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浴》与父权主义解读
2017-09-25丁洁
丁洁
摘要:剖析严歌苓的短篇小说《天浴》中所表现的极端的父权社会以及在父权主义之下存在的不平等的性别关系,深入探究父权主义中表现的性别不平等关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根源与演变,揭示父权主义不断延续、难以反抗的缘由。
关键词:父权 性 文化传统 女权
初看小说《天浴》时,我想到了安哲罗普洛斯拍摄的电影《雾中风景》。尽管《雾中风景》的时代特性并没有《天浴》那么突出,但同样是纯真的少女。同样是为了到达一个目的地,同样是遭遇了强暴之后明白了可以利用女性身体换得前行的条件。两个少女都在残酷的父权政治中被迫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身体,然而相比而言,《天浴》中的文秀更含悲剧性。如果说《雾中风景》少女的悲剧是现实冷酷的反映,那么《天浴》中文秀的悲剧却是整个父权主义传统的折射。
一、父权与性
但凡好的作家,作品中不免利用性来表达自己的立场。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用性揶揄政治;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用“下半身”作为对极权的反叛;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幽默地用“敦伟大友谊”来暗反文革的残暴……然而在这一部小说中。“性”的使用已不同寻常,或者说这一作品中“性”本身欢愉的、叛逆的意味根本不存在,相反的是,作者利用了“性”中含有的父权意味,并加以放大。
场部那些代表父权的大人物们给了文秀半年的承诺,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天真细细数着过日子,等待着一百八十天的结束。然而那些给她承诺的人却忘记了她的存在,又或许是在等待着她的自投罗网,等待着她女性身体的自动奉献,就如那些已经回城的女知青们一样。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行使性别权利的机会,在这样的一种权利的挤压下文秀无处可逃。从供销员开始,那些“关紧”的人频频出现在文秀的帐篷里,从每天一个到“一个下去,另一个就跟着进来”,文秀完全成为了他们泄欲的工具。文秀的可悲之处在于身处父权深化为极权的时代。深受父权思想浸染,以为自己的这种做法是天经地义。还为自己晚了其他女知青而懊悔“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几年前在场部就这样打开了门路,现在她们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个女娃,莫得钱,莫得势,还不就剩这点老本?”至此,女性的身体成为了性关系里的奉献者与牺牲品。
将性中的父权意味书写到顶峰的情节是文秀在人流房被强奸的那一段。为了回城故意打伤自己的张三趾本该对同样渴望回家的文秀抱有同情之感,然而父权体系的受益方却将这种虚妄的情感彻底撕碎。就在刚流产完的时候,进了产房强奸了毫无力气的文秀。并且在门口叫嚣“要进去把队排好嘛”,引得围观的人一阵哄笑。老金想要阻拦,也被医院的护士拦下,同样身为女性的护士没有表现出对文秀的同情与维护,反而恶毒地咒骂文秀。“交媾不可能发生在真空中,虽然它本身是一种生物和肉体的行为,但它深深根植于人类事务的大环境中。是文化所认可的各种各样的态度和价值的缩影。”凯特·米利特本身就是“父权主义”概念的提出者。她在这里用本身就具有相对权力关系的政治概念揭露了父权主义下性行为的实质。张三趾性侵情节就体现了在父权体系下,男性对女性的权利关系。张三趾的欲望是众人甚至包括女性自身都认可的男性身份下的合理欲望引发的合理行为。反而是被动参与的文秀才是这件性侵事件中不道德的一方,是“破鞋”。在文革的特殊時期,父权已经发展到了极端化的程度,但不可否认的是,相似的论调直到今天的社会依然存在。
小说中多次出现了“浴”的情节,用水清洗自己的身体在初期是文秀对于自己身体洁净要求的体现,在后来则变成了对自己内心纯洁的证明。通过用水擦洗自己的身体完成自己内心的一次次自我解救与救赎。尽管文秀通过“卖”来找门路,但是她对于身体与心灵的洁净却有着近乎严苛的要求。“女性对自己的身体的认知是女性界定自己的身份、掌握自己的命运和自我赋权的一个重要途径和组成部分。”文秀在父权的强压下执着又微弱地不断清洗身体,到最后甚至用消灭自己的身体的方式完成了对父权的反抗。
二、父权的文化传统
场部的男人用“性”履行了父权意味,而老金却成为了父权社会中的“异类”。最重要的原因是老金“失了根”,他不是一位传统意义上、处于统治地位的父权角色,反而成为了不被父权体系接受的父权社会的又一受害者。也正是这样一位游离在父权之外的男性,才能用纯洁的眼光观察文秀,带给文秀有如父亲一般的关心与救赎。在此我们不得不讨论“父权”是什么。
“父权”的概念与“男权”相近,指一种男性在家庭、社会中的支配性特权,本质上是男女性别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脉络中。我们都知道,在儒道体系中,万事万物都被归纳于“阴阳”的概念。《易经》中将自然界分为八卦,其中乾卦为纯阳卦,象征天、君王、父亲、丈夫、上司。而坤卦为纯阴卦,象征地、臣子、儿子、妻子、下属。这些附属属性可从卦象本身的形态上看出端倪。比如乾卦由三根连续直线组成,直线给人以坚硬、持续、专注、挺拔的印象,使人联系到山、树、兵器以及阳具。而坤卦由三根断线组成,断裂感带给人们陷落、涣散、被动、脆弱的印象,同样让人联想到沟壑、深渊以及女阴。“阴阳”的概念成为了古代中国人认识世界、理解世界的基本方法,由此产生了一个二元的认知论。将万事万物都简单加以对立区别,而这也确实是文明的开始,从此便深深作用于每一个中国人的意识和内心。
天为阳、地为阴;生为阳、死为阴;最后男为阳、女为阴。《周易系辞传》中对阴阳的高低划分“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不难看出,天地有高下,生死有亲疏,男女性别的不平等就从中国古代哲学的认识论中产生并渗透。随后,中国社会等级秩序也就逐渐形成了,这种秩序以阳为核心、以阴为附属。父亲、君王、丈夫与天齐名,都拥有控制万物的力量。而女性与地同构,所以大地孕育万物的功能便成为了女性的孕育功能,母亲也就成了女性唯一公认的名号。当每个人都开始相信“天”的力量时,就默认了男权对世界的主宰。而在后期的儒家学者董仲舒、朱熹等开始提出“三纲五常”、“存天理、灭人欲”之时,天理又与伦理结合起来,将自然世界人为的划分出等级秩序。虽然这种等级秩序并不是真正的自然,而是社会塑造的自然,但这种社会塑造的自然产生了二元对立的概念,天与地、男与女、父与子、夫与妻、长与幼……这些概念运用于伦理学,成为了规范社会行为的思想武器,将人伦上升为了天道,人便再无选择的权力,至此生活在父权主义的传统下。
但有一点奇怪的是,在父权社会中,每一个个体可能处于相对的强势,也同时处于相对的弱势。就像《天浴》中的老金,因为“失了根”便不被父权体系接纳,甚至在痛心地指责文秀“你是在卖”时,被文秀反击“那也轮不到你”。在中国文化历史进程中,五四时期以鲁迅为代表的男性作家群体也普遍表达过对父权的不满,比如鲁迅所说:“他们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錯了。”这种极端的威严与极端的被服从甚至使人不觉为人:“在百静中,我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这是对父权统治下个体的情感意识状态的真实写照。可是更可怕的是,虽然一代代“子”都曾对父权的压迫感到不满,但这种父权体系却依然能传承至今。甚至很多家庭正是通过父对子不断的训诫才得以完成文化的传承。对于这个问题,鲁迅先生有经历所以有痛,所以也有清醒的认识:“做儿子时,以将来的好父亲自命,待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时候,先前的宣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是父权社会传承性的普遍状态,甚至是一个潜移默化、不被人察觉的过程。可以说,个体在父权社会中是长久被压迫的,即使走上了统治阶层,也不过是遵照父辈的嘱托将强制的意志执行下去。
三、父权与女权
父权对男性也同样带来了痛苦,父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核,是对每个个体的思想压迫。不止在五四,在后来的作家比如巴金也曾为父权的松绑而感到轻松:“祖父像一个旧家庭制度的最后的卫道者那样地消失了。对于他的死我并没有遗憾。虽然我在哀悼失掉了一个爱我的人,但是同时我也庆幸我获得了自由。”照理来说,父权应该是我们需要共同反抗的对象。
可是显而易见的是。不仅在长远的历史进程中,父权社会一直得以传承与发扬,甚至在近现代性别解放的过程中,女性也远远要比男性更投入,甚至还会遭受来自男性的阻挠。这其中的原因简单说是因为虽然男人也受苦,但他们从父权中获得的利益远超于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而这个交换对于他们来说是值得的。我从书中找到答案:“男人不是因为身为男人而被压迫,而是因为参与父权体制才受苦……男人也受苦,不全是因为他们的贫困或属于少数族群,而是因为他们处于性别压迫系统中的主导性别。这样的位置让他们得到许多好处,也得付出一定的代价,这是他们受苦的原因……压迫存在于群体之间……为了理解压迫,我们必须把压迫和受苦区分开来。”男性并没有因为其男性的身份受到什么次等的对待,男性对父权的不满来源于在传承也就是具体的训诫过程中所受的苦,这与身为女性天生的次等性别身份是不一样的痛感。在一次次的性别解放热潮中,女性掌握的主动权越来越多,男性在政治、经济地位中的绝对优势式微。因此男性对自己父权身份所得到的好处越来越不满意,也就产生了对女权主义的极端抗拒、对女性处境的不在意以及试图让不同流派的女性互相争论以达到分化女性群体的目的,从而取回他们曾经作为男权社会中的支配性别的优势地位。从这点看来,如今反抗父权的女权主义,才是真正要求解放所有人的平权者,而不是父权论调中的极端的性别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