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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儿童幻想小说的“清水芙蓉”
——一论常新港儿童幻想小说的创新和超越

2017-09-28聂爱萍

文艺评论 2017年9期
关键词:新港幻想现实

○聂爱萍

中国儿童幻想小说的“清水芙蓉”
——一论常新港儿童幻想小说的创新和超越

○聂爱萍

20世纪80年代,常新港用他带有时代烙印的儿童小说迅速在中国儿童文学文坛崛起,用冷峻严厉的笔触走进北大荒少年儿童的生活,在沉重和悲壮的艺术氛围中凝练儿童成长叙事,现实主义也因此成为了上世纪常新港的身份标签。进入新世纪以来,常新港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对儿童的真切关怀,与时俱进,将写作焦点转向现代城市中的少年儿童,开始涉足幻想小说的创作。“城市题材+幻想小说”的搭配组合赋予了常新港的新世纪小说不同的文学气色和艺术情调,也成为其“当下创作最鲜明的特色,他的艺术转变来自于作家自身和时代的双重要求”①。

虽然这不啻为作家的一次华丽转身和锐意创新,然而,常新港还是常新港,内心深处仍然涌动激荡着对于当下少年儿童生存困境的诚挚关怀,骨子里仍然流淌跃动着鲜活的“中国血液”。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常新港用其一贯的认真严肃以及批评的锋芒在幻想小说的创作上进行各种新鲜却又艰难的尝试,不断超越自我,试图突破当下中国儿童幻想小说的创作现状,用极具个性和艺术韧性的文学表达方式为儿童读者奉献了一个接一个摇曳多姿的“常氏幻想”,也在中国儿童幻想小说的文学图景中展现了一种另类的“中国特色”。

一、“莲花式”叙事结构

莲花因其淡然沉静的脱俗之美深得中国文人墨客的垂青和歌咏,而在当今热闹非凡的儿童幻想小说阵营中,常新港的儿童幻想小说所散发显露出的恬淡从容恰如莲花之品性,悠然自得于自我闲适的一隅,默然绽放。这份淡雅悠闲惠于作家“特立独行”的性格,常现于其“特立独行”的叙事风格之中。他深“入”浅“出”的叙事架构,同水面之上婷婷多姿的莲花一般,有着万种“风情”,然而,莲子的那一抹浅出终离不开深埋在淤泥之中牢固强大根茎的支持和给养。常新港的儿童幻想小说常常在浑浊的现实世界中给人以透亮爽快的清澈感和飘逸感,同时,摇曳轻盈的故事情节也因扎根现实的负重而更加内敛厚重。

翻开常新港的儿童幻想小说,一开始映入眼帘的总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普普通通的人类少年以及他们平凡却又充满矛盾和挣扎的真实生活,几乎每一本幻想小说都是从写实开始的,而这个开端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地透露出几分紧张不快的气息。这是一种较为简单明快的直爽风格,单刀直入从“问题”直接切入故事叙述,从根基处将叙事结构做稳做实。“问题”的出现通常与故事主人公的登场捆绑在一起,他们是一群“另类”的主人公,在思想、行为和性格上与他人格格不入的“问题儿童”。这些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少年儿童与常新港早期的北大荒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们相比,不需为生活所累,不用为生计奔走,也不用承受物质匮乏带来的贫穷和苦难,但却同样遭受着精神的历练。世俗的质疑和否定将他们打上了“怪胎”的烙印,讥笑、讽刺、冷落、排挤成为他们生活中的家常便饭。

这番“精神的隔离”残酷切断了这些“问题儿童”与家庭、朋友和社会的联系,“问题”进一步恶化,异化程度加重,由此产生了这群在现实生活中飘来荡去的“边缘人”。他们在精神的漂泊和放逐中努力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重新建立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树叶兄弟》中有着丰富想象力的聪明男孩糖被父亲当作与自己有仇的怪物;《三臂树的传说》中敢做敢当的小男子汉万礞礞与继父冲突不断,常常挨打受骂;《天才街》里遗传了父亲矮个子基因的徐伟因执着于篮球高手的梦想,频频遭受质疑和嘲笑;《空气是免费的》中不甘接受现实束缚,时而以尖叫发泄的男孩方第被父母当作精神病患者,简单粗暴地送到了封闭管理的寄宿学校;《毛玻璃城》里无缘无故染上怪病的无辜男孩梅水被父亲强制赶出家门。本应给予少年儿童无条件关爱、理解和支持的家庭硬是不断碾压、甚至欲斩断这天然的生理纽带,而学校老师僵化刻板、世俗粗暴的教导方式愈加剥夺了儿童成长过程中可能获得的后天给养,美君老师、贺美老师、董老师等充满成见又略带偏执的老师们让学校教育这一引领儿童成长的第二家园无情扯碎了儿童与社会的联系。家庭和学校双重压迫下的儿童对成人的接受和认同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然而,精神的摧残并未因此戛然而止,来自同龄人的排挤和蔑视剥夺了找寻知音的可能,同龄群体中的伙伴纽带遭到破坏。

现实的打击虽接踵而至,却并未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主人公内心的“梦想种子”在三重压迫的精神困境下顽强生长,转机循着梦想的轨迹慢慢发生,幻想应时而生。“树叶兄弟”糖和森心心相印,相知相惜,森的病逝让糖再次回到孤单乏味的生活,然而,承受着巨大丧友之痛的糖从未相信森真正离开过自己。深埋在糖心中的那个“友谊梦”根深蒂固,顽强地抵制抗拒着大人们“妄想症”的指责,而糖所笃信的心有灵犀的确应验,在天堂仍挂念担心好友的森化身男孩木再次出现在糖的生活里。血气男孩万礞礞坚信的“传说梦”尽管三番五次地遭遇家长和老师的训斥和阻挠,仍在他不竭找寻和顽强的坚持下梦想成真;小个子徐伟的“天才梦”让他拥有超越身材局限和束缚的自信,对天才街充满向往和憧憬;尖叫男孩方第的“自由梦”一直激发着他的斗志与自信,一路坚持不懈地找寻自由美好的“空气街”;突遭生活变故的梅水面对毫无人性、冷酷无情的毛玻璃城,凭借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的温度,顽强地孤军作战,实现摧毁毛玻璃城还原生活的“复原梦”。

每个儿童人物的内心都固守着一个梦想、一种信念,在现实一而再、再而三地进攻围剿下,梦想指出的那方始终是故事发展和叙述的坐标和方向。常新港的儿童幻想小说一开始就根植在现实生活中,诉说现代都市少年儿童的生存现状和精神状态,现实的人、现实的问题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中愈发压抑沉重,现实在叙事中占据绝对优势。伴随着矛盾和冲突的升级,现实的禁锢愈发严重,内心的冲动亦愈发强烈。当现实的导火索点燃内心的渴望,叙事重心自外向内转移,聚焦内心一直固守的梦想,内在的渴望与诉求成为故事发展的主动力,幻想藉此走进故事。故事发展一气呵成,自然流畅,沉重的现实催生幻想的到来,幻想的到来为沉重的现实开出一剂良方,一切顺势而为,两者衔接毫无斧凿的生硬痕迹。

二、“另类的”幻想空间架构

空间是幻想小说最富创造力也最具神秘感的元素之一,想象的生产力通常竭尽所能地对空间进行重塑或改造,使其在叙事进程中最大程度地发挥言说功能和表现张力。《爱丽丝奇境漫游记》《魔戒》三部曲、《黑暗物质》三部曲、《纳尼亚传奇》《哈利·波特》等耳熟能详的世界经典幻想小说无一例外地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绝伦、难以超越的幻想世界。儿童文学研究者朱自强认为就是幻想世界具有显著的“二次元性”②,幻想小说着力表现的超自然世界有着复杂的组织结构,与现实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和联系。这是一个在人类生存的现实的“第一世界”基础之上生长成形的“第二世界”,源于现实的养分给予了幻想扎实的根基,赋予幻想活灵活现的逼真感以及超越现实的惊异感,这一双重性质的二元对立矛盾体在自我的体系中完整运作,产生“以假乱真”的真实错觉,这便是托尔金眼中“最纯粹、最有力”的“真格”幻想世界,这样梦幻般的“真实”可以通过幻想——这个精灵般的艺术——来实现。③

事实上,故事的发生和发展是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交叉碰撞产生的偶然结果,幻想小说的叙事艺术亦是如此。西方学界不乏从空间维度对幻想小说进行界定和分类的先例,崇高幻想(high fantasy)、低度幻想(low fantasy)、入口幻想(portal fantasy)这些常见的主要幻想小说类型均是幻想小说空间认识论的典型产物。崇高幻想小说在一个完全迥异于现实世界的虚拟第二世界中上演着宏大的英雄叙事,托尔金的《魔戒》三部曲是当之无愧的典范;低度幻想小说穿梭在现实和幻想两个世界之间,故事人物可以凭借着魔力、魔法道具等神秘力量从异域来到现实,在理性现实的世界中上演有趣奇妙的欢闹喜剧,内斯比特、特拉弗斯是这类幻想小说创造的佼佼者;入口幻想同样设置了空间的穿梭,然而与低度幻想相反,神秘的入口是现实通往幻境的古老通道,在现实重负的规约下不堪顺从就范的孩子是神秘入口垂青的探险者和宠儿,《纳尼亚传奇》《爱丽丝奇境漫游记》等经典幻想故事凭借各类奇异的入口打造精彩的幻想故事。因此,空间对幻想小说的生存和胜利至关重要。常新港的幻想创作自然也绕不开这个话题,然而他却总是能够轻松洒脱地绕过所谓的常用套路,走一条不寻常的另类道路,看似普通传统的故事情节和创作手法的表层之下流动着不安现状、不拘一格的个性艺术和美学品性。

《天才街》里一个突然出现的无底大坑将徐伟带到了日思夜想的天才街;《空气是免费的》方第最终带着太阳学校中被“迫害囚禁”的同学们来到了自由清新的空气街;《毛玻璃城》静谧纯净的梅河变成了冰冷残酷的毛玻璃城;《树叶兄弟》因病去世的森从天堂返回人间,化身低调神秘的木。“天才街”“空气街”“毛玻璃城”“天堂”这些空间是现实世界中闻所未闻的幻想臆造,但是这些异度的“第二世界”的设置方式却截然不同于传统的做法。在常新港的幻想小说里,既看不到明显的空间穿梭,也看不到幻想世界作为隔离空间的孤立存在,一切都发生在现实的维度中,常氏的现实包罗万象,将想象的、非真实的、不可能的同可能的、真实的一网打尽,包裹成一个严密的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省去了空间上穿梭的麻烦和转换的焦虑,在流畅的叙事中浑然不觉地制造幻想。所以,读常新港的幻想小说,无处不在的现实气息常常会令人纳闷,这样起于现实、存在于现实、终于现实的作品是真正的幻想小说吗?现实世界似乎将幻想空间挤压到了极度逼仄的境地,幻想空间更多是作为现实问题的出口而存在,似乎背负了太多现实的期望和托付,这样的幻想是纯粹而且轻盈的吗?

如果按照传统的双层空间来解读,答案似乎十分渺茫。然而,若跳出传统的束缚来加以审视,常氏幻想的双重空间是晶莹剔透的。这不是一个存在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传统二元对立,而是一个儿童和成人空间的巧妙设置。换句话说,在常新港的幻想小说中不是现实压制冲淡了幻想,而是幻想拥有了不一样的存在方式。常新港将幻想融入了儿童生命的本质和精髓,从而悄然地创造了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两个对立的双重空间,以成人世界书写现实,以儿童世界书写幻想,在现实世界里冲突不断的儿童与成人在情节的展开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幻想与现实的交织,这样的融合浑然天成,亦真亦幻。这样的创作不是肤浅的炫技,而是独特深邃的儿童观自里向外的自然流露。成人的眼光看世界,世界是扁平的,充满利益纠结和矛盾斗争,其竭力追求的社会认同是不断向现实的功利主义妥协低头,为现实所扭曲逼迫的结果,所谓的成熟老练是人性中最单纯、最纯真的部分为现实所蹂躏践踏之后不可挽回的“悲剧”,是一副被物质和世俗腐蚀掏空的骨架,空虚乏味地苟且于世。这样的价值观造就的便是小说中以学校老师和家长为代表的沉闷压抑的现实世界,高调地兜售世俗和功利,毫不掩饰其对迎合者和屈从者的青睐,对叛逆反抗者的憎恶排挤。宫宇、铁头这些体制内的孩子由此获得“特权”,成长为新一代利己主义者,万礞礞、方第、徐伟、糖、梅水因为忠于自身追求的执着坚守成为体制戕伐的目标。

然而,正是在这群尚未丧失本真的朴素儿童身上,常新港看到了希望。那未被泯灭的儿童天性迸发出的强大力量不单是身体的反抗和逃离,更是精神的笃信和坚持。他们所遭遇的鄙视、冷落、非议和排挤是来自另一价值观的敌对嘲讽,是同化教育失败后的恶意仇恨。这是现实生活中的严峻部分,也是作家目光伦理的始终聚焦。在常新港的幻想小说中,这个严峻的问题对于被“所谓的道德”绑架的儿童是一个莫大的威胁,面对外部敌对势力的重重围剿,直接的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唯一的选择只能是退回自己内心,寻求内心的安宁和纯洁。

退回内心,退回到心灵之中最纯粹、最本真的一隅作为陷入困境的少年主人公的唯一出路,在常新港的笔下巧妙地演化成搭乘想象的翅膀,开启一次精神解放的自由之旅。藉由儿童的内心直抵想象,找寻出路,出神入化却又恰到好处、情理之中。世俗的成见和“道德”的阴影在想象的净土里不但对纯真束手无策,反而变得脆弱不堪,要么像在《空气是免费的》里面那样被清新纯洁的空气街一把扫尽、荡然无存,要么像在《毛玻璃城》里被单纯勇敢的梅水一击崩溃,要么像在《树叶兄弟》里被阻挡隔绝在外。想象的空间是一个与世俗的“邪恶”和压迫势不两立,甚至完全绝缘的空间,以清澈见底的童真扫荡贫瘠空洞的世俗价值观念,这是一个真正属于儿童的空间。儿童在这里如鱼得水,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在常新港的幻想世界里很难找到经典幻想小说中的“引路人”形象的重要原因。《指环王》中的甘道夫、《纳尼亚传奇》中的阿兹兰、《多伦王国》里的魔法师等引导主人公攻坚克难、达成目标的智者人物在常氏幻想中统统缺席,常新港笔下的主人公从来都是精神自足的完整个体,在困难和逆境中单枪匹马,独当一面。这不仅充分表达了作家对于少年儿童的信任,更是一种难得的尊重,在空间的独立性中赋予儿童彻底完整的独立性。

在常新港的空间构造法中,现实和幻想两个维度之间没有生硬的切割或杜撰,没有决绝的对抗和冲突,幻想向心而生,除心结、解心惑、达心愿,由里至外呵护心灵的成长,解决现实危机。作家由外及里书写现实对内心的扭曲和压抑,再由里至外揭示内心对现实的回应与行动,一番轮回明白传达作家对儿童生命关怀的终极指向:儿童的心灵世界。

三、莲之气质:常氏人文情怀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清净优雅、超然脱俗的气质因此闻名。生于淤泥之中,却亭亭净植,超然于泥污之外,朝向阳光,娴静恬淡,静静绽放。这一抹乐观悠然之中见得的超凡与洒脱于世间的人与物都是难得的,仔细品味常新港的儿童幻想小说,亦能窥见几番莲子的风采。

若说常新港的人文情怀,他的严峻和深沉一直聚焦在儿童的精神生命和生存境况之上。无论是现实主义的成长小说,还是摇曳明快的幻想小说,大抵都在探讨一个永恒的话题:不蒙尘埃的童心童真在与残酷冷漠的现实的交锋中,不惜一切代价,秉承初心,顽强前行。对于儿童在这一斗争中所承受的疼痛和苦难的朴素讲述在冷凝的叙事色调中静默地宣扬着他的悲悯情怀,童年在常新港小说中具有一种恒久的原型意义——童真、孤寂、疼痛、顽强。④常新港对悲剧元素有节制的使用,少年石牙、陈土、陈道道、女生苏丹等演绎了一出出苦难成长的励志剧;幻想小说借助想象的着色,疼痛更多地转化为心酸。方第、万礞礞、梅水同石牙、陈道道、陈土一样都是怀揣初心的热血少年,在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坚持做自己,相比后者带有的时代社会造成的生命悲剧的苍凉和无奈,前者顽强地坚守着人性的底线和内心美善的积极希望。在现实主义小说的世界里,主体性在遭遇生活逼迫打压至最底层时,个体的反弹和反抗通常是致命的,或是被压抑已久后的绝望呐喊,或是拒绝同流合污的自我毁灭;常新港在幻想小说中对个体抗争的延续赋予了幻想故事悲壮的底色,然而那颗始终清爽的灵魂总是能够沥静喧嚣与污垢,超越现实的偏狭和成见的恶俗,与自我达成和解,既不苟且于世,也不妄自菲薄,在纷扰浑浊的生活中孤寂地坚守着那颗高贵的灵魂,不流俗、不媚俗、不随波逐流。幻想小说中的少年主人公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更有面对困难勇敢直前的精神,在追求自我价值的过程中实现自我超越,询唤个体生命的差异性和生命存在的意义。⑤常新港曾说:“我们眼前的中国孩子的生活,就像一场无休止的马拉松比赛,无法停下奔跑疲劳的脚步。人类中无比美好的幻想之窗,被一只只无形的手关闭了。我想推开头顶上的那扇窗,让风吹进来,飘进几片不一样颜色的自由的云”。⑥因此,当幻想开始观照艰难跋涉的少年心灵时,现实主义的苍凉在幻想的升腾下生成乐观激扬的希望。

《毛玻璃城》讲述的那场捍卫记忆之战实质上是人性中的粗鄙丑陋与单纯天真的较量。僻远的梅村生活虽然贫穷艰苦,但流淌不息的梅河水赋予梅村人简洁的朴素与不竭的生命力,一个废弃的汽油桶引来了修迪老师神秘的远房叔叔,少年梅水熟悉的一切随之悄然改变。莫名的瘙痒、行为“变异”的牲畜、弥漫的瘟疫、逐渐“变味”干涸的梅河水、“路人般”的亲人、傻瓜遍地的奇怪玻璃城,一切源于人类的贪婪与野心所酿造的混沌暴力。毛玻璃城无所不用其极的洗脑式独裁控制,残酷剥夺了人类发出“我是谁”之问的根本能力,成为主体性尽失的行尸走肉,少年梅水凭着残存的倔强记忆以人性至真荡涤浑浊的邪恶,将记忆的星火燃烧燎原,这一抹“火星”正是常新港幻想小说的生命源。

《空气是免费的》展示了机械呆板的现代教育体制里个体抗争的力量与希望。初中男孩方第是应试教育体制钟爱的成绩拔尖的“优质生”,然而,方第毫无缘由歇斯底里地尖叫发泄却让他成为了学校里的“问题生”和危险分子,转学到太阳学校。这是一所全封闭的寄宿学校,其标准化和模式化的僵化管理霸道地抹杀学生的个性,强势剥夺学生的自由,无条件的绝对服从是第一准则:豆腐块一般整齐的被褥、内务用品的精准摆放、整齐一致的鼓掌节奏、治疗扭头张望的塑料脖套,牢牢掌控学生身心,以杜绝任何“问题苗头”。这样的同化危机在常新港的幻想小说中基本是一种常态书写,但陌生的是故事结尾所绽放的人性力量。方第的抗争终在太阳学校牢固的堡垒上打开一道缺口,学生集体出逃,来到向往已久的空气街,“自由”呼吸生活。遭遇压制的个体因为心存的渴望与梦想摆脱了常新港现实主义书写中个体毁灭的悲剧设置,坚挺了人性深处的美好。虽然逃逸的方式或遭人诟病,胜利的规模有所局限,然而在常规的讽刺和揶揄之外,个体主体性,那种追求自由、独立、尊严的内在精神,那种克服生命平庸状态的内在创造性,⑦总是令人难以抗拒,心向往之。

《天才街》里的追梦少年徐伟虽未斩获美梦成真的喜悦,却领悟了侥幸与固念的代价。徐伟身材矮小却酷爱篮球,梦想成为乔丹那样的篮球天才,面对同学的讥讽奚落和老师家长的批评质疑,急于证明自己的徐伟将神秘的天才训练营当作救命稻草。意外进入天才街,徐伟目睹了无数不可思议的“变异”。在激素的改造下,徐伟如愿以偿,却遭人嫌恶。好友菲菲的到来使他明白天才的代价是清除“善良、勇敢、正直”,保留下来的是“自私、虚荣、冷漠”⑧。于是,他决定逃离可怕的天才街,最终顺利回到现实世界。与《空气是免费的》不同的是,《天才街》的结尾不是逃离现实,而是重归现实。然而,重归不是妥协,也不是沉沦,而是经历深刻发现和认识后的自我重拾生活的自信姿态。或许徐伟在小说末尾的那段独白可以援引作为这些“天才”问题少年共同的追求和执念:“我就是我……曾被我丢失的那些珍贵的东西,我还随身携带着,那是我身体中最重要的东西,我一直到死,都将和它们不离不弃。”⑨简洁质朴的语言力透纸背地宣誓着少年的主体性,个性在现实重担的压迫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超脱与潇洒,一种绝处逢春的乐观情调激荡其中。

常新港用幻想驱走了毁灭与死亡所带来的悲痛终结,代之以涅槃重生之后的宁静美好,一切烦恼纷扰、疑虑纠结、矛盾挣扎最终归于平静,烦躁不安的心灵随梦想的达成而开怀释然,浸染着希望的重生灵魂以愈发耀眼的光芒再次照进依旧我行我素的现实。这里弱化了异域历险的刺激效应,没有恢弘的大场面,也没有戏剧化的善恶对立,只是从现实慢慢地、自然而然蔓延伸展到现实世界里一个“隔绝”的封闭空间,让心灵任性自我地踏上“自由之旅”,幻想为受现实困扰的少年儿童提供了死亡之外的重生选择,让挣扎的自我有了安顿,原本悲剧性的真相因而增添了一抹亮色。常新港笔下一个个看似固执倔强的“问题”儿童其实是可敬可爱的“追梦人”。他们的问题恰是因为内心深处一直坚守的简单纯粹的“初心”,仍保留着未被社会规约同化的质朴本真,孤立游荡于早已被俗世的物质和功利洗刷的心灵之外,依靠尚存的童贞和朴素人性,不畏现实阻挠,朝着梦想迈进。

如果说现实主义小说里的常新港用悲悯的目光俯瞰北大荒少年的苦难成长,为他们的成长所付出的代价而唏嘘,那么幻想小说里的常新港则以尊重的注视透析人性中最真挚朴素的部分,沿着儿童生命本真的生态轨迹循迹而行,为他们的“倔强”与坚持喝彩助威。然而,常新港的幻想小说仍不免现实的负重,几分无奈与淡淡的悲伤总时不时涌上心头。幻想的存在或是通向梦想的临时出口(如《空气是免费的》),或是通向自我认识的关口(如《天才街》),或是达成自我和解的安全入口(如《三臂树的传说》),似乎更多地表现为一种从属于现实的功能化产物。可以说,常新港通过一个个逼真生动的少年形象白描式地展现了幻想是儿童生命的根源和本能,这股强大的力量最终疏浚为灵魂在想象世界里的自由徜徉。也许,适当地在这深邃的幻想注视中增添一些欢乐轻盈的元素,幻想能够变得更加轻逸纯粹一些。

(作者单位: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外国语学院)

①李东华《变与不变——在黑龙江小说创作研讨会上的发言》[N],《文艺报》,2006年10月26日,第5版。

②朱自强《中国幻想小说论》[M],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页。

③J.R.R.Tolkien.On Fairy Stories.[J],The Tolkien Reader [M],New York:Ballantine,1966,pp.41-68.

④徐妍《虚拟化的新世纪背景下亟须坚硬的成长寓言——以常新港小说为例》[J],《出版广角》,2016第271期,第88-90页。

⑤侯颖《在动物的灵魂中飞翔:常新港儿童文学创作的新突破》[J],《文艺评论》,2015年第11期,第120-126页。

⑥常新港《心灵成长小说系列·生锈的孩子》[M],武汉: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年版。

⑦汪树东《在阔大的人性景深中发掘少年成长的主体性——论常新港少年成长小说的叙事伦理》[J],《文艺评论》,2013年第5期,第72-77页。

⑧⑨常新港《天才街》[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3年版,第231页,第244页。

2017年吉林省高校“十三五”科研规划项目“儿童幻想小说教育价值研究”(JJKH20170947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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