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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从海商到倭寇

2017-09-21聂作平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朱元璋贸易日本

聂作平

日本本土最西端的城市平户,有一座松浦史料博物馆。馆外空地上,竖着一尊小小的铜像。铜像一手扶剑,一手前举,仿佛在向远方示意。这尊铜像,就是日本人想象中的中国人汪直。日本人眼里,这个死去四百多年的中国人是有恩于己的大明儒商,在他的影响下,平户才从一个海滨村落发展为贸易重镇。然而,一水之隔的太平洋西岸,在汪直的祖国,当他活着时,他是朝廷视为心腹大患的海盗;当他死后,他被众口一词地铁定为倭寇、汉奸、带路党。

从某种意义上讲,汪直出生时,他和他同时代许多人的悲剧命运就注定了。这个决定了他和他们命运的人,已经死去一百多年。

能够决定一百多年后普罗大众命运的,必然是非同凡响的大人物。这个大人物就是明朝开国君主朱元璋。

考诸历代开国之君,朱元璋是一个另类,他是这些君主中几乎唯一的赤贫无产者。这个凤阳农家子弟在打下万里江山后,如同一个老农民看护自家的田园那样小心、勤劳、谨慎,对外界的风吹草动充满了过激的狐疑。

朱元璋建政后,先后采取了一系列重大措施,以期巩固皇权。通过这些重大措施,明朝皇帝的权力远超其他时代,乃是名副其实的专制独裁。

首先是废除丞相。胡惟庸案后,朱元璋即宣布废除丞相制,并告诫他的子孙,“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丞相始于战国,为百官之长,秦朝时成为封建官僚组织中的最高官职,辅佐皇帝,总理全国政务,以后历代沿袭。作为皇帝最重要的助手,到朱元璋时代,丞相这一职位已存在了一千五百余年。

丞相制的废除,是明代政治的一个重要特点。也就是说,这种政治体制成了名副其实的专制政治,即皇帝亲自统帅六部,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一切均由皇帝圣裁,中央集权进一步加强。这种体制,当然可以有效地防止曾引起朱元璋高度重视的元末“宰相专权”“臣操威福”的局面重演,但同时也使皇帝成为整个帝国任务最重的人。通俗地说,废除了丞相之后的皇帝,既是国家元首,又是国务总理,既是董事长,又是总经理。

其次是统一思想。统一思想又分几步,其一,用八股取士。不仅考生作文的语气要模仿古人,思想也不许超越古人。一句话,不能有新見解,“但许言前代,不及本朝。”其二,大开文字狱。不仅大量屠杀不合作或是无意冒犯的知识分子,以至“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就连孟子因著作中有“民为贵,君为轻”这种令朱元璋不快的话,也被下令取消了在文庙的配享。其三,朱元璋把他的思想和对官、民的要求,亲自写成了《大诰》并颁行全国。即使大字不识的人,家里也必须有《大诰》,不但要有,还要学习、宣讲。

第三是施行特务统治。开国初期,朱元璋就设立了侦察舆情的察言司,后来组建了正式的特务组织锦衣卫。逮其后,朱元璋的子孙们陆续增设了东厂、西厂和大内行厂等更多的特务组织。

汪直只是一介草民,朱元璋的这些旨在加强皇权,以求朱家天下万世一系的重大举措,假设汪直不准备读书入仕,也不会吟诗作文,事实上对他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但是,这些重大举措之外,还有另一条当时没有显得特别重大,却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的措施。就是它,注定了汪直的悲剧。

这就是海禁。

所谓“海禁”,即政府不允许私人从事海上贸易。

海禁政策如同明朝的一块胎记,当这个王朝建立伊始,海禁就成为恒久的烙印。洪武元年,朱元璋刚刚在南京坐上帝位,曾经与他交战多年并被击败的张士诚和方国珍余部,在舟山群岛的兰秀山起兵。

平定兰秀山之乱后,朱元璋意识到,与大陆相距不远的舟山群岛进可攻退可守,很容易成为叛乱者的海上据点。为此,朱元璋决定实行岛屿无人化。他下令把舟山四十六岛的居民全部强制迁往内地,并撤销行政建制(舟山唐时设翁州,明时设昌国县)。这时,舟山一个叫王国祚的村民冒死前往南京,通过某王公晋见到了朱元璋,力陈昌国县不可废。朱元璋难能可贵地作了让步:昌国县城附近的八千居民可以留下。

内迁舟山诸岛居民,是大明海禁政策迈出的第一步。如果说这一步只是局部处理的话,那么很快海禁就成为大明针对全局的基本国策。洪武四年,朱元璋下诏强调“仍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此后,每过几年,就会重申一次,并把相关条款写进《大明律》。久而久之,大明的海禁政策被高度浓缩为六个字:片板不许入海。

今天,我们查阅史料,关于海禁的旨令在大明文献里不时可见,如“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禁通外蕃”,“申禁海外互市”。海禁最严厉时,就连沿海居民到近海捕鱼也属非法。

学者考证,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就开始了海上贸易活动。《国语》说,“越裳献雉,倭人贡畅。”可见当时的中国与周边的越南和日本已经有来往。汉朝时,留下了中国和罗马交往的最早记载,这些交往其中一部分就是通过海路完成的。到南北朝时期,中国的船只经常出入波斯湾,并溯幼发拉底河而上,与阿拉伯人通商。唐代,中国国力大盛,和唐朝交往的国家达七十多个,广州成为最重要的海外贸易商港。唐朝中期,广州人口约二十五万,其中外国人就有一万多。唐朝末年,黄巢攻陷广州,大肆屠杀,死于黄巢之乱的外国人计十二万。

先后与多个政权对峙的宋朝,与汉唐相比,它不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向来被后人讥为积弱。但是,在中国的封建王朝中,宋朝的商品经济远远超前,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抑商的朝代,同时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经济体。其中,宋朝对海外贸易的重视,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高度。

宋朝初年,朝廷在广州、杭州、明州、泉州、密州、秀州设置了功能近似于海关的市舶司,在京师设置榷易署,专营中外海商的舶来商品。王安石变法时,颁布了《广州市舶条》,这是中国史上第一个航海贸易法规。宋神宗鼓励民间发展海上贸易,他说,“东南利国之大,舶商亦居一焉……岁获厚利,兼使外藩辐射中国。”

当时,从事海外贸易的中国海商,他们只要在政府作了登记,就可以合法地自由往来于海上。与隋唐的政府为主体的海外贸易相比,宋朝的海外贸易主体更多是私人。海外贸易中的佼佼者,政府不仅从法律角度支持,还给予其他奖励。如一个叫蔡景芳的商人招徕外商有功,被封为承信郎,另一个叫蒲罗薪的阿拉伯商人,贩了海量乳香到中国,朝廷同样封为承信郎。endprint

后来,朝廷干脆明文规定,市舶官如能招徕海商,其贩运的货物价值达五万贯以上的,一律官升一级。这一点,很像前些年各地把招商引资作为考核官员的主要指标。对于海商,如果纳税一时有困难,政府甚至可以宽延时日。

南宋偏安东南,海外贸易收入更为重要。宋高宗下旨说,“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宜循旧法,以招徕远人,阜通货贿。”政府对海外贸易的重视和支持,带来的是极为丰厚的回报。南宋初年,市舶的年收入“动以百万计”,到了南宋末年,市舶的年收入增加到了二百万缗。

南宋的财政总收入不到一千万缗,海外贸易收入竟占总收入的五分之一。对南宋海上贸易的兴盛,岳飞的孙子岳柯记载了泉州当时的情况:“土产蕃货,诸蕃有黑白二种,皆居泉州,号蕃人巷。每岁以大舶浮海往来,致象犀、玳瑁、珠玑、玛瑙、异香、胡椒之属。”南宋人周密所记载的一家海商,每次出海贸易,船只竟多达八十艘。

崛起于漠北草原的元朝,似乎与大海没有多少关联。其实,这个疆域空前辽阔的帝国,对海洋和贸易同样热衷。元朝一度禁止私商出海,但为时甚短,收效甚微。后来改弦易辙,鼓勵私人出海经商,前提是按规定纳税。元朝时,单是在东海和黄海从事国内海上贸易的船只,每年从南方到天津的,就多达一千艘以上。广州作为海上贸易的晴雨表,旅居的阿拉伯商人超过十二万。至于曾经是中国海上零公里的泉州,北宋时与它有贸易关系的国家是三十多个,南宋时增至五十多个,元朝时进一步增至九十多个。

在当时的旅行家眼里,泉州无疑是一座伟大的城市。马可·波罗奉蒙古大汗之命护送公主远嫁波斯,他的远涉重洋之旅,就是从泉州开始的。对这座东方巨港,多年以后,他回忆说:“刺桐城(即泉州)的沿海有一个港口,船舶往来如织,装载着各种商品,驶往蛮子省的各地出售。这里的胡椒出口量非常大,但其中运往亚历山大港以供应西方各地所需的数量却微乎其微,恐怕还不到百分之一。刺桐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于此,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的盛况令人难以想象。”

笔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回顾中国历代海上贸易的盛况和朝廷的重视,在于反证一点,那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明朝开国伊始就厉行海禁,显然有朱元璋更为看重的理由。那么,朱元璋为什么会对大海如此恐惧,对海上贸易如此排斥呢?他不会看不到历代通过海上贸易获得的丰厚利润。无视这些利润而闭关锁国,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首先是稳定政权的需要。朱元璋以和尚身份参加郭子兴的红巾军反元,因缘际会,荡平诸侯,建立了大一统的明朝。但是,到他称帝时,他仍然面临两大威胁,威胁之一来自曾与他角逐天下的张士诚和方国珍。《明史》称,“方国珍、张士诚相继诛服,诸豪亡命,往往纠岛人入寇山东滨海州县。”朱元璋担心,如果像以往那样听任人民往来海上,他们就有可能和方、张余部勾结,阴谋颠覆大明王朝。威胁之二来自已经败退到蒙古高原的元朝势力。元朝皇帝虽然远走漠北,但在相距数千里的南方沿海,仍有不少支持者,他们在从南海到印度洋一线,都有相当势力。因此必须禁止人民入海,以消除可能的负面影响。这一点,朱元璋明白说过:“朕以海道可通外邦,故尝禁其往来。”

其次是囿于见识。祖辈皆为农民的朱元璋,即使后来贵为天子,也从未摆脱过小农意识。在朱元璋看来,农业才是一个社会的根本,而商业不仅是末业,还是不稳定因素。他规定,农民可以穿细纱布,商人则不准。农民家中,如有一人经商,也不准。社会地位上,商人处于真正的底层,即使腰缠万贯,仍然被视为社会不稳定因素,仍然是不受待见的末流。

朱元璋设想的理想社会,就是君王圣裁天下,兢兢业业,官员循规蹈矩,廉洁奉公,老百姓安心在土里扒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国如同一个自给自足的小村庄,物各有主,人各有司;或者说,帝国的每个人都要像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不得擅自越位、擅自替代。

对朱元璋来说,不仅充满不稳定因素的海上贸易要严厉禁止,甚至就连开矿也是不允许的。洪武十五年,广平府吏王允道上书请开磁州铁矿,朱元璋一口回绝,还把提建议的王允道打了板子流放岭南。朱的理由是:“今军器不乏,而民业已定,无益于国,且重扰民。”

出身农民家庭的朱元璋,不能预见工业和商业给社会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与进步,反而很容易联想起有可能给农民带来的困扰和给管理带来的不便。为此,他断然拒绝工业和商业,当然也包括海外贸易。在他农民式的思维里,逐利而来逐利而去的商人浮滑奸诈,且容易逃过政府管理,只有在地里精耕细作的农民才是易于管理的、脚踏实地的良民。

一方面,朱元璋为了巩固政权和囿于见识,对蓝色海洋不无恐惧,希望把人民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把他的庞大帝国建成一个庞大的劳动营;另一方面,天朝上国万邦来朝的虚荣心,又使他渴望周边小国把他当作天下共主尊崇,奉其正朔,受其册封。这样,严禁民间海外贸易的同时,大明帝国执行的是畸形的朝贡贸易。

所谓“朝贡贸易”,就是明朝的周边国家,在政治上承认与大明之间是一种宗主和藩属关系,在约定周期里,向大明进贡。大明本着厚往薄来的原则,给予各藩属国远高于贡品价值的回报。显然,这是一种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的倒贴式行为。

在民间海上贸易被禁止,而朝贡贸易又铁定要大赚一笔的情况下,大明周边各国都想方设法增加朝贡次数,扩大朝贡规模。嘉靖时,终于因朝贡贸易闹出事端,从而导致了嘉靖时代倭寇大爆发,而汪直就生逢其时。

嘉靖年间,正值日本诸侯鼎立的战国时代。当时,实力较大的几个大名(即封建领主,可理解为诸侯)争着代表日本向明朝派遣贡使。嘉靖二年,细川氏与大内氏各派一队贡使到达宁波。接待这两批贡使时,收受了细川氏贿赂的明朝官员处理不公,引起大内氏贡使极度不满,进而“大掠宁波”,“沿海震动”。这一争贡事件惹得嘉靖龙颜大怒,下诏罢黜市舶司。其中,广州市舶司虽未罢黜,但也停止了朝贡贸易,直到六年后才恢复。因此,嘉靖年间既是海禁最严厉时期,也是倭患最激烈时期。endprint

中央民族大学教授陈梧桐曾解释过,为什么在极为严厉的海禁政策下,仍然会有人冒着杀头的风险往来海上。他说:“尽管明朝实行海禁,但是东南沿海地区,经济比较发达,人口又非常密集,这样一个情况下,土地不敷耕作,这些人要找别的出路,来增加他的收入,维持他的生活。那么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就买船冒险出海,杀头他也去。”

事实正是如此。对沿海居民来说,当近海打鱼都属犯法,而海上贸易又是传承了几百年的谋生方式(据计算,当时海外贸易可获十倍以上利润),法令再严,他们也只好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说到底,正是原本天经地义的谋生方式被朝廷宣布为非法后,他们才铤而走险,顺民逼成罪犯,商人逼成走私团伙。

日本学者田中健夫对此评论说:“受朝贡贸易制度与海禁政策影响最大的是中国沿海各地的商人。在商品流通经济已经相当发展的阶段,强制实行这种政策自始就是没有道理的。明初以来二百年间的海禁时代,未经政府批准的私人贸易即走私贸易顽强地反复发生的事实,可以说是最好的证据。到了十五、十六世纪,可以说情况已经发展到贸易的主流已经不是朝贡贸易的程度,而是完全轉向走私贸易方面。”

汪直又称王直,号五峰、五峰船主。一五〇一年,他出生于以徽商著称的徽州歙县。徽商的产生,和当地贫脊的土地不无关系。《徽州府志》载:“徽州保界山谷,山地依原麓,田瘠确,所产至薄,大都一岁所入,不能支什一。小民多执技艺,或贩负就食他郡者,常十九。”顾炎武则说,徽州“中家以下皆无田可业。徽人多商贾,盖势其然也”。

地薄民贫,又有经商传统,汪直年轻时就投入到商海中。他为人富于胆略,轻财好义,有领导人气质。史称:“少落魄,有任侠气,及壮多智略,善施与,以故人宗信之。”

早年,汪直与同乡在广东一带从事海上贸易,把生硝、硫磺和丝绵之类的土产运往日本、泰国等地。不用说,这种生意是明政府严禁的。

一五四三年,汪直第一次抵达日本种子岛。

日本史料记载,日本人看到这艘不知从何而来的大船,非常纳闷。船上的人里,有一个叫五峰的大明儒生,通过笔谈的方式告诉日本人,他是从西南来的外国商人。汪直的日本之行,对日本影响深远:他把火枪传入了日本。在与日本人的贸易中,火枪是汪直最抢手的商品。汪直的火枪,并非他自己制造,而是来自他和葡萄牙人的贸易。

十六世纪,葡萄牙人东航,他们最先注意到了舟山群岛有利的地理条件,在中国海商与葡人的地下贸易中,渐渐把舟山群岛所属的双屿作为活动基地。由于双屿地处连接江南和日本的海路要冲,它开始成为中国、葡萄牙和日本等国海商会集的国际性商业基地。

葡萄牙人平托于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到达双屿,并写下了他的所见所闻:“在海上航行六天后,来到了双屿的大门。那里是距葡萄牙人做生意的地方约十五公里的两个岛屿。城镇上有三千人。无论什么样的商品到日本,都会赚回三至四倍的利润。”

掌控双屿的是福建海商李七,绰号李光头。李光头之后,是来自徽州的许栋。那时候,汪直就在许栋手下任职。

嘉靖二十六年,一个叫朱纨的官员被朝廷任命为浙江巡抚兼提督浙闽两省海防军务。曾经繁华一时的双屿的末日到了,而汪直却意外地获得了迅速崛起的机会。

朱纨为官清廉,也有本事。他上任后,强力推行海禁。当时,在福建和浙江海面上,不仅有像李光头和许栋这样的多股海商,一些官宦世家也大多在海商的贸易中参股,或是充当保护伞。至于一般民众,也有许多人在海商走私中混一口饭吃。比如向葡葡牙商人出售米、面、猪、鸡之类的食品,葡萄牙人给出的价格是正常价的一倍以上。如果购买葡萄牙人的胡椒、苏木和象牙的话,“其价尤平”。是故,当上至上流社会,中及普通商贾,下到草根民众,其利益竟然都与海商走私成正相关时,要实行海禁肯定要遭到极大阻力。其情其景,就像朱纨感叹的那样:三尺高的小孩子,都把海盗看作衣食父母,把政府军队看作世代仇人。

朱纨上任次年,精心准备之下,派出军队攻打双屿。攻占双屿后,朱纨下令用石头将港口堵塞,把岛上的住房和妈祖庙等建筑付之一炬。混战中,海商首领许栋落荒而逃,后来被明军抓获。群龙无首的海商一致推举了他们的新首领,这就是后来大名在外的汪直。

朱纨清强峭直,勇于任事,却不免矫枉过正。他不仅下令“革渡船,严保甲,搜捕奸民”,甚至就连原本与海商走私无涉的煮海为盐的盐户也要编号定界,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由行动。可以想象,在海禁的大政之下,众多底层民众的生活无以为继是必然结果。

顺理成章的,为了朝廷旨意而夺人衣食的朱纨成了闽人和浙人最仇视的官员。两省当地官员和在京官员,纷纷上疏弹劾他,指斥他滥杀无辜。偏偏朱纨在打击海商时,一向奉行“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恐怖政策,被他当作倭寇处死的人中,肯定有不少蒙冤者。于是,勾心斗角中,朱纨被撤职。在狱中,他服毒自尽。自尽前,他感叹说,“纵天子不死我,大臣且死我,即大臣不死我,闽浙人必死我。”

朱纨横死,意味着大明海禁政策的破产,而汪直却迎来了迅猛发展的黄金时期。

纵横海上的海商们原本各自为政,但面对朝廷的严厉打击,以及交易中常常出现的强凌弱众暴寡,他们迫切需要抱团取暖。汪直被推举为海商首领后,这种需要成为现实。

双屿既毁,汪直认识到,在沿海地区再寻找岛屿建基地不太现实。这时,他想到了与他有贸易往来的日本。汪直与日本大名松浦隆信交好,于是在松浦隆信治下的五岛建立了基地。至于他本人,却长期住在平户。短短几年间,尤其在吞并了另一海商头目陈思盼后,汪直跃升为东南亚最强大的海上霸主。他制造的大船,一条船可以容纳两千人,船有多层,其上可“驰马往来”。他先是自称靖海王,后又称徽王。从后一个称号,可见他对故乡徽州怀有一腔深情。极盛时,汪直能号令十万之众,仅和他一起住在平户的就有两千余人。汪直出行时,“绯袍玉带,金顶五檐黄伞……侍卫五十人,皆金甲银盔,出鞘明刀”。endprint

这时的汪直,早已不是躲着官军的走私犯,而是以武装力量作后盾的亦商亦盗的草头王。作为商人,他的客户既有西洋人,也有日本人和中国的其他海商;作为海盗,他时时侵袭明朝沿海城镇。在用兵上,他“进退纵横,皆按兵法”,加之他的手下多是些亡命之徒,明军根本不是对手。

不过,尽管海外称王,但汪直从来就没有与明朝死磕到底,进而推翻明朝统治的企图。他的最大理想,不过是让朝廷在他的武力侵扰和海上走私事实存在的前提下,废除海禁,准许自由贸易。一句话,他算的是经济账而无意于政治账,这一点与明政府恰好相反,明政府算的是政治账而忽略了经济账。

不论汪直当年还是在后人认识里,他都被称作“倭寇”,给人的印象是,这场因海禁而起的纷争,其中充当主力的是倭人,也就是日本人。事实上,这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这些亡命海上的走私团伙中,肯定有日本人,但日本人的数量只占少数,且处于从属地位。如明人郑晓的《皇明四夷考》说:“大抵贼中皆华人,倭奴直十之一二。”明代散文家归有光则说,“尝闻吾军斩首百余,其间只有一二为真贼者。”

那么,日本人只占了十分之一二的海商,为什么被误认为是以其为主力的倭寇呢?原因有几个,其一,在与武装海商的争战中,明军败多胜少,为了掩饰败绩,明军有意夸大了海商中日本人的比例。其二,日本人轻生敢战,明军对其颇为忌惮。很多时候,汪直及其他海商便令部众“袭倭服饰、旗号”,也就是假扮倭寇。另外,在沿海地区,一些原本和海商及倭寇毫无关系的无赖,有时也冒充倭寇,抢劫富家巨室。其三,明军冒功请赏,有意夸大了海商中的倭寇数量。日本武士都剃去头发,官军有时竟捕杀秃顶无发的普通中国人冒充倭寇。田中健夫在《倭寇》中说,“中国官宪为了显示自己的功绩而夸大捏造倭寇的残忍性与侵略的猛烈程度的报告书,有不少仍然原封不动地被记在文献中。因此,日本人固不用说,中国人盗贼、葡萄牙人走私贸易者却全都是作为倭寇处理的。”

另一种普遍流行的观点认为,汪直是日本人的带路党,是受真倭操纵和控制的汉奸。其实,这也是误解。按学者晁中辰的结论,“直到目前为止,人们未找到任何确切材料可以证明王直受日人操纵。相反,倒有不少材料可以说明,这时的‘真倭是受王直等人领导和指使的。”嘉靖三十五年,胡宗宪派使者到日本,想见日本国王,王直的义子告诉他们说,没有必要见日本国王,见了也没用,这里徽王(即汪直)说了算,有他的号令就可以了。如果汪直是看真倭眼色行事的带路党,他的手下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此外,汪直时代,日本诸侯割据,汪直拥有十万之众,而且还从西洋人那里购买了大量新式火器,日本的大名们,没有任何一个的势力能够和他抗衡,汪直才敢在异国自立为王而无所畏惧。当汪直初到平户时,平户大名松浦隆信甚至空出自己的庭院让汪直居住。

对这个带着巨额财富和新式武器到来的中国人,松浦家族传下来的文献充满感激:“从大唐来了一位名叫五峰的人到平户津,在印山寺宅邸建起一座中国式公馆,在那定居。自此与大唐之间的交易船络绎不绝,还有南蛮的黑船也首次来到平户津,每年都会有南蛮珍贵的物产来此,引来京城、堺等各地商人聚集到此,从而被人称为西都。”

然而,尽管几乎控制了东南亚与中国和日本之间的贸易,尽管过着帝王般的优渥生活,汪直却怀揣心事。这心事,就是让明政府放弃对自己的追剿,开放海禁,准许自由贸易,从而让他成为一个清白的海商而不是漂泊他乡的海盗。

和汪直同为徽州老乡的一个封疆大吏,读懂了汪直的心事。他就是胡宗宪。胡宗宪认识到,面对强势的海商集团,一味剿杀不是办法。一方面汪直作战能力超强,明军难以抵挡;另一方面,在许多地区,汪直有良好的群众基础。汪直的十万之众,不少都是沿海地区违禁私出的底层百姓。他们在海禁政策下,“生理无路,兼以饥馑荐臻”,“往往入海从盗,啸聚亡命” 。因此,沿海一带,汪直“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或馈时鲜,或馈酒米,或献子女”。这一记载令人大跌眼镜:一向被我们看作汉奸和海盗的汪直,竟然受到底层百姓如此擁戴,简直就是人民子弟兵。

胡宗宪打算改剿为抚,他把汪直的母亲和妻子从狱中释放,给予细心照顾。汪直得悉,大为欣喜地表示,如果不计较他以前的罪过,并准许海上贸易,他愿意投降并为朝廷效力。为了让胡宗宪相信他的诚意,他令手下攻破了盘踞舟山的一股海盗,还把另一支海盗将要来犯的消息提前告知胡宗宪。

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在胡宗宪信誓旦旦的许诺下,汪直率部众千余人向明朝投降。不过,他仍然留了一手:要求胡宗宪派出人质。就胡宗宪本意,他是真心招降汪直,希望利用汪直在海商和海盗中的极大影响为朝廷效劳。然而,不妙的是,究竟如何处置汪直,高级官员们的意见针锋相对:是按汪直意愿开海禁,还是杀汪直以维护朝廷脸面?

不幸的是,后一种意见占据上风。次年春天,浙江巡按王本固诱捕汪直下狱。胡宗宪原本为汪直说话,但当有人指控他收受了汪直的巨额贿赂时,他害怕了,立即转变立场。

在狱中,汪直上了一道《自明疏》。他认为,自己“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乃是“与人同利,为国捍边”,从来没有“勾引党贼侵扰”。他向嘉靖恳请,希望赦其罪过,开放浙江定海一带港口互市,这样不仅可以获得关税,还能恢复与日本之间久已中断的朝贡贸易。那么,纷扰天下的倭患就能得到根本解决。

站在今天立场看,汪直的建议是可行的。堵不如疏,越是严厉的海禁,激发的可能是越大规模的武装走私。倘若自由互市,武装走私就完全没有必要。

然而,嘉靖无意采纳汪直的建议,他下旨说:“(汪直)背华勾夷,罪逆深重,命就彼枭示。”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十二月,汪直在杭州被斩首。临刑前,汪直感叹: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汪直既死,其余部愤而将人质肢解泄愤。群龙无首,倭患一度比之前更为严重。明末清初史学家谈迁曾感叹,“胡宗宪许汪直以不死,其后议论汹汹,遂不敢坚请。假宥王直,便宜制海上,则岑港、柯梅之师可无经岁,而闽、广、江北不至顿甲苦战也。”

汪直死后八年,嘉靖去世,隆庆登基。继位之初,隆庆宣布废除实行了两百年之久的海禁。敢于推翻祖宗成法,乃是隆庆及高级官员们不得不承认:倭寇为患乃是海禁政策的副产品。海禁一日不废,倭患一日不宁。当然,隆庆解除海禁,仍有不少限制,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开海。不过,明朝政策的转变,使中国人的海外贸易和向南洋各地的迁徙不再是犯罪,残余的倭寇活动也随着海禁的中止渐行渐远。

明朝执行严格的海禁政策,把自己排除在蓝色海洋之外时,正值欧洲的大航海时代。当下海打鱼或是沿海煮盐都有可能触犯王法时,欧洲的帆船正出没于风波之中,一方面探索未知的土地,一方面获得来自海外贸易的巨额财富。

肇自朱元璋时代的海禁,几乎纵贯大明王朝(隆庆开海距明灭,也就只有几十年了),也为继之而起的满清所继承。同朱明一样,满清也是一个内敛的、封闭的朝代。当船坚炮利的西方人在资本和市场的驱使下踏浪而来,闭关锁国的古老王朝便将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这变局,影响至今。

其情其景,马克思的论断最为精准:“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通过英国而为暴力所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封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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