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亚:与先锋诗歌一起成长
2017-09-28吴思敬
○吴思敬
罗振亚:与先锋诗歌一起成长
○吴思敬
在20世纪90年代成长起来的青年诗评家中,罗振亚一直是我所看好的一位。
我与振亚相识已有二十余年了。在黑龙江的萧红故居,在北京的香山饭店,在天津的南开校园,在大大小小的诗歌节和研讨会上,我们曾多次见面。令我印象颇深的一次是2000年在梅州参加“纪念李金发、林风眠诞生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我去了,振亚陪同他的博士导师龙泉明先生也去了。白天紧张地开会,晚饭后我与他们师徒二人在嘉应大学的校园漫步,谈天说地,当然更多的是谈诗。龙泉明先生是我所敬重的一位学者,他致力于现代主义诗学的研究,立论公允,又有鲜明的个人见解。振亚受教于龙泉明先生,得其真传,无论是坚持现代主义诗学的研究方向,还是保持那种谨严、求实的学风,都能看到龙泉明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当然振亚也并非简单地承袭老师的衣钵,而是在龙泉明现代主义诗学研究的基础上,做出新的开拓,写出《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对诗歌史上的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做了全面的梳理与深入的研究。同时把探索的触角向下延伸,对新时期以来,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出现的诸种先锋写作现象予以归纳与解剖,先后写出《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与先锋对话》《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等有份量的专著,成为国内研究先锋诗歌的重量级学者。
罗振亚以诗歌,特别是以先锋诗歌为自己主要的研究对象,是在多种因素下促成的。既有导师吕家乡、龙泉明的引导,更是他基于自己的心理气质、阅读经验、艺术趣味做出的一种选择。诗人与批评家同是从事文学事业,但毕竟是两个行当。西方有个传说,说柏拉图起初并不是哲学家,而是一位诗人。但自从他结识了苏格拉底,便改变了志向,因为他意识到一项新的使命有待于他去完成,这是一项哲学使命,要求他作出巨大的牺牲。于是,他便把写下的诗付之一炬。①波德莱尔也说过:“批评家仅仅出于批评家的天赋。”“一个批评家变成一个诗人是不可能的,是一种怪异。”②他们的话不约而同地表明,批评家有着不同于作家的天赋与修养。罗振亚根据自己的天赋、修养与兴趣、爱好,把做一个诗歌评论家作为自己人生的归宿,并为之做了长期的准备和坚持不懈的追求,终成正果。
罗振亚这一代青年诗评家,是在以谢冕先生为代表的老一代新潮批评家之后成长起来的。以谢冕为代表的评论家,是在朦胧诗人“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新生事物的生命力,并为之鼓吹,为之呼唤。他们以巨大的勇气,肩起了沉重的闸门,为年轻的艺术探索者争来了较为宽阔的生存空间。这一代评论家深受“五四”新文学的滋润,受别、车、杜等俄苏文学理论家的影响较深,但由于他们长期处于封闭的环境,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等则较为隔膜,以致当以“第三代诗”为代表的后新诗潮席卷而来的时候,由于与青年诗人的知识谱系与审美心理结构不相适应,造成解读与交流的障碍,他们中有些人失语了,如袁忠岳先生所表述的:“激情像沙漠中的流水在急速地蒸发消失,提起笔来竟至于无话可说。我宁愿坐在电视机前无聊地打发时间,而不去面对稿纸苦思冥想。”③
新的诗歌形态期待着新的解说,新一代年青诗人呼唤着自己的批评家。而改革开放后的新的形势,使新一代诗评家的出现成为可能。罗振亚这一代年轻的诗评家,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他们普遍受过专业的教育与训练,经历了思想解放运动的洗礼,接触了被隔离多年的西方现代和后现代的文艺思潮,这使他们在评价当代先锋诗人时能以新的角度、新的思维方式予以观照,再加上他们与“第三代”诗人属于同时代人,对同代人诗歌中流露的情感、欲望、意识等容易沟通,因而使他们对先锋诗人的批评更能切中肯綮。正是在老一代诗评家面对“第三代”诗人的先锋写作失语的时候,罗振亚这一代年轻的诗评家肩负着新的历史使命起步了。这样看来,罗振亚以先锋诗歌为自己的主要研究对象,既是诗坛大气候使然,也是他的自我承担与自我定位。
正是这种强烈的承担意识和使命感,使罗振亚能以饱满的热情,始终站在诗歌批评的现场,以一颗敏锐的诗心关注当代,追踪新的诗歌潮流与诗歌现象。关注当代,意味着对生活的热爱、对诗歌的责任,倚仗着对纷纭复杂的文学现象的判断力与分析力。振亚认同陈超所说的:“汉语先锋诗歌存在的最基本模式之首项,我认为应是当代经验的命名和理解。这种命名和理解,是在现实生存——个人——语言构成的关系中体现的。”④振亚自踏上诗歌评论的阵地以来,始终站在第一线,密切关注诗坛的新变化,对当代经验及时做出自己的评述与回应。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数字技术、网络技术为传播手段的新媒体空前发达,网络诗歌迅猛发展,诗歌的生产机制、传播渠道,诗人的写作姿态发生了新的变化,罗振亚对此始终予以密切的关注,并连续发表多篇文章,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在《新媒体诗歌:“硬币”的两面》一文中,他以丰富的例证和科学的阐释,剖析了新媒体诗歌为诗歌带来的自由精神以及空前的乱象,并富有前瞻性地指出:“几年前人们还在热议,对于网络世界纷繁的乱象,‘只有无秩序才能拯救秩序’,现在看来那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神话’。所以对网络这个巨大的‘推手’一定要学会甄别,不能一味地佑护,或任其自然生长,而要保持必要的清醒和规约。当然,我也相信网络不可能把所有的诗歌都降格为大众消费品,彻底取消纸媒,毕竟诗美有各种各样的形态,读者对虚拟空间和实体空间的需求也永远是多元化的。”⑤对新媒体诗歌,既不是一味地唱赞歌,也不是一棒子打死,而是透过具体的分析,做出判断,提出对策,体现了罗振亚的批评家的主体意识与实事求是的批评风格。
罗振亚对理论有浓厚的兴趣,但又不同于那些孤芳自赏的理论家,关在屋子里搞纯理论的研究,使理论越玩越玄。他的研究始终坚持从诗歌创作的实际出发,坚持从文本出发,每做一选题,必先做田野调查工作,以对诗歌现象与态势有充分的把握,在这个基础上再通过梳理与分析,产生自己的观点。这一特点在振亚对诗歌现象的描述以及对先锋诗人的个案研究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前者有代表性的如《九十年代先锋诗歌的“叙事诗学”》⑥。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现象非常混乱与驳杂,但此文扣住“叙事”这一特点来立论,便抓住了牛鼻子,在此基础上,环环紧扣,提炼出自己的观点。文章写得从容不迫,既针对现象世界,又有理论色彩,特别有说服力。再如对先锋诗歌的代表性诗人西川、于坚、翟永明等的论述,应当说是颇有难度的,这不仅是由于这几位诗人作品的丰富与复杂,也是由于读者对他们的理解与评价分歧很大。振亚还是坚持从文本出发,通过对他们不同时期代表作的深入剖析,揭示其作品的哲理与心理内涵,归结出他们创作的基本特征,肯定他们的独创之处,也指出他们的某些局限,不光对西川、于坚、翟永明本人,对于当下的其他先锋诗人和广大读者也会有深刻的启示。⑦
罗振亚不仅用自己的研究为中国当代诗坛增添了新绿,而且致力于哈尔滨师范大学和南开大学的学位点建设,重视研究生的培养。他热爱学生,关心他们的成长。近年成立的以他为首的“南开大学穆旦新诗研究中心”,不仅是中国新诗的研究重镇,而且也成了年轻诗评家成长的摇篮。在他的言传身教下,一批批优秀人才成长起来,成为相关学校的教学科研骨干,从中还涌现了如陈爱中、刘波、卢桢等有影响的青年评论家,诗坛的“罗家军”已俨然成形,并将对当代诗坛产生深远的影响。
罗振亚之所以能为诗坛做出多方面的重要贡献,从根本上说,是由于他对诗歌事业的热爱。我在给北京大学文学博士陈旭光处女作《诗学:理论与批评》一书所写的序言中,说过:“在当今这个社会中,写诗是寂寞的事业,搞诗歌评论是加倍寂寞的事业。”如今,诗人边缘化了,搞诗歌评论的就更加边缘化。朦胧诗人江河曾同我聊起过与老诗人蔡其矫、小说家李存葆一起到西北旅行的观感。当时李存葆发表了《高山下的花环》不久,走到哪里都成为关注的焦点,许多人争着让他签字,与他合影。而当江河向众人介绍蔡其矫的时候,许多人露出愕然的神色,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蔡其矫是何人。大诗人蔡其矫的遭遇尚如此,更何况我们!振亚想必对此会也会有深刻的体会。但他在一个浮躁的社会里,不慕繁华,甘于寂寞,坚守评论家的独立品格。他研究诗歌不是为了谋私利、逐浮名,而是为了让自己的潜能得以实现,让自己的心灵有个安顿之处。因此才能甘心坐冷板凳,三十年如一日,不断地追求、探索,也才有了今天的累累成果。
期待罗振亚能在诗歌之树上采摘更多更鲜美的果子!
我愿从振亚身上汲取活力与新知,助我生命的燃烧。
我愿与振亚携手,在探索中国当代诗学建设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
①卡西尔《语言与艺术》[A],见《语言与神话》[M],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79页。
②雅克·马利坦《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M],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61页,第237页。
③袁忠岳《无主与失语》[J],《诗刊》,1996年第4期。
④陈超《深入当代》[J],《诗歌报》,1993年第2期。
⑤罗振亚《新媒体诗歌:“硬币”的两面》[J],《诗探索·理论卷》,2017年第3辑。
⑥罗振亚《九十年代先锋诗歌的“叙事诗学”》[J],《文学评论》,2003年第2期。
⑦罗振亚《“要与别人不同”:西川诗歌论》[J],《中国文学批评》,2015年第3期;《论于坚的诗》[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8期;《诗人翟永明的位置》,《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