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杀声
2017-09-25张正隆
张正隆
深秋的辽西,天空寥廓,遍地金黄。
40军营房,一片片矗立起来,红砖红瓦,格外喜庆。
朝鲜停战回国,从1954年开始,盖了两年营房。
这是使用标准20年的简易营房,经周恩来批准,总后勤部统一设计的图纸,木材都是等外材,沙石就地取材,砖瓦灰都是官兵自己烧制的,再一砖一瓦盖起来。
前面说过,海南岛战役后,旋风部队奉命北上,目的地是洛阳地区。作为军委战略机动部队的3个军之一,40军驻扎中原,进出东西南北方便快捷。从海南岛出发就知道,到洛阳首先要建营房,没想到会在锦州大兴土木。
40军代政委李伯秋少将,来到352团。营房已经盖好,官兵身上汗呀泥的,正在做最后的修整,准备入冬前搬进去。而住进新营房后,和平年代的第一批老兵复员、干部转业,就要开始了。
李伯秋说,同志们辛苦了,歇会儿,咱们唠唠嗑。
谁探家了,谁还没有,准备什么时走,探家结婚的有多少。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三代老兵”,一个连四五个,几乎都是连干部,“两代”的还有二三十人,从朝鲜回来的就多了,70%以上。
从徂徕山下来的“三代老兵”李伯秋问:你们觉得这房子质量怎么样,能不能达到20年使用标准。
都说30年也没问题。打了这么多年仗,这回终于有自己的营房了,那还能差了?
李伯秋问,刚住进新营房,咱們在座的许多同志就要转业复员了,大家怎么想的?
有人说,说心里话,真有点舍不得走。可打完仗了,国家不需要养这么多兵了,这事俺想到了。俺服从命令听指挥,党叫干啥就干啥,就跟战场上接到命令炸碉堡一样,没二话。
有人说,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40来岁的连长问,政委,你说说,三八线上还对峙着,这就算是和平了吗?
有的说,俺看这和平有点悬。签的是停战协定,不是和平协定,兄弟部队还在那儿顶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
有的说,要是还打仗,可别忘了告诉俺,俺立马回来,还在咱旋风部队。
有的说,还打仗俺就不走了,就让咱们把仗打完,让后人过太平日子。
2008年春,临高角矗起一座纪念碑,上面镌刻着海南岛战役中旋风部队已知烈士的姓名。
1987年去40军采访,第一次见到离休不久的翟文清将军,我请他带我去看当年攻打的辽西省公署大楼。大热的天,我们走得汗涔涔的。我说副军长,累了吧?他说没问题,现在行军也不会掉队。1998年第二次采访,身上嵌着弹片的老将军,依然那么健康、矍铄,思维敏捷。
当年这里叫锦州铁路局,是范汉杰的指挥所之一,充满耳鼓的是枪炮声和冲锋号。“打过仗的老头”,率连打下省公署大楼后,又冲杀到这里。是夜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全速奔跑。周围枪炮声炒豆似的,子弹在路面上犁出一道道火星子,脚下是砖头、瓦块和敌人的尸体。他记得在这个广场上还绊了一跤,爬起来再跑,身上粘好多血,黏糊糊的。
14年后再采访,一向快人快语的老将军表述已经挺困难。
当翟文清抱着最后一包炸药逼近省公署大楼时,陈泽厚正率领尖刀排通过神社山前面的那片开阔地。炮弹在前后左右爆炸,轻重机枪子弹像割庄稼似的,半人来高的蒿草,未及收获的玉米,一溜溜纷纷倒落。那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陈泽厚手里的冲锋枪吼叫着,那人好像要追上子弹,冲在最前面。
解放锦州烈士陵园坐落的刺槐山,当年是旋风部队3纵的炮兵阵地。如今的40集团军干休所,就建在陈泽厚率尖刀排通过的那片开阔地上。当年的尖刀排长,前面写过的率连最先进入汉城、阵地战中屡抓“舌头”的侦察连长,离休后就住在那里。
最近一次采访,笔者去干休所不下20次,可我没去陈泽厚老人家,老军人患脑萎缩已经多年了。
1989年干休所落成时,先后有72家入住,就是说有72位“三代”“二代”老兵聚居这里。当年陈泽厚率领的那个尖刀排,如果加强一个步兵班,或者火器班,(这是很可能的)人数应该和干休所的老军人差不多。不知道通过这片开阔地后,尖刀排还剩多少人,笔者2012年最后一次采访时,干休所还有26人。
刺槐山上炮群轰鸣,旋风部队卷起旋风,锦州城里硝烟弥漫,冲锋号、小喇叭声声。战争的动感和影像,声声在耳,历历在目,从不曾褪去,历久弥新。当年冒矢冲锋的老兵,就在这片浸染着鲜血的战地,伴着战友的英灵,日里夜里,梦里杀声。
从徂徕山到长白山、海南岛,再到朝鲜半岛,一路血火,一路英魂,就有了旋风部队的军魂。
清晨,军号嘹亮,军营冲腾起雄性的朝气与活力。
集团军机关楼前的雕塑,旋风旋起一柄利剑,剑光如电,铮铮有声。
干休所,李如吉老人下楼推出电动车。每天这个时候,当年在刺槐山上占领发射阵地的炮兵班长,就会出现在铁路局对面早市买菜的人流中。
翟文清老将军推开窗户,望着这座战争名城的新的一天,望着距干休所不远的辽沈战役纪念馆,望着城北刺槐山上的烈士陵园,耳边响起军歌的旋律: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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