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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和山之间

2017-09-27朱向青

闽南风 2017年9期
关键词:古渡北溪渡口

朱向青

山的那边,是海。人类总有一种天性,想要去追寻那地平线的尽头,那遥远的天边海边,是否有我们所向往的未知而神秘的一切。

现在我就站在山中的一个安静的古渡口。人不多,渡口有一株巨大的榕树,据说已有二百多年的树龄,老榕遮天蔽日,华盖般把整个渡口都盖住了,许多渡口都有榕树,其实这就是一个天然的候船室。如今渡口边停了几条无人的小木船,夏日的午后,在水面上微微荡漾,显得有些落寞。这是一个遗存在华安县新圩镇的古渡口,从立于渡口边文字栏的介绍中得知,该渡口始建于唐朝,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徐霞客就是从此处登船游览九龙江北溪。清光绪十四年(1888)十一月初五,漳州府立岭兜古渡口碑于此,题为“钦加二品卫署理福建等处都监运使司监法道加十级纪录十次司徒”。在华安通公路、铁路之前,这个古渡口是九龙江中游北溪段的交通要塞,当年华安、漳平等地的货物,纷纷聚集到此转水运,再辗转而运销海外,换回了各种海外“番银”。 山岭重重,九龙江北溪水路成了地处偏僻受高山阻隔的华安联系外界的主要通道。

忍不住要去想象我们的祖先当年站在此岸望着彼岸的情形。山里的人,眼前是日复一日流淌的江河。河外的天地是什么?最初他们是游水过去的?还是坐着木筏顺着水流而去?他们见到了什么?是和他們一样陌生的同类还是另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风景?在许多山里人心中,遥远的海,因了这条水路的逶迤延伸而变得亲切贴近。

眼前这一片清澈宽广的江面应该是当年繁忙的流域之一。据《龙溪县志》记载,早在1300多年前,唐朝初期的刘氏三兄弟开发九龙江北溪航道,就有排筏和船舶运输。宋元至明朝中叶,新圩古渡及九龙江沿岸各个分渡十分繁荣。有很多不同省份的商人出出入入。船流不绝。

想象那时船舶往返于华安与下游的龙海、厦门之间桅杆林立众帆竞发的瑰丽场面。木帆船都是平底的,船头及尾部稍稍翘起;风帆用竹篾、竹叶数片连接而成;船体上方还有用木支架、竹叶与竹篾为板弯成拱形的遮篷。头梢、木舵、竹篙、木桨、桅杆一应俱全……货物和行人都在船仓里装载好了,戴着一顶尖头斗笠的老舵手站起来喊声“开船”,分管大绳的就从渡口的木桩上解了绳索,利索地一步跳上帆船,两排撑篙的船底人“嗨——”的一声吼,老舵手轻摇几下大舵,船便离岸,缓缓地向河中央驶去。

由上而下,运的是华安、龙岩的竹、木、炭、茶及山里的土特产;由下而上,运的是盐、青菜、糕点、海鲜。满满舱舱。华安著名的东溪窑瓷器就是通过新圩古码头运至漳州月港,再经由月港运送到世界各地的。有诗为证:“古县华安,新圩渡口,曾经船运繁忙。任上游茶叶,日载千箱”。 解放初期,上下游的物品,都要用双肩从古渡口挑进挑出,然后再通过木帆船运送,熙熙攘攘的物流,使这里兴盛非凡,因为有新圩古渡,新圩村曾经风光无限,被誉为华安的“小香港”。蓬船片片,纤绳悠悠,在如今难得见到一位摇橹船家的江面上,当年却是几百只货船齐发的热闹和繁忙。

久远的年代,在回忆里变得生机勃勃而鲜活。古渡口,沟通了大海与大山。古码头,又连接着乡村与城市。每天早上来自内陆各地的旅客陆续由新圩码头乘客船远走,去谋生、探亲、访友、旅游,去寻找外面的世界。浓荫遮天的老榕,湿淋淋的古码头,背着行囊各怀喜悦或伤感的人们一步一回头,或义无反顾地大踏步向前,从山中走来,走向古渡,顺江而下,去到遥远的天边海边。据说华安县共有旅居海外的华侨、港澳同胞70多万人,他们的先辈想必大多也是从这古渡口漂洋过海的吧。若是黄昏时离岸,太阳渐渐地隐没到林中,晚霞散射着一片凌乱的光芒,此时孤独一人倚着船栏,看微风波动着船边皱纹似的浪头,就会生出些许苍凉来。“渡口与你握别,再轻轻地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从此生根……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从前时光总是那么悠长,以至于我们在聆听古人旅途中的感伤时竟有一点点神往。古渡口总是给人以许多联想:漂泊、沧桑、乡愁、艰辛、离别、寻求……也有满怀憧憬离乡的少年,《红日》《南征北战》的导演汤晓丹,六十年前就是从这个渡口登上木帆船,沿北溪顺流而下,到厦门转抵上海,走向电影艺术的殿堂;原福建省委书记项南同志十五岁时随父母由这里驶往龙海、厦门,并最终走上革命道路,从此人生展开新的一页。每个渡口背后,都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历史和故事。满载着旅客的木帆船,往来于两岸渡口之间,同样也满载着这些故事和情感。

木帆船一天天、一趟趟往返,把旅客送往他们要去的地方。到岸了,船系稳当了,卸载货物,一众客人也一齐下了,船一下变得空空荡荡,静静地泊在那里,等着下一趟的开渡。村民回忆说,木帆船上行时风力扬帆,上滩濑需用人力拉牵。在拐过鲤鱼滩的下游河道,有一块潜伏在水面下的巨石,自然在巨石下方形成一个可怕的漩涡。每次逆流而上的船行到这个地方,所有船上旅客都要卷起裤脚下船,在岸边“呼儿嘿哟”齐力拉动纤绳,帮助帆船快快越过那块大石头。那时候,有太多摄人心魄的景象。真正让河“活”起来的,就是许许多多这样的古渡口。

“长天一色渡中流,如雪芦花载满舟;江上丈人何处去,烟波依旧汉时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客、货船仍频繁在此渡口停泊。直至1994年,漳华沿江公路(新线)开通,水上客运相继停止。舟楫不再往来,货物不再云集,古渡口也完成了它历史使命,渐渐沉寂下来,没了原来的繁华和风采。而今的古渡口是不慌不忙,从容悠闲的。对面河中间的鲤鱼洲看起来也是平静温婉。站在渡口,看江中的“鲤鱼滩”长满了黄色苇草,偶有几只白鹭和黑色的水鸟在江面上飞上飞下。九龙江北溪流经这里,分成两股,江水绕着“鲤鱼滩”兜转一圈后,才又汇合在一起。据说鲤鱼洲正是因九龙江水至此作环流状,淤积成洲,状如逆水游鲤而得名。洲面积369亩,是北溪最大的江心洲。洲上方另有一小洲,状圆,称为“鲤鱼吐珠”。人们坐游船环游鲤鱼洲,在芦苇荡里捡奇石,吃溪鱼,炕番薯,这里成为休闲的好去处。endprint

吸引人的还有关于鲤鱼洲的传说。据说从前鲤鱼滩上是有个村子的,村里住的都是姓饶的人家。饶氏大致于南唐、北宋年间迁入福建,沿北溪溯江而上来到新圩冷水坑口的鲤鱼滩,见这里洲滩开阔,江流趋缓,便定居下来,建筑码头,停靠帆船。航运的繁荣让饶家财富到明初已名贯北溪,人称饶百万,饶家世族达到鼎盛时期。有一天,天上来了个神仙,化成乞丐来乞讨,考验他们到底善不善良。起初村里人热心地给这个乞丐饭菜吃,到第一百天乞丐再来乞讨的时候村民们就板起脸不给了,说乞丐是骗子,还打了乞丐一顿。乞丐离开后回到了天庭,施展法力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把整个鲤鱼滩都淹没了,鲤鱼滩上的饶家帆船队被冲走,土楼被冲倒一角,饶家主人侥幸爬到土楼的屋顶,逃过人生劫难。鲤鱼滩上姓饶的人家有的死里逃生,到岸上投奔亲戚去了。这不现在九龙江沿岸还有姓饶的后代呢。新圩村人把传说念叨得有声有色。

传说不止是传说,古渡口停用后,江上又矗立起几座拦腰的大坝,水电厂发达,船儿过不去了,鱼儿也过不去了。世世代代的水上人家纷纷上岸,搬离了渡口,却仍怀念着把家安在船上,常年在风景迤逦的江上捕鱼为生自由自在的生涯。同来的友人小时曾经在古渡小镇生活过,她说,永远使九龙江灵动的是江上的那些帆船,还有靠捕鱼为生的一群标记自己身份的水上人家。他们对人常流露出永恒谦卑微笑的表情。这种不与人争、淡泊平和的心境,或许与他们以水为生的生活有关。水上人家常常会与岸上人家成为好朋友,常常会带她们一起划船。她忆起离古渡不远的上游水域,有一个奇特的深潭。潭心水流平静,三面环山,热情活泼的船家姑娘熟悉这片水域,她把船摇到这里,然后放开橹桨,任由小船微微晃荡。在山光水色间,她们欢快地聊着。一旦发现小船离开潭中心,向外围水势较急的区域飘去,就喊:“你们喜欢划船,你们来!”两位岸上的姐妹手忙脚乱拼命往回划船,于是摇摇晃晃中三个都哈哈大笑……而当夜晚,在靠近古渡的江上,常有二三十艘的帆船如在黝黑的梦幻中轻轻荡漾。灯光点点。这是友人描述的过往的画面。

习惯水上生活的他们,上岸瞬间,会不会可能犹如干涸的鱼儿?这令我想去看看这宁静的渡口附近住着的这一群上岸后的人家,和那条曾经热闹古朴的老街。

从码头沿着凹凸不平的花岗岩石阶走上来,岸上左边二层的红砖建筑是昔日的港务管理站,如今辟成了史料馆。右边有一座修葺中的庙宇,村民热情介绍这是在重建“天后宫”,也即妈祖庙。和所有江河码头一样,妈祖都是人们心中的水上保护神,依靠航运而发达兴旺的新圩古渡自然也是如此。据村民说这座妈祖庙解放前就有,当年古渡泊满了装载货物的篷船,船老大每次出航,都要备好三牲六畜,带领船工虔诚膜拜妈祖,企盼女神保佑一路平安。妈祖庙至今依然香火旺盛。

登完这百多级台阶,进入窄窄的用石板铺成的街道,这其实只是一条长约200米的巷道,脚下铺着的卵石已经磨得发亮,门前不时可见到一堆堆各种形状的石头。一路走来,既有閩南沿海风味的骑楼,又有山区半壁街道,时时提醒我们昔日水上人家在这山岭环绕中舟船穿梭的场面。新圩镇有逢三、逢八“五日一圩”的赶集传统习惯,当年各地商贩云集新圩古渡口盖屋设栈,盛极一时。谁会想到,今日的小巷曾是鱼贯而来的人群要侧身才能挤过的繁华商街,布满沧桑的骑楼,曾经都是商号鲜亮寸土寸金的铺面。

是啊,我们其实都是在渡一条历史的河。趟过就趟过了,河流总是不停地向前。古渡也淡然地走过斑驳过往。当我们走到船民小区,只见闲聊的闲聊,补网的补网,好不热闹。几个阿婶正头对头凑在一起做手工,额上几根银丝在傍晚的凉风中轻轻地晃动。看我们来了抬起头来,聊到过去她们的脸上就焕起特别的神采。她们说起船舱内的船板总是擦拭得油光发亮,勤快的船底婆们还会在微微翘起的船头架起锅灶,用新捕来的“战利品”炸出一大盆香喷喷的小鱼。一位阿婶快人快语,说,其实我们也习惯了岸上的生活,子女都很孝顺,每月都给我们生活费,也常回来看我们。现在每天也会去放放地笼捕捕鱼。一天差不多放上十几个,捕多了才去卖,溪里的鱼可新鲜着呢。看得出来,对于过去水上的那些故事,她们都历历在目。即使有些模糊了也如同在脑海里跳跃的浪花,偶尔光斑一闪,赶紧欣喜地张网将它捕住。她们还是一样生活在自己的“水上”人家,谦恭、平实而知足。

又回到绿水萦绕的九龙江北溪边,听村民说,渡口尘封近20年后,从村口到水边码头的一段条石台阶,覆盖的淤泥曾有1米多厚,十几个人,足足挖了一个多月,才使新圩古渡口重现旧容。而今江边修葺一新的新圩古码头,古榕、水车、雕像、青石栏杆,错落有致。沿着步行栈道,又见“弦高犒军”“缇萦救父”等一幅幅木刻文化典故依墙而设,不时可见三三两两的游客漫步欣赏。穿越历史的云烟来到千年之后的今天,作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码头遗址的古渡口已然中落了,也许随着现代交通的快捷到来,运输的功能将不复存在;但随着现代乡村游的悄然兴起,会再度进入人们的视野。是九龙江成就了新圩古渡口,同时也是新圩古渡口增色了九龙江。当我离开时,想起了诗人席慕容的一句诗: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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