湘西旧事
2017-10-10唐凤雄
唐凤雄
湘西旧事
唐凤雄
光棍
民国二十年孟春时节的一个白昼,桑槐坪光棍唐天才在山中砍柴禾,于青翠草丛中倏地掠出一只雪似的白兔,径直从唐天才胯下钻过,唐天才愣过神来,却见白兔支立在三丈开外,似笑非笑的一双兔眼亮亮地煽动他的欲望,他持刀便撒腿追赶,白兔便向西不急不慢地跑,总甩开他三丈远的距离。如此持续了数里,白兔在一山洞不见了。唐天才累了一身饱汗,不甘就此罢手,猫着腰就钻进了窄小的山洞。
一女子蜷缩在阴湿的山洞旮旯里,唐天才以为是逃荒的叫化婆,一推没有动静,手一探,尚有微弱鼻息。唐天才动了恻隐之心,横腰便将女子抱出山洞,在淡淡的日头下,他惊诧地看到女子竟有几分姿色,胸口有一大片血渍,一绺头发被血粘在额上。唐天才心说:也算你命不该绝,撞上了我。原来唐天才自幼得祖传秘方。当下撕开女子血痂粘住的衣,触目一片雪脯,不由心如鹿撞,慌忙转移视线,颤手将一包白色药末撒在伤口,便见一阵青烟升起,片刻就将一乌黑子弹头逼了出来。唐天才复撒上一些药粉,用布敷了,而后将女子衣衫整理。
女子不久依呀醒转,惊如奔兔,张惶四顾,见唐天才并无恶意,心下稍安,低头饮啜:“他们……他们人呢?”“只有你呀,”唐天才讷讷地,“是你哥……你弟?”女子更是饮啜连连,唐天才于心不忍,叹口气:我就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吧。他试探着问:“你先跟我回屋,再找他们好啵?”女子无语。唐天才大感羞赧,撒腿欲走,身后女子却极清脆地答道:“大哥,我跟你走。”
屋就在那边山上,走却费功夫,到屋天已昏黄。唐天才追赶兔子未逮,却领回个大妹子。白发老娘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喜孜孜地淘米做饭,还格外给女子加了四个荷包蛋。唐天才见饭后女子神情倦怠,便喊娘招待女子去睡。老娘古怪地笑嗔一句:“傻小子!”摇摇头和女子进屋去睡。唐天才也困乏了,在外间木床上抱头一躺,呼噜喧天。
一夜无语,翌日一早用毕饭菜,唐天才就和女子上路了。走在野草葳葳的山路上,回望苍黑如墨的老木屋,女子似有几分感动,她看着前头走路的唐天才说:“大哥,你真是好人。”“好人?”唐天才一时没愣过神来,但觉得这话有滋味,不由咧嘴笑了。两人路上话也多了起来,唐天才隐隐约约晓得了女子是在战斗中走散的红军,她这是要去追赶队伍,而且她哥哥也在那队伍里。
一路寻访,不知走了多少村村寨寨,得到的消息是一队红军早已过去好几天了。唐天才就来了精神,脚下生风,可惜女子伤势尚未完全恢复,娇弱难支。这样又赶了两天路,仍未见到红军的踪影,身上带的苦荞粑粑却快啃光了,女子脸色越来越惨白,她开始打消追赶红军队伍的念头:“大哥……你回吧……”
“那咋行……你一个大妹子……”
“他们走远了……赶不上……呜呜……”女子蹲下哀哀地哭了。
两人开始往回走。女子黯然神伤,唐天才有说不出的沉重,似乎是一种未达人愿的负疚。
回到木屋,老娘惊而复喜,待晓得女子是红军,也不好立时将那层意思说白,就这么将就着过日子。只是唐天才依旧独个睡一床,女子和老娘睡一床。外人不明就里,只说唐家打天上掉下个乖媳妇。唐天才腆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倒是女子低眉顺眼默许了。这样假凤虚凰过了半年光景,在一雷雨交加之夜,女子羞涩涩地钻进了唐天才的被窝里。唐天才的光棍生涯就这样简单而郑重地宣告结束。
日子如白驹过隙,世事如棋,桑槐坪这一小小人间一隅也不例外,两年后来了一队商贩,在这国统区或明或暗地打听一个女子的消息,就找到了唐天才那幢老木屋里。女子其时正大病一场流了产,歪在竹椅上边晒太阳,边缝补衣服,想些油盐柴米之事。来人推开柴门,就惊讶一声,女子在极其熟悉的惊讶声中回眸,也惊讶一声,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上,半晌无声,空气仿佛凝结一般,而后便是号啕大哭。女子与来人相拥而泣,久久不能自持。
唐天才砍柴回屋就晓得家中出了变故。女子的哥哥向他道些感谢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女子的哥哥掏出些大洋放在桌上,他一眼也不看。他只使劲地挥手,嘶哑着声音说:“去吧……去吧……”两人的身影从屋里从路上渐渐消失了,他才针扎似的哎哟一声大叫,跌坐在门槛上。昏过去的老娘醒转过来,也搂着儿子啼哭:“苦命的儿哟……”
女子奇迹般地来了又奇迹般地走了,唐天才复又成了光棍。女子没能给他遗下一儿半女。唐天才似乎也知足,照旧做阳春,砍柴禾,和老娘相依为命,闲下来也会动了心思,愁苦着脸,跌进草丛里,看苍天流云悠悠地飘过。
杀夫
城北有竹,竹里有户糖糟人家,中年夫妇二人相依为命,妇人每日早起推磨豆腐,男人挑到街上叫卖,日子清淡而匆遽。
青青竹篁昭示着人间无常,那年竹叶发黄时,妇人一日早起,拔开门栓,稠稠白雾中隐隐约约有沓沓脚步声传来,由远至近,整齐有序。妇人一侧耳,变了脸色,忙闭了门扉,摇醒呼呼大睡的男人:“出事哩,出事哩。”“么子事!”男人一抹忪惺睡眼,弹跳而起。
当下二人便透着窗门隙往外觑,果是一队长长的兵丁队伍浩浩荡荡开过,雾罩着看不真切。男人胆小,看几眼不敢再看,妇人便叫他屋里歇着,免得拉了丁去,她清理磨盘,开始大手大脚地推磨豆腐。磨毕,她仍旧担了水嫩嫩的豆腐去街上叫卖,妇人讲即便有大事,她这豆腐营生是耽误不得的,人得讲个信誉。
街上冷冷清清,店铺全闭着门,唯有些兵丁在街上走动,还用扫帚醮了墨汁往板壁上墙上写标语。妇人穿小巷绕过兵丁去几户老顾客家送豆腐,方知这是山中开来的红军,城里官绅夜间早逃之夭夭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少招摇的好哟……”一个个惊惶惶关门,妇人见路人萧条,便沿小巷踅回,只担心豆腐卖不完,边走边发愁,诅咒这年月兵慌马乱的,累苦了平民百姓。此际,蓦地声音响起:“大婶,大婶!”前面有一男一女兵丁走过来。
妇人躲闪已不及,索性把豆腐担子搁在地上。
“大婶,您这豆腐好白好嫩哟。”男女兵丁盯着豆腐赞叹,笑微微地问妇人:“这豆腐我全买了好啵?”妇人瞄瞄他们挎在身上的枪支,很有些踌躇,还是点了点头。“您跟我来。”男女兵丁很高兴地大嚷,引来不少男女兵丁过来观看豆腐,如视天珍,接着就用大瓮盆将豆腐盛去。妇人就软软地蹴在一边,拿眼看那空荡荡的豆腐担子,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许多年后,妇人还记忆犹新:就在她心里空荡荡的时候,那个女兵走过来,手里抓了一把银洋,竟是给她的。女兵笑微微地对她说:“您这豆腐货真价实,真是蛮好吃。”她叫妇人每日送些豆腐来,每桌豆腐给三块银洋的好价钱。
妇人当时乐颠颠地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男人。男人也是吃惊不小,打生下来,他还没听说过哪支军队吃盘豆腐也给钱的。
自此妇人每日给红军送豆腐,和女兵混得熟了。女兵是这支队伍的司务长,左一口大婶右一口大婶叫得亲热。红军有时军需紧张,买菜也要赊帐,妇人照送不误。男人小心眼,常拿话怨妇人,妇人正色道:“人家红军队伍不要百姓一针一线,还会昧你几个豆腐钱?还男子汉大丈夫呢,你面红不红!”果然,女司务长隔些日子就将钱送来了。
女司务长那天深夜叩响妇人的屋门,那晚城外枪声大作,女司务长行色匆匆,当即付清妇人的豆腐钱,还寄放了一只小木箱。女司务长和两名红军将木箱交给妇人,和妇人窃窃私语一阵,便出门消失在黑暗中。妇人忙碌一陈才睡下。
翌日便有消息,国军十七军攻进城,红军死伤过半,撤进了大山。
妇人在红军走后国军来后没什么两样,照旧推磨豆腐,吃素菜淡饭,过清苦日子,日子清淡而匆遂。屋前的竹篁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春秋几度。
就在这年春上,有消息说红军又在城外活动,妇人就时常站在门口翘首,企盼着什么,夜里也睡不安稳,稍有响动便会惊醒。男人懵里懵懂过日子,他生性胆小,不敢在外间荡,就在梦里做些升官发财的勾当。这晚他忽被一阵异样的响声弄醒,正气恼惊散了春秋美梦,却听见是妇人在外间和人说话,神秘兮兮的,不由留了神。
妇人在说:“呵,你来了就好,那箱东西快带走吧,我怕万一……”
男人蹑手蹑脚到门边掀起门帘一角往外觑,只见豆油灯下,妇人对面坐着的竟是那个红军女司务长。妇人不知从何处拖出一个木箱打开,竟全是光闪闪的银洋。男人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上来了。只见妇人和女司务长清点了银洋数目,女司务长拉着妇人的手道谢:“大婶,这可是我们队伍的命根子呀,多亏你……”妇人朗声说:“大妹子,莫这么客气,你交给我的任务,我豁出命也要做好的……”男人听了又一惊,恨恨地想:原来她瞒着我保管红军的金库呀,又听得妇人说:“你先打个盹,赶早我送你出城……”女司务长应声,不多时豆油灯熄了,妇人轻手轻脚入房,睡下,男人佯装熟睡,脑里却在翻腾,心里又恨又喜,恨的是妇人攥了红军这么大一笔钱,却让他吃不饱穿不好过苦日子,喜的是让他撞见了,不说还有大笔财宝,仅将女司务长送给国军就是大功一件,何愁不升官发财!哈哈,他心里都笑出来了。
打三更的时候,男人小心翼翼爬起床来,他这个胆小鬼要做件胆大事,他借着淡淡天光,摸到外间,掏出一根迷香点燃,凑在女司务长床前,约摸一刻钟后,他放心地拿出绳索,将昏迷过去的女司务长绑了起来。见天色尚早,他便去翻腾那只木箱。点亮豆油灯,打开木箱,触目一片银光宝气,他又惊讶一声,猛觉异样,掉头一看,只见妇人惨白着脸,手持雪亮菜刀,严厉地瞪着他。男人一下子慌了神。
“你……无耻!”妇人怒骂男人,她端了凉水淋在女司务长脸上,用刀割断绳索,女司务长一下子苏醒过来。
男人怔立当场,想到自己的美梦又将泡汤,如同肉割,不甘到手的东西就此失去,他惊叫一声,发疯似的抡起柴刀,就朝女司务长当胸砍去。
妇人怒喝一声,一个流星跨步,用身挡住女司务长。她手里的菜刀也飞了出去,正中男人面门。男人鲜血乱溅,扑通滚倒在地,头一歪断了气。
发生在这个深夜的杀夫事件,隐秘地留在妇人心里。
妇人照旧推磨豆腐,而后一个人担到街上去卖,任日子染白满头青丝。
赌徒
先前乡里的传奇人物,赌徒唐万山便是一例。唐万山父母早丧,自小就跟爷爷唐大脚上赌桌,唐大脚擅赌,一心也想培养出后人,十八般赌技尽数调教,唐万山触类旁通,八岁时便已独来独往了,出师第一战便赢回一头大水牯。唐大脚兴奋过了头,让一口痰堵在喉里,当场咽了气。唐万山自此以赌为业,敷衍生计。
其实这地方诸如唐万山的赌徒多如牛毛,押宝、打麻胡,赌博花样百出,乡人多勤于赌而不知耕其田。唐万山更是身无管束,牌桌上一坐就是几天几夜,云里雾里。饭菜自然是有妇人弄去的,妇人号秀儿,虽是妇人,年方十八,长得清秀,男人丧后,她就开了这家饭店营生,饭店就成了赌钱的好去处。唐万山年纪大些,也记得妇人怜惜他的好处,时常给些大洋,妇人手脚勤快,整日娇柔着脸就在路边招呼些过路客:“大兄弟,小哥子,歇歇脚么。”媚眼轻轻一勾,就把过路客魂都勾出来了。
秀儿的饭店是幢两层大木屋,楼下设些桌椅,是吃喝的营生,楼上装了大小十几间房。唐万山就在这个木屋里熬过一个个春夏秋冬。他的赌技随着实践经验日益高超,爷爷唐大脚传下的那些抽千伎俩更被他发扬光大,有鬼神莫测之功。地方上那些人都吃过他的厉害,一般是不和他对仗的。于是只能糊弄外地客,好在地处要道,来往商贸不少,秀儿的饭店几乎没有空闲过。客商让秀儿一挑拨,总要上桌赌摸几把,秀儿生意总是好的。
这日,秀儿饭店来了一高个子客商,说是去谭州贩运私盐的,彪悍得很。秀儿笑媚媚地迎进店里,用过饭后,就把他请进上房,一边说:“大兄弟,这儿几名客官正赌上兴浓,不去瞧瞧么。”客商眉头一皱,挥挥手:“瞧么子鬼!去,去。”秀儿依旧陪笑脸,她见过这样的客多了,不怕他磨不软。“大兄弟,逢场作戏嘛,何必认真哩。”这客商没法子,对秀儿说:“赌一把也没么子大不了的,只是手头有些紧……”秀儿得理不饶人,扬高声喊:“我看是瞧不起人哩,还是没胆量!”门帘开处,瘦精精的唐万山叼着根烟就出来了,半笑不笑地说:“兄弟,入乡随俗嘛,敢不敢赌一把?”高个子客商碰到这两个胡缠鬼,晓得不好罢手,他将包裹一搁,沉声问:“赌么子?”秀儿巴掌一拍,笑道:“这才像个主儿嘛。”“悉听尊便。”唐万山眼看着来了财路,胜券在握地微微一笑。高个子客商是个爽快人,不兜圈子:“你赢了,我这一百大洋归你!”手掌一抖,布袋里果然是沉甸甸的发光的大洋,高个子客商又不急不慢地补上一句:“我赢了,你那只右手,归我!”
唐万山不由被高个子客商的话醒了醒神,他仔细打量一番武高武大貌不出众的高个子,看不出异常之举,严肃下来的脸旋即又兴高采烈:“爽快,小弟我奉陪到底!秀儿,拿酒来!”
秀儿笑得有些勉强。
赌局设在一间上房里,高撑灯火。高个子客商坐东位,唐万山坐西位,周围围满了看客。唐万山是赌场滚熟了的角色,一见高个子坐在桌边就有一股杀气,变了个人似的,目光如鹰,便知遇上了硬角,但话已吐出口,驷马难追。唐万山惊惶只是一瞬间的事,默念了几声“唐大脚”,便心清如水。
两人选的是押宝,中人是地方上德高望重的齐老人。验过赌具之后,便开押,骰子一转,唐万山便已知点数,尘埃落定,果不其然。却见高个子客商不急不慢说出另一点,中人一声“开盘”,唐万山惊异地看见骰子的点数成了对方的点数。
第二局唐万山开始格外留意高个子客商,却见他悠然而坐,手脚井然,看不出有何动作。唐万山这下慌了张,作为赌徒,能作弊于无形显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了。一开盘,他果然又是惨败,唐万山推开扶他的秀儿,一挺身,抢过桌上的刀就往右手上掠去。说时迟,那时快,也不见高个子客商如何动作,一根竹筷就打在他手腕上,刀呼地落地。高个子客商浓眉一抖:“兄弟,可是讲好的哟,你这右手归我。”唐万山一恨声:“我唐万山何曾反口来?!”
“那好,你且把右手留下,我还有用。”高个子客商说完便径自回房了。
唐万山虽是赌徒,却极重信义二字。他将劝他逃走的秀儿大骂一顿,见秀儿哭得泪眼婆娑,不由也掉了硬眼泪。“砍头也不过碗大的疤,何况区区一只手!”一骨碌滚到床上,不时呼噜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大天光,胡乱抹把脸,出房便看见高个子客商,高个子客商很感意外,盯了他半晌,说:“你还不走?”“我这只手是你的,留下这只手我自然会走。”
“好!”高个子客商赞叹一声,似又惋惜,“是个角色!可惜不走正道……”
唐万山觉得辜负了唐大脚。高个子客商在说正经的了:“你给我办件事,今晚国军麻连子要来这儿,你就缠着他赌,本钱嘛,我出,赌到明日早上就行了,千万记住了!”唐万山点点头,高个子客商把那一大袋光洋搁在桌上,就走了。
起初唐万山还以为高个子客商是个大盗,要趁夜去抢大户。天黄时,果有一队荷枪实弹的杂牌军过来了,为首的就是满脸坑洼的麻连长,麻连长一瞅秀儿店里闹哄哄的赌徒,赌瘾就上来了,吩咐兵丁:“去瞧瞧!”当下唐万山早迎了出来,撵开赌徒腾出座,将那袋光洋往桌上一摞,麻连长两眼顿时发亮,一骨碌坐下,扯大嗓子:“兄弟们,给老子助助兴!”兵丁笑嘻嘻围过来助阵。几圈下来,麻连长赢得不多,却吊起了胃口,唐万山既不能赢光了麻连长的大洋,又不能一下子把高个子客商的本钱输光。这样赌到下半夜,麻连长才赢了几十块大洋。“妈的!弄大的!”麻连长晃着肥硕的脑袋说。唐万山心想,还怕你不成,就弄起大的来,手脚也开始做些动作,手上赌着,心想着高个子客商的事,赌了一轮又一轮,冷不丁听见一声公鸡的打鸣,一分神,手里抽千夹着的一块牌失手掉在地上,咚地响了一声。麻连长立时省悟,肥脸霎时变黑,掏出驳壳枪顶着唐万山脑壳,骂骂咧咧:“好小子!在爷面前玩这套!活腻了!”扭了唐万山的那手,抢过一把菜刀,一刀就朝手腕剁了下去。随着鲜血溅起,唐万山惨叫一声痛昏过去。
麻连长一看天亮了,才记起截伏从这里偷渡的红军的要事,到河边一望,人影也无一个,就回去复命了。
唐万山失去了右手,倒也看得开,只是赌不成,就无所事事,日日缩在秀儿店门口晒太阳,一脸蜡黄,一副英雄末路模样。
那日黄昏,他又看见了高个子客商,客商向他招手,在一片阴森的林子里,高个子客商站住,看他的手,惋叹一声:“还是让剁了。”
“兄弟,你到底是哪路好汉?”唐万山一直想问高个子客商是用什么手法赢了他,话没出口,高个子客商淡笑着说:“过去我也和你一路货,名气比你大得多,我十年前就不干了。为什么?你不是赌到最后连手都去了……”他一脸凝重,口气不容置否地,“你跟我走!”
唐万山果然就跟高个子客商走了。许多年后,乡里才有消息,唐万山参加了工农红军。
药铺
洪夫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在正街上开了家药铺。由于城外山中闹赤匪,药铺里的药品都走水路从汉口运来,后来生意做大了,洪夫子雇了两名伙计和一名账房先生。
这个小县城看上去并不打眼,却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只因战事显得萧条而已。洪家这个药铺生意总是好的,那年月病疫时有流行,药铺成了小城一带的热门,却只此一家,别无它店,一则有洪夫子如此的行家里手,却无洪夫子的殷实家私;二则有洪夫子的胆略,却无洪夫子的好人缘。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洪夫子占尽天机。上至县长团总,下到走卒贩夫,洪夫子药铺何曾没见识过各式疑难病症,医好过成千上万病人?洪夫子的医术自是家传,兼中药西药具备,更是如虎添翼。
洪夫子每日早膳后去药铺坐堂打点,黄昏始归。这日照例一袭青衫走到药铺,两名伙计已在忙碌,账房李先生全神贯注地用算盘算账。洪夫子走过去坐在一侧,李账房放下账本,起身给洪夫子泡杯清茶,说:“掌柜的,适才来了个姓王的老板,求购一大批消炎药品,价格蛮优惠的……”
“哦。”洪夫子啜口茶,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停留在户外灿烂的阳光里,猛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李账房说:“县署一再告示,山中赤匪所需药品一律不得供应,还是谨慎些好,免得弄下通匪罪名!”他顿了顿,“弄清底细,再讲……”李账房喏喏应了。
晌午时分,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走进药铺,李账房忙迎上去给他引见:“这是洪掌柜。”大汉一抱拳,声响如雷:“在下王小章,拜见洪掌柜。”洪夫子定睛之下,已知是求购药品的王老板了,连声“岂敢岂敢”,请入上座了。李账房相陪而坐。
一番寒暄,便话入正题。王老板言称求购药品系邻县所需,探知此药铺尚有,特请售与。洪夫子见他言辞闪烁,阔脸焦急之色显然,便沉吟半晌,忽向王老板说:“阁下好大一双手啊……”王老板豪爽地张开手掌:“请洪掌柜指点!”洪夫子持掌一视,眼皮一跳,默然一阵,挥袖而起:“送客!”李账房不知所措,还想说什么,那王老板拉住他,朗声说:“既然洪掌柜不肯见怜,在下绝不相强,告辞!”大步流星往外走。
李账房夜间叩响洪宅大门。他束着手不安地站在洪夫子面前:“掌柜的,小人自作主张,给了王老板药品……”
“大胆!”洪夫子眼一瞪,厉声喝道:“你想害死我不成!”
李账房扑通就跪下了:“既然掌柜的知道,我也不瞒您了,王老板确是红军游击队队长,他坦诚地对我讲了,掌柜的,他们等着这批药救命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王队长不是恶人……”他说着竟啜泣起来。
木已成舟,洪夫子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你呀你呀,立身处世须谨慎,你怎么一点也不记在心上呢。”他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顿足,他儿子不懂医,他这药铺衣钵是要倚仗李账房的,他经常告诉李账房:就是行医也是不能乱动感情的,尤其是在这个乱世,动感情是很危险的。
“掌柜的,我不会连累您的,我晓得怎么做……”
李账房见洪夫子并无太多责怪之意,感激地站起来。
洪夫子一夜没睡安稳。上半夜心惊胆颤地想着县署的告示,下半夜又想那些蓬头垢面的红军游击队,忐忑难安。他猛然想到,其实李账房之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不出纰漏,既赚了钱又给自己留了后路。这世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知道呢?
自此,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怂恿李账房和山中红军做了一笔笔药品生意。李账房太不懂得保护自己了,干这危险事情总是一意孤行,不计后果得失。他赚来的钱都一分不少交给洪夫子,洪夫子有时甚至怀疑起李账房的居心来。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把李账房当成一颗棋子。
这种偷偷摸摸的买卖在这个秋后终于事发,当李账房在携药品和王队长的红军接头时,被围剿红军的国军抓获。李账房在严刑拷打之下也没招出什么来,只承认偷盗洪家药铺的药品卖给了红军。
洪家药铺逃过一劫。李账房被砍头的那一天,洪夫子为避嫌疑,铁着心肠没有去收尸。李账房的尸体让老鹰啄得只剩些骨头。
两年后,山中红军游击队攻进了县城,县城成了红色苏区。饱受苦头的红军清算城里那些官坤财主的罪孽,按理说,洪夫子也挨上了边,但一听是洪家药铺,红军居然没有为难他。这自然得惠于先前的药品生意。
洪家药铺竟平安地生存下来。
倒是洪夫子,常常回想起毫无名利之心赴汤蹈火的李账房,夜半心惊,冷汗涔涔。
(插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