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流浪的青瓷
2017-09-21戴炜月
戴炜月
“啪!”一盏盏聚光灯在我身旁骤亮,惨白的刺目的人造光让我猛地清醒——又是新的一天了。空旷的大理石大厅中响起笃笃的脚步声、零星的嘻笑和远处的叫喊。厚重的法兰绒窗帘被拉开,我眯着眼不带感情地看着窗外的高楼。两个人走过我跟前,轻声地用卷着舌头的洋文谈话——四万个日子迫使我习惯了这样粗鲁的唤醒方式。“梦里不知身是客?”半梦半醒间蓦地想起的这句话,无限回忆带着温柔的气息拂过脑海。我淡淡一笑,闭上眼。有时候,做做白日梦也不坏……这会儿为时尚早,地处大西洋之滨的博物馆还没放第一批人进来扰我清梦呢。
自古常言:陶有魄,瓷有灵。凡瓷之含精魄者,盖凝以匠人的心血与祈愿,诞于熊熊的烈火与痴情,型成后皆举世惊艳、名动天下。而其灵,自出窑之瞬时即铭记所历之事,至碎裂而后已。或许是天性滞钝,我最初的记忆,并无铺天盖地之赤焰,亦非工匠透过汗水的凝视。混沌之中,先是耳边的嘈杂逐渐明晰,直至一个沙哑的嗓音撞入我的世界——
“此器真乃‘万品出一之粉青,堪称青瓷之王!净如晴蓝,千峰翠色。天赐珍华,陈世兄鸿运其昌!”
谄媚。入世听到的第一句话竟如此扫兴,但我还是睁开了双眼。一个,两个……方约三丈的前堂里竟然挤了百来号人,四周直射过来或贪婪或艳羡的目光,刺得我浑身不自在。只有一位青衣的及笄女子,于人群之中不发一言,只是深深地投来凝望,温暖的深茶色眼瞳中翻涌着我不理解的人类情感……
耳畔的喧哗仍在继续。
“……好一副‘凤舞九天,风卷云海!此色,此境,绝矣!陈窑主,可喜可贺呀!”身旁传来一声浑厚的笑声,一位高大的中年人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寻思,该是制我之人了。“这般嘉品,当奉与官府,若能因其而达御前,陈家岂无登达之日乎?”中年人欣喜地看着我,脸上露出自得之色,冷冷地看着疯狂挣扎的我却故作推辞:“李兄高捧辰儿小作。但此事重大,还须问辰儿之意。”正说着,人群忽然一阵骚动,慢慢让开了一条路,一名玄衣男子步至我跟前停下。他向中年人行礼毕,看向我,眼中深情满溢,我心一动,这才是呕心沥血制我之人啊!陈窑主满面笑容地开口道:“辰儿,诸君皆有进汝作之瓷于圣上之意,汝……”男子欠身答:“不劳师傅费心,辰儿已决定此瓷归处。”窑主愕然:“何处?”男子语气平稳续道:“赠与师妹陈汐月。”那名青衣女子不知何时已将目光凝在了男子身上,此时惊醒般轻呼出声,见众人注视,又因羞掩口。中年人脸色尴尬,笑道:“既然辰儿有此意!来,吾儿,此瓷归汝,珍护之!”女子低头捧着我匆匆谢过,不看男子一眼就小步逃走了。
我被汐月小心地安放在红木的梳妆台上,一束洁白的玉兰花映衬着她年轻白玉般的脸庞。汐月温柔深情地抚摸着我,青春的火焰在眼眸中燃烧。
一天傍晚,汐月哭哭啼啼地跑回房间,慌里慌张地拿起梳妆台上的我似乎想把我藏起来,可是她身后一只大手用力夺走了我,“汐月,为父劝也劝了,以情以理你都不听,那就休怪为父无情。我也是为了陈家光宗耀祖。”陈窑主铁青着脸,冷冷地看着哭泣的女儿。一行清泪从汐月绝望的脸上汹涌而下。我的心痛如刀绞。
我被放入红木雕花的锦盒里,盒盖啪的盖上,我陷入长久浓黑的沉寂,昏然入睡。一只轻柔的手摩挲着我僵硬的身体,我才惊觉已是阳光灿烂的白天,一双温柔的眼睛惊喜看着我,从这双眼睛中我看到了久违的热爱。“小德子,把这只青瓷摆在暖阁儿的红木几上。”温柔眼睛的女子轻柔地吩咐着,“插几只百合罢,本宫喜欢清香。”“喳”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手脚麻利地把我放在了木几上,我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我竟然来到了深宫中,又迎来了一个真正喜爱我的主人了。
宫中的日子甚为清闲,我的主人终日坐在暖阁里无聊地消磨时光,时不时地望着飞檐上方湛蓝的天空。一天,她看着身旁的我,与贴身宫女说“这青瓷的颜色真温润。”这个眉目和善的女人少女时喜欢素雅静谧的色彩,但现在却不得不穿上华丽的锦衣,过上身不由己的争宠生活。年复一年,女子容颜日渐憔悴,郁郁寡欢,终于再也没见着她熟悉的身影。从打扫宫殿的太监的闲聊中,我听到了主人的零星讯息,她失宠被打入了冷宫。这间曾经温暖的房子变得清冷死寂,最后的百合花早已枯萎,被打扫的太监拿去丢了。我又成了一个空瓶子,孤零零地放在木几上。
一天深夜,沉寂的深宫里的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一阵紧接一阵,吵得心惊肉跳,我惊恐地睁眼一探究竟——天哪,殿外冲天的火光烧红了漆黑的夜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金毛大家伙骂骂咧咧地一脚踢开这间屋,见到我后大嘴一咧,抱起就走,还不忘给身后的木雕花架来上一脚。從此,宁静彻底远离了我,这把燃烧的火便成了我的梦魇。
我与其他宫中珍品一起,被一群穿军装的金毛打包捆扎,准备远渡重洋。我正再次被陷入黑暗的盒子时,一位架着金丝边眼镜的老人发现了我,挑剔的眼睛射出生意人精明的目光。他立马转头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军官耳语几句,那军官连忙带笑挥手让人解除了我的束缚,把我奉送给那商人,话语中数次言及“莫里森”。莫里森?这是他的名讳了罢。莫里森一天内一口气廉价买下了几十件圆明园宝物。数日后,我便漂洋过海来到了一栋英格兰别墅中。他给这栋雅致的宅子取名“放山居”,常年居于此,享受着世所罕见的东方珍宝陪伴。老人慢慢地老了,多年以后,他的放荡无羁的儿子继承了“放山居”的巨额资产后,为所欲为,落到了卖藏品这一地步。我也终于流连于各场拍卖会。
经常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拍卖行豪华的大门,我在一场场的拍卖槌声中不断变换着住所。很讨厌在台上睥睨人群的感觉,当拍卖师报出一长串儿字母表示那是我的名字之后我更是晕眩得几乎滚落。后来我被大西洋之滨的博物馆拍走了。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将我摆在中国馆的大厅正中央,每位游客都会注意到我。平日除了试图与身旁两盏死气沉沉的绣花宫灯搭话之外,我最爱的消遣,莫过于聆听来馆华人的声音。有孩子对我喜爱的叫喊、青年义愤填膺的控诉、老人含泪的回忆……
我再次被装进盒子,盒子再次打开。熟悉的喧闹。拍卖师又报出一串熟悉的字母。我烦躁地闭眼——快点结束吧,让我继续身价高贵地流亡在世界上某个奢华的角落,让我作为大清繁华落幕的一点灰烬,飘荡,飘荡——
“乾隆御制粉青釉浮雕凤纹罐!来了!”一声低呼从第一排传来。
汉语!
我猛地抬头,几乎要站立不稳。
华夏子孙呵,终于出现在了拍卖会场!
喊出声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右手紧攥成拳。我并不知道他当时怀着多大的责任与悲壮;我只是痴痴地望着,黑头发黄皮肤——那是家的颜色……
中国,中国。那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那是我的根,那里有我的喜怒哀乐。从家里出发,我被迫漂洋过海到达世界的另一端苟延残喘。只有中国能读懂我的凤纹、我的祥云、我之作为“粉青”骄傲。也许那里留给我的记忆总是黑暗而悲伤,但痛苦往往代表着真实,代表火柴点燃自己后,随之而来的光明。
新世纪的一天,我以千万天价被拍下送回国内,为文物的寻回增添了一笔浓墨重彩的记录。这些,都是我后来在广播中得知的话了。到世界去转了一圈,我幸运地结束了流浪之旅,回到了祖国,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看到了那高高的红墙、那黄绿相间的琉璃瓦。我以苦难流亡的身躯见证了民族崛起的自豪与尊严,我以几个世纪的沧桑感受着祖国振兴的骄傲和荣光。
(作者单位:杭州市长河高级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