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航船的河流
2017-11-13张凌云
张凌云
没有航船的河流
张凌云
晨曦上来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划出一道狭长的圆弧,擦亮只有几缕淡云的蓝天,落在地平线上。空气中饱蘸着露水的味道,带点甜甜的草香。河畔的几排高大杨树在日光里渐渐清晰起来,背影越来越短,河水却还是墨绿墨绿的,平滑得像没有褶皱的锦缎。
渝根叔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河畔的。他看着前方宽广的河水,深吸一口气,放下喷筒,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欣赏起这片风景来。他感叹这条河的又直又阔,不像故乡的那条江蜿蜒曲折,羊肠阻隔,而且河水又柔又静,不像故乡的那条江经常狂野暴烈,掀起巨大的浪涛。更令人感慨的是,偌大的河面竟然看不到一条航船,要是在老家,那些行走在惊涛骇浪里的老船工面对这样空荡荡的大河,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惋惜,还是羡慕?
“渝根,你又在想家啦。”身后传来里芳嫂脆脆的声音。渝根叔扭过头去,看见里芳嫂正微笑地看着他。“没呐,看看风景。”渝根叔从沉浸中醒来,有点期期艾艾。“你呀,反正是回不去了,想也没用。”里芳嫂揶揄地瞪了他一眼,背上喷筒,径直往旁边自家地里去了。
渝根叔不是本地人。他来自重庆,属于三峡移民。政府安置移民迁徙的时候,征求大家意见,他听说这里田多地平,第一个主动报名,结果差不多一个村的百姓都在他的带动下来到了这个县,来到了辽阔的江海平原。
渝根叔过来一年多了。他承包了好几十亩地,还种了一些速生杨树。他是打心眼舍不得这片望不到头的千里沃野啊。一对比老家,心里就有着说不出的喜,干不完的劲。老家那些江边的坡地,产量低不说,还常要提防雨打风蚀,一不小心土苗就和着泥水溜进了滚滚大江,他心痛的倒不是那些苗,而是深褐色的土,那些祖祖辈辈犁过不知多少回的土,联系着庄稼人的根哩。后来由于退耕还林,再后来是建高峡平湖,那片曾经魂牵梦萦的土地终是越来越远了。
正是看中了江海之滨的丰饶,当初现在的村庄在分土地时,渝根叔张口就要承包两百亩,要不是身边的老婆使劲扯他衣裳,怕他太出风头,说不定就美梦成真了。回去后渝根叔一个劲地抱怨老婆,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我是怕那么肥的地会撂荒,太可惜了。
渝根叔黝黑瘦小的身子不停地在地里钻着,很快钻出了名堂。凭着山里人的倔劲儿,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田大户,住上了宽敞的瓦房,两个孩子坐进了乡里明亮的教室念书。同来的老乡提起他,总是有点羡慕加嫉妒,本地人提起他,也常常竖起拇指,学着用重庆话拉长了声调:“这重庆崽儿——巴实!”
日头越升越高,空气变得燥热起来,树上的蝉儿一遍遍重复着烦人的旋律。不觉已是晌午了,渝根叔弓在稻田里的腰终于直了起来,他用肩上的毛巾抹去额头密沁的汗珠,眯起眼睛,看看远方。
连绵无际的绿色,平整的稻田,葱郁的树林。公路、村庄、河流都在绿色的映衬下变得清凉起来。周围很静,看不到几个人,除了知了单一的鸣叫。
渝根叔走上田埂,来到河畔的杨树下,放下喷筒,慢慢坐下去,拿出口袋里的包子和水,准备享用午餐。
似乎起风了,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渝根叔抬起头,瞥见西北方向有一朵乌云在迅速移动。不好,要下雨。他想起村里的水泥地上正晒着自己和邻居家的麦子。这几天有人以高价来村里收麦子,一早大家都把囤积的麦子摊出来晒了,要是淋上雨,怎么办?
抢时间!渝根叔站了起来,想叫里芳嫂一起回去,却瞧不见人影。喊了几声,没听见,兴许在地的那头。他把包子和水往草里一扔,蹬起自行车,飞快地往村里骑去。
风在呼啸,这是暴风雨到来的前奏。渝根叔闻着空气中卷起的泥土味,有点着急,也有点兴奋,毕竟,这是北方的味道,与故乡相似却又不同的味道。
到家了,搬出箩筐、板锨和扫帚,渝根叔迅速来到水泥场上。场上已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齐心协力,熟练地装筐、清扫、抬运,抢在巨大的雨珠落下之前,完成了一场胜利。
豪雨倾泻如注。大家挤在最后收场的一户人家院子里。渝根叔回头一看,里芳嫂不知啥时已经回来了。
北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天色渐渐晴朗,四周响起了阵阵蛙鸣。嗅着清新如苔的空气,渝根叔想起了他扔在地头的喷筒,当然,还有他的包子和水。
早知道有大雨,今天的农药就不会白打了。渝根叔苦笑着,蹬上自行车,回到了地里。
“渝根——”河畔的渝根叔抬起头,远远地望见里芳嫂的丈夫周林划着一只小船,从前方的一条汊河里钻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只网兜,兴奋地朝他伸着。网里面,活蹦乱跳着一只大青鱼,怕足有五六斤重。
渝根叔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宽广宁静的大河。这条没有航船的河流,向东,流向大海。
(插图: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