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小说中花草意象情欲色彩简析及溯源
2017-09-21阚海阳
摘要:中国古代文学体系中有着比较完整的花草意象研究,相比之下,现当代文学中的花草意象研究则比较薄弱。本文从中国现当代小说出发,以代表性小说文本分析其中花草意象所象征的情欲色彩,并以此为出发点从古代文学体系中探寻此种现象的发生源头并分析其产生的原因。
关键词:花草意象;情欲;性;传统
一
“《护士万红》(《床畔》的原名)应该说是个爱情故事。是一名年轻的军队女护士和她护理的一个英雄铁道兵以及一个军医之间的奇特爱情故事”[1],严歌苓将万红与张谷雨的感情视为爱情。“院墙束缚不住的狂热的攀枝花和沉暗的灰色钟楼各管各的存在”,爱情就是在这样一种狂热暧昧的环境中蔓延开来。这里出现了“攀枝花”的意象,攀枝花即我们所熟知的木棉花。“意象可以作為一种描写存在,或者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2],此处的“攀枝花”是“作为一种隐喻存在”,尤其是下文,万红将介绍信交给警卫兵时,“她没有话,也没有表情,还在看院墙外火光冲天的攀枝花”。当下文吴医生和万红回忆过去时,吴医生想到那个夏夜“一级小风里充满着攀枝花热烘烘的气味”,即前文所说的“人们相互间想入非非”和“调情”的气味,即充满着情欲的气味。
“小米辣”是小说中最重要的植物意象。“小米辣”原本是张谷雨宿舍的一个“盆栽”,当万红抱着这一盆“灼亮的红色”的时候,“心情有些陶醉”,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让万红对张谷雨生出喜爱之情、“张谷雨的顽皮和浪漫让她意外”:千头万绪纠缠着万红,“太阳穴上汗水痒痒地从军帽里爬出来”。“痒痒地”一词透露出万红此刻的微妙心理。无独有偶,汪曾祺《受戒》中,明海望着小英子的脚印,“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明海心里的痒,其实是情愫暗生所致。英子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同样地,这一盆灼红的小米辣搞乱的也是万红的心。“她(王葡萄)和琴师朱梅看着抹窑洞的新泥和着的麦种发出麦苗来,对看了一眼……那被舔臊了的空气动起来,把墙上的青嫩麦苗弄得痒痒的”,又是“痒痒的”,同样是写由麦苗勾引起来的情欲。
严歌苓小说《第九个寡妇》的主人公,王葡萄,则直接以植物命名。葡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本身就具有一层暧昧的意思,而王葡萄又是一位年轻的小寡妇,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小说中甚至有更为直白的阐释,“你就是一颗葡萄,一碰净是甜水儿”。与此相类似的还有贾平凹的《废都》,在庄之蝶与唐婉儿交欢之前,小说中出现了“葡萄藤”、“葡萄”的意象。“葡萄架下”的“春意盎然”最有名的要数《金瓶梅》中西门庆和潘金莲的醉闹葡萄架。此外,当唐婉儿万般思念庄之蝶不得欲火难耐而开始自慰时,“梨树”意象贯穿始终:梨树“哗哗把月亮摇乱”、梨树叶子一圈一圈地飘落则隐喻着唐婉儿情欲的起落。
桃花是方方小说《桃花灿烂》中反复出现象征“情欲”的意象。“桃花”在文中大约出现了7次,前6次桃花意象的出现都是星子主动或者被动想起(听到)“水香絮絮叨叨很精细地讲了粞和她怎么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夫妻生活”之时。星子是爱陆粞的,灿烂的桃花象征着星子喷薄的情欲,但是星子又本能地抗拒着这份情欲。星子对陆粞的情欲没有得到满足,她的内心是恨的,如小说文本从星子的视角所言,“无数艳丽的桃花”开放在“阴云”之上。但是小说末尾出现的桃花意象所指与前几次都不相同,最后一次桃花出现在星子拥旸入怀,默想静思之时。桃花依然开放成云霞,但却是“轻逸地起伏动荡”,完全没有前文中“在那阴云之上”的阴骘:在与病中的陆粞“互相探索”之时,“如火的桃花在星子的脑海中为一片空白所代替”。星子接受了对陆粞的情欲。虽然陆粞已死,但是旸会长大,又是星子新的寄托。
王安忆《锦绣谷之恋》和阿来《尘埃落定》与上述文本相比较,杜鹃花以及罂粟花与情欲的关系更为直白。“血似的杜鹃花,不可思议的殷红殷红,盛开着,美得邪恶,她的目光被她灼了,可却离不开了,钻进了它的心里”,她对他的情欲在这一刻借助杜鹃花意象得到尽情展现。但是,他们是理性的,最亲密的行为也是止于热吻,囿于家庭责任和道德的约束,他们这段婚外恋无疾而终,“从此我将每年去一次你那里”的诺言最终也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在《尘埃落定》中,阿来甚至直接言明“罂粟们就在天空下像情欲一样汹涌起来”。在罂粟花开放的夏天,“我对女人的欲望不断膨胀”,“漫山遍野火一样的罂粟热热地开放到我心房上来了”。同时,“父亲、哥哥都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欲”。“我”和卓玛的多次结合都是在罂粟花地里,罂粟地也是土司和央宗的幽会之所。罂粟花“艳丽的教人叫人坐卧不安”,是那么热烈,“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
同样热烈的还有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野火花”——白流苏到了香港之后,范柳原与她共处的第一晚,两人从舞场退下,回饭店的途中有关于影树的一段详细的描写。“从‘她直觉地知道开始,流苏关于‘野火花'的‘红'的想象都象征了他和她在此时此地的一种心理:被情欲燃烧的心理。‘她仰着脸望上去'是她的一个对应性的动作,她望什么?望那盛开着红花的玉树,然后风吹着树叶发出叮当的音符,这也让我们想起‘有音符的树'所象征的生命和爱情。”[3]《沉香屑 第二炉香》中,在罗杰和愫细的新婚之夜,也有相类似的花草意象场景描写。这里由花草象征的情欲自然是男主人公罗杰的。因为愫细对性知识一无所知,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的动情。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对罗杰的正常生理需求产生恐惧,从而导致下文中她的逃离与诉苦,让别人以为罗杰是色情狂,进而直接导致罗杰自杀。从张爱玲到严歌苓,这些作家(当然不仅仅只有这些作家)在描写男女情欲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花草意象作为情欲的代名词。大自然中的事物千千万,可是这些作家为何偏偏选用花草作为情欲的代替呢?
二
古代文学中一直存在着以花草意象比喻或者象征男女之间爱情的传统。相比较于现当代小说中花草意象对现代男女情爱的抒写,古代文学中花草意象则缺少欲望的彰显,更多地是对男女相思之情、爱慕之意的歌颂。
《桃花扇》第二十八齣《题画》讲侯方域得“桃花扇”之后寻李香君,而此时李香君已被选入宫中。其中有《玉芙蓉》曲牌,云:“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剪,正飞绵作雪,落红成霰”。此可视为桃花的特写,其后间旁白云:“(侯方域)不免取开画扇,对着桃花赏玩一番”,眼前桃花与纸上桃花相映成趣,但李香君不在。“看桃花半边红晕,情恳!千万种语言难尽”——纸上桃花象征着李香君对侯方域的坚贞不移,眼前桃花则暗示着侯方域对李香君的相思之意。第二十五齣《选优·尾声》有诗一句:“长门关住碧桃花”,类似《牡丹亭·冥判》中《后庭花滚》一曲,此曲从碧桃花开始连数四十种花名,这里也出现了“碧桃花”,“戏曲中常以碧桃花下指男女幽会的地方”[4]。《桃花扇》借“碧桃花”写李香君困于宫中,思念侯方域而不得之情,而汤显祖《牡丹亭》中列举“碧桃花”之后,有净白“他惹天台”,即指男女幽会。endprint
当杜丽娘梦中第一次与柳梦梅相会时,柳梦梅“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牡丹亭、芍药阑皆是柳、杜二人情感的外部呈现。其实,杜柳二人的名字亦有讲究,皆以花草植物为名。俞平伯《<牡丹亭>赞》一文言,杜丽娘兼花鸟以自喻,花为荼蘼、杜鹃,鸟为子规,“杜鹃、荼蘼,春二三月花也,花之畹晚者也;子规,尽情之物也,尽春之情其为杜丽娘乎”;柳梦梅之梅,梅子之梅也,引《诗经·召南·摽有梅》篇,所谓“逗春心一点蹉跎”,亦《摽有梅》之义也。[5]“尽三春之情以归一女子,尽一女子之情以归一男子,此《牡丹亭》全部之提纲也。”[6]
《桃花扇》《牡丹亭》皆以花名入题。“亭必牡丹何哉?盖牡丹殿三春,王百花,福贵团圞,有情美满之极征也”[7]。据此,我们大约可以解释《桃花扇》为何以“桃花”入扇。《周南·桃夭》篇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以“灼灼状桃花之鲜”[8]也,而《桃花扇》则以鲜之桃花喻情之极也。《西厢记》亦是抒极情之作,张生、崔莺莺第一次幽会之时,王实甫借花草意象营构出一种幽深暧昧的氛围:“花阴重重香风细,庭院深沉淡月明”、“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连红娘都感叹“好一派景致也”,并戏言“我看那生和俺小姐巴不得到晚”,“准备着云雨会巫峡”;当张生苦害相思病,则曲云“又不曾得甚,自从海棠开到如今”。牡丹、杜鹃、海棠、碧桃花等各种花,皆是作者用以隐喻或者象征男女之情之物:或精心营构约会环境,或作为男女主人公的情感载体,或直接以花草入名。
当然,不只元剧、明清传奇,传统的诗词歌赋中多有借花草意象作喻情之用。如赋,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即用“草木芳丽”、“嫩叶絮花”形容青春男女的蒙昧情愫;陶渊明《闲情赋》以“兰花”喻“心中美人”,并在带着露珠的木兰下栖息;曹植《洛神赋》借“秋菊”、“春松”比神女之形,“践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神女踏过芳草散发的气味都使人心神荡漾;此外,王粲《神女赋》“晔若春华”、沈约《丽人赋》“落花入领,微风动裾”、江淹《丽色赋》“红华舒春,黄鸟飞时;绀蕙初软,兰始滋”、司马相如《美人赋》“奇葩逸丽,淑质艳光”、刘彻《李夫人赋》“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宋玉《神女赋》“晔若春华”等都出现了花草意象。为何这些词赋作家们在描写女子时,总会将女子与花草联系起来,以花草喻美人?在此,我们不妨再往上追溯,甚至一直追溯到中国文学的起源——《诗经》。
在男女之情、婚姻尚且自由的时代,《诗经》中也不乏对爱情、对婚姻向往的吟唱。《诗经》中,经后人研究表明明确表达男女之情或与婚姻生子有关的诗作约60首,其中涉及到花草植物的大约有37首。我们可以将其简单分为三类:第一类也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花草類,如桃花(《桃夭》)、荷花(《山有扶苏》《泽陂》)、木槿花(《有女同车》)、游龙花(《山有扶苏》)、勺药、泽兰(《溱洧》)和红茜花(《东门之墠》)等,草则是茅草(《野有死麕》《静女》)、甘草(《简兮》)、荇菜(《关雎》)、卷耳(《卷耳》)、芣苢(《芣苢》)、茹藘(《出其东门》)、薇草(《草虫》)、蒹葭(《蒹葭》)、荠(《谷风》)、苓(《简兮》)、谖草(《伯兮》)、艾(《采葛》)、荍(《东门之枌》)、纻(《东门之池》)、蓝草(《采绿》)等;第二类则是与生产生活有关的树木和农作物,如楚树(《绸缪》)、杨树(《东门之杨》)、桑树(《桑中》)、李树(《丘中有麻》)、麻(《丘中有麻》)、枌树(《东门之枌》)、匏(《匏有苦叶》)、竹(《淇奥》)以及花椒(《椒聊》《东门之枌》)等;第三类则是瓜果,如梅子(《摽有梅》)、葑、菲(《谷风》)、栗(《东门之墠》)、木瓜、木桃、木李(《木瓜》)等。
第一类花草类,《桃夭》《山有扶苏》《泽陂》《东门之墠》中的桃花、梅花和红茜花等皆是比兴之用。然而在《溱洧》《静女》《野有死麕》三首诗中,花草植物的出现不再是作比兴之用,而是作为一种客观主体存于诗中,且花草都是礼物,行为主体皆为女性(除了《野有死麕》中茅草作为死麕的附属品由男性送给女性),“静女其娈,贻我彤管”(《静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静女》和《溱洧》讲的都是男女的约会,皆涉及到女性在约会时赠送花草给男性,这是一种定情的表示。袁梅也说:“古代往往以白茅来象征婚媾。这位姑娘以白茅赠青年是一种求爱的表示。”[9]
《静女》以男子口吻写幽期密约,诗中“静女”贻“我”彤管,“彤管有炜”,但是“我”的高兴并不是因为它的美而是因为它是“美人之贻”。“静女”送“我”的不仅仅只是一根彤管,而是她的心。再看《野有死麕》,这首诗稍有不同,植物在这首诗里只是作为真正礼物(死麕)附属品。男子送心仪的女子一头小鹿,还用白色茅草包裹捆绑。白茅在古代还有象征婚媾的意思。那么这一束白茅不单单是草,还有另一层含义——是男子向女子求爱的表示,女子接受了茅草,即女子答应男子的爱,反之则是拒绝。那女子接受了吗?“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是女子在对男子说,“轻点儿,不要着急,不要动我的围裙,不要惊动狗。”女子的话便反映出女子接受了男子的茅草,即接受了男子的求爱。男子高兴便对女子做出亲昵的行为。女子让男子轻点慢点,可能男子想要更进一步,行夫妻之礼,女子让男子不要动,怕惊动狗。
花草作为自然界的一种客观存在,从中国文学的源头《诗经》一直到古代文学之尾的清朝,在这几千年的岁月长河里,中国先民们都有感于花草之美。花草作为情欲的代名词,我们至少可以追溯到《诗经》,其原因又是为何?
三
至少从《诗经》时代开始,中国文学作品就已经存在着借花草意象象征男女情爱、两性情欲的传统。可是,大自然中物种万千,为何一定要借用花草意象呢?我们不妨先来看看闻一多对“鱼”意象的解读。《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说鱼》以《诗经》等经典为例,解释了“鱼”是匹偶的隐语,打鱼、钓鱼等行为是求偶的隐语言,而烹鱼或吃鱼喻合欢或结配的现象,闻一多认为鱼的繁殖功能是其象征配偶的原因。闻一多在《说鱼》一文中也提到存在着用“花”作为配偶象征词汇的现象,如果我们将闻一多对“鱼”意象的解读横向移植以解读花草意象,或许也能解释此种现象——这与远古人类的生殖崇拜有关,远古人类用花草植物来象征女性,赵国华说“从表象看,花瓣、叶片可状女阴之形,从内涵来说,植物一年一度开花结果,叶片无数,具有无限的繁殖能力;所以,远古先民将花朵盛开、枝叶茂密、果实丰盈的植物作为女阴的象征,实行崇拜,以祈自身生殖、繁盛、蕃衍不息。”[10]如《大雅·绵》是周族史诗,“绵绵瓜瓞。民之初生”,周民以瓜瓞起兴,其意在祈求周族子民能像瓜果藤蔓一样绵绵不绝;《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之天祜”,讲述的是以瓜祭祖,《礼记·玉藻》“瓜祭上环”则明确了以瓜祭祖的细节,“所谓上环,就是葫芦切断后,与茎相联的那一环,取其不离枝蔓也”[11]。endprint
在古代,一个国家的实力强弱在于国家人口的多少,《孟子·梁惠王上》中梁惠王就曾经向孟子讨教为何自己国家的人口多不起来的原因。在《诗经》产生的年代里,婚姻可能不会讲究所谓的爱情,其根本意义在于繁衍后代。大自然中的花草植物,可能只是一粒种子便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万千,而果实中又有千千万万的种子。对于一个部落、一个国家来说最重要的便是繁衍人口,而女性在繁衍人口中扮演着与花草植物相似的重要角色。花草植物强大的生命力以及强大的繁殖能力让古人将其与女性或者说生殖联系起来,以祈求人口兴旺、多子多孙。因此《诗经》中以花草植物比兴男女之情、婚配生子便有了现实的意义。比如《椒聊》,“椒聊之实,蕃衍盈升”,“椒类多子,所以古人常用来比女人”[12],以祈求妇女多子。两汉时期,皇后所居住的宫殿叫做“椒房殿”便也是其意。再如《东门之枌》,“视尔如荍,贻我握椒”,女子送给男子一把花椒以表爱慕的心意,在这里花椒自然不仅仅只是一种植物的果实,而是女子向男子透露愿意与他结婚、交合、生子的心意。
现当代小说文本用以象征男女情欲的花草往往是红色系颜色,如“绯红”的木槿花、“红得不可收拾”的“野火花”、“红艳艳”的罂粟花、“殷红似血”的杜鹃花、“灼亮的红”的“小米辣”以及“火光冲天”的攀枝花等。色彩可以起到传达信息、影响情绪的作用,那么红色在传递情欲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在人类社会中……红色往往还与爱情和性联系在一起。雌性灵长类动物在排卵期时,身体一些部分会出现红色信号。这被认为是雌性用来吸引雄性的性信号。研究证明雄性的确会被这种信号吸引。”[13]这自然是红色所具有情欲意义的生物学解释。如果从文化学角度看,红色的事物在原始人类社会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太阳(火)和血,而红色的象征意义也受到“火”和“血”两个基本经验的影响,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作家在描写情欲之花时注意描绘其“如血”、“如火”的特点:“有一丛血似的杜鹃花”以及“火光冲天的攀枝花”。因原始社会繁殖人口的重要性,具有特殊地位的女性便和极其重要的红色联结,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就体现为红色(“朱”、“赤”)往往用以状女性之美或者借以表达心中的爱慕之情。《周南·桃夭》篇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即红得不能再红了。这里“灼灼”的桃花是比兴之用,自然超脱了对桃花的一般的描写而有了深层的含义。《桃夭》是一篇祝贺新娘的诗,其中的含义可见一斑。姚际恒《诗经通论》云“桃花色最艳,故取以喻女子,开千古辞赋咏美人之祖”;此外“朱唇地其若丹”(宋玉《神女赋》)、“动扬朱唇”(蔡邕《青衣赋》)、“红唇写朱”(江淹《水上神女赋》)等以及我们所熟知的“红颜”、“红粉”、“红妆”等词都与女性容颜相关;古代文人在描摹女性衣着之时,往往也会注意衣服的红色。以唐诗为例,“红裙明月夜,碧殿早秋时”(白居易《杂曲歌辞·小曲新词》)、“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万楚《五日观妓女》)、“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舞旋红裙急,歌垂碧袖长”(元稹《晚宴湘亭》),诗人们对“红裙”似乎格外关注和倾心。社会心理学中有一种现象叫做“红裙效应”,即男性往往认为红色衣服意味着女性更加开放,对红衣女性欲望也最高。基于此,我们似乎就不难理解象征着情欲的花草基本以红色为主的原因。其实,不只花草,许多现当代小说在描写两性关系时也会注意到红色在衣着等方面的運用。比如《床畔》中万红那两件运动衫是鲜红色,连吴医生都怀疑“那两件鲜红的运动衫……为博取他那份植物人的欢心或情欲”;《废都》中庄之蝶第一次和唐婉儿交合之前,唐婉儿穿的圆领无袖紧身小衫是粉红色;《荒山之恋》中她“手里拿着鲜红鲜红的毛线”;《锦绣谷之恋》里他带的是橘红色的旅行包。到了现当代作家这里,红色(不仅仅是花草的红色)已经成为男女人物暧昧关系的一种隐晦性表示或者是男女情欲爆发的一种间接性描写。
现当代小说文本用以象征男女情欲的花草还有一个特点,除了情欲之花往往是红色之外,其背景色往往是暗调,大多是浓绿色且无限接近于黑色,与红色形成鲜明的色彩反差。《床畔》中“火光冲天的攀枝花”有“沉暗老旧的灰色钟楼”做陪衬;《尘埃落定》中“红艳艳的花朵”开在“大片浓稠的绿色”中;《桃花灿烂》中如霞的桃花则开在一篇“阴云”之上;《倾城之恋》中“红得不能再红”的“野火花”的背景是“轻纤的黑色剪影”;《沉香屑 第二炉香》中“绯红的花”凝结在“墨绿的木槿树”上。古代文学作品也注意到颜色的对比反差,如上文提到的诸多唐诗中,诗人在描写“红裙”时,往往会出现“碧”色、“翠”色和“黛”色。“碧”色和“翠”色是一种青绿色,红色与绿色的搭配,极具视觉冲击。“对照便是红与绿”,“红绿对照,有一种可喜的刺激性”[14],张爱玲有着深厚的绘画功底,她对颜色也有着异常的敏感。张爱玲这里所说的“红绿对照的刺激性”其实有着色彩学上的解释——“补色效应”:如果两种颜色混合后形成中性的灰黑色,这两种颜色即为互补色,如黄色与蓝色、红色与青色。“当补色并置在一起时,会产生强烈的对比作用,互为加强各自的效果,成显一种强烈刺激的色彩关系”[15]。红与绿的结合对比,绿更浓、红更艳,如果红色作为主体色,那么红色视觉效果的呈现则会更具冲击力。元好问诗句“万绿丛中一点红”其实就是这种补色视觉效果的追求。按照鲁道夫·阿恩海姆的理论,红色和黑色分别会引起有机体最为强烈的扩张反应和收缩反应,达到最强烈的扩张视觉效果和收缩视觉效果。作家们笔下的情欲之花往往开在黑色(暗色)的背景之上,红色和黑色(暗色)的组合即通过最强烈扩张视觉效果对比最强烈收缩视觉效果。可以想象,如火般红艳的花,一蓬一蓬地开在阴暗的背景之上,这是多么的魅惑与邪恶。正如同男女的情欲,一旦喷薄而出,一旦开出花来,就必须热烈地开着,不可遏制。这自然是作家们敏感地艺术化追求,但我们也可以从现代科学出发给出科学的解释。红花、绿叶,花草天然的颜色生成竟然是色彩学最好的例证。花之外形、花草之繁殖能力再加上花之颜色的搭配使其成为两性情欲最好的象征之一。endprint
四
90年代陈染、林白等人打开了开启了先锋女性小说描写情爱的大门,尤其90年代后期的所谓的美女作家们大行“身体写作”,将性爱、情爱描写流入一个极端,卫慧、棉棉们开始就性描写而描写性,小说已经沦为一种性游戏的游乐场。丁帆《女性小说的诱惑力》一文对此有过质疑,“我认为小说一旦将性作为一种主体的描述,乃至总体象征的派生而成为一种泛滥,也是会引起倒胃的”[16]。丁帆提醒“不要忘记小说的审美性原则”。由此,我想到胡适在《答钱玄同书》一文中对文学美感也有过呼吁,“先生(钱玄同)同独秀先生所论《金瓶梅》诸语。我殊不敢赞成。我以为今日中国人所谓男女情爱,尚全是兽性的肉欲……此中书《金瓶梅》即以文学的眼光观之,亦殊无价值,何则?文学之一要素,在于“美感”。请问先生读《金瓶梅》,作何美感?”[17]我们暂且不讨论胡适的观点是否绝对,但是其中所反映的问题似乎更值得我們思考。
正如胡适等人所言,小说文本里大量直接露骨的情爱描写、性爱描写无疑会对小说审美性原则有削弱作用,但是如果我们采取中国传统的用意象(比如花草,但不仅仅是花草)象征情欲的手法来描写男女之间蒙昧情愫无疑是增强审美性的一种有效手段,同时似乎也能满足周作人所期望的“含蓄的古典的趣味”。当然,我并不是说小说文本不可以进行直接的情欲性爱描写,我也不认为有意地间接描写情欲性爱是一种思想文化倒退的现象。比如,《骆驼祥子》第六章虎妞与祥子初始云雨的那一晚,老舍“用天上的星星刺入夜空的不同姿势,暗示人间的性爱的欢乐,整段句子都充满了流动感,飘然欲飞的语言,喻象丰富的比喻,表达着祥子的欢乐,也表达着虎妞的欢乐”[18]。此段性描写在满足审美性原则的同时,我们谁也无法否定这是现当代文学作品中最为经典的性爱描写之一,就像我们谁也无法否定中国绘画中“留白”艺术手法存在的价值一样。
以花草植物意象象征情欲只不过是中国传统文学遗留下来的诸多技法之一,由《诗经》开始,从楚辞到汉赋,再至唐诗宋词,乃至明清传奇、现当代小说,在这样一个由古至今的漫长历史过程中,花草意象所具有的这样一种特殊含义被一直延续下来。这固然是传统文化顽强生命力的印证,同时这也是现当代作家们有意或无意,自觉或不自觉地汲取传统资源、向传统回归的一种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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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阚海阳(1992-),男,江苏如皋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二学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