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智”“隐”人物类型文化解析
2017-09-21张建安
张建安
马笑泉是我在邵阳时结识的文友,天资聪慧且勤奋好学,年纪轻轻即获得盛名。他为人重情,豪侠而仗义;处事沉稳,干练而果决。如今,我虽离开邵阳多年,他于几年前也离开了邵阳,去了省城长沙,但他这些品质给我留下的印象依然深刻难忘。
新年刚过,又听到了他的好消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了他的长篇新作《迷城》,我为之十分欣喜!
八年磨一剑,出鞘风有声。
《迷城》不仅对当下县域政治进行了全面、生动、深刻地描写,而且对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对民间的文化生态,亦有深入地开掘和独到地探讨。我觉得《迷城》这部小说不仅很有味道,而且很有劲道。劲道何来?来自与其说它是一部政治小说,不如说它是一部文化实践小说。小说中鲁乐山的耿忠、杜华章的灵智、梁秋夫的士隐,都体现了当代知识分子的实践品格,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在场感。
一
“忠”是一种普遍性的社会伦理,它体现了利民、利国、利公等内容,在任何社会中都具有广泛的应用性。从现实效用来看,“忠”其实是人与国家、社会之间的精神纽带。推进“忠”的现代转化,我们首先要准确辨别把握其原义,把“尽心” “尽乎己”等贯穿于处世和工作之中,方能避免空谈心性。鲁乐山就是这样一个不尚空谈、起而行之的笃实之士。
《迷城》开局奇崛,一开始就呈现了迷城的“惊天之谜”——政声颇佳、前程看好的常务副县长鲁乐山突然暴亡。鲁乐山乃农家子弟,为人忠厚刚直,工作勤謹务实。他在担任迷城县常务副县长期间,励精图治,时时以党和人民利益为重,敢于啃硬骨头,敢于向黑恶势力亮剑。正因为如此,他触及了迷城某些利益集团,而遭到黑社会组织的阴谋暗杀。可让人惊奇的是,他的暴亡不但没有得到公安机关的准确侦破,没有具有说服力的死亡证据,反而被省市县三级刑侦部门草草认定为“跳楼自杀”——可以说,这是一个“迷局”。就是这个“迷局”让读者惊心动魄,也让迷城人民寒心。由此可见,官商勾结的黑恶势力显然已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阶层,连干部阶层也难逃其害。
从师范学院毕业的鲁乐山,曾有几年从事中学教学工作。他喜欢书法,一谈起书法,就必然是颜真卿,而且只喜欢颜真卿的楷书,喜欢他的“一笔一画都毫不懈怠,没有败笔。”从这可以窥见其淳朴忠厚的品性。鲁乐山教学严谨认真,而且富有成效,学生对他非常敬重,小说中后来为之鸣冤叫屈、奔走呼号,最终为之献出性命的龚致远就是他的学生之一。
鲁乐山从政后严谨务实,而且显示出惊人的执行力。在常务副县长位置上,为谋划迷城的经济可谓殚精竭虑!为了培育迷城经济新的增长点,精心打造迷城卤制品产业,他也曾率团赴京公关。正如事后杜华章对他所说:“你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却肯为了迷城的发展而折腰。”很显然,鲁乐山是一位忠于党,忠于人民的优秀共产党员。
鲁乐山对党和人民忠诚,对事业更是执着。面对迷城黑恶势力长期违规开采,侵占国有煤矿资源大发横财等邪恶现象,鲁乐山在常委会上列举了横行煤矿的种种违规之举后力主严惩。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敢于碰硬,不惜与他们的“保护伞”纪委书记阮东风发生激烈争执。在散会之后——
杜华章轻声说:“乐山,阮东风插手煤矿多年,连雷书记都不轻易在这方面惹他。明年调整班子,你有可能再往上升,又何苦在这时候把他往死里得罪?”
鲁乐山正色道:“我不能因为想升迁,就把这事糊弄过去。”
“暂时忍一忍,到时再从根子上整顿也不迟。”
“华章,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你的策略也更符合迷城的政治生态。但是,‘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我一贯是这样,想改也改不来。”
……
作为国家和人民利益的忠实维护者,鲁乐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明显得罪了迷城的黑恶势力。在一天夜里,鲁乐山被黑社会买通杀手杀害。而更令人震惊的是,由于某些腐败官员与黑恶势力的勾结和运作,他们打着维护迷城稳定的旗号,竟把一个明显的谋杀案歪曲成“精神抑郁自杀”——这不免让人感叹现实的诡异、文明的危机、孤忠之士的悲凉!
二
鲁乐山是小说《迷城》中一位令人崇敬和叹息的“忠者”,而杜华章是这部小说中令读者的感受更为复杂的一位“智者”。杜华章是从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的位置空降迷城的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他深受中国儒道文化特别是道家学说的浸染,明了“道”就是超越人力的大自然运行法则,信从“德”就是要教导人类如何顺从自然法则,不能强求,更不能任由欲望泛滥。他谨慎、灵活,甚至有些圆滑和诡谲。他又有颇为深厚的书法涵养,而且能够把书法化进自己生活和施政中,为“人书合一”的传统形象提供了新的面貌。
杜华章新来乍到,面对气势强劲、颇有霸才的县委书记雷凯歌,他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在霸才手下做事,必须以柔道自处,方可全身。好在我于道家阴柔之术颇有心得,正可充分施展。”事实证明,杜华章起初就是以其“道家阴柔之术”在基层政界周旋,倒也游刃有余。后来他才慢慢感觉到,单纯的阴柔之术并不能解决某些无法回避的问题。好在他身边有鲁乐山,鲁乐山的文化心理结构是非常稳定的,而且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成为了他自我完善的参照和动力。
杜华章最大的性格优势在于时时自省,善于改进。他见贤思齐,看到鲁乐山务实能干,“他再次提醒自己,过去在市里,习惯了以文章来博取领导的赏识。如今在县里独当一面,要彻底摆脱秘书心态,要像鲁乐山这样,以扎扎实实的事功来立身。”但这种刚健正大的路子,并不完全符合他的心性,当中颇有反复。在常务副县长人选确定前夕,有人传言县委书记雷凯歌自己也遇到了麻烦。对此,杜华章很谨慎,他有自己的判断:“撇开雷凯歌的才干和政绩不说,单凭他省里和市里的后台,要撼动他的位置,也是很难。”他认为“雷凯歌是老虎性格,老虎在行动的时候,格外注意隐蔽性。他现在说不定正和上级部门的重要人物坐在市里或省里某个高档会所的包厢中,惬意地品着茅台,谈笑间就决定了迷城往后几年的政治格局。”这既表明他对县城基层政治实际运行模式有了实际的洞察,又表明他对雷凯歌所代表的王霸之术还存在某种认同感和驯服感。在为鲁乐山守灵的夜晚,“纯然的感伤从心中淌出,与身外寒气和月色交融,让他怀疑人生实在不过是一场梦幻,功名云云,不过是梦中人的痴想而已。他想鲁乐山当年若是留在杏坛,就不会遭此横祸。而自己如果做出同样抉择,也会省去许多烦忧。但如今谁也回不去了。鲁乐山是终结了,而自己还得走下去。该怎么走,心里一片茫然,全无初入仕途时的明晰与豪情。”严峻的现实,迫使杜华章在儒道两家中寻找生存的空间和依据。endprint
杜华章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对《老子》《易经》等很有兴趣。而在中国历史上,不论儒道如何互补,儒作为封建政体和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支柱,总是起着主导作用;而道只是作为一种退守的处世策略以弥补儒之不足。所谓儒道互补,一般也就是以道补儒而已。杜华章却是沿着以儒补道的路径在走。这种路径,这个人物形象,在中国文学中可谓别具一格。在鲁乐山、梁秋夫、圆镜法师等人的感召和启发下,经过艰难的实践和渐悟,他最终进入了道儒互补、刚柔相济的境界,对雷凯歌从驯服到决裂,完成了心性的一次质变。马笑泉以浑厚的笔力和非凡的耐心,将这一漫长的转变过程刻画得极其沉稳细腻,可视为全书内涵最深、最耐品读、也是最需要读者花心思吟味的地方。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为了做到形式上与之相符,作家竟然收起了锤炼多年的白描和写意兼行的手法,换上了一套工致、绵密、舒缓的笔法,竟然也是同样的运用自如,精妙入微。马笑泉对不同题材和风格的强大驾驭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在杜华章任职常务副县长之后,他决心要全面处理横行煤矿的巧取豪夺与违法乱纪。这时,县长康忠竟然意外地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放横行煤矿一马,而且转赠了一幅书法名品给他。面对县长的试探,杜华章陷入深思和矛盾中。最后他想到:“我目前实力尚不如乐山,为谨慎起见,还得虚与委蛇。暂且收下这幅作品,可以起到迷惑对手的作用,让自己能有时间把根基扎稳。”待到时机成熟,杜华章由静入动,由柔转刚,以霹雳手段打压煤炭局蒋局长,严厉处置煤炭局副局长,迅速成立联合调查小组深入调查处理,同时合纵联横,分化对手,不但迫使黑社会头目自杀,一举撕破迷城多年来官商勾结编织的黑网,而且改变了迷城的政治格局。
作家以写人为中心,将传统哲学思想和现实人生历练融合起来,刻画出了杜华章这个人物作为“智者”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三
迷城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书法家梁秋夫归隐市井,安时处顺,享受人生。他超逸闲适,专事读书、写字,其书法“大气浑朴中透着古雅”,明显具有文化隐者的气质。
传统文学作品中的“隐士”常常是独饮自己酿造的酒,足不出户,庭中落花满地。无人造访、无人洒扫的隐居生活,表现了隐者避世脱俗、随性自然的情怀。但梁秋夫隐居市井,常常有杜华章这样的官员造访,纵谈书道、政事和人生,风雅潇洒中不乏人间烟火的温馨,似乎显得更为可亲、可敬和可信。
在小说中,梁秋夫多次不露痕迹地对杜华章的行政实践予以指点。当杜华章开始怀疑自己选择走仕途是否正确的时候,梁秋夫通过女儿梁靜云转述的给予点拨:“你事事留有余地,盈而不满,泰而不骄,难得结怨。鲁县长就太刚了,最后导致亢龙有悔。”三言两语,却透露出深厚的文化修养和直抵本质的睿智。
梁秋夫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他是一个仁者,也是一个智者。他热爱传统文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他关心社会前途和人类命运,还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小说中写到梁秋夫与杜华章论道,他们从《易经》讲到《道德经》。梁秋夫得出结论:“《道德经》里很多话讲得非常好,但总体来说,还是偏于阴柔,甚至有些诡诈,不及《易经》正大。”杜华章闻此心头一凛——《道德经》中他最喜欢的那些段落,恰恰都是在讲阴柔之道。他沉吟片刻后说:“阴柔也是一种策略,如果用在正道上,也能造福于民。”“阴柔本身没有错,关键是要用刚健来调和。如果一味阴柔,就难有积极的作为,甚至会从阴柔蜕变成阴谋。《道德经》过于看重明哲保身,所以总是从保守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听得背心微微出汗,杜华章默然片刻后说:“梁老若是有兴趣,我想请你给迷城的领导干部讲讲《易经》。”梁秋夫摆摆手说:“道只度有灵性的人。迷城的干部,恕我直言,像你这样文化修养高、悟性好的人,太少。也许有的人资质本来不错,但天天泡在牌桌上,灵性也就逐渐泯灭了……”
也许,有人觉得,把梁秋夫说成隐士似有不妥,认为真正的隐士大多数还是适应不了外部环境,从而选择了主动疏离的人生态度,他们通常是平和的,与世无争的。但我要说,隐士毕竟还是“士”,生活简约和为人低调固然是他们抵御扰攘红尘热浪的一副清凉剂,但他们毕竟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难脱家国情怀。当现实遭遇乱世,当人间出现不平,他们心中时有干预现实的冲动和愿望,有一部分人会转化成行动,只是行动的方式与完全入世者有别,通常是在“幕后”引导和指挥。从这一点来看,将梁秋夫归为陶弘景那一类虽是逍遥之身,却以其智慧和经验或明或暗影响政局的“隐者”是最为妥当的。
有理论强调文学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创造行为,其目的在于突出强调文学的文化特性,强调文学是一种文化的现象和范畴。马笑泉国学修养很好,近年又攻翰墨,且颇有心得。在小说创作中他能够巧妙化用翰墨文化,吸取其精神,运用于人物塑造和氛围营造,可谓是一位内力深厚、技法全面、匠心独运的作家。从鲁乐山、杜华章、梁秋夫这三个典型人物可以看出,《迷城》在细腻刻画人性幽微和严肃探询传统再造方面已经达到了新的深度和高度。马笑泉素来敬仰鲁迅先生,走的也是先生由文学而至文化,以文心重塑人心的路子。一部《迷城》,不仅是一次气韵饱满、细腻真切的文学书写,也是对建构当代中国文明的一种深思,一种探询,一种启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