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日芦苇别样青
2017-09-29孙光圻
孙光圻
常熟书坛春意闹,映日芦苇别样青。2017年4月27日,常熟市评弹团会同上海、苏州等地评弹界的著名演员,在“江南第一书码头”常熟的虞山大戏院隆重推出原创中篇评弹《芦荡枪声》,以自己的方式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2周年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献上了一份厚礼。
《芦荡枪声》由吴静、陆建华执笔,刘雪平担任主创,以发生在常熟沙家浜的抗日故事为素材,说唱沙家浜人民为保护新四军伤病员、在中共地下党员阿庆嫂的带领下与日伪暗中周旋的故事。当胡传魁假抗日真汉奸的面目暴露后,新四军突击排和国民党军统特工联手,将胡传魁以及接亲赴宴的日伪军一网打尽,为常熟与江南地区的抗日道路扫清了障碍。
就笔者观摩所得,《芦荡枪声》在剧本创作和表演艺术上,有如下特点值得关注。
一、主线别走蹊径
《芦荡枪声》的内容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以1958年上海沪剧团首演的《芦荡火种》为肇始,1964年北京京剧院又将之改编为《地下联络员》,及至现代京剧《芦荡火种》和《沙家浜》出现,芦苇荡中发生的一系列抗日故事在艺术表现上已近完美,而机敏果敢的阿庆嫂、智勇双全的郭建光、铁骨铮铮的沙奶奶、阴险奸猾的刁德一以及草包司令胡传魁等角色,更是深入人心。
珠玉在前,如何才能别出机杼、将经典题材翻出新花样,进而彰现作品的原创性,这是《芦荡枪声》的创作人员所面临的一大挑战。
在沙家浜题材的经典文艺作品中,串联全剧主线的角色主要是阿庆嫂、郭建光、沙奶奶等正面人物,然《芦荡枪声》的作者却出其不意地选择反面配角胡传魁为全剧的主角,以“救胡”——“诱胡”——“除胡”这“三部曲”来绘制沙家浜军民的抗日画卷。应该说,这一结构布局颇有创意。
“救胡”是因其一度抗日,“诱胡”是因其贪欲变节,“除胡”是因其卖国投敌。以此展开剧情,逻辑顺畅,规避了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在《闲情偶寄》“结构第一”中所说的“断续之痕”和“血气中阻”。更使人物间的矛盾冲突在历史大背景下整体推进。其时是抗战初期,虽然国共合作同仇敌忾,但因日寇气焰嚣张,各地时有降叛,情况错综复杂。胡传魁曾是与日寇较量过、在沙家浜颇有影响的“忠义救国军”司令,后来又因利欲熏心投靠日本侵略者成了汉奸走狗。其社会关系的触角所及,既有中共地下党员,又有国民党人,更有日本侵略军。以其为“主角”落子,则无论是随机应变的阿庆嫂、老奸巨猾的刁德一,还是心狠手辣的日军小队长龟田、狐媚狡诈的女特务山口英子,均在相当程度上获得了展示自身性格与风貌的表演空间。
而胡传魁本身也具备相当丰富的喜剧元素,与评弹表演的艺术特征较为吻合。夜郎自大的草包司令、投机钻营的政坛掮客、色厉内荏的流氓混混、利欲熏心的无耻小人,这斑斓人性和纷纷欲念在胡传魁身上集中表现,折射出了与之相应的社会是非与人生曲直。因而从美学角度看,是颇具典型意义的“这一个”艺术形象。
在《芦荡枪声》中,广大评弹受众正是通过胡传魁这个反派主角人生际遇与性格行为,看到了中共地下党员与人民的爱国热情,看到了新四军官兵的战斗精神,看到了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狂妄凶残,看到了敌伪势力的卑劣嘴脸。
二、主题别开生面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问世的《芦荡火种》与《沙家浜》中,都把刁德一这个国民党势力的代表人物塑造成假抗日、真反共的形象。在整个沙家浜抗日斗争中,从来没有表现过国民党与共产党合作进行全民族抗日的情景。
然而,历史的真实情况正如习近平在2015年9月1日会见台湾地区人士时指出的,“在外敌当头、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全国人民毅然奋起,同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展开了殊死斗争。国共两党合作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全体中华儿女不分党派、民族、阶级、地域,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用鲜血和生命捍卫国家主权和民族尊严。”这次《芦荡枪声》在反映抗日主题时,通过以下几个环节,正确地体现了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创作理念。
其一,中篇开卷即以说表道出了国共合作共赴国难的初衷,说春来茶馆今朝茶客扎足、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耳朵拉长在听电台广播,“蒋委员长在庐山发表声明,如果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接着,茶馆里发出一片欢呼国共合作、联手抗日好的声音;继而,电台播放献给国民革命军29军大刀队的《大刀进行曲》,茶馆里又是一片沸腾,同声高呼“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一开宗明义之举,为后面剧情的展开奠定了基础。
其二,对阿庆这一人物的强化。现代京剧《沙家浜》里阿庆嫂的丈夫阿庆,原本是一个虚拟人物,观众只是在阿庆嫂回答胡传魁的疑问时才知道,阿庆“在上海跑单帮,说混不出个人样不回来见我”。而在《芦荡枪声》中,阿庆不但是个活生生的角色,而且还以负责收集情报的国民党特工形象出现。书中表白,“这对夫妻好白相,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国民党,但是都在为抗日斗争而努力”;还说,“本来他们互相之间都不晓得对方的真实身份,自从第二次国共宣布合作之后,夫妻要联手作战,阿庆半夜里头潜伏回到沙家浜,其任务就是保护新四军游击队36名伤病员在沙家浜养伤”,“而且因為阿庆从小在沙家浜长大,对芦苇荡的水路非常熟悉,所以转移、撤退、掩护、隐蔽都要靠他指路,而阿庆嫂就负责通风报讯,组织群众送粮送药,随时防备日本人的搜查”。
其三,阿庆不仅在说表中存在,而且还在“除胡”一场中作为抗敌现场三位指挥人员之一的要角出现,他假扮成接新娘队伍的吹鼓手,与阿庆嫂联袂上演了一场“夫妻联手,国共合作,除掉大汉奸胡传魁”的重头戏。特别的是,评话演员王池良和陈伟春在先后表演阿庆时,居然有板有眼地加唱了几段弹词,令人在忍俊不禁之余加强了对这个人物的印象。最后,在一大段“枪声、炮声、鞭炮声,回响在芦苇荡,战斗到天亮,猎猎旌旗红似火,红遍了大江南,红遍了沙家浜”的慢板抒情演唱中,阿庆和阿庆嫂、夏新光等一起成为沙家浜众多抗日英雄人物的缩影,《芦荡枪声》表现“国共军民奋力抗日锄奸”的主题也由此定格。endprint
三、表演别具风韵
好戏还得有角儿演。常熟评弹团此次献演《芦荡枪声》可謂是煞费苦心,除由陆建华率领陈伟春、华一芳、金慧新等主力上阵外,还特邀上海评弹团秦建国、高博文、郭玉麟,苏州评弹团王池良、吴静以及吴中评弹团张建珍等名角加盟,登台的10位演员中有7位国家一级演员、6位牡丹奖得主,可谓是珠联璧合,大咖云集。如此豪华的明星阵容,令观众大饱耳福,兴奋不已。而艺术家们亦不负众望,倾情献艺,全面展示了“说、噱、弹、唱,演”五大功法。
第一,说表清楚,“六白”俱全。《芦荡枪声》中有好些介绍故事背景、人物生平、剧情场景的说表,如说得平铺直叙,则极易沉闷乏味,特别是演员还要在说书人与角色之间跳来跳去,如掌握不准,极易造成曲解。而几位经验老到的演员却是游刃有余,将这大段的说表展现得徐疾有致。如陆建华在“诱胡”一场中,无论是以说书人的身份表演的大段表叙与评述,还是以胡传魁口吻表演的多段“私白”或“咕白”,均应付裕如,恰到好处,极见功力,让台下受众听得一清二楚,兴味盎然。
第二,放噱自然,幽默到位。俗话说“噱是书中宝”。《芦荡枪声》中的噱头品色俱全,有从剧情内容与人物性格出发的“肉里噱”,也有从剧情某一点引申出去或从生活趣谈中信手拈来的“外插花”。前者如表演胡传魁迎面碰着四个日本兵,当时他枪里只有一颗子弹,却吹嘘“啪啪啪啪”连开四枪把敌歼,而在受到诘问时,又被迫自嘲“死快哉,我牛山吹豁边”,引起听众哄堂大笑;后者如“救胡”一场中,评话演员表演胡传魁吹捧阿庆嫂时,居然关照下手“替我拿家生(乐器)伴奏”,当受到“大书勿唱小书”的质疑时,还振振有词说“大书哪哼,大书也要唱,尽管不会弹家生,我喉咙不错的,该趟让我也煞煞念头,唱脱一段”,引得观众开怀大笑。此外,《芦荡枪声》在“小卖”和“扦讲”等方面也是笑料迭出,此不赘述。
第三,弹唱精湛,流派纷呈。参演《芦荡枪声》的几位演员多为评弹唱腔流派的杰出传人或书坛好手,他们各具韵味的大段唱词,在有力烘托剧情、丰满剧情人物的同时,更让观众听得如痴如醉。例如,秦建国所唱“昨夜星辰急行军”的大段蒋调,陆建华所唱“见那满室刑具触目惊”的张调,高博文所唱“自古英雄爱美人”的沈薛调和“你汉奸两字从何来”的姚调,郭玉麟所唱“司令大喜要完婚”的徐调,张建珍所唱“他面目狰狞露凶残”的女蒋调,以及金慧新所唱“虽然初次来相会”的严调和华一芳所唱“我与司令有缘分”的俞调等,均字正腔圆,韵味醇厚,声情并茂,给人留下了难忘的艺术印象。此外,吴静所唱“皇军休动怒”的一段江南流行小调也是软糯甜润,既展示了地方风韵,又活跃了剧场气氛。
值得一提的是,在“除胡”一场行将结束时,有轮唱100多句的“乱鸡啼”,要演好这种“唱”“板”结合的评弹曲牌极具难度。然而在4位演员的精心配合下,却唱得节奏明快,一气呵成,从而生动地再现了国共联手歼灭日伪势力的全过程,使全场观众在“移情”的审美感染中产生了激荡的“共鸣”氛围。
第四,是表演栩栩如生,身心合一。评弹的“演”,要求演员准确深刻地体验角色,从而 “再现”书中各色人物的性格与感情。当然,这种“演”与戏曲演员满台挥洒的“手眼身法步”有所不同,更多的是因应书情、点到为止的写意性动作,主要表现为面风、眼神、声调、手势与站姿等。是次《芦荡枪声》演出,在“演”字上也有诸多值得肯定的案例。例如,原本就擅长表演的评话演员王池良、陈伟春饰演角色,使受众看到了胡传魁、龟田、红鼻子日本兵的鲜活形象。又如,在“诱胡”一场中,陆建华、高博文、张建珍联袂表演胡传魁、龟田、刁德一、山口英子时的对手戏,其举手投足和笑颦顾盼几与角色身心交融,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当然,金无足赤,书无完书。作为原创新作的《芦荡枪声》,当还有进一步提升和打磨的空间。例如,对胡传魁这个“主角”的刻画尚不够深入到位,此人到底在沙家浜的政治光谱中占什么样的重要位置?为什么日寇龟田要下如此大的“本钱”,甚至不惜转让自己的情妇去招降他?又如,阿庆这个角色,虽已实体化,但仍是较虚,不够扎实丰满,如能增加一些情节,描述他如何冒险潜回沙家浜?又如何在谋划除胡的决策中与阿庆嫂产生思想交锋与感情冲突?则无论是对艺术形象的塑造还是对剧情主题的深化,都大有裨益。再如,在结构设计上,“除胡”一场前后部分的内容反差似嫌过大,“唱板”结合的篇幅似嫌过长,这恐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剧情展开和艺术表演的逻辑和谐。
不过,瑕不掩瑜,就总体而论,《芦荡枪声》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具有探索意义的原创新作,其对评弹艺术的传承与创新价值应予肯定。
回顾历史,从半个世纪前的沪剧《芦荡火种》、现代京剧《沙家浜》到今天的中篇评弹《芦荡枪声》,我们高兴地看到了各种不同剧种、曲种的艺术家的不懈追求,而这种“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①的审美思维和创作实践,正是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棵参天大树得以长盛不衰的灵魂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