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应当心明眼亮,走在黑暗之中
——陈希我论

2017-09-28郭洪雷

文艺评论 2017年10期
关键词:陈希身体小说

○郭洪雷

人应当心明眼亮,走在黑暗之中
——陈希我论

○郭洪雷

陈希我是孙绍振先生发现的。写作课上,陈希我把自己的小说《坟墓》当作业交了上去,孙先生读后极为震惊:怎么一个18岁的孩子,就有这么黑暗的心理?在一团“黑暗”中,孙先生发现了一块“天生就是当作家的料”。后来陈希我一直在写,一如既往地执着于黑暗,沉溺于黑暗,将黑暗作为自己的生存方式。陈希我说:“黑暗是我的生命之痛,但是就像牙疼,越是怕痛,就越是要拿舌头去顶伤口,在痛中得到确认,在痛中得到慰藉。文学就是与苦难调情,从而使苦难变得迷人,产生极端的欣悦,从而超越苦难。”①从表面看,陈希我对文学的理解有点邪性,带着病态。然而,一旦进入他的作品,我们就会发现一缕“斜光”:抑郁、沉重、扭曲,没有温度,带着绝望。但是,它会给人带来光感,照亮生命中的麻木与灰暗。就此而言,陈希我的写作就像尼采所说的那棵树:“它越是想长到高处和光明处,它的根就越是力求扎入土里,扎到幽暗的深处——深入到恶里去。”②这样的写作,为向上而向下,为光明而黑暗,为趋善而逐恶;在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天堂与地狱之间,承受灵魂的撕裂之痛。

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由语言进入一个人的作品,可以直接把握作者内在的思想和思维的情状。细读陈希我小说我们会发现,“蓦然”一词重复率极高,它标识出了作者在思维上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在陈希我那里,“蓦然”是突然,是反观,是凝目而视,是瞬间醒悟,是他审视人物面临“心灵深渊”时的短暂犹豫。长篇小说《抓痒》是陈希我的代表作之一,语言极富个性,行文间“蓦然”反复出现了将近五十次。“蓦然”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裸露在陈希我小说文本的表层,包裹着他对人的日常生存的迫压和追问。在后来的小说中,这块“石头”风化了,降解了,但并未隐没消失,而是蜕变为一种“永远问题化”的精神气质,充斥在陈希我小说的角角落落。也正是在这里,陈希我的写作为中国小说提供了某种可能:“向着我们的经验、生活、灵魂发问的强硬态度,不躲闪、不苟且,如果有深渊那就坚决向着深渊去。”③

陈希我被视为先锋作家,但与一般先锋写作不同,他很少标榜自己小说的技术,他更为看重思想锋芒,看重精神探索的力度。所以,他的写作拒绝世俗的伦理成规、流俗的苦难叙述和对私人生活的简单暴露,抛却繁琐的细节、廉价的情感投入,他要在偏执的想象和锤击般的追问中,侵蚀、还原当代人维持日常生存的精神幻象。《晒月亮》写两个中学生的早恋和他们20年后的相聚。上世纪80年代,早恋充满罪感和恐惧。那样的恋情刻骨铭心,充满折磨。为了能够真正拥有对方,摆脱一种虚幻的处女膜恐惧,二人甚至想方设法,让女方与家里介绍的副区长的儿子发生关系。《我们的骨》写“我”的父母,他们艰苦过,奋斗过,晚年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成天为吃什么而发愁。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在菜市场发现了瓢骨(肩胛骨),那可是艰苦年月凭供应票、病员证、领导批的条子才能弄到的。他们一下子坠入了由幻觉支配的心灵深渊: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弄到瓢骨。然而,在今人眼里,它没有营养,一钱不值。肉贩白送,他们不干,他们要买,要证明瓢骨的价值,为此甚至不惜与人冲突,不惜到超市去掉包,到市场去盗窃。最终虽被免于追责,母亲还是要跑回派出所,执意要求对自己的处罚。不处罚,瓢骨就没有价值。《我们的骨》是戏剧化的,是一则我们不愿面对的、充满荒诞性的生命寓言:生命由假相和幻觉支配。“人生就是一程一程的安慰,或者说是一场一场的诓骗”。

《冒犯书》和《我疼》是两个中篇小说集,陈希我希望通过“篇”“章”设计,使14个中篇获得整体效果。表面看,这样的设计很牵强,但就整体而言,这些作品之间的确存在一条贯穿性的线索:破幻寻真,哪怕是面对黑暗、丑陋、肮脏,是纯粹的恶,他也要无情地、阴狠地撕破一切所谓文明、文化、伦理和道德的伪饰,去追寻人性得以奠基的“不可摧毁之物”。这时的陈希我尖锐、疯狂,他的写作呈现出撒旦的一面:“你想好了吗?”“你可以选择合上。”“你确定要进入吗?”这是挑衅,也是诱惑。进入他的故事,你要有心理崩溃的准备。一对中年夫妻生活幸福美满,散步时亲言腻行,就像一对恋人。好奇使“我”偷窥他们的家庭生活:妻子在厨房忙活,丈夫在床上自慰;丈夫肾亏,妻子想方设法为他补肾;丈夫不行,就用手满足妻子;为给丈夫补肾,妻子甚至不惜犯罪,去买盗卖的人肾。然而,令“我”震惊的是,她实际上对一切心知肚明。她需要爱,依恋丈夫,渴望缠绵。她依靠自欺,去承受绝望而荒凉的家庭生活。(《补肾》)

陈希我的写作贯穿着揭破与追寻的冲动,而在所有作品中,《我疼》无疑具有根本性的原型意义。小说以第一人称女性视角直线阐释生命的疼痛:头疼、牙疼、肩疼、跌打损伤疼……父亲的疼痛(肝癌)更加令人绝望,父亲的临终醒悟是:“人生不过是一个大圈套!自己被套住了。”在小说中,“我”被痛经折磨着,疼得在血中打滚,浑身黏糊糊的。妇科主任说结了婚就会好,但是:

结了婚就会好起来?为什么?我不知道。结婚……我只隐隐感觉到结婚是一种更大的疼,被蹭,被压,被屠戮……然后,子宫被无情地胀大,肚皮被撑大,再阴道撕破生育,就好像便秘。你抓哪里都没用,扯断自己的手也没有用,没有救命稻草,你只能后悔,后悔!后悔为什么要结婚,种下孽种!为什么她们对结婚、对生育、对活着如此欢天喜地充满了希望?莫非就是一种诓骗?妇科主任诓骗女病人,老女人诓骗年轻女人,熬成婆了的诓骗还在当小媳妇的,妇女诓骗处女,母亲诓骗女儿,孕妇自己诓骗自己,痛过就忘,又想第二胎,痛苦到底有没有记性?诓骗到底有没有穷尽?

追问之下,生存幻象层层剥落,生命本相渐次澄清。最终,“疼”上升为一种本体感受:“我只是疼!疼!纯粹的疼!”《我疼》观念性极强,陈希我要告诉的是,确认了疼痛,存在感才会产生。

有论者认为,陈希我是“存在的发问者”,“他关注存在,关注平常的生活内部显露出的存在危机。”“他把我们貌似平常的生活推到存在的聚光灯下,从而使生活中的荒谬、匮乏与绝望悄悄显形”④。这一论述极为敏锐,抓住了理解陈希我写作的关键。但是,我们应该看到,陈希我于存在主义较少正面接触,其小说所呈现的“存在”意识,更多源自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鲁迅等人的阅读,更多体现为与存在主义在主题上的耦合。例如“自欺”“爱的冲突”以及对与“他人”基本关系的理解等。在我看来,陈希我出发的角度可能更低,与其说他是“存在的发问者”,毋宁说是身体的勘探者。一切从身体出发,一切社会、文化、道德、伦理问题都必须以身体为标准重加考量。这才是陈希我小说在思想上最为坚硬的部分。在别人那里,“存在”是在“是”中得到确认;而在陈希我那里,“存在”必须经受“不就是”的还原。“不就是”是陈希我小说中人物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语,在他的随笔写作中也时露峥嵘。它的作用就像陈希我小说话语中的“硫酸”,将维持人的日常生存的各种假相和幻觉侵蚀殆尽,最终在“身体”层面达成一种“建设性的摧毁”。

在陈希我的写作中,“身体”带有覆盖性。就已发表的作品看,除《我们的骨》《上天堂》《欢乐英雄》《母亲》等四个中篇外,其余十几个中篇、三部长篇都与性、欲望和身体有着直接关系。更为重要的是,陈希我许多小说都涉及到了施虐、受虐、享虐等非常极端的身体书写。在当下文坛,这些极端内容还很难得到有效理解,因此也招致许多批评和质疑。对于自己作品中的性和身体书写,陈希我有自己的认识。他认为写性曾经被认为是一种反叛,但是到现在已泛滥成灾,已经不是反叛了,反而是一种媚俗。在他看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写了性,而在于是否媚俗地写性。“现在有太多‘如家常便饭稀松平常’的性描写了,这恰是我要闪避的,也因此我笔下的性不自觉地比较极端吧,并不带着快感。中国人总把性当作快感,一个事物一旦激发的是快感,就丢失了深度。”⑤

当然,要想形成对陈希我的有效理解,还要从他的作品出发,从他小说中性话语和身体书写的特点出发。整体而言,陈希我小说中的性话语大多经过“冷处理”,其中没有任何基于快感的叙述和描写。他所写到的性爱和身体,全部是失败的、残破的、惨烈的。它们更多是陈希我小说修辞的载体,提问的基线,而不是生理欢愉的调节器。他的极端性身体书写,更多是他思考、追寻道德超越的可能性的路径,他从中所要汲取的是迫人思考的力量和彻底的否定精神。李敬泽认为,陈希我回应了中国小说一个根本的疑难:“精神叙事何以成立?”陈希我小说的修辞路线,无疑对这一根本疑难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一切从身体出发,破幻寻真,探索重绘人类生存道德图景的可能性。而在文学写作中,这种反思、批判和探索得以成立的根据在于:当谈论性、欲望和身体时,我们的认识无法脱离对精神世界的思考;同样,对精神世界的思考,也无法脱离身体、欲望和性。⑥

说到身体,人们往往单向度地想到性、色情和欲望,想到所谓的“身体写作”。但在陈希我的小说中,身体是一个复杂的能指,一个意义的结点,一个刻录故事的地方,是构筑在性和好奇心之上的认知的冲动,是一把“通往知识和力量的钥匙”⑦。其所发挥的作用、所呈现的意义,较之低俗的身体书写要复杂得多,深刻得多。首先,陈希我在小说中将自己的思考指向了身体和欲望本身。例如,《晒月亮》写了一段残破而令人耻辱的恋爱。但在更深的层面上,小说却揭示了这样的事实:你的欲望和激情与源自世俗观念的恐惧和禁忌实则一体两面。后者消失,也就意味着前者的烟消云散。你的愤怒、折磨和反抗,在相反的方向上,证明着后者存在的合理和必然。这样的事实荒诞,但却是难以否认的身体真相。同样,《带刀的男人》中“他”是当红评论家,“她”是急于成名的诗人。“他”要利用自己的权力获得“她”的身体。然而,“他”的欲望和冲动,恰恰来源于“她”的推诿和抗拒,“她”与一攻即破的“她们”的不同。一旦被纠缠不过,“她”冷静地、功利地与“他”做,“他”的“刀”也就成了被利用的工具。而“他”承受不了这样一种被物化、被客体化的“注视”,最终以菜刀自宫。这是一个很萨特的故事,虽然情节的推进过于观念化,但它让我们看到,陈希我就像昆德拉所说的那样,没有简单地叙述、描写一个关于身体的故事,而是在思考一个身体的故事,从而揭示出身体、欲望、性自身内部存在的悖谬。

身体是爱的自然基础,陈希我从身体出发,深刻地揭示了欢爱、激情背后的虚无和荒谬。《旅游客》是《玩偶之家》的当代续写。当钱不是问题的时候,陈希我将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的思考转换到了身体上面。娜拉和海茂两地分居,婚姻形同虚设。“我”与娜拉关系暧昧,但始终得不到她的身体。一次旅游终于使“我”如愿以偿。但是,你真的能够承受她的沉溺、纠缠和束缚吗?你能忍受她客体化的虐恋驭使吗?这时你会醒悟,所谓的“爱”只不过是一种谋求主体化的冲动。当她也提出主体要求时,你才看到自己激情背后的虚弱。《上邪》中诗人叶赛宁穷追茶楼老板娘如洇,当他发现如洇和老婆秀贞其实一样,身体下面有着同样的“臭海蛎味”时,他方才明白,自己的渴望不过是“行为艺术”,自己的痛苦不过是“假疯假癫”罢了。叶赛宁的二度自杀让我们看到:没有爱情的婚姻固然是不道德的;但是,没有对身体的认同和承受,任何的爱情都是虚弱的,无所附丽的。

对身体的单向度理解其实是一种遗忘,一种遮蔽。陈希我要唤醒文学中沉睡的身体,特别是那些被遮蔽的功能和事实。在他对日常伦理、道德的审视和反思中,“身体”是追问的出发地,也具有激越的启蒙功能。新作《命》写“我”的一对母女邻居。母亲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全都堆在女儿身上,学这学那,与其说培养,不如说折磨。最终女儿学业无成,工作无着。母亲老了,只能用语言谴责、摧残女儿,不断抱怨自己浑身病痛都是生女儿时落下的。女儿的生命在不断的践踏中枯萎了、麻木了,只能忍受,只能感恩、尽孝。女儿甚至暗自用小刀在腹部刻划条纹,去感受、抵偿母亲产生妊娠纹时的疼痛。然而,“我”践踏了那个被自己母亲践踏的女人,唤醒了她的身体。一声大叫让她明白:一切都是谎言,都是骗子。小说中陈希我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功利的教育,投向了包裹着厚厚护壳的日常伦理:孩子无法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但身体欢爱是你自己的选择。选择意味着更大的责任。正像巴塔耶所说的那样,文学中的黑暗和恶并不否定伦理道德,它要求的是“高超的道德”⑧。而这里所谓的“高超的道德”,并不是传统伦理道德的简单刷新,而是将它的根基深植于人类生命的自然体验之中,在人性的根本处获得全新的理解。

底层写作是人们经常谈论的话题,许多作家都在讲述底层故事,在对苦难的叙述中表达关爱和同情,在艰苦而灰暗的生活中发现人性的美好和善良,在弱者对命运的抗争中,表现坚韧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陈希我的许多小说也在讲述底层故事,但他反对“鸡汤化”的底层写作,他要透过身体去逼视底层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困境。“她”是一个被人忽视的机场清洁工,相貌平平。午间请假去影楼拍婚纱照,却落入扑朔迷离的被摄影师强奸的传闻。“她”自杀了,自杀前销毁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只留下那张婚纱单人照当遗像。而正是摄影师的“流氓”激发了她的美。她渴望被欣赏,被勾引,被骗。她的身体在摄影师的追逐和暗示下完全绽放了。那婚纱单人照,也成了她一生中最美的一张照片。“她”是贫穷的,但比贫穷更可怕的是身体的荒芜,精神的荒凉。(《飞机》)在某种程度上,在《又见小芳》中陈希我延续着自己的思考,“她”有钱了又能怎样?小芳来自底层,经过打拼现在有钱了:当老总,开宝马,住别墅。但随着钱的膨胀,她的身体也在膨胀——一身甩不掉的肥肉。她减肥,她折腾自己,但最终无济于事。她失去了被爱的可能,所有围着她的男人都盯着她的钱。明知“我”为钱而来,但她还是相信那是“真情一抱”,并在自欺的满足中为自己的生命定格。从底层写作看,《我爱我妈》非常尖锐,小说写逼仄生活之中的身体之恶,写极端情境之下的母子乱伦。如从正面看,这样的作品很少积极意义,但是,面对人伦之恶,我们必须承受这样的拷问: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人伦惨剧?我们真的了解底层吗?我们的道德生活真实吗?我们真的有勇气去抵近、去直面那个惨烈而绝望的精神世界吗?

我们从身体和性的角度介入陈希我的写作,并非要截断众流,否定以往对他的评价和认识,特别是从存在角度展开的相关研究。正如梅洛·庞蒂所言,“一个人的性经历之所以是他生活的关键,因为他把在世界、即在时间方面和在其他方面的存在方式投射在人的性欲里”;“之所以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看来是我们存在的镜子,无非是因为我们的身体是一个自然的我”⑨。从梅洛·庞蒂的话中可以看出,身体与存在紧密相关,但也存在差异。相较于“存在”,身体具有更强的工具性和自然性。“一切从身体出发”,可以给陈希我带来两个方面的便利:其一,利用身体、性与世界之间的投射关系,使自己的写作获得象征和隐喻的力量。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到,《我疼》《我们的骨》《暗示》《旅游客》等作品,都带有很强的隐喻性。在这些作品里,陈希我将世界之中的权力关系在人的身体上重新编码,通过身体书写来折射他对社会、对时代、对人的精神和灵魂世界的判断和认识;其二,利用身体的自然性,使自己的追问获得了更低的位置,获得了一种更为彻底的态度。陈希我小说突出人的感性、激情和冲动,而这些背后所映衬的,正是人类身体的自然属性——动物性。

“动物性”是人性思考中一个黑暗的区域。在文学世界中,动物性往往意味着恶。陈希我要想探索重绘人类生存道德图景的可能性,如何书写黑暗、肮脏、丑陋,如何书写人性之恶,是他必须思考的问题。而在文学作品中,书写人身上的动物性是一把“双刃剑”:直面人性之恶,可以使相关思考获得深度;但过多的记述、描写,则会触碰甚至穿越写作的伦理底线。在我看来,从小说修辞角度出发,有助于我们对陈希我黑暗书写的理解,可以明确作者的修辞策略,有效确立作者、读者的“外位性”。这样,在阅读中就可以感受到近似悲剧净化的效果。毕竟,像看戏那样观看人类内在的痛苦与恶,是比经受痛苦与恶更高的一个层次。⑩这样的理解,使陈希我的恶性书写获得基于学理的合法性。沿着这一路径,我们可以展开进一步的思考。现在的问题是:“恶”在小说中不只存在于故事层面,它还可能存在于修辞行为层面。在T.S艾略特的《教堂谋杀案》中,坎特伯雷大主教贝克特曾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人类不能承受过多的现实”。一个作者如果把巨量的、超出承受范围的现实呈现给读者,可能也意味着一种“恶”⑪。在我看来,对于陈希我小说的恶性书写而言,理解后面一种“恶”,也许更为关键。

从小说修辞学角度看,从“有血有肉的作者”经由“隐含作者”到故事中的叙述者和人物,这中间有一段绝对的、不能跨越的距离。但这段距离不是固定的,而是有弹性的:距离远,意味着冷静客观;距离近,则反映着介入或越位的冲动。在实际创作中,每位作者的选位都是不同的,不固定的。即使同一作者,在不同作品中的选位也不尽相同。它与作者的精神气质、写作风格及具体的修辞目的和修辞效果的设定有着紧密的关系。就整体而言,陈希我属于距离近的一类,并且在多数小说中,他都想尽办法极力挤压这段“距离”,谋求修辞策略与写作原初冲动的叠合,从而产生这样一种效果:“有血有肉”的陈希我,仿佛可能通过各种管路,渗透到自己的故事之中。例如,在《抓痒》《欢乐英雄》等作品中,作家“陈希我”会以“网络留言”方式直接出场,直陈己见,直抒胸臆;再如,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大段的无人称议论。这些议论会马上让人想到没了鼻子的萨克雷;又如,他在叙述中往往追求人物、叙述者和“隐含作者”在精神气质上的近似或一致,等等。而在所有这些努力中,陈希我下功夫最大的是在人称方面。

在中国当代小说家中,陈希我可能是在人称方面探索最多、走得最远的一个。陈希我原名陈曦,后来笔名换了几个,换来换去换成笔画少的陈希,怕重名,又加一个“我”。后加这个“我”,仿如心理暗示,使他特别用力于对“我”的探索。在陈希我的小说中,“我”可以是主人公,也可以是叙述者、反映者、见证者、偷窥者、审判者。在小说人称中,“我”绝不意味着作者的亲历亲为,但却是在场感最强的一个。《我爱我妈》中人称转换特别是第一人称的灵活使用,极大加强了小说审判反转的力度:“我”是在场的审判者,但面对人伦之恶,“我”必须承受来自“人伦之恶”的反诉。《罪恶》四人同述一个中毒致死事件,作者执意使用第一人称,小说在对《罗生门》的仿拟中,使“怨恨之圈”连接成型,也使每个人的“罪恶”在“我”的叙述中自行呈现。更为重要的是,陈希我通过“我”的自我对象化,愣是从“我”中撕出一个“你”,或者蛮横地、不讲道理地将叙事人称强行切换成“你”,从而使自己的叙述产生强烈的卷入性和代入感,逼迫读者进入故事,去经受、去见证黑暗、丑陋、肮脏、苦难和人性之恶。这是他最为阴狠的地方。正是经由以上诸般努力,陈希我达成了修辞策略与写作原初冲动的叠合,故事之“恶”与修辞行为之“恶”的交合混溶。这样,陈希我的冒犯,首先是一种自我“冒犯”。

卡夫卡对陈希我影响很大,从卡夫卡那里,我们也许能够寻找到理解陈希我写作的方向。卡夫卡随笔中有一则非常突兀的命题:“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⑫如果结合《诉讼》《城堡》《在流刑营》等作品所显示的思想看,这句话同时也意味着:“恶在某种意义上是希望的表现”。例如,《在流刑营》写了一台独特的装置和一个军官——装置的崇拜者。这一装置是精心设计的,毫无人道,极其邪恶。为证明装置有效,军官以身试刑,最后被钉死在装置上。这篇小说以寓言的方式写了一种残忍、不合逻辑但又是绝对的“公正”。这一“公正”源自上帝,是“不可摧毁的东西”⑬。读陈希我的小说,他对黑暗、对恶的书写方式,很容易让人想到那个军官。现在的问题是,在一个没有上帝、没有彼岸的世界里,陈希我要想探索重绘人类生存道德图景的可能性,他在人类精神的绝对高处不可能找到任何参照。这样,拉低视线,在相反的方向上,在人类的身体、身体的自然性、人性之恶中,去寻找奠基人性与重建道德的绝对依据——一个相对方向上的、同样不可摧毁的“公正”,也就成了陈希我的必然选择。但是,踏上这条道路,也许真的意味着“死无葬身之地”⑭。

如果拉回视线,从文学史角度理解陈希我,那么,我们会发现,陈希我自觉传承了由鲁迅所开启的“抉心自食”的传统。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曾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⑮陈希我时常阅读鲁迅,对鲁迅的黑暗体验有自己独到的领会。在他看来,“鲁迅是抓鬼者,同时也是鬼……他企盼的光明,与其是祛除黑暗之后获得的光明,毋宁是黑暗中的光明”⑯。在某种程度上,陈希我领会到了鲁迅希望“沉没在黑暗里”⑰的冲动。比较而言,陈希我也许没有鲁迅那样的深刻,但却有着同样的反抗精神,有着也许更为偏激的态度:他不想像鲁迅那样,保持对自己身上鬼气和黑暗的警惕。而是要推开黑暗的门,沉溺在黑暗之中。鲁迅铁屋子的寓言指向社会,希望唤醒那些沉睡的人,所以他要呐喊;而陈希我则要唤醒人们沉睡的身体,所以他要叫喊疼痛。鲁迅要揭出病痛,以引起疗救的注意;而陈希我则被批评为“只管看病不管救人”。但是,在我看来,如果文学非要承担“疗救”的功能,那么,陈希我的救治方式更像是“蛆虫疗法”:极端,丑陋,恶心,令人不忍闻看。但你也不能不承认,它有自己非常的治疗效果。只不过人们不肯轻易接受罢了。

在一个消费时代里,在一个精神极度异化、灵魂失去重量的时代里,文学必须对“人”给出新的说明,对人类生存的道德图景做出新的筹划。陈希我要在身体中开出精神的路,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陷入悖谬的选择。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否定这样一种可能:人在悖谬中模铸自己,精神在悖谬中发明自己,道德在悖谬中超越自己。直面悖谬,文学才能对“人”给出新的肯定和祝赞。雅斯贝尔斯曾经说过,当人陷入对自己的沉思时,如果我们不想掩盖事实,而想诚实地思考,我们就需要勇气。“我们应当心明眼亮,走在黑暗之中。”⑱

①陈希我《我的黑暗写作》[J],《艺术广角》,2011年第5期。

②[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页。

③李敬泽《我疼·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

④谢有顺《成为一个存在的发问者——以陈希我的小说为例》[J],《小说评论》,2003年第 1期。

⑤薛昭曦、郭洪雷、陈希我等《近观陈希我》[J],《南方文坛》,2014年第4期。

⑥[法]乔治·巴塔耶《色情史》[M],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4页。

⑦[美]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编言》[M],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⑧[法]乔治·巴塔耶《文学与恶·原序》[M],董澄波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

⑨[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M],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09页。

⑩[德]尼采《重估一切价值》(下卷)[M],林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50页。

⑪[美]莱昂内尔·特里林《文学体验导论》[M],余婉卉、张箭飞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页。

⑫[奥]卡夫卡《随笔》[A],《卡夫卡全集》第 4 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

⑬[奥]马克斯·布罗德《灰色的寒鸦——卡夫卡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75页。

⑭陈希我《一个理想主义作家的告白》[J],《山花》,2015年第1期。

⑮鲁迅《两地书》[A],《鲁迅全集》第 11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

⑯陈希我《文学的逻辑》[J],《文艺争鸣》,2008 年第2期。

⑰鲁迅《野草·影的告别》[A],《鲁迅全集》第 2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页。

⑱[德]卡尔·雅斯贝尔斯《哲学思维学堂》[M],梦海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页。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中华文学传承发展研究中心)

猜你喜欢

陈希身体小说
人为什么会打哈欠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A high-fidelity memory scheme for quantum data buses∗
我de身体
我们的身体
身体力“形”
爱的花园,有一支香水百合葬送了我的满园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