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牛之死
2017-10-09东巴夫
东巴夫
上 篇
守秀爹如今是洛美村最年长的人。
他本家姓施,施家祖辈都居住在洛美村,他们有族谱,族谱最顶上的那个人叫施固灵,是他们的老祖宗,是从洛美村的土地里长出来的。洛美村还有两个姓氏:和姓和姜姓。三姓氏祖上颇有些渊源。全村三百八十余口人,以种田为生。在闲耕时,也有人去驯马,去劁猪,或者进山打猎。这些自然算不得他们的主业,作为一个农家,一家人吃的用的都还是从田地里来,把田种好是他们最要紧的事。施守秀就是一个一辈子只忠于土地的人。他在五十年前把家搬到离村五里开外的山林里,那是一片原始山地,从没沾过犁耙。他带着家人垦荒,一锹一锄头垦出四十亩地来。他把房屋建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
守秀爹种苦荞,种洋芋和白芸豆。
村里人都管施守秀叫守秀爹,这是一种尊称。守秀爹会种田,村里人都知道,他还精通筑建土木结构的房屋,木匠手艺好,村里起房,都请他主活。他会种果树,村里的第一棵苹果树,就是他当年从山林中挖出,自己培育嫁接而开花结出大苹果的,如今村里很多人家都有自己的苹果园,每年靠在集市卖苹果,赚到一笔不小的钱,这当然也得益于守秀爹。村里人都很敬重他,听闻到什么新鲜事儿;有什么主意拿不准;家里闹点小矛盾,都喜欢找上守秀爹,敬上一支烟,跟他叨咕叨咕。往些年,施守秀喜欢做这些事,评论外面世界的事儿,出出主意,说说家长里短,他总是乐呵呵的。可这两年,尤其是今年,他已经八十三岁,耳根子净,脑筋也要落得清闲,不怎么去琢磨事了,更何况外面世界的那些新鲜事,几乎一天一个样儿,一个人的脑容量有多大,关注这些事怎么关注得来。他后来就越来越不爱听这些外界的事。年轻人之间的小矛盾,村里的新游戏,他也弄不明白,他不爱听了。来拜访他的村民偶尔向他讲起,他反感,又不好拒绝,他就把目光放在别处,嘴里嘀咕着自己心里的事。日子久了,村人都明白了这一点,就不怎么进山来寻施守秀了。这样也好,他如今需要的就是清静,他感到自己似乎时日不多,但还有一些事要琢磨,这都是自己的事儿,他现在只关心自己。
施守秀有三个儿子:灵金,灵风,灵山,三个儿子都是货真价实的种田汉,这是忠实地继承了守秀爹的衣钵。三个儿子打小就跟着父亲开荒垦地,学习种田的本领。如果种地是一门艺术,这哥仨无疑精于此道,绝对算得上是行家能手。兄弟三人先后娶媳妇成家,老大灵金在祖宅相连的一个略小的平山头开荒置地,这里的田地都分给他了,有一部分是先前守秀爹带领三兄弟开垦的。老二灵风婚后搬回了山下的村庄,这里有一块施家祖宗留下的宅基地,老二在原址上起了新房,守秀爹把村里的田地分给了二儿子,村里的地比山中的肥沃一些,灌溉操持也方便,只是面积小了点,满打满算不过八亩七分地。小儿子灵山成家后留在守秀爹身边,家里的田地一起种,灵山负责照顾守秀爹的生活起居。起房子,分农具,分家畜都好办,哥仨关系不错,谁多谁少,都不在乎,都是自家兄弟。守秀爹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就是耕牛的问题不好分配,家中除了母牛黑光外,还有一头黑光的崽子——一头年轻健壮的小公牛,两头牛三兄弟也不够分,后来哥仨站在屋后的山坡上一合计,两头牛三家共同喂养,轮流使唤,谁家田里事紧,谁家先用。守秀对儿子们的协议很满意。小公牛由几个半大的孙子放养,老母牛黑光这些年一直是守秀爹亲自看护喂养。往些年他把这头牛当成自己的孩子,牛力正盛时,也是家中农事最多负担最重的时候,他把这头牛当成自己的兄弟,这头牛帮他挑起了农活重担,是这个家庭最大的功臣。如今这头牛老了,守秀爹也老了,他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成了一对患难与共的伙伴。老母牛黑光的晚年生活全由守秀爹悉心照顾,草料的精选,饮水的供给,还有冲洗背身,驱赶蚊蝇,以及偶尔出现的疾患,守秀爹都能处理。牛圈的通风和保暖,圈内的清洁卫生,守秀爹做得尽心周到。他年纪大了,终日无事,孙儿孙女都由儿媳妇们带,他没什么好操心的,他就惦记着他的老伙伴黑光。农忙时节,黑光难免要被带出去干活,儿子们都记得父亲的叮嘱:黑光老了,黑光是我们家的功臣,干点轻活要得,拉几捆麦子,耙散一小块地都做得,運送粮食,犁地开荒这样的重活还是留给它的崽子干吧。
去年三兄弟合计,出了点资,卖出自己的力气,把山中通向村里的道路修通了,马车可行,就连卡车汽车也可开进来,这为以后的农业生产带来了不小的帮助。
最近这几年,从镇里不断传来新的农村政策,改革啊、调整啊、又是什么转型,尽是些新鲜词汇,农人们花花肠子少,对这些应接不暇的政府文件,常常觉得他们那愚钝的脑子不够用。村里组织开会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村长王景阳可忙坏了,前一份文件还没吃透,正组织村民开会讨论呢,这下一份文件又传达过来了。
“这些闲得屁慌,闭门造车的狗屁秀才老爷,尽鼓捣这些虚头巴脑,不切实际的鸟政策,害死人呐”王景阳一边翻着红头文件,一边嘀咕道。
这些年村里不管什么时候开会,无论大小会议,都要请守秀爹参加,他老人家是村里的知事先生,是老祖辈,他老人家不出现,村民们心里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会议现场会布置了一张大四方桌,桌上有热水瓶,一罐茶叶,七八个杯子,一盘核桃仁,北面靠墙的角落里有一张藤椅,这是为守秀爹专门准备的,四方桌上坐着村里的干部,四条墙边空着的地方置放着长条凳和小马扎,是为村民们准备的,大多数村民爱蹲在地上,或簇拥在门口,他们仿佛是来听戏的,他们自然不把自己当主角。守秀爹到了,被村长王景阳扶到藤椅上坐下,椅边有一个高凳,村长沏好茶,脸上笑吟吟的,端过去恭敬地递给守秀爹,那盘核桃仁也被端去放在守秀身边的高凳上,村长说:
“您老听得无趣了,就嗑几粒解解闷。”
村长把上级的会议精神或文件内容传达完了,留下时间给村民们提问讨论。一番叽叽喳喳的无关痛痒的讨论终于平息下来,村民们开始谈论自家面临的困境,自家遇到的纠纷和难题,和这次会议的旨意毫不相干。每次开村民大会都是这样,各说各的,干部们也习惯了,他们关心的也是自家的困境。等大伙儿都安静下来,村长就放下手中的文件,走到守秀爹面前,endprint
“守秀爹,这会总归要请您说两句的,您指导指导。”
守秀爹一生谦逊,没有那高高在上,倚老卖老的品性,请他说两句,他就说两句,他一进会场,就逗村里的孩儿玩,摸摸这个娃娃的头,捏捏那个娃娃的小手,一坐下,就抱起两个娃儿,一个膝盖上坐一个娃儿,他把核桃仁塞进娃儿嘴里,村长请他讲几句时,他腿上是坐着两个娃儿的。他像拉家常似的,讲他这些年总要讲的那几句话:
“后山的田地荒了几块啊!你种什么,它就长什么,什么都不种,就只有长草了……”
“一碗白花花的米饭,比什么都实惠,吃进肚里去,人就活得舒坦了,米饭从哪里来,还得从咱们脚下的土地里呐!”
“别的事情我说不上,那不是我这半截入土的人管的,我就见不惯荒地,见不惯敷衍了事的庄稼,咱农村人嘛,从土里养金子……”
村民听着守秀爹的话纷纷点头,他们敬重他,这些年都是这样。至于说,他们会按照守秀爹说的反思么,会按他说的去更改去行动么?事实绝非如此,如果村里人都听从了守秀爹的,守秀爹也不用每次都重复这几句话了。这是显而易见的,这可是新社会,这是人人都可以胡乱伸拳露腿一展功夫的时代,谁有能耐,谁使出来。守秀爹是老祖辈呢,村人都敬重他。
这年冬月的一天,天刚擦黑,屋前的山林也岑寂下来,空中忽然飘下了雪花,大团的,像暮春的柳絮。雪下得不急,很轻盈,飘飘悠悠,颇有几分诗意。 它们是天空的手,要去抚摸大地的创伤。
守秀爹没什么胃口,他不打算吃晚饭,儿媳妇白天从集市上为他打了一壶他爱喝的高粱酒,他触近鼻子在壶口嗅了嗅,笑了两声,却没说什么。他披上外套,推开了厨房门,站在屋檐下,目光越过矮墙,他看见大儿子家的屋顶上空飘起了炊烟,很快就被风吹散了。屋后的那片竹林也看不清模样,融入夜色中。他从廊柱上取下油灯,返回到厨房,点燃油灯,从厨房出来,用空着的左手,紧了紧领口,儿媳妇在身后问:
“爹,天都黑了,您要到哪里去?”
“我去牛棚看看。”
守秀爹提着油灯,走下台阶,快要走到牛棚跟前时,他听见老母牛黑光在打响鼻,用它的牛鼻挑拱栏门。油灯举上前,他看见黑光不停地摇着脑袋,瞪着一双拳头大的眼睛,正认真地瞅着他。他打开栏门,走进牛棚,拿油灯往牛棚的各个角落照了照,“下雪了,我来看看你,这棚里还算暖和,窗口关上了,墙上的洞口也修补好了,晚上你冻不着。”
守秀爹把油灯挂在墙上一根露出的木棍上,转身走出牛棚。他从隔壁的草料间里抱了一捆茅草,走进牛棚,解开截腰的草绳,把茅草平放在地上,“饿了就吃几口吧!”老母牛这会儿退到墙根边,曲下两条前腿,顺势躺在地上,它身下是铺了一层厚厚的花生茎叶的。守秀用脚尖扫出巴掌大的一块地,扯了把茅草垫上,扶着墙壁缓慢地坐下去。
外面风雪都紧了起来,树林中响起呼啸声,屋顶破裂的瓦片被吹动,就像一只猫在上面跑动。厨房门被吹开,又被摔上,猪圈里四头大猪受了惊慌,不停地走来走去,用秤砣硬的肉身摩擦墙体。守秀爹弯下三根指头,举到头顶,轻轻地敲了几下背后的墙壁。牛棚里是暖和的,风吹不进来,雪也飘不进来,外面多么喧哗激烈,牛棚里是安宁的,一盏灯亮着,牛棚里没有异味,这得益于他日常的细心打扫,他只能闻到,从老母牛黑光身上散发出的温烘烘的牛味儿,但这并非难闻,他已经闻习惯了,它好闻,只有闻到这股牛味儿,他才觉得踏实。牛棚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一切都是静默不语的,一切都是赤诚的,是熟悉的,是属于内心的。如果你就这样打了个盹,你醒来,发现牛圈里一切照旧,这一切都似乎守护着你。你可以悄悄地流泪,也可以冲着屋顶笑一笑,只有油灯在闪烁,老母牛在反刍,并用一双熟悉的眼睛,似是而非,散淡悠闲地瞅着你。守秀爹两只手相互抚摩着,摸了摸额头,就像摸在一棵老树皮上,他晚上睡眠浅,有时整晚不睡。他两眼看着黑洞洞的夜,直到窗外透进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他感觉口里干涩,用劲吞下一口口水,喉咙有点痒,使劲吧嗒几下嘴巴,又咽下一口痰。
“这世道啊,全变喽!变得让人看不清呢!”
“老二買了拖拉机,学村里的几个种田大户,这个事他事先都瞒着我,一声都不吭。他和媳妇把拖拉机开进村笑嘻嘻的来找我,让我去看看。说有了这辆拖拉机就不用耕牛,这拖拉机啥活不能干?拖运粮食,起房子时拖木料,拖砖拖瓦,都干得,下地耕田,进山垦荒,套上碌碡可以脱粒,稻谷、黄豆、荞麦,轧几圈,籽粒儿都脱出来,还用什么梿枷,费力不讨好……我不爱听他说这些,我也闻不得那车头烟囱冒出的怪味。这老百姓种地,耕牛使唤了两千年,到了眼跟前,说不用就不用了?这是个什么时代,我搞不懂。”
“拖拉机就不兴坏?那么大个家伙,开进地里去,保不准就会把土地压成死疙瘩,再回过头来细整,不是又费一道神,好好的田埂也轧倒了。”
“咱耕牛是现成的力气,是自己的东西,轻也使得,重也使得,想几时使就几时使,未必老祖辈用了几千年的东西还会有错?”
“我说了他几句,我自己养大的娃儿,我教育得,哪怕他成家立业,在我这儿他还是个娃儿。我心疼他,不舍得说重,他一筷子长,我就抱在怀里,我养他教他,他多乖巧,我不忍心啊。”他一开始蹲在台阶下不说话,见我说累了喘气的当儿,他又嬉皮笑脸走到我跟前,扶我进屋里坐,他还说:“爹,这一台拖拉机算个啥呀,不值得您生一回气。”
“这还不算个事,你自己都说了,往后牛都不用了。”我说。
“我们村是地势不平,水田也不多,大机器跑来跑去不方便,那些平原地区,就是临近的大坝子镇,谁家没有几台机械,莫说是一台简单的拖拉机,栽水稻用插秧机,秋收时节,田野里跑的是收割机,一边收割一边籽粒就脱出来了,听说有的收购商直接把货车开到田间地头,那粮食一脱出来,装了袋,直接上到收购商的货车上,当面就点钱;还有除草机,铡草机,搅拌机,都是平常干农活用的,既快捷,又省事。新鲜玩意儿看得人眼花,不知道是哪些能人师傅造出来的,真是稀奇了,县城的农机站热闹得很,都是些泥腿子在看,我看下了定金的人不在少数。”endprint
“这世间的能人巧匠很多,搞歪门邪道也不少。”
“爹,咱们没那么贪念,社会在前进,种田种地的门道也多了,适当的加快脚步跟上步伐,能有多大的错?拖拉机反正是开回来了,人家农机站又不兴退货,您就让我使吧!”
“老二的拖拉机买了,大概过来半个月,老大也起了心思,他先是把从村里进山的路加宽整平,弯急的地方他花大力气把路改直,最后让他的老二用拖拉机从村外的石料厂拖了碎石,匀称地铺在马路上。路的事整完了,他也去买了一辆跟老二一模一样的拖拉机。老大在决定买拖拉机前跟我通了气,我还是不同意,让他把心思用在新垦地最新种的药果上,山腰下的洋芋地也该翻一次土了。可是后来呢,我的反对也不顶用啊,他是铁了心要买拖拉机,进山的路都折腾好了,跟我说一声,算是把我当了老子,老子老了,说什么话都不顶用了,再闹下去,就该讨人嫌哩。”
“幺儿子灵山,打小招人喜欢,大家伙都疼爱他,长这么大,基本上没让他吃什么苦,往年的田地,都是他两个哥哥种,原指望他读高书,能读到省城去,也算光宗耀祖;可他不爱读书,爱养花草,爱研究奇形怪状的树根子。搞这些名堂也不能当饭吃,好在成家后就收了心,一心一意就种这些老地,侍弄那些花草只当作业余爱好。这老三性情软弱,遇事还算沉着冷静,心里藏不住话,办起事却优柔寡断,我看还是平时瞎琢磨多了。同样是种田汉,两个哥哥都有了行动添置了生产机器,老三会有什么想法呢,我自个儿琢磨了几天,这老三可是爱琢磨的娃,虽他整天生活在我的眼皮底下,就像挂在裤腰带上,但这娃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有什么心思,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哩,年轻人的思想可不是牛鼻子,是栓不住的……”
守秀爹挪了挪屁股,后背缩了缩,让自己有个舒适的姿势。油灯依然温暖的亮着。透过栏门空隙他看见棚外一片敞亮,地上的积雪发出清幽幽的光,像一滩盐。
“人老了没什么意思,他们有他们的事业,什么事儿我都要插一嘴不好,儿子们不高兴,媳妇们也没有好脸色。”守秀爹看着老母牛闪亮的眼睛说:“我这是何苦呢,还不如想想自己该怎么走呢!”
“老朋友,你听得懂的吧,老家伙们都应该想想自己的身后事。到那边去,也要有个安妥。”
“但话又说回来,人死了,被推进炉里烧成骨灰,埋进土地里,经年日久,也就生成泥土,还要个什么归宿,人呐,从土里来到土里去,就这么个过程,天王老子也免不了。”
老母牛黑光扇动耳翼,打着响鼻,仿佛自己听懂了,露出赞同似的神情,她停止了反刍。
“这灵山娃子呀,这一天跟我说,他要把大公牛卖掉。”对,是的,你看你还点头,大公牛就是你的崽子,多么健壮好看的一头耕牛。我皱着眉头没说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点蒙了,这孩子不爱说话,这一开金口,就把人搞糊涂了。”
他说:“卖掉大公牛这事,大哥二哥是同意的,是他俩先商量出来的,他们两家都有拖拉机,我看咱家就不用买了,要买就买台收割机,三家共用。也不怕不好开,路是现成修好了的。”
“这就是我那常拿不定主意死爱琢磨事儿的三儿子的最新打算。”我叹了口气,啥话也说不出来,我想一个人到后山走走透透气。
“爹,黑光是您的老伙伴,我們养着她……”
“他们年轻人有想法,有他们的打算,随他们去吧,时代不同了,我的裤腰带也栓不住他们了,等到哪天我老得动不了,就用这根裤腰带往脖子上一系,在床架上吊死算逑。不拖累他们。”
“我今日个想把后院的栅栏修补一下,这雪一下下来,森林被雪覆盖,山中的野猪,还有那五头灰狼就该出来活动了,家里的几条狗不顶事。那五头灰狼一来,它们吓得呜呜呜往窝里钻。栅栏要修补,土墙的狗洞也得堵上,还有院门,要加一个大搭扣,那该死的灰狼还会用头撞门呢。”说到这里,守秀爹发现母牛黑光仰起头,耳朵直立着,牛鼻孔大张,那根断了半截的尾巴,在茅草上摩挲得沙沙响。守秀爹见状嘿嘿嘿笑了起来。“莫担心,我是说修补好缺洞,以防它们悄悄跑来骚扰呢。”
西厢房的杂物间靠后院开门,正对着牲畜棚和屋后的小山坡,一条蜿蜒的小土路从门口伸展到后山的田野上。自从老母狗下了三窝狗崽子,杂物间就给这老母狗一家住,原来的狗窝住着另外两只大狗,跟老母狗没有亲缘关系。这老母狗到了发情期就循着大路往村里跑,要么就钻到森林里去,几天几夜才回来。
守秀爹到杂物间找工具,刚推开门,七八只狗崽子就从杂物间的各个角落钻了出来,摇着尾巴,摆动着小脑袋,在守秀的两条腿间钻来钻去,那热乎乎的小舌头把他的鞋面都舔湿了。杂物间的窗户入了冬就插上的木栓,屋顶上只有两块亮瓦往里投进光线。开了门,闻到一股刺鼻的狗屎臭味,房间里湿闷的灰尘腥味也是有的,人的鼻子要先适应屎臭味,才能闻出其他的气味。守秀拔掉栓子,打开窗户,屋里亮堂多了,让风清理这些浊气。家里的农具都摆放在这里,但似乎比往年多了些,平日常要用的或用惯了的农具,为了顺手拿取,先一天用完后就放置在廊檐上或院子里,没有归到杂物间。如今这两年,平时放在外面的农具都归到杂物间了,比如翻地的犁、耙;比如脱粒的梿枷;比如鼓风车;那辆用了十来年的木板车,板车的车身一直是侧身放在屋檐下的,两个车轮子立起来放在廊檐上,如今都搬起来扔进了杂物间。
“好好的耕牛都牵去卖掉了,这些和耕牛配套使用的农具也没用了,全都用不上了,不丢进杂物间怎么办,放在外面占位置。再过几年等全生了锈,就该当成废物甩掉了。老祖宗们用了几千年的农具啊,如今全用不上了。”
“人越老啊,觉越少,一天这么长的光阴,打个瞌睡就行了,哪用一夜睡到天亮?我好歹去躺一会儿,这外头的雪还在飘呢,老伙计,你也该闭目养神缓一缓,大冬天的夜更长着哩!”
守秀爹说完,扶着墙壁站起来,摘下墙上的油灯,打开栏门,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下 篇
冬天就这么别扭地在一片沉默声中过去了。
春天来了,也算不上是盼望中的,对守秀和母牛黑光来说,日子是重复的。但春天里的一切自然不会因人的心境而改变的,森林绿了,山坡上的草地软茸茸的,山河沟里的水流得哗啦啦响,田野庄稼生机盎然。土地醒了,散发着孕育的清香,苹果树冒出新芽,很明显的长高了一截,孩子们很高兴,带着狗们到小河沟边的草地上玩耍。endprint
吃了早饭,守秀把母牛黑光从棚里牵出来,他把牛绳绾在牛角上,让牛跟着他,到山坡上,到田野边,到森林里转一转,就像城里人说的遛弯,他们像两个老朋友,一前一后,漫不经心地走着。他们要到熟悉的地方看一看,到森林里呼吸新鲜空气。
春耕的日子到了,施家三兄弟都开动了机器,翻地耙地,播种施肥,都是机器在跑动,突突突的马达声,取代了往年驱牛的吆喝声、牛的响鼻声,以及并无恶意的责骂和训斥。守秀爹和老母牛站在山坡上,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微风吹乱了他的满头银发,老母牛轻轻地甩动着它的半截尾巴。守秀领着老母牛到河沟边吃草,他就坐在山坡上,整片山野尽收眼底,这些田地都是他领着孩子们一犁一锹地开垦出来的;这几栋房屋是他今年准备木料,明年准备砖瓦,后年准备沙石,一手搭建起来的。他亲手创造了这一切。可是眼下,他只有远远地观赏一眼的份了,他不再主宰这里的一切。
水边蚊蝇多,老母牛黑光不时地甩动头,摇动它的断尾,或者尥起后腿,来驱赶身上的蚊蝇,守秀爹见状,连忙折了一根柳条走上前,给老母牛赶蚊子。自从老母牛的尾巴断掉后,驱赶蚊蝇的工作就归守秀爹了,这里有一个小故事。
大概在七八年前的一个初冬,守秀爹在离家十里外的另一座山头收白芸豆,收了满满两箩筐,驼在老母牛背上准备回家,天色已经暗下来,路倒是还看得清。守秀爹牵着老母牛刚走下山坡,迎面遇到从山沟里蹿出的五只灰狼,这五只灰狼看来正在寻找食物,也可能是早埋伏在这儿的,它们是几只经验丰富的成年狼,是会审时度势的,眼见着一个老人和一头老牛,它们倒敢试一试,它们拦在路上。守秀吃了一惊,连忙往后退到老母牛身边。五头灰狼没有上前,而是呲牙咧齿,发出呜呜呜的低吟声,与人牛对峙。事后回想起来,这五只灰狼还是害怕人类的,它们一直选择对峙恐吓,大概是想吓走守秀爹,它们的真正意图是猎取年老体衰的老母牛黑光。黑光大概也被这五只突然出现的灰狼震了一惊,它见主人退到它身边,容不得犹疑,它勇敢地向前迈了两步,直抻着牛头,两条前腿蹄子在地上不停的刨着,土粒子飞溅到它的后腿上,黑光一扭屁股,牛背上的两筐白芸豆掉了下来,它稍稍曲下两条后腿,让后背略低下去,守秀爹很快领会到黑光的意思,他两手撑着牛身,整个人翻身上了牛背,黑光站直了后腿。守秀爹以往爬上牛背都是踩着牛犄角从牛头爬上去,他只要冲着黑光把右手往下按一按,黑光就低头曲下前腿,让守秀爬上背去。可这一次情况不同,黑光的注意力在面前的五只灰狼身上,它要时刻注视灰狼的举动,低头曲前腿不利于防备,所以它稍微曲下后腿,低下后背,让守秀从背后爬上去。当抖掉了身上的箩筐,见主人已骑上身,老母牛黑光怒火中烧,它发疯似的冲向狼群,狼倒被牛这突然举动给吓住了,立即跳闪到一边,母牛也不去战斗,而是驮着守秀爹沿路往家的方向奔去,灰狼很快反应过来,从后面猛追上来。守秀爹往后看,那情景令他一辈子难忘,活了几十年,什么样惊心动魄的场面他没见过,但他看见饥饿的灰狼在背后狂追乱咬的场面时,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身上直冒汗,脑袋发热。一只毛发偏黑的灰狼追上来,咬住了母牛的尾巴,母牛拖着这只灰狼继续往前跑,又有一只灰狼追上来咬住了牛尾,尘土飞扬,狼就是不松嘴,狼这东西,有一股韧劲儿。在冲下山坡时,牛尾从中间断掉,没有听到断裂声,就像一片树叶,从枝上坠落到地上。两只灰狼摔在尘土里,接着滚向路边的草丛中,后面的灰狼连忙停下,放弃了追赶。就这样老母牛驮着守秀一口气奔到房屋前。
施家三兄弟操了猎枪,带着家里的几条狗赶到事发的小山坡,他们没有找到灰狼,他们朝山坡下的树林放了几枪。他们在路旁找到那两筐白芸豆扛回了家。
黑光的尾巴被咬断了半截。
黑光救了守秀爹一命。
黑光没了尾巴须子,没办法驱赶身上的蚊蝇,从此以后,守秀爹接过这份差事,只要他和黑光在一起,他就不会让蚊蝇在黑光背上歇脚。
黑光通人性,这一点村里人都可以证实。
有一年春天,大伙儿都在田野里忙碌着,灵金的女儿那时还没满周岁,被她母亲用棉袄包着放在一个提篮里,灵金的婆娘在地里干活,就把装着女儿的小提篮放在田间小路上。黑光,还有村里的好几户人家的牛是散放着的,在山坡上吃草。后来不知怎的,黑光和一头红毛母牛打起架来,牛角撞击咣咣直响,等田野里人回过神来,两头母牛已经打到田埂边了,灵金的婆娘突然想到小路上的提篮,女儿躺在篮子里,她丢下手中农具,发疯似地奔向小路,可是已经晚了,她不过跑出了十来米远,她就看见黑光和那头红毛母牛边打边退,已经打斗到小提篮放置的地方。灵金的婆娘两腿一软,跪在地下,她想这下完了,这两头年轻气盛的母牛,在打斗过程中,一定会踩塌到路中央的小提篮,她的女儿性命难保啊……在这节骨眼上,大家伙不能直接横加干涉,恐会惊了斗牛,造成斗牛脚步慌乱。两头牛斗来打去,难分胜负,等到这两头牛稍稍偏离了小路,大家伙终于要干涉了,各家的主人,操起长鞭,不容分说,抡起来就抽,斗牛被抽散了,被主人牵走。灵金和婆娘跑上前一看,发现小提篮完好无损,上面套着棉袄,连一点尘土都没有。他们的女孩正在吮吸自己的无名指,看见父母走过来,她发出咯咯的笑声,两条小腿在空中蹬来蹬去,两口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的汗水,像下雨似的直往下滴。
对农家人来说,牛是家中最通人性的牲畜,尤其是一头老牛,它尽知农家主人的家事,知晓老主人的心思。一头老牛,总是一副慢悠悠的样子,是很受主人一家尊重的,没听说过哪家子孙把鞭子,把土块,把锄头把,打在牛背上的。
一头老牛,就像家中的一位老人。对这个家来说,总归是有功劳的。
老母牛黑光的功劳不必说,它的祖宗十八代都为施家干农活出力,一代生一代,一代代传下来,都是施家生产生活的一部分。守秀爹听他爹讲,说施家的祖先,一对中年夫妇死于战乱,留下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和一头骨瘦如柴的小母牛相依为命。这孩子和这头牛住在村后山的一个草棚中,這是父母留下的飘摇的家。男孩和他的牛同吃同住同行,从未分开过。男孩每天把牛牵到深山密林,吃新鲜汁肥的好草,他用树枝为牛驱赶蚊虫,用沟涧泉水为牛清洗毛发。三年过后,战事平息下来,农民们开始有心力忙于农事。男孩的牛,膘肥体壮,毛发金亮。村里人家的牛和男孩的简直没法比,那身架板,那气势,那一昂头的嘶叫,谁见了都要啧啧称赞。可养这头健牛的孩子,却瘦得皮包骨,走路摇摆踉跄,仿佛突然起阵风,就能把他吹走,唯独他那双眼,安定,坚毅,神采奕奕,可见他性格坚强沉着,是不怕苦不怕累的。男孩决心自己开荒种地,用双手创建一个家。在这个过程中,男孩的牛当然是最大的功臣,男孩先后开垦出十二亩田地。时光静悄悄地流淌,男孩的生活日渐平稳,他放下了猎枪,把精力放在他和他的牛一起开垦出来的十二亩田地上。在农闲时节,村里有农家要拉物运货,孩子就把牛租借出去,农家要给租金或物资回报。endprint
那真是一段艰难困苦的岁月,一个坚强的男孩,一头勤恳的牛,拯救了施家。
如今老母牛黑光,血液中流淌着它的祖先优良的基因,它祖先在施家的那段历史,也会被它的上代相传下来,就像守秀爹知晓他祖先的历史那样。
黑光,作为一头耕牛,即使是一头年老体弱的耕牛,突然让它脱离干了一生的农业劳动,让它闲赋在院里,整天散步打盹,它浑身觉得不自在。它的粗硬的脖颈,生来就是用来套牛轭的,它的粗壮的后背和后腿两侧,时不时都要绷紧的绳索,勒擦一番,就像挠痒痒似的,它只需全身绷紧,一使力气,犁啊,耙啊,农用板车啊,就飞快的使动起来啊!这让它很快活,它身上的劲气儿,就在它的腱肉里,在它的血液里跑动,它知道如何灵活恰当地调运身上的气力。它扬起四只铁蹄,奔跑在柔软暖和的泥土上,两肋林风阵阵,惊起田边草丛中的绿斑麻雀。那时,黑光昂起油亮的头,牛栓虽扯歪了它的嘴,它还是固执地兴奋地仰起头,瞅着天上浮慢飘动的云彩,看见森林面上树尖在摇动,田野里三三两两躬腰忙碌的背影,还有临近的几只微笑地看着黑光的眼睛,农人们为黑光的表现拍手叫好。牛栓子在鼻中拽扯着,弄得它痒痒的,鼻液不停地往外流。如果给它套上木板车,它知道什么时候快跑什么时候慢跑,它十分懂得把握分寸,那板车的把手,主人都不需要把扶,它真是一头省事省力的好牛。
可如今,黑光鼻里的木栓被取走了,它是自由自在的,這倒让它感到恐惧。它的四只黑亮的铁蹄,已经很久没有踩上软和黑肥的田土了,它知道木板车被三主人遗弃,车轮子倒立在屋檐下,夜晚鸡跳到车轮上睡觉。施家三兄弟种地已经用不上它了,它一下子成了摆设。它在清晨被守秀爹带到河沟边散步时,它从田边走过,远远地看见施家三兄弟坐在拖拉机上,正在田地里来回地忙活着,那突突作响的铁玩意儿,抢夺了它干了二十多年的活儿。它扭头紧盯着那不停开动的铁玩意,它突然觉得它的眼睛被什么东西猛扎了一阵,它的两只眼睛似乎要滴出血来。
守秀爹嘴里咬着烟杆,他回头看见痴痴地向田野张望的黑光,心里不由得悲凉起来,他摇摇头,无望地看了看清淡的天空。他觉得他们都被时光欺骗了,光阴多么的残忍。他从嘴里拔下烟杆,走到黑光身边,用手拍了拍黑光的脖子。
“他们忙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瞧瞧吧,太阳都爬到山顶了。”
太阳总是从远处的森林上空升起,不一会儿就爬到望雪山的峰尖上去了。好像太阳就生活在远处的山中,它的光明只有那有限的一瞬间。
十多年前,母牛黑光在金沙江畔的原始森林里,见过一群野牛。那里有一家木材厂,它和守秀爹拉着一车木材去卖,在江边的山谷里,它看见一群和他相差无几的野牛。这些野牛身上沾满泥水,除了一头小牛崽在低头吃草外,其他的牛都抬起头,竖着耳朵听山路上传来的响声。等到黑光拉着的木板车出现在路中央时,这群野牛突然仰起四蹄朝森林深处跑去。黑光还看见过奔跑的野马群;野狗群,还有生活在屋前森林深处,时不时跑出来破坏庄稼的一群野猪。
它们当然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干活,不用戴鼻栓,不用受人使唤。这些黑光自然明白,但黑光同时也想到另外的一些:比如它们要整天为食物领地、为安全担忧;它们要为争夺配偶而自相残杀;它们没有固定的住所,终日漂泊不定。它们当然得不到主人的奖赏,它们体会不到劳动的快乐,它们四肢矫健,反应迅疾,是为了方便逃生;尖利的爪牙是为了撕扯猎物。自由有那么重要么?在它们的生活中,危险时刻萦绕着它们,在它们周围,在远处,在密林中,在猎食的途中,它们必须时刻提防,它们的神经,它们的筋骨,时刻紧绷着,若有闪失,遭遇不测,横死野外,是它们惟一的结局。死亡,意味着它们的自由生活结束。
这些都是黑光所担心的,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它生活得好好的,虽然远离了它干活的田地,告别了那些古老的农具,但它依然生活在这座熟悉的山头,这里的树,院子,栏栅,田间小路,舒服的山坡,哗哗的河流。三十多年来,它们每天都能见上一面,宣告自己的存在。老主人豢养了它,使唤它,它十年如一日为老主人耕地种地,它们相互陪伴。它有一间住了二十多年的木棚,冬暖夏凉。它珍惜这一切,依赖这一切,它还需要什么自由呢?
回旧自然的自由,彻底改变它现有生活的自由,它抵制。要知道作为一头耕牛,它已经丧失了适应这种自由的血液。
这一天从山坡回到院里,母牛黑光看见装满汽油的桶立在台阶下,桶盖被拔掉,用一块破布蒙着桶口,上面压了块青石。这是收割机要吃的汽油,三主人大概着急忙慌要出去,桶盖子来不及拧上。黑光悄声走过去,用屁股擦倒了汽油桶,黄亮亮的汽油流了一地。
卖到牛贩子手里,伺候它的将是一把明晃晃的快刀。
去了鼻栓,回到大自然中。天黑了,它将在哪里度过黑夜?它要在雨濛濛中前进,到达下一个水源地。为了躲避猎人的子弹和虎狼的利爪,它要学会奔跑,得四肢配合灵巧,如御清风,才能逃过一劫。它或许会有一片领地,接近水源,草木丰盛;但它一头牛是守不住的,它还需要家族和群体,而黑光它已是风烛残年,迎接它的只能是一次死于非命。
自由的生活宣告结束。
黑光有理由忧伤和恐惧。依靠出卖力气而获得存在价值的权利被剥夺,它的命运自然充满变数。这些天,老主人带着黑光在田野漫步,在山坡下吃草,黑光总是垂下脑袋,嗅嗅这儿,闻闻那儿,面对青青嫩草,却总不伸出舌头,时而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森林中的动静;时而抬头看着远方,眼睛都不眨一下。回到牛棚,它就站立着,靠着北面的棚壁,扇两下耳朵,打几下响鼻。一连几天都是这副模样,老主人心里着急,他知道黑光不是得了什么疾病,这畜牲通人性呢,它的心思,他知道,他自己的心思也不正是如此么。
他们同病相怜。
这天夜里,守秀爹又一次走进牛棚,像上次那样,他把油灯挂在墙上的那根突出来的木桩上,扯了一把茅草铺在墙边,一屁股坐在那儿。老伙伴之间总有话要聊聊。可话到嘴边,却又终于没有说出来。守秀看见母牛黑光睡在地上,幽暗中,那双黑色带光的大眼睛直盯着他,他叹了口气,他不打算再说些什么。endprint
已是深秋,凉风漏进牛棚,油灯微微晃动,火苗儿跳着舞,盯着看久了,那火苗儿,仿佛是在拼命挣脱捆绑在身上的东西,又像是在挣扎,要逃遁,在忍受折磨和煎熬,一旦熄灭,一切折磨就结束了,它也消失不见了,可火苗儿在向一侧挣扎奔逃时 ,灯芯条总扯着它慌乱的脚,在风的协助下,它变得又细又小,最后变得针尖儿般大小,好像大半个身子已经挣脱出去,可它还是被攥扯着,在风中,它们角力着,对抗着,它的协助者首先放弃了,它败下阵来,在平静的夜色中,它的整个身体渐渐回缩到原状,它还是妥协了,本能地亮着发着光。
守秀盯着舞动的火苗看出了神。
他想到自己,想到眼前的老母牛,还有这叫人悲伤的季节。繁华、灿烂、荣光、欢呼,都已经过去,一去不复返,留下的是什么。悲凉、凋零、衰弱,以及琢磨不清的归宿。
空山无人。
自生自灭。
夜深了,老人背靠在墙上,他感到困乏,他要睡一會儿。
次日清晨,喂猪的三媳妇走进木棚,看见爹坐在牛棚里,背靠墙壁,头歪向一侧。她喊了两声“爹”,发现老爹没动,没有答应,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三媳妇打开牛栏门,走进去,老爹的半边脸惨白的像张纸,她蹲下来,喊了声爹,老爹还是没答复,三媳妇有些惊慌,她扭头冲院子里喊自己的丈夫,灵山一听到叫声,就推开屋门走了出来。三媳妇拿手拍了拍老爹的肩膀,老爹的身子向一侧倒去,三媳妇赶忙去抓老爹的胳膊,她没有抓住它。
守秀老爹歪着身子倒在地上,他已经死了。
施家三兄弟经过商量,他们要在老宅的院子里操办丧宴。
他们打扫牲畜棚。猪、羊、驴、两百多只鸡都被赶到屋后山坡下的栅栏里,由家里的几只老狗看护。老母牛黑光被孩子们领到山坡下的河沟边吃草。灵金在天黑前去河边找牛,发现黑光已经死在河边的草地上。
这十来天,施家兄弟都沉浸在父亲逝去的悲痛中,尤其是灵山,父亲生前看他是幺儿子,百事都袒护他,把最好的家业留给他,这些年累死累活为他操持地里的农活,父亲的突然离世,让他在悲痛中缓不过气来。
烧头七这天,村里的脸面人物都来了,村长王景阳带的头。从坟地回来,大家伙在灵山家吃了顿便饭,不久就散了。村长王景阳见灵山形销骨立形,精神恍惚,不免有些担心,第二天天黑前,他来到灵山家,他要劝劝他的灵山兄弟。
灵山媳妇见村长要留下吃饭,特意烧了一桌好菜,摆上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灵山拉村长坐了上位,自己坐在旁边,斟满了酒,村长举起酒杯,灵山也抬起了酒杯,在唇边沾了几次,却终于没有喝下。村长见状,放下手中的酒,把头扭向一边,他看见三个孩子正蹲在火塘边玩蛐蛐。
“大志,你想你爷爷么?”
孩子看着火塘上自己的父亲,使劲点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灵山,你爹活了八十九,也算是善终。”
灵山看了村长一眼,撇起嘴巴,淡淡地笑了一下。
“守秀爹一辈子受村里人尊敬,大家心里都有他,谁家有点什么事,不都首先想到他老人吗?我们这几个当干部的,从来没让他老人家吃过半点亏。”
灵山抬抬手,说“王叔,您喝酒。”
灵山自个儿端起了酒杯。
“这几年,农村变化大,大大小小的政策也多,种地的方式也改变不少,有的人理解,有的人还一时接受不了,人都要往前看,时代在进步,落伍就要被挨打嘛,就会被这日新月异的生活抛弃。”
灵山看着杯中的酒点点头。
“你们哥仨是种地大户,是村里致富带头人,思想开明,接触新鲜事物快,这都是好的,是大家伙的榜样。说来说去还是你爹教育得好啊,他老人家一辈子办事都稳当,都叫人信服。你心里的疙瘩我知道,你买了农机,荒了耕牛,你爹心里不舒服,这让你一直很内疚。这都算不得什么,你爹不是也没说什么吗?咱们把地越种越好,小日子越过越顺,他老人家还会说什么?”
灵山听完这话,终于干了手中的酒。
送走村长后,灵山又爬上火塘,重新坐在酒桌前,他想起村长临走前说过的话:
“老旧的东西总是要被淘汰的,否则新鲜的东西如何到来?世间万物都是如此……”
灵山想起村长的这些话,索性给自己倒满酒,他自个儿连干了三杯,他心里畅快多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