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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镇叙事

2017-09-29

娘子关 2017年1期
关键词:刘成二宝

●山 月

青镇叙事

●山 月

我所在的镇子原名叫“青龙镇”,在写系列小说时,我简化成了“青镇”。青镇确实是个有“味道”的镇子。我打小就待见她。后来,在所有发表的、未发表的;完成的、未完成的小说里,都以青镇为背景。《跑马皮的男人》亦是如此!

坐在青镇的一角,闲时读书,更多时候读人、读事,读那些鸡毛蒜皮,油盐酱醋。有时候会听到一些人说,“村里那点破事”,我心里会瞧不起说这话的人。

我就爱写“这点破事。”他们汇聚在家门口聊天,吃饭,打牌,种地,选举,下窑,打架,杀猪,骂人,看戏,偷情,撩猫逗狗……他们的日子总让你来得及描述,表达和欣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土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存在。

每次酝酿一个故事,把一个个故事人物戏剧性的编排好,让他们在我的心里活灵活现时,难免得意,似乎是我主宰了每个故事人物的命运。实则,这些人物确是存在的,我只是去寻找,去表现了而已;只是从他们多种多样的存在里找出最基本的,持久的,本质的东西。为表现他们,有时候会感觉不易和艰难,会有痛苦和不安。把这些小人物写成小说,到底想表述什么?生怕自己对他们理解的太浮浅,对生活的表达太粗糙。

这个问题常在我心里纠结。

关于小说的语言、技巧、形式,我不太懂,也没有刻意追求。只是觉得,能打动人,有感染力,能引起共鸣的小说,那这里面,什么都有了。

且这样。写着,走着,断断续续,不忘初衷,做好自己。

很有意思的事。很幸福。青镇这些年的岁月变迁。青镇上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铁叔的眼睛。

他原来开着个小铁厂,铸锅、铸火炉,后来生意不好就关了。有了些底本,过得倒也滋润。这几年没什么营生,他就在家里支起了两张麻将桌。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了城里,儿子不成气,书不好好读,外出打工挣的钱还不够自己折腾。索性,他把儿子拴在家里,让儿子照看那两张麻将桌,收台费。

铁婶在厨房给玩麻将的人准备午饭,一个人五块钱的饭钱,管饱。饭呢,通常是拉面,再搭个小菜。一天的台费加饭费也足够全家的开销。

玩的玩,聊的聊。客厅里的人嘴也闲不下来,瓜子皮嗑了一地。

“铁叔,还是得想点正经干的,攒钱给二宝找老婆。”

老铁瞪一眼玩手机的儿子二宝,“去他娘的,有本事自己挣钱去。”

“现在的年轻人不缺女朋友,缺的是票票。有了钱,女人多的是。”

“那肯定呀,男也不说女,女也不说男。一接触就住一块儿了。”

二宝抬起头挤了挤眼,“哎,不住白不住。”

“滚!”铁叔又瞪了儿子一眼。

客厅里的每个人似乎被一些言词诱惑,显得很兴奋。说着哪家的姑娘傍上了大款,哪家的汉子又勾搭上哪个家的媳妇。每个人都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只有铁叔没吭气,他怒视着自己的儿子。

这时,根海进了屋,刚喊了声铁叔,就看到满屋子的人,他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根海来了啊,要说啊,根海在那事上可是拿手的。”还有人接之前的话题。

“铁叔,家里有客人啊,那我走了,回头再跟你说事。”

“坐会儿呗。”

“不了……”

满屋子客气的眼睛,把根海送了出去。铁婶推开厨房喊着“开饭喽”,一股饭香冲进了客厅,有的人咽了下口水,“铁婶做的饭好香呀。”

“香了交五块钱管你个够!不要说人根海的坏话。”

“这小子,侍候两女人,厉害!”

“他和琴搞,梅不知道?”

“能不知道!”

铁婶虎着脸,“大中午的,不饿呀,说闲话,谁抓着了?”

“那还用抓?全青镇谁不知道?”

“唉,这年头啥人也有!”

二宝抬起头,“看看,一会工夫抢下五个红包,够买包烟了。”高兴地哈哈大笑。

“二宝你不出去好好打工,抢那干什么,能抢出个老婆来了?”

“现在财礼贵着呢,十万元根本不行了!二宝你得快想法挣钱,不能啃老。”

“说他了,咱不都一样,都闲了大半年了。总得干点什么!”

“开春就修铁路,要从青镇通过呢,咱还是趁机找点活儿干,比如送货的大车司机,开个小吃铺……”

“看人家刘成,这几年可是发大了。开着洗煤厂。”

“哼!去他大爷的,他发的是黑心财!”铁叔勃然,仿佛拉起了大仇恨。

“他家要是死了人,抬棺材的人也没有!”

“对,对……”

“那不假……”

“就是穷死也不到他家要饭!”

众人点头,满脸确定的神情。于是五六个人全体骂了一通刘成。骂乏了,又讨论了一会儿如何赚钱,有的老婆骂着寻上门了,才起身回家吃午饭。

“唉,农村人还是本分点。够吃够喝就行!弄不好,早晚出事。”大家边走边聊……

梅咬着嘴唇,站在院门外吃力地打煤球。院墙根已整整齐齐摆了一排打好的煤球,梅摘了手套摸摸自己的大肚,“你要不是个小子,你妈这辈就完了。”

有人从门前走过,“梅,什么时候的月子?看肚像是怀个小子。”

“快了,正月里的。”

“那孩的生日可挺大。”

“是呢,是呢。”梅回应。

“那还干这重活儿,你可真行!”

梅一脸无奈地笑。

目光黯然。

刘成拎着一大包中药从梅跟前走过。梅假装低头摁煤球,刘成也假装看手机,俩人没说话。近两年,刘成和村里人说的话少了,因为他的洗煤厂全雇用外地人,不用本村人,什么原因,大家伙胡猜,说是怕自村人发财。村里人都有些恨他,说他心黑。

刘成阴着脸,拐进了银河大街,拐进了他的小二楼。

刘成的老妈妈病了,一楼角落里的那间屋子里满是异味,呛。刘成一进屋就皱眉。老婆和小女儿慧正扶着老人坐在轮椅上,老人靠在后背上的头一个劲的颤着,口水从嘴角流到前襟上。两条腿光着,瘦成一根杆,白晃晃地搭在那里。白眼球发绿发灰,床上的被子掀在边上,排泄物沾了一褥。

“臭死了。”慧捂着鼻子。

老人八十岁了。刘成的老婆,刘婶背后叫她“老东西”。

“妈,你感觉强点了没?”

“再送我进二院看看吧,再怎么也得过了这个年。”

“药我抓来了。”

“药太苦……”

“要不,让医生给输点营养药?”

“那管什么用。”

“那你想咋?”

“我想去医院!”

刘成摇摇头出了屋,刘婶拎着包了大便的褥单噘着嘴跟出来,“这老东西,折腾人到什么时候。”

刘成没理老婆,也没上楼,在一楼过道站了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拔腿就又出门。

“你去哪?你把这褥单捎着扔了,不能下手洗了。”

“自己扔,回头让慧再从网上买些尿不湿回来,省得你麻烦。”刘成头也没回地说。

数九的寒风真刺人!刘成把棉衣上的毛毛领往上提了提,捂了捂耳朵。从银河大街拐上了一道坡,进了老光家。

老光的家破门破院,前些年,青镇有一任村委领导曾许诺说,再过五年,再过五年,让大家都住上楼房。一晃有十来年了,就老光家住的这位置,再怎么拆也轮不到。

刘成走近老光家的时候,才发现老光的家越发破败了。院墙塌了一半,门上的门帘是各种布料拼凑起来的。他迈进大门,老光正在院子里垛那些玉茭棒子,日子显得尤其艰难。

“青镇还有这样的家?”刘成摇摇头。

老光冷不丁发现站在院里的刘成,慌忙站直身子招呼。

“他叔,你来了。稀罕呢,快进屋,快进屋。”

“光哥,你该我的钱……”

老光苍灰的脸上用力挤出一丝笑,比哭还难看。

“他叔,你瞧我这光景,再宽限一段日子吧。”

“年初就说宽限,这一年也快完了,还不够宽的?”

“我领情,可你知道,那一万块钱买的奶羊,病死好几头不说,留下的还没开始下奶呢。”

“那顶屁的事,当初你跟我借钱时就劝过你,不要眼红别人卖羊奶赚钱,你不听。你觉得太简单了,那是人人都能干的事?”

“他叔……”

老光可怜巴巴地盯着刘成,下巴颤抖出半世的悲哀。

“你就是姜子牙,干啥赔啥!”刘成狠狠地指着老光骂。

“过了这个年,他叔,过了这个年我一点点还你,行不?让我过了这个年吧……”

“不是我老刘不讲情面,是你不讲信誉。当初借钱的时候说得好好的,一拖再拖……”

老光蹲下身子,抱住了头。

刘成的骂声从破院传出去,一会儿工夫,院里围了一大圈邻居。

老光的老婆在屋里躲着,不敢出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还真不让人过年了?”一听话音就知道是铁叔来了。

铁叔掰开人群,一脸愤慨。冲到刘成面前“哼!”了重重一声。这一声哼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有无比威力,无比有面子。顿时在众人面前,一下子精神了好多。

“哪也显个你,有你什么事?老铁!”刘成一脸的不屑与阴冷,“你哼什么,那是俺和老光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随后猛地转身对准老光,“你不是在背后到处说我放高利贷吗?不是骂我比地主还黑吗?好,今天明说了,就算是高利贷,你说什么也得还。”

“我没说,我没说呀……他叔。”

老光拍着大腿,把头晃得一塌糊涂,一脸的愚憨遮盖不住懊悔。

“就说了怕什么?就是放高利贷!你个熊样,怕球他干啥!”铁叔上前踹了老光一脚,暴跳着骂,“不就是一万块钱?还他!你还不了,我替你还!还逼死人了?”

众人一下都把目光盯在铁叔身上。

铁叔似乎有些后悔刚刚的冲动,但面子,他铁叔一辈子都是要面子的。丢不起这个人。

站在人群里的铁婶,脸唰地变白了。想说什么,哆嗦着说不出来。

“走,跟你取去。你不是说替光哥还钱了?”刘成一脸阴笑,“牛的你!”

“取就取,有什么大不了。你这号人,早晚得报应!”铁叔咬着牙说。

一群人可信不可信地跟着铁叔、刘成走出了院门,身后是老光冲天般的悲嚎,“铁叔,我可怎么谢你呀,大好人呐……”

数九天的寒风从坡下呼啸而过,刘成跟在铁叔身后,冷笑了一声。

傍晚的时候,风更大了,似乎还有零星的雪花飘起来。青镇的山前山后一片苍灰。琴在街门口正往回担炭,下午有开着三轮车在村里转悠着卖炭的,琴看着炭成色不错就买下了。买下好说,往回担是个事。天都擦黑了还有不少没担回去呢。

根海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把夺了琴肩上的担子。琴笑了,“正愁呢。”

“你买炭也不说一声,自己逞什么能?”

“你有老婆孩子呢,管我干什么。”

琴跟在根海身后,“我给你找副手套。冻的。”

琴再没出来,根海就一担一担给琴往回担,路过人打声招呼,“根海,炭不错啊。”

“啊,不错。”

熟人就意味深长的一笑。

琴在屋里给根海烧烙饼,炒土豆丝。

根海担完时,脸冻得通红。琴端了水进屋,根海顾不上洗手一把搂住了琴。

“干什么?”琴推开。

“干你!”根海完全的不要脸。

琴把水端到根海面前,根海匆匆洗了手,再次把琴抱住……

琴穿好衣服的时候,根海已经坐在床上抽烟。琴把火炉捅了捅,火炉上搁着两个小盆,一只放着烙饼,一只盛着土豆丝。还冒着丝丝的热气,弥漫着丝丝的香味。

“胆真大,也不怕让我婆婆看见。”

“你婆婆不是去她闺女家了么。”

“你倒知道得多。”

“那是天天想着你,在乎你。”

“不要脸!”

“就不要脸。”根海一脸淫荡。

“辉过几年回来,先宰了你。”

“靠,他谢我还来不及呢,要不是我,他老婆早跟人跑了,要不是我,他的地全荒了。”

琴的男人辉因盗窃案被抓,判刑六年。

那时,琴还没生孩。青镇人以为琴会离婚再嫁,可琴却从没提过离婚二字,还隔三岔五去看辉,并说要等辉回来。

“正月里的节目准备好没有?”

“这几天每天练呢,快了。今年请了市里的老师,教个新的广场舞。”

“我也买好红布了,今年想比往年热闹些,不能亏了兄弟们。”

“你年年都是倒贴钱。图啥?”

“就这一爱好,咱不能图钱。”

“梅就要生了,你一年也挣不下几个钱,也不说给梅这月子里补补。”

“那人没主意,不像你,能干又有个性。”

“梅还不能干?家务一点也没让你操心,收拾得干干净净,给你端饭端水的。不知足。”

“可我就稀罕你!”

根海把筷子一搁,起身又要抱琴。

琴推开,“觉得你能耐,其实你还不如辉呢。自己懒得不好好过光景。”

根海坐在火炉边,“连你也这样看我。没意思。”

“看刘成,旁人再怎么说,人家就是有钱,吃得好,穿得好,光小轿车就有两辆。”

“哼,跟他比?人性不好。我早晚会比他强……”

二宝无精打采地站在那辆蛋蛋车下,周围是各种叫卖声,邻村上下的人群都聚到青镇了。青镇有着逢五赶集的传统,初五、十五、二十五。一个月三个集,热闹得厉害。特别是这两年,村里副业少了后,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卖小吃、串串、服装百货的,儿童玩具的,应有尽有。二宝没事就从西河滩拉回一车梨,他想趁赶集挣点钱。可是一个上午有人问,有人尝,就是没人买。倒是旁边有个操一嘴河北口音的女人,喊得欢呢,“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河北酥梨,好吃不贵……”

“奶奶的,会卖!”二宝看着河北女人的摊上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心里骂道。他是不会喊着叫卖,觉得拉不下脸。贩梨也是他老爸逼的。整天骂他不务正业。二宝也想有个事做,不想窝在家里看那两张麻将桌,那是什么出息。他二宝好歹也算是个帅哥,家里好歹住得也是小二楼呢。

“梨咋卖?”二宝抬头一看是根海,他一把拉住,“哥,你也转集呀。”

“转转,你看见没有,那头有个卖鸡蛋的,拉了一车,半天工夫就剩半车了。”

“哥,你也想卖?”

“不,我想养鸡。我那天去你家就是想和你爸商量,合伙办个养鸡场。你家人多也没说成,改天得和你爸好好商量一下。好歹你爸之前在鸡场干过。”

“我爸那人……”

“怎么?不会同意?他出技术我出钱。”

“你有钱吗?”

“肯定会有。”

“吹牛!”

“噢,对了二宝,我刚才看见刘成家的慧了。”

“在哪了?”

“朝戏台里头去了。”

“你骗我。”

“骗你小狗。”根海笑了笑走了。

二宝把两箱梨搬上车,嗯着车喇叭一路朝银河大街的最里面开去。

银河大街是青镇的主街,这两年村边建起了十来幢楼房,楼下是各种商铺,还扩修了一个大广场。邻村有拆迁户安置住进了这新楼,也有外村人买的。大家冬天有了暖气,做饭用上了天然气。一切现代化起来。反正,青镇的红火一下子全挪到村头了。倒是银河大街,冷清了许多。还有如老光这样的住户和村民,挣扎在新农村建设当中……

二宝是在农业银行门口截住慧的。他把慧拉上了车。

“你来这里干什么?”慧的小脸红的鲜艳。

“我卖梨。”

“哈,就你还卖梨。快给人分了算了。”

“我爸嫌我吃闲饭。”二宝拉住慧的手。

“二宝,我可能有了。”

透过车窗晒进来的太阳光,晃得厉害。慧眯上眼说。

“有什么?”

“你说有什么?”

“有什么嘛!”

“估计怀了你的孩子。”

“不会吧,才几回。”

“说什么呢,什么也不懂。二宝,咱俩的事,我爸肯定不同意,你爸也不会同意,他俩人是死对头。”

“肯定不同意,不过我的事,不同意也不听他的。对了,你来农行干什么?”

“二宝,我爸让我来取钱,说是我奶想住医院。”

“那咱回吧,我也不卖了。”二宝发动着车,拉着慧一溜烟地往回开。

一车的梨没有卖,二宝又拉回了家门口。下了车什么也顾不上,开了门就找铁叔。

“爸,慧的肚子大了。”二宝把看玩麻将的老铁拉到另一个屋说。

“大就大吧,我巴不得让那老刘丢人现眼去。”铁叔撇撇嘴。

“是我干的。”二宝低下头。

“妈了个巴!”老铁愣了一下,伸手要扇耳光,二宝跐溜一下跑出去了。

梅提着一桶刚从磨坊磨的玉米面,走几步停下歇一歇。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她的身子太笨太累了,她怕过年磨坊关门。她是半夜醒了想起来磨面的。她梦见妈妈给她烧得玉米面饼,做得玉米面糊糊,真香。

梅走得很慢,雪在脚下呻吟着,她嘴里也不时轻叹着。让人看着好揪心。

琴从大队部往回走,老远就瞅见了梅,她看着梅艰难地提着那桶面往前走,立马就赶过去。

“梅,快坐月子了还提这么重,也不怕摔倒。根海死哪去了?”

梅停下,用手指把挡在额头的发挑到后面,无奈地笑了。

“谁知道,这两天他总往外跑。”

“真好意思,眼瞅就过年了,让你挺个大肚干活儿,太不像话了!”

“他心里估计有事了。”

“他有什么事,什么事比老婆生孩子的事还大?每天光说不练,也没见他做出什么成绩来。”

“这年头做什么也不容易呢。”

“要是容易,都成刘成了。”

琴从梅的手里夺过面桶,“我来吧。”

“琴……”

“你慢点,这些天就不要出门了,家里有什么活儿,我去帮你,反正我就一个人。也没什么事。”

日光把雪照得明晃晃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咯吱,咯吱”踩着雪往家走。有些路人看见悄悄地说“相处的不错嘛。”

“唉……”

“梅,你别叹气,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月子里没人侍候你,我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怕人说闲话呢。”

“怕什么,自个儿过得舒服就行。”

“唉……”

“你又叹气!”

“琴,命里三升,难求一斗,根海就想谋大的,心强有什么用!你说是不是?”

琴用力点点头,“什么人什么命,你的命比我强多了,好歹有男人给你撑家撑腰,像我,这半死不活的……村里就数刘成过得好,真是羡慕人家的光景。”

“背后村里人都骂他呢。”

“哪个背后没人骂?我要像刘成那样牛,管它谁骂。”

“那该多难受。”

“不难受,就当听不见,每天开好车,吃香的喝辣的。想怎样风光就怎样风光。”

“那天铁叔不是给刘成难看了吗?”

“我也听说了。不过,一个难看就是一万块钱呢。”

“铁叔好样的,前两年刘成要雇铁叔开铲车,每月六千块钱铁叔都不干,人穷不能志短,不过人家铁叔也不穷。”

“梅,那是打肿脸充胖子,换我才不干呢。挣钱要紧。”

“琴,我也挺佩服你的。”

“佩服我什么?”

“你摊上那事,搁我身上,我早愁死了。”

“愁有什么用,该活还得好好活,半死不活像怎么回事,你说是不?”

“也是。”

琴不说了,梅也不说了。琴放慢脚步,等着梅。一前一后往回走,梅不时偷偷瞟一眼琴,若有所思。

二宝缩在蛋蛋车里打电话,脸上是阵阵急躁。他不时从车窗探出头张望,傍晚的银河大街冷冷清清。戏台前,更是空旷寂寥。二宝拧起了眉头,再次拨出电话……

约莫半小时,慧从街上跑过来。

“怎么才来?”

“这么冷,喊我出来干什么?”慧不耐烦。

“等你一个钟头了。”

“对不起了。”

“对不起就算了?”

“那你还要怎样。”

“亲一下。”

“我不……”

“亲不亲?”

二宝一下搂住慧,用足了力量将慧死劲地搂。

两个热恋中的年轻人无所顾忌地在那辆车里亲热起来。

好不容易分开,二宝才发现慧的眼竟然肿了。

“你的眼怎么肿了?”

“我妈知道我怀了你的孩,骂了我一晚。我爸差点没揍死我。”

“那同意了没?”

“同意是同意了,可……”

“可什么?”

“他们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倒插门!你得改姓我们刘家的姓,我爸说你要答应,就同意这门亲事,要不答应,就拉倒。”

“妈的,你爸真缺德!”

“你不同意?”

“我是怕我爸……”

“我也觉得你爸不会同意。”

二宝把头扒在方向盘上,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横了心。

“这是我一辈子的事,不管他了,他同意最好,要不同意我也得娶你!”

“真的?”慧高兴地把拳头捶在二宝身上。

暮色渐浓,两个人欢快地在车里筹划起了美好的将来。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凑合,琴的一日三餐简单得要命。揭开锅盖,腾起的雾气一下子弥漫了整个屋子。红薯,小米熬的米汤,馒头咸菜就是一顿晚饭。琴坐在火炉旁吃得很舒服,电视开着,只是做个伴,手机开着,上着微信。其实她很少聊天,因为根海不喜欢玩微信。

根海,一想起根海,琴的心就软了下来。她喜欢这个男人。

一个人的夜从来都是孤单的。根海从来没有一整夜在她屋里待过,她也不允许。根海不过也是她暂时的伴吧。琴的心里还是想着那个挨千刀的辉。她还没有给辉生个孩子呢。

这样吃着,想着。院门吱扭响了。刘成带着股浓烟般的寒气出现在门口。

琴有些吃惊。端着的碗在嘴边不动了。

“才吃饭,琴。”

“啊,叔你来了。快进屋。”

琴心里七上八下,这个刘成平常也不怎么打交道,这会儿他来干什么?心里寻思着,慌忙收拾碗筷。

“你吃吧,吃吧。”

“我也吃好了,叔。”

刘成站在门口打量着琴,他并没有着急走进来坐下。他把门帘给琴掀起,让她厨房送碗筷,自己却看着这个冷清的小屋。

窗外黑沉沉的,院里灯光照得见的地方,也是清冷无比。没有男人的家,算不得家啊。他心里这样想着。

刘成点了一支烟,瞅着从厨房返回来的琴。

“叔,你坐呀。”琴把刘成让进了床边。

“你婆婆呢?”

“一直在辉他姐家住着呢。他姐家冬天有暖气,省得烧火。”

琴擦擦手,给刘成倒了杯水。

“叔,喝水。”

“啊,琴呐,一个人在家孤单吧。”

“还行……”

“过年的东西都备齐了?”

“一个人有什么可预备的,就是来了亲戚再买也不迟。”

“那是,那是,不过……琴……”

“嗯?”

“按说,我早应该来看你,毕竟辉给我开过车呢。”

“……”

刘成端着水,盯着琴。

琴开始别扭,身子不由得贴在墙上。

“我开煤厂时,辉是我的司机,天天跟着我跑,没少帮忙。这人情我没忘,可惜呀,辉这孩子脑筋不往正处使,坐了牢。别的帮不上,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要不从明儿起,你去我厂里干活儿?过个泵,开个票都还行。对了,这是一万块钱,你先拿着买点衣服什么的,过年了。”

“叔,不,不。”

“拿着!”

刘成拽过琴的手,硬塞到琴的手里。

刘成盯着琴的眼,让琴心里更加不安。

“叔,辉的人情,等辉回来了还你。全村的人没一个在你厂里干活儿,情领了。我不能去。”琴把钱搁在床边。

“怎么地?”

“我去了,不好看。”

刘成瞬时把脸拉下来,恢复先前的阴沉。他把钱拿起,重新揣回口袋,转身就走。

“叔……”

院子里踏起沉重的脚步声,走出院门,渐渐减弱。后来声音又响起。院门吱扭又开了。刘成怒气冲冲地返了回来。站在屋里,一脸的屈辱和冷气。

“你寻思我是冲着你来的吗?不看辉的面子,我进这屋干什么?妈了个巴子,村里人说我坏话,自个儿没本事都巴不得我倒霉。我怎么你们了?那些个吊儿郎当的货!我就是不用!有本事他们骂去,我告诉你琴,这一万块钱我是拿给辉的老婆花的,不是给你琴的!”

说完“啪”的一声把那一万块钱又摔到了床上。

琴怔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下恍然,难为情地笑笑,“叔,我不是那意思,我没那意思。”

“得了得了。”老刘满脸的不悦。

走出几步,老刘扭回头一脸的严肃。

“琴我告诉你,你和根海的事,谁不知道。辉是坐牢,不是死了,会回来的。你要走正道!”说完转身走了。

琴坐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她看看钱,再看看门外……

琴把钱拿起掖在床垫下,又掏出来放进柜子,不一会儿又掏出来。在屋子里转了几个来回,终于放到一个小包包里,塞到了火炉的底座下面。

一个人六尺红布,一份黄表纸。

根海拿尺子量好布,一份份拉开,总共三十份。根海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上。做完这些的时候,已到深夜。梅已睡醒了一觉。

根海钻进了被窝,被窝里暖腾腾的。根海一下子觉得身上没寒气了。梅动了一下,那大大的肚子像赵州桥。根海伸手摸了摸。

“快了。”

“嗯,快了。”

拉灭灯,根海点着一支烟。

“还不睡?”

“你先睡吧。”

“你白天又去西山了?”

“嗯,去了。”

西山原是一座荒山,后来开矿挖出了煤,那几年,私挖乱采现象很严重,好几家都在那儿挖煤。最大的一次事故就是其中两家为抢挣挖煤地盘,大打出手。后来,山被封了。西山脚下,挖机和铲车开出一个大平地。根海想在那里办个养鸡场。整个冬天,根海隔三岔五地跑到西山呆坐,一坐就大半天。他一直在琢磨事,他想出人头地。他说,自己不是懒汉。

“你真要干?”

“……”

“万一亏了本?”

“……”

黑暗中,根海大口大口吸着烟,烟火一闪一闪,偶尔映出根海脸上的冷峻和不耐烦。

“根海……”梅往根海的身边靠了靠。

“嗯。”

“听我一句,咱别贪大。好好过咱的日子吧。”

“咋,我就不信,别人能干,我干不了,我比老刘他们少了胳膊还是少了腿?我也不怂!”

“不是谁怂谁不怂,你不看老光就是因为养羊栽得吗?姓嘴的不可贪。”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黑暗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根海把烟头扔在了地上,溅起了火星,立刻灭了。他往下巴拽了拽被子,梅又把身子往过靠了靠。

“根海,”

“嗯?”

“你少干点活儿我没说你,你跟,跟琴好,我也没闹。可你还是别想那事了,那得投多少钱?咱也不富裕。”

“你还有完没完?”根海有些生气!他没想到梅竟然提起了琴,这气生的还有些心虚。

“唉!”根海粗粗地叹口气。

可他听见梅似乎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

“你哭什么,我又不是杀人放火!”

梅使着劲憋,肩头一抖一抖的。夜被梅哭得凄静了,黑沉沉的喘不过气来,像是无尽愁苦。根海很疲惫,他在梅的抽泣中闭上了眼,他想好好睡一觉,可脑子却很清醒。想着过了年他要办的鸡场,越想越兴奋……窗外的月光渐渐明亮了起来,他听见了女儿平稳的呼吸,听到了梅睡梦中的叹息。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办成这个养鸡场。可是还差着钱呢,除了前些年自己下煤窑存的钱,他还想借。当然,打死他也不会跟刘成借。之前他想和铁叔借。

明天就跟铁叔提这事,不能拖了。他这样想。

青镇的冬夜静得出奇。除了偶尔的狗叫,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十一

铁叔大发雷霆。

他万万没想到,刘成会思谋那样的鬼主意。大宝已出嫁,他只有二宝这一个儿子,这不是要断他老铁家的香火吗?没等二宝说完,铁叔一个大耳光子就过去了。

“不要脸的东西!”

二宝捂着脸,眼冒金星,他还没防住铁叔的一巴掌,他仇恨地瞪着铁叔。

铁婶慌了手脚,用身子拼命挡住宝贝儿子,瞅着发疯似的老伴,她恐惧的快要哭出声来,“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都是你惯的!”铁叔一把推开老伴,冲到二宝跟前,“我们家怎么出了你这个败类!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

二宝木桩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冷冷地问铁叔,“我怎么了?我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了?”

“不成器的东西!竟然和老刘那种人成一伙了。”

“刘成怎么了?人家就是比你能!人家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这么恨人家,不就是比你有钱吗?”

“我,我打死你个没良心忘祖宗的东西!”

“你个王八蛋!你今天就说清楚,你要当那混蛋的儿子,就别认老子!”铁叔气得直哆嗦,满屋乱转,他想找个结实点的家伙对付不成器的儿子。

铁婶吓得脸上一点血色也没了,她拼命地往外推儿子,“你快跑,你快跑呀……”

二宝依旧直挺挺立在那里。

转了几个来回,老铁终于握起了地上的小板櫈,“你姓刘去吧,权当我没生过你这个败类!我今天不打死你个王八蛋,我不是人!”手忽啦一扔,撇在了二宝的头上。立刻,殷红的血从二宝的脸上淌下来……

铁叔惊呆了。

铁婶也惊呆了,一下扑到儿子身上,痛绝地嚎起来,“来呀,连我一块儿打死算了。”

银河大街,铁叔的门口集聚了不少人,大家七嘴八舌,“铁叔,算了,孩子还小……”

二宝漠然地推开铁婶,转身朝厨房拿出一把菜刀,递向铁叔,眼神无比冷酷。

“来吧,劈了我算了。”

铁叔愣了,突然双手举向空中乱抓,“王八蛋老刘,我操你八辈祖宗……”话没说完,朝后一仰,栽了下去。

屋外看热闹的人群这才慌忙涌进来,将铁叔抬到床上,呼喊的、掐人中的,乱成一团。

二宝冷冷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一转身,走了。

这是青镇的大清早,街上飘着老豆腐和油条的香味……走过。学生们已放了假,戏台前有卖串串的,有卖红对联的,有卖花生瓜子的,还有卖菜的。年味渐浓。

十二

“老光,你那羊赶春就下奶了。”

“盼着呢,盼着呢。”

“网上说的紧,说私人卖的奶不卫生,没通过检验,老光,你得办个证呢。要查住就全没收了,最主要是让人喝上出了事就完了。”

“是了,是了,懂,懂……”老光一脸的木讷。

小卖部的墙根,一溜烟的老人,年轻人称他们为等死队。这伙老人趁着大前晌的日头足,挨个坐在那里说东道西,评论着当今的社会。

“听说明年有七个村要全部拆迁呢。”

“听说,老铁的儿子要给刘成当上门女婿……”

“听说……”

“听说……”

老光赶着羊,从他们跟前走过,走远了,才扭回头骂了一句:“关你们啥事!”

远远的,老光还听见他们议论,“要修铁路了,咱们还得挪祖坟……”

青镇在煤矿关闭之后,看似人们的日子单调又匮乏,实则政府在想尽一切办法让村里人再次有事干。一批又一批的再就业培训从青镇的大会议室开起,学做蛋糕、学养殖、学大棚种植……单学养殖,根海就跟着学了好几期。

“听说,要修一条大铁路,青镇还有站台呢,以后去北京,青镇坐车就直接去了。”

“真好!”

人心又开始高涨起来,连刘成都蠢蠢欲动。据说,铁路要横穿他的洗煤厂,洗煤厂必得关闭。那一定会补贴不少,反正现在煤炭生意不好做。他也开始另谋打算了。

日头挺暖,老光赶着几头奶羊打戏台前

十三

从正月初五开始,根海和琴都忙开了,广场上琴领着一班妇女在练新的广场舞,一曲曲音乐听的人心都乐呵起来。

根海从小卖部搬回一箱酒,刚放家,梅就告他说,慧来过,慧说她爸让去一趟。

刘成的楼房是银河大街上最好的一幢,装潢的非常气派。只是可惜连着生了三个女儿,没有生下儿子,这点让刘成倍感遗憾。他一生操劳,从最初承包小煤窑发家,到后来开了自己的洗煤厂,他的资产不下千万。这么多钱有什么用?没有儿子给养老送终!

根海是不愿进刘成家的门。琴的男人辉坐牢后,有人传是刘成逼的。据说,当初辉给刘成开车,每次送刘成去市里后,他就跑到赌场,赌到刘成给他打电话让开车接他回家为止。赢过,输的更多。当然借了不少刘成的钱,后来刘成逼着要,没办法辉才选择偷的,他与人合伙偷了村耐火厂会计室的保险柜,据说里面有十来万元。后来,公安局调了监控,几经查办。逮了辉,判了刑。

“要不是刘成逼债!”当初人们都这样传。

根海就因为这个对刘成没有好感。他不愿进这个大门,他不知道刘成叫他来做什么。

“来了?”

根海进屋时,刘成正窝在沙发上打电话。他见根海进来便挂了电话,站起来客气地打着招呼。

“叔,你找我有事?”

“啊,有点事,慧她妈,给根海倒杯水。”

刘成重新坐回沙发,笑眯眯地看着根海,可根海与他对视时,他却迅即把眼神闪开。根海故意满不在意地看着他,心里暗暗用劲。

刘成端起茶水,“根海,喝水。梅快生了吧。”

“快了,就这正月里。”

“坐月子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没啥准备的,二胎了。”

“你找了个好媳妇啊,又贤惠又能干,脾气又好。在青镇,难挑!”

根海谦虚地笑笑,他迅速在刘成脸上溜了一眼,赶紧低下头规矩地喝着水。

“根海,”

“嗯?”

“听说,你要办个养鸡场?”刘成双眼盯着根海,眼白在塌陷的眼眶里有些突出,有些吓人。

根海一愣,“谁说的,瞎传!”

刘成抠了下鼻子,严厉起来。

“这是好事,又不犯法,你瞒着藏着想干吗?”

“噢,只是有些想法,能不能办成,还有许多麻烦。”

“想办,就一定能办成!”刘成把茶杯用力放在桌子上,继续盯着根海。

根海抬起头,瞅了刘成一眼,似乎有点感激,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这时,刘成宽善地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根海却觉得那笑更让人糁的慌。

“根海,想法不错,有困难可以跟我说,能帮上的,我不会干瞅着不管。”

“叔的好意我领了,免不了麻烦,免不了麻烦。”根海不敢看刘成那双眼,只好低头盯着茶杯。

“这才像一村人说的话,别有什么事自个儿扛,好歹我还有点积蓄。要不这样吧,办鸡场得花多少钱,你哪天有空跟我合计一下,我出钱,你出力。咱们合伙?”

根海惊讶地看着刘成,缓了下情绪,站起来说,“叔,我那鸡场要能办起来,鸡蛋你想要多少,最低价给你。可是本钱,还是不往你这借了。谢谢叔的好意。”

刘成一怔,困惑地打量着根海。

“你办养鸡场的钱有了?”

“……嗯。”

“哪来的?”

“反正,嘿嘿,反正不偷不抢。”根海惭愧地笑笑。

刘成苦笑了一下,有些不高兴。

“那好吧,你根海是个有心机的年轻人,将来会有出息的。”

“叔夸奖了。”

两个人互相镇定自若地迎着对方的目光,但互相都感觉到了不自然。

从刘成家出来,根海拐进琴的家里。

“老刘找你什么事?”

“他要借给我办鸡场的钱。”

琴松了口气,又问,“你怎么说的?”

“我回绝了。”

琴一听火了,“你个死样,怎么跟铁叔一样的倔呢,穷要面子活受罪。”

根海斜了琴一眼,“你懂什么?他想合伙办,拿了他的钱就被他控制,成了他的鸡场了。哼,我才不上他的圈套。”

琴一听,明白了,直乐,“你真精,你不往他那借,你从哪借?”

“铁叔答应借我些,另外我要申请贷款。”

“能吗?”

“能,现在政府扶持呢。”

琴点点头,“就怕这样一来,老刘会暗里对付你。”

“他敢!”根海坚定地说。

琴信服地看着根海,点点头。

“怪不得老刘常和人说不敢小看你,就冲你这十几年正月十五办红火倒贴钱。他有一次喝多了酒还说佩服你呢。”

“操,他佩服我,你怎么知道?”

琴急急地说,“那还不是听人说?”

“他算老几!”根海一脸的藐视。

“得了吧,牛什么你,离鸡场办起来还早呢。”

琴突然想起什么,弯下腰从火炉的底座下摸出个小包,“根海,你拿去用吧。我这里有一万。”

“你哪来的钱?”

“别管了,你用就是了。”

“好好,我可不白用,算你一股。”

“滚蛋!谁稀罕沾你的光!”

十四

正月十五,如期而至。沿着银河大街,沿着戏台,沿着村边的马路,挂起了各种各样的灯笼。村里还举办各种比赛,如猜谜大赛、家庭剧大赛、耍社火等文艺汇演。各乡镇的节目都要来青镇的广场演出。

真热闹!

从大早上,青镇的喇叭就没停过,孩子们化着妆,穿着漂亮衣服早早地集合在学校。跳舞的妇女们也请来了专门的化妆师,琴说,今年一定要拿个第一。当然,根海更是没闲着。

对于跑马皮,根海不仅虔诚,而且专业。打十来岁跟着村里的汉子跑马皮,他就毫无理由地爱上了这项活动。有一年,他甚至鼓励大家踩着高跷跑马皮,他和他的队伍还常被邻村请去助兴,方圆闻名。

在他的心里,这项粗犷、神秘的民俗具有不一般的意义,他愿意带领村里的男子汉在正月给全村人跑出吉祥、跑出平安;用男人的嗓子,喊出威风,吓走不如意;用不灭的火把为村民点燃希望,烧掉晦气。

他领着他的跑马皮队伍,中午在大饭店好好吃了一顿,然后集体点上香,烧上纸,跪拜在戏台前。三十来号人全光了上身,只穿一条短裤。根海亲自把酒倒在毛巾上,挨个给他们身上都擦了一遍。然后把红布斜披在肩上,又拿各种颜料把每个人的脸涂成凶神恶煞。人手一个火把,人手一条铁链。根海发完这些,他的队伍已经个个面目狰狞地站在那里,等他一声令下。正月十五的下午和晚上,马皮队要“呐喊”着沿青镇跑上好几圈呢。

从中午开始,青镇就传出一个消息,刘成家的“老东西”不行了。说是头天晚上从医院拉回来了,医生让准备后事。

有人在村口亲眼看见了“120”急救车。

于是也有人质疑。

“真的?”

“真的!”

“是吗?”

“可不!”

“呀!……”

这一声呀,不是震惊,也不是惋惜,好像恍然记起了什么。于是人们四面八方涌进了银河大街,涌进了刘成家挂了白纸条的楼门。刘成家的门口,停了一排小轿车。

房里没有哭声,已然有不少人已到位,抽着烟,表情凝重。大家借着悲伤,借着一个生命的腐朽,来完成许多个皆大欢喜。想还人情的来还人情,想拉关系的来拉关系……一份纸一炷香,似乎都成了刘成家的熟人,亲人。

铁叔就站在不远处。

他看着人们一帮一帮地往刘成家走,气得直骂,“一群败类!贱骨头!”

人们远远躲开他,就连老光也绕过铁叔钻进刘成家。

铁叔被冷落了。他觉得太不公平。

刘成的院里,随着进出的人群,多了好些花圈,纸幡。这些纸活儿高高地挂在院墙上,五颜六色。苍灰的天空有炮响起,郑重其事地宣布着哀痛。

青镇的正月十五,越发热闹了。

人们搭灵棚的搭灵棚,搬桌椅的搬桌椅,每个人都接受着别人的指使,也指使着别人,一切井然有序。甚至谁是这场白事的主管,谁是面案的,谁负责酒席,谁是端盘的,也有人用笔墨写出来,贴到院墙上了。人们讨论着,商量着,嘀咕着。刘成已穿上孝衫,拿着一条软云,挨个递烟,眼神看似悲伤,却略带兴奋。

慧跑前跑后,老光就跟在慧的后面跑。慧说,大爷您就歇会儿吧。用不着。老光说,不累不累。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个“老东西!”

老东西僵直地躺在门板上,旁边是早备好的一口柏木棺。她脸上盖着白纸,身上穿着老寿衣。灵前摆着香火、蜡烛、糕点。不时有人进来往火盆里烧一份纸,点一炷香。屋里烟雾缭绕,人们竭尽全力在想老东西生平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老东西勾起他们诸多回忆,是他们真的值得怀念的一个人……

十五

梅是傍晚时分破了羊水的,肚疼得厉害。她爬下床给自个儿煮了四个鸡蛋。当她忍着疼痛吃完四个鸡蛋时,拨响根海的手机,手机响了,就在那张破旧的茶几上。根海并没有把手机带在身上。

那会儿的根海领着跑马皮的队伍吆喝着在清场子。街头剧、迎灯笼的孩子们,随着放出的烟火映着满脸的开心和欢快。

梅双手按在隆起的肚子上走出院门,走下银河大街,她想要找根海,她觉得马上要生了。外面是三三两两结伴看热闹的人群,她喊住了铁婶,喊住铁婶的时候,她疼地坐在了地上。

铁婶大呼小叫,铁叔和一群人抬起碾盘一样重的梅,放在二宝的蛋蛋车上,二宝着了车就跑。铁婶坐在梅身边,“没事,没事,马上就到医院了……”

直到梅被抬进产房,根海才火急火燎地打了个出租车赶来,他只穿着短裤,两腿冻得直哆嗦。那张脸上依旧画着“黑白无常”的妆。

根海站在产房的门口,听着梅在里面的喊叫声,听着铁婶的数落声,根海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做错了太多。他甚至理不清有多少对梅的忽略和愧疚。

梅躺在那张洁白的产床上,尽管疼痛让她感到绝望,她还是用力地配合着大夫,用力地咬着牙瞪大了双眼。这是第二胎了,没事!没事!她这样安慰着自己。汗水浸湿了贴在额头的发,她心里叫着,“根海,你快来呀,快来呀!”

十分,二十分……时间一分一分走过,根海听到了梅的呻吟,他感到了无比的漫长,他焦躁地来回走动。铁婶说,你总不能让孩子第一眼看到的是这张脸吧。根海才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把那个“黑白无常”洗掉。

梅疼痛的喊叫声不时从产房传出。根海再一次体味到梅的不易,他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心想,哪怕是生个丫头也不会给梅脸色看了。就是丫头也是他的亲骨肉!

琴跳完广场舞赶来的时候,听到了嘹亮的哭声,小生命终于平安的出生了。

是个儿子!护士推开产房的门,告诉根海。

琴扭头看着根海,根海的眼里流下了两行长长的热泪。琴拍了拍他的肩,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刘成家依旧是热闹的。他家放得烟火赛得上青镇正月十五的烟火。刘成把“老东西”出殡时要用的各种纸活儿交给了银河大街上新开的花圈店。刘成说,罗老大的纸行要开着来,才不用他们这些玩意!

人们提起了罗老大,提起了青镇前几年的那场大事,人们又提起了罗老大纸行的绝世好活儿!

“这场白事要大办!”刘成下了话,“我的老妈妈活了八十岁,是喜事了。要大办!”

人们附和着,“对哩,对哩,老太太得风风光光走哩。”

“得给老太太上龙头大罩。”

“得给老太太请最好的锣鼓队!”

“得把咱跳广场舞的妇女们也请来,得把老太太热热闹闹地送走!”

大家七嘴八舌出着主意。

再过三天,老东西的棺材将抬到另一个地方埋掉。刘成说,修铁路是大事,咱不能因家事误国事。咱要第一个迁坟!

刘成的话赢得了所有在场人赞许的目光,老光甚至带头拍起了手……

死的死了,生的生了。青镇人并不怎么惊奇,无论是悲伤,还是兴奋。他们只知道,今天是正月十五,青镇一年里最红火的一天。

老东西出殡那天,铁叔悄然透过门窗看着自己的儿子扛着一袋炮仗走在人群最前面,他黯然地垂下了头……

那刻,根海正在厨房给梅熬米汤,这时,他听到电话响了,电话是银行打来的,电话里说,贷款办下来了……

郭彦清,笔名山月。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阳泉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郊区作家协会主席,评梅女子文学社副社长。郊区第8、9届政协委员。著有小说集《街灯亮了》。本人偏爱农村题材小说,偶写报告文学、诗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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