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2021-08-13李海燕
李海燕
二宝说完,爹看向我,一人要96元钱?我看见爹的白眼球上有几条红血丝。对,俩人192元。二宝答道。娘的手哆嗦一下子,手里的水瓢歪了,水洒出来一些。
爹坐在八仙桌前,卷了一根老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灰落在像长了麻子一样的桌面上。
我突然说,我要退学,出去打工挣钱。娘吃惊地看着我,眼看就要上高中了,说不念就不念了?
二宝说,大哥退学,我也退。我说咱俩分工,你念书,我挣钱供你。二宝身子一挺,没商量。
娘对爹说,当家的,你倒说句话呀!爹吼了一句,别起哄,明儿个一块儿上学去。爹说完扔掉烟头,出了家门。
夜像一把锁头,锁住了村子的喧嚣,就连我家爱叫的老黄狗都闭上了嘴巴。爹的鼾声长长短短地响着,二宝的磨牙声此起彼伏,只有娘安静地躺着。我的手心里攥着96元钱,怎么也睡不着了。
爹回来时,啥也没说,把手里的钱一分为二交给我和二宝,就躺下了。我和二宝都没问爹的钱是打哪儿借来的,问了爹也不会说。
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了一眼北墙上嘀嗒嘀嗒走着的挂钟,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我悄悄爬起来。娘说,干啥去?我一愣,随口说,上厕所。我抱着衣服溜出房门。月光落满院子,我攀过豁牙一样的矮墙,向东边的山上跑去。跑到半山腰,我停下来,回头望去,那座低矮的土坯房被树木遮挡住了,只露着房顶上那根高高的烟囱。我突然想哭,眼泪在眼眶里撞了几个来回,被我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咬咬牙,顺着那条出山的蜿蜒小路,走了。
我每天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每个月把赚的钱寄给爹,后来直接寄给上大学的二宝。二宝每次收到钱都给我写封信,信的末尾总要写上一句,大哥,你的恩情我要用一辈子来报答!
我用自己满是老茧的手给二宝写回信,咱俩孪生,你念书就等于我念书,好好念,将来找个好工作,娶個漂亮媳妇。
二宝的书念得很好,大三那年入了党,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每年的暑假,二宝都会来工地看我,并在工地做一个月的临时工,每天我俩挤在一个被窝里,像小时候一样踹着脚丫子。二宝毕业前夕,我接到他的一封信,信里夹着他和一个姑娘的合照。二宝告诉我,他要随女朋友去陕西。不是和我商量,就是把决定告诉我一声,最后说,爹娘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心里别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理解了二宝。
二宝去的是陕西的一个贫困县,他的仕途比较顺畅,当年考上了公务员,在县政府机关做文秘工作,3年后成了办公室主任。二宝决定结婚了,婚礼定在当年的国庆节。我高兴得像自己要娶媳妇似的,把仅有的一万元钱寄给了二宝。二宝把钱退了回来。我又寄过去,我说再退回来,咱俩就不是兄弟了。二宝说,你一定把爹娘带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说必须的。
结果工地赶工期,我没请下假来,没我领着,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的爹娘,自然也去不成千里迢迢的陕西。那天我约了几个老乡,在一个小饭馆里破天荒地奢侈了一把,我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二宝去陕西后,我开始谈恋爱,女友是一个饭店的服务员。我和女友在市区租了一间房,我俩每天早出晚归,拼着我们的未来。有一天我接到家里的来信,信中说爹腰疼,地里的活儿干不了了。我说服女友,在外漂泊13年后,登上了回家的列车。
我订婚时,选择了“五一”,是因为考虑二宝有个小长假,那时候二宝已经是副县长了,自从他去了陕西,我们就没见过,弟妹也只在照片上看过。
二宝告诉我,他在一个叫万家沟的乡镇搞扶贫,事儿太多,实在抽不出时间回来。我说,那就等我结婚时回吧。二宝说,一定回!
我结婚那天,二宝也没回来,只给我寄来一床红缎面被子,喜鹊登梅的图案,挂牌上有二宝写的一行字:我实在难以成行。大哥,你一定要幸福!爹气得把烟袋扔了,骂二宝忘恩负义,对不起我这个重情重义的大哥。娘也说,即使官身不由己,也不该这样薄情寡义呀。这次我没替二宝说话,心里生了一个疙瘩。
自从我结婚,和二宝的兄弟情就渐渐地薄了,我俩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各行其道。有时候想他,我就把自己灌醉,从不主动联系他。二宝除了一年三节,在电话里问候我和爹娘,平时也很少和我们联系。
有一天晚上,看电视的妻子连声喊道,大宝,你快来,二宝上电视了。我忙跑过去,见二宝正在接受采访,问的答的都是二宝扶贫的事,原来二宝刚刚参加完全国劳动模范表彰大会归来。有几个镜头展示着二宝的生活日常,一双露着几个窟窿的袜子、一双开了胶的胶鞋、一顶破草帽……再看二宝,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夹克衫,黑瘦黑瘦的,发际线已经退到头顶,这哪儿还像印象中二宝的样子,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让妻子把二宝送给我的那床被子拿出来,我抱着被子,跟电视里的二宝挥着手,二宝,我过得很幸福。
(常朔摘自《辽宁日报》2021年4月28日/图 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