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山 北溪 乡情
2017-09-27杨西北
杨西北
1924年。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杨维铨身心疲惫地从日本东京回到家乡漳州。
杨维铨就是后来笔名叫杨骚的青年。他离开家乡已有6年半,他已由一个聪明顽皮的闭塞小城的少年家,成为一个受到新的思想文化洗礼和新文学浸润的青年人。这个青年人已经有新诗在上海发表,虽然无甚影响,但无疑受到极大的鼓励。这个青年人尝到了初恋的甘甜与痛苦,但不愿沉溺其中而企望有所追求。他以自己的体验和想象,写出了诗剧《心曲》,几年后在上海出版,后来被评论界认为在浪漫诗剧领域具有“创造性开拓”的意义。
在东京这个大都市呆了几年,习惯了那里的繁华气派,乍一回到漳州,维铨第一的感受是,这个小城是那样的逼仄、简陋、小气,自家门前这条用粗糙的花岗石铺成的南市街(即现在的香港路),简直就是一条狭窄的小胡同。一到夜间,别说什么霓虹灯,那些不多的街头路灯也永远像老人的目光昏黄黯淡。清脆嘹亮的是那木屐声,夜深时分,木屐的“托托”声有如富有地方特色的夜曲。还好是从小居住的地方,不久也就入乡随俗地总归习惯了。
南市街的杨家开棉纱店,在做棉纱生意。1900年1月19日, 维铨就在这里一座老式古板的二层砖瓦房楼下的一个房间里,来到这个世界。
杨氏家族的祖居是在华安县丰山乡,位于漳州市北郊,距市区10来公里。丰山乡挨在北溪的东岸,是一块平坦富庶的地方。从西岸看过去,丰山如一抹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它羞怯地躲在一片绿云中,隐现的只是几块瓦顶、几段墙垣。织成这团绿云的是一片蕉园、一片蔗林、一片柚子、一片柑桔。挟持北溪的两岸山峰,绵延到这里已经退隐到很远的地平线上,湍急的北溪也变得开阔而娴静,水流缓慢得令人不易察觉,一眼望去,像一面莹洁的玻璃。它似乎依恋着丰山这个孩儿,蹀躞回漩,缠绵难离,日复一日,竟在丰山村脚堆积出一大片白色的沙滩,像它呕出的一滩感情。太阳从丰山村庄的背后浮起,给整幅画罩上一层柔和的明亮。在这缱缱绻绻中,北溪大概也得到慰藉,它拥着丰山,最后还是松开手臂,带着满足和继续追求的微笑渐渐远去。
杨家祖宗同样不愿厮守这里的富足,十八世纪初叶,迁居漳州图谋发展,就在城南的东闸口立足了,做起纸品生意。
然而,天有难测风云,一场毁灭性的挫折发生了。太平天国后期,部份太平军移师南下,侍王李世贤率领部下于清同治三年即1864年的10月14日攻入漳州,杨家数十口人几乎全部死于战乱,其中包括维铨的祖父杨光道。这场血光之灾是如何发生的,详情不得而知。族谱中关于杨光道之死是这样写的,同治三年甲子某月某日已时,长发破漳,被害无葬,享寿卅四岁。“长发”即太平军,当时百姓似乎还不懂得太平天国,太平军的将士都留长发,所以百姓通称太平天国起义为“长毛反”。战乱中,人命如草芥。
维铨的曾祖父叫杨毕万,杨光道是其第三个儿子,第五个儿子叫杨文祥。太平军破漳时,杨光道已娶妻生子,第二个儿子叫杨长生,才3岁。在那场劫难中,杨家逃生的仅有杨文祥和杨长生叔侄两人。
22岁的杨文祥带着年幼的侄儿逃到南市街落户。颇有经营头脑的杨文祥改行做棉纱生意,渐渐又发展起来,几年之后,竟有一定规模。
1887年10月,杨文祥的三子杨鸿盘出世,24年以后,即1909年,杨鸿盘拔贡,次年上京朝考,被授广东省新会县七品候补知县,给杨家带来了光耀。在丰山乡杨家的祖厝前,竖起了使人敬慕的旗杆。杨鸿盘这个读书人就是杨维铨的养父。
战乱中随叔父逃出的杨长生几十年后也长大成家了,他没有随叔父经商,而在南市街附近的上坂打面为生,后不慎从楼上跌下来,伤病一直不愈,拖延数年后死去。杨长生有3子2女,第三个儿子就是维铨。
维铨出生不到周岁,过继给婚后尚未得子的杨鸿盘。当时民间有这么一个习俗,婚后如没子女,收养一个婴儿后便可得孕。果然过继维铨后,杨鸿盘连得三子。虽然这里实际上并没有因果关系,但世界上的事要全部说清楚也难。在养父这边,维铨是长子,养父视这个堂兄的儿子如己出,对他要求严格,尤其是注意对他的教育。杨鸿盘是个私塾教师,教着十多个学生,从5岁起,他就要求维铨跟着读私塾。7岁,维铨被送入汀漳龙道师范附属小学读书,13岁毕业后入汀漳龙道师范(后改为福建省立第二师范)预科,一年后转入福建省立第八中学。这一年是1914年,维铨已14岁。
维铨的性情深受养父的影响。杨鸿盘同曾任龙溪县知事的许南英(许地山之父)是好朋友,许南英闲居在家后,两人时有往来。少年的维铨耳闻目濡,举止也带有名士作派。他接受能力强,在正课上花的时间少,空余时多在看小说等其它的书,养母谢缓官是很严厉的,责备维铨不好好读正经的书,杨鸿盘在这点上总护着维铨,说小孩多看点书有什么不好,就让他看吧。
祖父杨文祥晚上时常邀三五好友一块泡茶聊天,维铨此时总爱站在一边听新鲜,听到老人讲的话有不对处,就忍不住出口纠正,这就惹得老人不高兴了,每逢这种情况,祖父就将他斥到一边,说小孩不能多嘴。维铨很不服气。
他敏感好强,有正义感,和邻居孩子玩时,遇到想欺负自己的人,他是不会退让的,遇到弱小的孩童受欺负,他往往挺身而出辩护,有时就拔拳相助,因此打架的事时有发生,因此邻人来向谢缓官诉说的事也时有发生,这时,维铨就要倒霉了。不护己的养母经常是不问清缘由,先责骂儿子一通,然后抄起细竹条抽打维铨。
小学时,有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课有错,他会站起来当场指出。上师范预科的时候,有一个姓王的数学教师是通过关系塞进来混饭吃的,在一次上课时解题有一步解错了,维铨立刻指出错误的地方,又说应当怎样怎样做才对。这个教师脸红耳赤,恼怒地扔下学生,中途离开课堂。维铨气愤不过,走上讲台,在黑板上用粉笔大字写上“饼烧未够火,也敢挑出来卖。”学生们都哄堂大笑。王姓教师知道后,大怒,要求学校开除维铨,后因多數教师觉得事出有因,维铨无大错,便不了了之。endprint
上了省立第八中学,一些教师的教学也大失水准,维铨同他周围的几个好同学时常在课堂上让他们丢丑现眼,这些教师便联合起来,要学校惩罚这几个身上长刺的学生。学校也几度想开除维铨几个人,但这些学生的家长都有点地位,加上学生们都倾向他们,恐引起风潮,于是只好作罢。维铨同这几个好同学后来都一起东渡日本留学。
维铨还有一大爱好,就是探寻名胜古迹,搜集民间传说,漳州一带可游览的去处,无一不印上他的足迹。他还喜欢将自己知道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晚上在家中,通常是他讲故事的好时机,听讲的当然多是同龄人,也有闲坐无聊的大人。当他讲得娓娓动听时,谢缓官总要插嘴责备道:“小孩子讲什么古,比人后出世,总要比人先知,有道理吗?”在母亲的心里,这个孩子总有点没大没小,故事都是大人讲给小孩听,哪有小孩讲给大人听?每当此时,听故事的只得悻悻走开,维铨也很不高兴地拉长脸。
如今,留学几年的维铨回到漳州,旧习难改,爱拉场子讲故事,这回讲的故事比他当年讲的要好听得多了,母亲再也无法打岔,她自己也想听听儿子在日本的经历。只是左端祥,右端祥,总感到眼前的儿子陌生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已经是不完全属于母亲的了。
果然,儿子住了不久,就到新加坡教书了,两年后又回国到上海,一呆就是10年。儿子成了“左联”成员,中国诗歌会发起人,活跃在文坛,出了许多书,这些母亲都不甚了然。
1941年,杨骚再赴新加坡。之后,在南洋过了一长串艰难危险的战乱生活。1951年4月,他得到一份新的工作,到雅加达《生活报》社编副刊《笔谈》。
《生活报》是当地华侨集资办的一家民主报纸,鼓吹祖国的自由、解放和独立。杨骚起初编副刊,后来任副总编辑。11月19日,印尼当局采取所谓“治安行动”,拘捕了社长兼总编辑王纪元,数月后出境回国,杨骚接任总编辑兼副社长。
杨骚在雅加达住在一座木头结构的平房,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客厅,门口是像小巷子一般的小路。杨骚许久没能这样舒心畅快了,他不顾刚刚做了胃切除手術后的体弱,一心投入报社工作。
杨骚在《生活报》上写了大量的政论、时评和社论。有时一个月写的社论多达9篇,正常时也有5、6篇,如《爱国与卖国之争》《殖民主义强盗的伎俩》《日暮途穷的侵略阵营》《鲁迅谈落水狗》等等。
然而即使在如此繁忙的编辑和撰稿之余,他也没有忘记自己钟爱的文学,没有忘记一些基本作者所热爱的文学创作,热情认真地给他们以指导。杨骚从来稿中,看到一篇以散文诗的形式写的纪念闻一多殉难4周年的文章,决定选用,他回了信,鼓励这个名叫千仞的作者多来稿,他没想到这是个才16岁的小青年,他的回信给了这个小青年多么大的鼓舞。后来千仞被杨骚召入报社工作,成了一个有名的编辑和作家。
1951年,雅加达发生了被称为“黑色旋风”的“八?一六”事件,报社的编辑郑楚耘被捕,杨骚也被当局列入名单。杨骚躲到一个姓黄的朋友家里住。一直到第二年初,才回到《生活报》社。
在《生活报》上,他写的文章用了不少笔名,最经常的是“北溪”和“丰山”两个。北溪是福建九龙江的主流,丰山是杨骚祖籍地的乡村,北溪就从丰山社前缓缓地流过。故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杨骚的眼前。他离开祖国已经10年,他想家了。
新中国成立后,杨骚的老朋友巴人(王任叔),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印度尼西亚的特命全权大使,又回到了雅加达。杨骚在同巴人见面的谈话中,讲到了自己想回国的想法。巴人希望他能留下来工作。杨骚一向尊重组织的意见,于是留了下来。
杨骚想回国的念头,早在日本人投降以后就已萌生。但因身体不好,时局动乱,又已成家,行动多有不便,所以只是念头而已。那时,他写一首叫《夜半低吟》的诗,很淋漓很缠绵地表达了这种思乡之情。诗是这样的:
什么病呵,什么病?/我,常在夜半从恶梦中惊醒:/梦见小鬼在我的肚里踢球,/梦见疯子扼我可爱的红婴。/ 什么病呵,什么病?/我,常在夜半从恶梦中惊醒:/梦见寂莫去世的母亲,/梦见毒蛇绕我腰身。/ 什么病呵,什么病?/我,久不梦见笑脸温情,/不梦见山绿水清,/好久呵,更不梦见苍苍的大海,/让我飞鱼般跳跃,游泳,/更不梦见骑彩虹,坐白云 ……/ 什么病呵,什么病?/尽是恶梦纠缠不清。/我,在梦中,时而无限悲愤,/时而大吃一惊,/时而鸣咽不成声,/时而又热泪淋淋……/ 什么病呵,什么病?/在梦中,我挣扎,呻吟,/我挥拳打,用头拼,/总扑个空,或碰着钉。/ 这样,就这样吓醒。/醒后呢,黑夜还是沉沉,幽幽 静静,/但闹钟敲一声、两声,/或鸡唱一声、两声。/(1946年6月22日 新加坡《风下》第29期)
这首诗是在发表的那年6月2日夜里写的。这当然是个适合写诗的夜晚,更深人静,于是,寂寞去世的母亲,苍苍的大海,笑脸温情,山绿水清,联翩而至。但这只能是梦,对旅居异国许多年的游子来说,这就是恶梦。
不论在养病期间,或是劳作在报社,他都念念着故乡和亲人。
他写信回国给养女红豆说:“你应该好好学习,求进步,最要紧是不要读死书,应该参加各种可能和合理的实际活动。目前祖国已经完全改观,家乡也正在实行土改,一切的一切都在革新迈进。你应该加倍努力才不会落在时代的后面,变成对人民对国家没有用的多余分子。好好地学习呀!最要紧,理论要配合实际,莫空谈!”这是1951年2月16日写的。他惦记着家乡的亲人,关心着他们的前途。
尽管身体很不好,他依然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杨骚为《生活报》写的最后的文章是两篇社论,它们是《不敢正视现实的奴才》和《略谈美制的片面对日和约》,分别发表于1952年4月23日和4月25日。
他想回国的念头日益强烈。他又找到巴人,同他谈了自己的愿望。巴人终于答应了。他也听取了远在北京的胡愈之的意见,胡愈之认为“如南洋不便久留,就回来好了。”
在一个金秋的日子,杨骚一家终于从雅加达启程回国。回国后在广州工作,任广州作家协会副主席。第二年,他便下到福建广东乡村体验生活,长达数月。因劳累过度,回广州后便病倒,缠绵数年,于1957年1月去世。在公祭大会上,被称为“忠诚的爱国主义战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