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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薇

2017-09-21尤多拉·韦尔蒂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卡什所罗门玛利亚

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1909-2001),美国著名女作家,她的长篇小说《乐观者的女儿》获一九七三年普利策奖,不过她最为后人称道的还数她的短篇小说,八度摘获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她的作品地方性浓厚,扎根于美国南方,也因为这个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美国文学界边缘化,但当评论家剥离地方性这一标签后,发现她更多在借助地域营造小说的现实性,探寻个人与社群之间的关系。尤多拉·韦尔蒂一度被归入美国南方哥特作家,一同列席的有福克纳、卡森·麦卡勒斯、弗兰纳里·奥康纳、田纳西·威廉斯等。虽然她一度排斥这一封号,但无法否认,高度的象征性和神秘色彩正是尤多拉·韦尔蒂作品的独特魅力,例如其成名作《流动推销员之死》,男主人公就反用普罗米修斯的形象;而在这篇《丽薇》中,古希腊神话中的冥王哈迪斯,《圣经》中的所罗门王等都构成了这个短篇复杂丰富的叙事层面。尤多拉·韦尔蒂的短篇小说集《绿帘》《金苹果》以及长篇小说《乐观者的女儿》都由译林出版社于二〇一二年和二〇一三年译介出版。《丽薇》选自其具有浓重实验性质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大网》,目前尚无中译本。

丽薇被所罗门从二十一英里外的家中接来跟他结婚,他带她沿纳奇兹古道一路来到这个穷乡僻壤,住到他家。那年她才十六岁,还是个小姑娘。以前人们总說所罗门觉得没人会愿意跟他来这个鬼地方。他自己向她解释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纳奇兹古道上从来就只有过路客,没人会久留。他对她很好,但是他把她关在家里。她之前没想过她一结婚就再也回不去了。丽薇来的那地方的人们总说,一个老头儿不想让世上任何人发现他有老婆,他怕他们会把她从他身边偷走。所罗门带她走之前问过她:“你会快乐吗?”他说话很有威严感,因为他是个拥有自己土地的有色人种,地契在地方法院里有备案登记。她回答说:“我会的,先生。”因为他年长她这么多,她所能做的就只有听和答。他问她:“假如你选了冬天,你会不会渴望春天?”她说:“不会的。”不管是什么问题,她总是小心翼翼,确保自己的回答不会伤害这个老人的感情……就这样时光匆匆流逝了九年。他越来越老,老到身上的零部件都不再灵光。到头来他只能整日躺在床上,而她依然很年轻。

他的家是栋很不错的房子,里里外外都好。最起码,它有三间房。起居室铺着冬青枝图案的墙纸,从沼泽地摘来的蒲葵被有心地钉在墙上,每一棵之间都隔着度量精确的距离。壁炉架上是最近的剪报,都被镶好了边;再上面是立着的相框,里面放着印在发黄的纸上的或年老或年幼的人——所罗门的人。所罗门也有满屋的家具:双人沙发,扶手躺椅,还有管风琴都绕着一张三脚餐桌摆着,餐桌粉色大理石覆面,上面放一盏有三只金色撑脚的台灯,台灯旁是果酱杯,里面插着五彩斑斓的母鸡羽毛。起居室后的那间卧房有架锃亮的铁床,床架的球形柱头被擦得闪闪发光,所罗门就终日躺在这张君王宝座般的床上。窗帘是雪白的硬质蕾丝,这张床上的床单也是蕾丝的,不过能让所罗门安睡的还是他盖着的那条“环球之旅”图案的手绣百衲被——有二十一种不同的颜色,四百四十块拼布,一千码长的绣线,这条被子耗费了所罗门母亲的一生。卧房里还有架几案用来放《圣经》,一口插着钥匙的皮箱。墙上挂有两台挂历,一张来自所罗门家族的证书,证书下面钉着的是唯一属于丽薇的东西,一张她做过帮佣的白人家庭男婴的照片,那时她还没结婚,还生活在纳奇兹。穿过这间房就可以进到厨房,一个巨大的木炉子,一台桌面永远湿漉漉的大圆桌,桌上有两只果酱杯,一只放刀叉,另一只放调羹,两只杯子当中隔着一只雕花玻璃醋瓶,在这些杯子的旁边,零零散散摆了很多浅口盘,里面永远装着桃肉,无花果蜜饯,西瓜蜜饯和黑莓酱。搅乳桶被摆在向阳的地方,保险柜的门永远紧闭,厨房里摆了四只吊着诱饵的老鼠笼,每个角落一只。

所罗门的房子外观也不错。尽管没有刷漆,但回廊的尽头有一架横梁,每条过道上都放着一把垫着厚坐垫的安乐椅,朝向外面,座椅上方的屋檐悬吊着一盆蕨类植物,椅脚边还有一只碗盆,种着百日菊的幼苗。大门两旁的墙上,一边钉着单轮犁,漂亮的铁制圆轮,另一边则是一面方镜,镜框里挂着蓝色珐琅梳子,下边是洗脸池。门的上方安了排镶珍珠的挂钩,如果所罗门在家,挂钩上就搭着所罗门的黑色遮阳帽。

房子的正前方是块光地,每一寸草都被费心除净,还可看到丽薇的扫把留下的深深的螺纹。台阶旁的玫瑰丛每个月都会冒出零星的血红小花蕾。有一侧种了棵桃树,另一侧是棵石榴树。从门前的小径直到纳奇兹古道深处栽着一溜光秃秃的紫薇,每条树梢都系着一只蓝色或绿色的玻璃瓶。所罗门从没透露过这些瓶子用来做什么,但丽薇知道树上可能有冤魂,她打出生起就熟悉这种用瓶子把冤魂阻挡在家门之外的习俗——鬼会被引诱进彩色瓶子,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这九年来,所罗门亲手制作这些瓶子,亲手把瓶子挂上枝头,他费尽心力,弄好一棵树需要一整年的时间,不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内心有什么不安,他做这些的时候充满自豪,就像他对家里的一切布置都充满自豪一样。有时候,阳光下这些挂着彩色瓶子的紫薇比房子看起来更漂亮。

这是幢很好的房子。在这个白昼流逝得悄无声息的地方,傍晚的到来常常会叫人感到意外。入夜后,台灯和壁炉的光亮会透过房门,点亮这片寂静、匀息的乡村,点亮玫瑰花和挂着瓶子的紫薇树——夜晚是那样寂静。

但是那里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哪怕是白人。就算那里有任何人出没,所罗门也绝不允许丽薇看他们,他也不准她看农场上的工人,也不准他们看她。除了那些他不允许接近她的雇工所住的小木屋,附近没有其他房子。从这里一直到寂静幽深的古道深处,但凡她双脚所能走到的地方都荒无人烟。她出门时会觉得自己好比在趟过一条河流,因为路上沉积的枯叶一直漫到她的膝盖,当她被刮蹭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时,她对自己说,这些路也不像能通到任何地方的样子。有一天,她爬上高高的河堤,发现了一片墓地,但没有教堂,也没有长着天使翅膀那般花纹的萱草长在这儿(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的翅膀所以才爬上来)。阳光下,笼罩着防虫网的树木像火焰那样光芒万丈。偶尔,几株蓟草挺立着,样子就像所罗门那本《圣经》里的先知。印第安火焰草长得比她的个头还高,哀鸠的啼鸣成了世上唯一的声音。啊,让我看到树叶颤动,看到大网破裂,但不能是因为冤魂作祟的缘故!丽薇祈祷着,跳下河堤。所罗门卧床不起之后,丽薇就只出来过一次。endprint

丽薇知道她能够把人照顾得很好。她可以每天变着花样烹饪,她可以在熨衣服的时候忍住不哼曲子,她可以一直坐在床边扇走蚊虫,她可以让自己那样静,静到连自己的呼吸也听不到。她可以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新,而且不碰掉一样东西,她可以不出声地洗碗碟,她会到门外去搅牛乳,因为搅牛乳的声音让她感到忧伤,就好像有人在哭,就好像是这声音而不是所罗门激起了她对家的思念,她不去想这么多。

但所罗门很少睁开眼看她,也很少吃东西。他既没有病,也没有瘫痪,更没有被任何他提到的疼痛折磨,但他的身体确实在一天天衰败,无论丽薇给他送去什么热腾腾的美味,他所能做的都只是看上一眼而已。在她求他尝一口之前,他就睡着了。如果他不吃,她就没办法再带给他任何惊喜,她怕他此生再无机会一尝她给他做的任何东西——他这样要怎么撑下去?

有天早上,她给他做鸡蛋和粗玉米粉当早餐,她把这些端到他的床边,叫着他的名字。他熟睡着。他连侧躺的样子都充满威严感,怀表搁在他的身旁,床的正中央。他的一只手扯着被子边角一直盖到脖颈,尽管这已是春天的第一天。白色的蕾丝窗帘微微鼓起,仿佛后面藏着一张小脸腮帮子鼓起正在朝这里吹气。沼泽里的蛤蟆热热闹闹地叫了整夜,害她一直没睡着,在床上小声嘀咕:“嘘,不要叫了,蛤蟆!”她以为他会被吵醒,但他没有。

他看起来像还想再睡一会儿的样子,她只好把餐盘放回去,等着。她蹑手蹑脚地走,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这种时候她不由得升起一种遐思,有时她觉得她这么鬼鬼祟祟就好像这么做是为了不吵醒一个刚睡着的婴儿,就好像家里真有这么一个婴儿并且她就是那孩子的母亲。当她站在所罗门的床头,低头看着他,她会想:“他睡得可真香。”然后她就不情愿唤醒他了。还有很多其他的时候,她根本不敢叫他,因为即便在睡梦中,他看起来依然那么威严。

床的上方钉着一张照片,一张他年轻时候的相片(只有她会不记得照片上的人是谁)。那时候他前额上有一绺漂亮的头发,好似国王的冠冕。现在,他的发际线早已后退,头发也失去了光泽。他的肤色不深,眉毛长得很散,但很粗壮,和女贞树是同样的长法;他有着深邃的,能够预见未来的双眼;他有张严肃的嘴,挂一弯金色的微笑。这是他穿戴齐整后的样子,但是白天躺在床上的他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 即便在那些醒着的,手拿《圣经》的时刻,他看起来也很矮小。他不像他自己,而像一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人。而那些他睡着,她站着为他扇走蚊虫的时刻,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他的脸仿佛是簇新的,皮肤丝滑、通透就好比放在窗边的果酱瓶,她觉得自己几乎能透过他的前额,看出他正在想些什么。

她为他扇着扇子,最后他终于睁开眼,喊着她的名字,可他不会尝她给他在锅上热着的鸡蛋。

回到厨房,她尽情享用早餐,把他那份连同自己那份都吃进肚里,透过敞开的大门望着外面。今天一整天,还有昨天一整夜,她都觉得自己已经听见了春天的脚步,清晰得就像一个年轻人那样走进了屋里。天边挂着下弦月,他们在犁地,种豌豆和干豆。红土地上,燃烧灌木升腾起的烟宛若给天空套上了短裙,拉着犁车的是一匹白马和一匹白驴。空气中间或传来几声嘶哑的喊声,她会突然被惊到,就好像她刚才一不留神睡过去了一般,他们在冲她喊:“起来!“她能看见每一带犁过或正在犁的地上都是忙活着的男人和小姑娘,有的走着,有的骑在驴上,头戴遮阳帽,手上的锄头和耙子金光闪闪,仿佛他们正挥舞彩带,赶赴旅途的下一站;他们会如收到信号一般,同一时间叫响号子,有人领唱,其他人应和;他们奔跑着,一些人跳到另一些人的背上,然后那些人挣脱。正午十二点一到,他们就像中了邪一般扑到地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上了年纪的女人从小木屋里把做好的饭菜端给他们,下午女人们也一起干活,人群四散在农田上:男人,女人,狗,急速飞过的鸟雀,还有犁过的浪花状的土地,连小孩子都出来了,像条蜿蜒着流经农场的小溪, 他们的嗓音高到几乎听不见。更远一些的地方那些类似白塔和金塔的东西是干草堆,黑色的奶牛啃着它们的边缘。田间小路有如护城河把犁车,所罗门的房子和木屋层层包裹,而在所有这些之上,是一片广袤的蓝色天空,安谧、寂静好似高高的火苗,空中布满长长的马尾状的云朵。尽管这一切都围绕所罗门运转,他却还在沉沉地睡着,以至于他好像成了农场中静止的一个小点。

在房里也能闻到土地香甜的气息。所罗门从不准丽薇走到比鸡笼和水井更远的地方。但如果她现在就走到田野中央去会怎么样?她扛把锄头,一直干到她累趴下,浑身臭汗,就像其他姑娘那样,然后她把面颊贴在赤裸的土地上,用她不修边幅的样子和她的高兴劲儿气气那些老工人!也气气他!她望出后门的间歇,脑海中闪过一个残忍的念头。她洗好碗碟,把餐桌抹干净。她能聽见小羊羔的叫声。她婚后就再没见过的母亲曾经说过:“我宁可看到一个男人再坏,也受不了一个女人刻薄。”

一上午她都在炉边尝正炖着的鸡汤的味道,味道刚刚好的时候她盛了一碗,带进房给所罗门,他还在睡梦中。现在的他正做着什么梦呢?她看到他轻轻地叹气,那样子就好像是怕惊动了在梦里小心捧着的东西,比如新鲜的鸡蛋。所以就算是一个老头儿也还会梦见好东西。在那些他双目深陷,戴结婚戒指的那只小手蜷曲着抓紧被子的时候,他会不会梦见了她?他可能在梦里想着现在几点,因为就算睡着他也不忘像时钟一般盯紧时间,计算流逝的光阴,他醒来时确知自己的手放在哪里,在拿起那只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不放的银色怀表看时间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他习惯握着怀表睡觉,有时还像孩子抱玩偶一样把怀表贴在脸颊边。他又会不会梦见坐着蒸汽船去纳奇兹?她依然觉得他梦见的是她,但是当她端详他时,床脚的弧线花纹仿佛正冉冉升起,最后延展成横梗在他俩之间的栅栏,她明白只要两人之中一个醒着一个睡着,就没法确认任何事情。看着这个梦着她的人,想着他可能不久就会死,她有点害怕,好像他会带着她一起走。想到这,她简直想逃出这个房间。她扶着床架支撑着自己,就在这时,所罗门睁开双眼,喊她的名字,但他什么都不要,这么好的鸡汤他连一口也不尝。

不一会儿,在她一年中最后一次把壁炉里的灰收起来时,她听见外面有声音——有人来了。她拉上窗帘,从缝隙里窥探外面。endprint

顺着挂满瓶子的紫薇树走来的是个白女人。她乍看很年轻,但仔细看她有点岁数了。她的小轿车停在野地上,像刚烧开的水壶那样喘着气——多有意思!它开过来连一条像样的路也找不到!

丽薇站在窗边,听着这串冗长、单调的敲门声,过了一会儿才去把门微微打开。白女人的脸凑进来,她比中等身材稍显壮硕一些,戴了顶装饰华美的大遮阳帽。

“你好,我叫芭比·玛利亚。”她说。

丽薇怀着敬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提着的一只小箱子。女人的双眼一直在打量屋里的情况,从一棵蒲葵看到另一棵,但她嘴上却若无其事地说:“我一直待在家里……从纳奇兹来……我出门是来给白人看看这些漂亮的化妆用的东西,也给有色人种……都给……有几年了……我有粉底也有口红……这是女人可以做的为数不多的工作,不用完全离开家……”她越是费劲张望,话说得越多。突然,她昂起头,说:“把羽毛插花瓶里既不卫生,也不符合基督的教义。”接着,她从裙子前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金色的钥匙,开始开她的手提箱上的锁。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肤色显得特别白,双颊又特别红,说话时上唇和鼻子中间的皱褶白得像做馅饼用的面团。她那顶帽子生锈的铁丝撑架下露出几根红色的散发,带着几分骄矜和神秘她打开她的小箱子,把里面的瓶瓶罐罐一瓶一瓶拿出来,放在餐桌上,壁炉架上,双人沙发上,也放在管风琴上。

“你从没见过这么多化妆品吧?”芭比·玛利亚问道。

“没。”丽薇想说,但话卡在喉咙里。

“你以前用过化妆品吗?”芭比·玛利亚又问。

“没。”丽薇想说。

“来,快看!”芭比·玛利亚说着,把最后一罐拿出来,“试试看这个!”她手里的金色壳子一打开,像变戏法一般,口红就弹出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类似印度香的芬芳。丽薇忍不住叫起来:“苦楝花!”

她抓起这支口红,一瞬间她仿佛已经沉醉在春天的气息里,她宛如坐在一朵紫色的云朵上,用惺忪的睡眼望向下方的一棵苦楝树,深色、光滑的叶子整整齐齐地长着,整齐得就好像养在她家门前院子里的珍珠鸡的羽毛,透过树叶她看到了她已经九年没有回去的家。树的一边是她的妈妈,双手捧着围裙,里面满盛着成熟的无花果;另一边是他的爸爸,正在池边钓鱼,池水是那样清澈,她可以看到小鱼儿游到水面上来。

“喔,不,不是苦楝花——是秘密配方。”芭比·玛利亚说,“我的化妝品用的全都是秘密配方——不是苦楝花。”

“这是紫色的。”丽薇呼吸着口红的香气。芭比·玛利亚对她说:“来,试试看,没关系的。涂涂看。”

丽薇轻轻地走到门外的洗脸池边,对着镜子把口红抹到嘴上。镜子里,她的嘴唇忽然翻滚如浪花,跳跃如火焰。芭比·玛利亚跟着她走出来,看了看她抹口红的姿势,说:“对,就是这样。”

丽薇想说“谢谢你”,但她不敢动刚刚上好口红的嘴唇。

此时,芭比·玛利亚站在丽薇的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丽薇,理了理自己的碎发。“这支口红我只要两美元就卖给你。”她凑近她的脖颈说。

“女士,但我没钱,我从来就没有钱。”丽薇说。

“喔,不过你第一次不用给钱。我下次再来,这是我做事情的方式。我之后会再过来的。”

“喔。”丽薇说,为了不让她生气,装出明白她话里意思的样子。

“但是如果你现在不要这支口红,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你家。”芭比·玛利亚的语气变得尖锐了一些,“我坦白跟你说,你家太偏僻了,不靠近任何地方。”

“是这样的,女士。我的丈夫,他管钱。”丽薇颤抖着说,“他非常严厉。他不知道你能走过来——芭比·玛利亚小姐!”

“他在哪儿?”

“现在,他正在那间房里睡着,他年纪很大了。我不会跟他开口要任何东西。”

芭比·玛利亚收回口红,放回小箱子里。她把那些给白人和黑人用的瓶瓶罐罐全都收拾起来,带着把它们摆出来时的那种骄矜的姿态,她准备离开。

“再见。”她说,她挺直腰板走出去,确保自己的背影看起来端庄。就在临出门的刹那她忽然转过身,小声说,“让我看看你的丈夫。”她的旧帽子抖了抖。

丽薇顺从地领着她轻轻走到所罗门的卧房,打开门。芭比·玛利亚踮起脚尖,探头张望。

“天哪,这么矮小的一个老头儿,这么大年纪!”她轻声嘀咕,双手合十,不住地摇了摇头,“这么漂亮的被子!但是这么矮小的一个老头儿,这么大年纪!”

“他可以那样睡一整天。”丽薇骄傲地说。

她们看着沉睡的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她们不约而同地瞅了瞅彼此,就好像她们之间有了个秘密,而他永远不会知道。接着,丽薇礼貌而坚定地一下子把门阖上。

“是这样,我非常愿意把这支口红留给你!”芭比·玛利亚爽快地说,她离开卧房的时候就恢复了笑颜。

“但是女士,我说过我没有钱,而且从来就没有过钱。”

“以后也没有吗?”这个白女人点头的时候,似有一道闪亮的光环围绕着她,光亮四散在空气里——春天真的到了。

“女士,我可以用鸡蛋和你交换吗?”丽薇轻声问。

“不,我的鸡蛋够多了,够多了。”芭比·玛利亚说。

“但我还是没有钱。”丽薇说。这次芭比·玛利亚真的提起箱子走了。

丽薇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扑腾扑腾地跳着,她用手按了按左边的胸膛。好像这一切都是从她唇上那抹跃动的亮色开始的,让心跳得这么快,让她的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她走进房坐在所罗门边上,他睁开眼的时候,没有察觉出她有丝毫的异样。“他确实活不久了。”她内心默念着。这是个秘密,她要走出家门透口气。

她顺着门前的小径,顺着纳奇兹古道一路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但实际上没走多远,她就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一幕简直恍如梦境,她站在纳奇兹古道的这一头,而他站在那一头。endprint

这个男人也看见了她,但他首先做的是低头打量自己。他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尖头鞋,然后一路往上,提了提他的萝卜裤以便看清自己色彩鲜艳的袜子。 他像敞开门那样敞开他那件又长又宽的茶绿色外套,看着自己高束的黄褐色裤子,从腰际往下整了整它。他上身穿的是一件鲜亮的嫩粉色缎子衬衣。最后,他抬眼看了看头上戴的阔边圆礼帽,和李子一个颜色,他用一根手指微微触了触帽子上插的羽毛,这枚翡翠绿色的羽毛正被春风吹拂。

无论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她从未像他这样打扮得如此漂亮。但她不在意,她很开心。

他跳了三大步,下面一步,上面两步,来到她身旁。

“我叫卡什。”他说。

他的口袋里装了一只珠鸡。他们边走边聊起来,时不时她会出神地望着他,就好像他不仅仅走在她身边,而是在做着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她看他不只是因为他像城里人那样打扮自己,也不只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希望他也能用同样的眼神看她。他走路时习惯踢地上的野花,他好像有股劲道,可以把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东西统统摧毁,这让她对他青眼有加,但她知道还有别的原因。或许,假如他不是在那天出现在他面前,她可能永远不会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人与人之间相遇的时间就是这么有讲究。

他们穿过纳奇兹古道的树林,树叶纹丝不动,阳光和树影落在他们身上,河堤上的白色鸢尾花像蜡烛般扑闪扑闪,橡树枝上新冒出的蕨类植物亮得犹如绿色的星星。他们望见了所罗门的房子,走过挂着瓶子的紫薇树,丽薇停下脚步,低头不语。

卡什吹起一支小调,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但她以前似乎远远地听到过,让她觉得这一切是上帝的安排。卡什是农场上的雇工,但他是个自我改造过的雇工。他属于所罗门,可是他脱下了原来的工作服而换上了这身行头。站在所罗门的屋子前他笑了,他圆脑袋,圆脸,身上的一切都是年轻的,在布满马尾状云朵的天空下他把戴着圆礼帽的脑袋昂得高高的,看到所罗门家就在眼前已是让他开怀大笑的足够理由。丽薇看着这栋房子,所罗门的黑色遮阳帽还挂在大门上的挂钩上,这真是世上最黑的东西。

“我去过纳奇兹。”卡什说,摇晃着脑袋,蓝天下他的帽子很扎眼,“我去过一趟。我已经准备着过复活节了!”

还没到收割季,卡什怎么能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他一定偷了钱,偷了所罗门的钱。他站在门前的小径上,笑着,把他五指张开的手掌一会儿举高,一会儿放下,又踢了踢自己的鞋跟。她忽然感到一阵觳觫,就好像是因为卡什挥舞那强有力的手掌敲著鼓,或者对着别人一顿乱揍——他笑得这么放肆,这么怖人。她皱着眉头走近他,他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她心里的被他激起的恐惧如今被他压碎了,正如火柴会被自己点燃,也会被自己熄灭。她把他的外套下摆捏成一团攥在手里,她的红唇贴紧了他的嘴。一如他方才被他自己的样子迷住了一般,此刻的她也被她自己迷住了。

那一刻她感到了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所罗门的死近在眼前,现在的他对她而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她叫出了声,她转身,小声叫着,朝屋子跑去。

卡什立马跟了上来,他跑着,步步紧追。他在门前小径的半路上追上了他,接着他大笑着超过了她。他甚至还在地上捡了枚石子,朝挂满瓶子的紫薇树林扔去。她捂住耳朵,树林乒乒乓乓的响声就好像是愤怒的咆哮。卡什蹬了蹬腿,故意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走了个“之”字,走进屋里。

她进门时,他在起居室里,手插在口袋里正慢慢地转动着什么。那只小珠鸡探出脑袋张望着。卡什身旁那些钉在墙上的蒲葵看起来这么滑稽,好像有只慵懒的绿猴子刚刚来过,在这儿爬上爬下,把它绿色的手印和脚印留在了墙上。

她走进去,他的手还放在口袋里。她靠向关闭着的卧房房门,接着把门一把推开。她奔到所罗门的床头,喊着:“所罗门!所罗门!”这个老头儿和刚才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一动也没动过,他紧紧地裹着被子仿佛现在还是冬天。

“所罗门!”她把被子抽走,但是这条被子底下还有一条,她跪在他身旁。除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他什么动静也没有。而后她可以在寂静中听到卡什在起居室里走动时的轻盈,欢快的脚步声,听到床铺中央传来的所罗门银色怀表的嘀答声。老所罗门深陷在他的梦里,他的脸看起来很小,但充满坚毅和虔诚,她想象着梦里的他或许正走在茫茫大雪里。

接着响起一阵类似马蹄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地板吱吱呀呀地叫着,卡什来到她身边。她抬头看他,卡什的脸黑得发亮,亮得没有一点儿同情的颜色,就是这样她才觉得他如此亲密。她站起来,高昂着头,卡什这么强壮,他单是站在这里就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尽管她现在根本不需要他给她力量。

所罗门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睡着。人们睡着的时候,看着他们的人不知道他们脸上的表情意味着什么,当所罗门在丽薇和卡什的眼前熟睡,他脸上的神色仿佛在讲述他神秘的一生,他凭借双手一点一点缔造的传奇,他的尊严。面对命运分派的任务,就连蚂蚁也不可能比他付出更多辛劳,更多巧思。年轻的所罗门在床头上方的相片里,他的身上有接近神的地方,他无休止地赢取他的尊严,并在这栋房子里维系着这种尊严。他建造的是一栋孤独的小屋,如同一座孤独的牢笼,这栋屋子对他而言不啻于雄伟的金字塔,很多时候他如此沉浸于要把它造起来,以至于他就像古埃及的那些奴隶一般忘记或从不知晓他们付出一生的时间和所有的力气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造这东西是为了谁?又有什么意义?丽薇和卡什可以想见正是因为付出了一生辛劳,所以他现在才不得不躺在床上,他们现在还能听见蒙着被子的他对自己舒心地叹息,在他的梦里,他可能会化作蚂蚁,甲虫,鸟,或古埃及人,肩扛背挑,用双手把一砖一瓦垒起来;他也可能会化作一个印度的老人或襁褓中的婴儿,对所有一切一笑了之。

没有任何预兆,老所罗门粗壮眉毛下的双眼突然扒开,他完全醒了。

卡什立刻高举拳头,他的太阳穴上淌着一颗发亮的汗珠,他没有把手放下——他的拳头停留在半空中,好像在抓着什么东西。

跟丽薇无关——她没有动,而是有什么东西说了句“等一等”,于是她就站着等。她的眼皮一眨不眨,目光如炬,略微分开的嘴唇把她的表情定格成僵硬的苦相,胳膊僵在两边,她站在躺着的老人和喘着粗气的年轻人的边上。endprint

如果有什么先开始动,那是所罗门的脸。这是一张老迈但严肃的脸庞,憔悴,但是在这张脸后面,涌动着生机,宛若藏了一个光源,可以跟人玩捉迷藏,它可以選择冲出去,也可以选择躲起来,而它永远会选择躲起来。所罗门是个难解的谜,他那双眼睛首先昭示了这一点。也是这个谜让卡什想要挥拳将它击碎,让丽薇没法为他而哭。不过卡什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站得笔挺,高举他的上臂,倘若他身体里能分出一丁点儿力气,那怕只是呵出一口气,倘若他知道如何能拨给这个老人,就足以帮他跨过如今隔在他和死神之间的障碍。

“年轻人一刻也等不了。”所罗门说。

丽薇剧烈地颤抖,泪眼婆娑,她弯下腰端起一杯水,递给所罗门,但是他的眼里看不到她。

“所以这就是丽薇等来的年轻男人。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我一直小心提防着年轻男人却没料到最后等来的这个还是张熟面孔,是我看着他在棉花地上出生,看着他一年年长大,卡什·麦科德,长大了,长大了跑到我家来了——穿着这身破衣烂衫,还赤着脚!”

所罗门带着厌恶咳了几声。接着他猛地闭上双眼,嘴唇翕动,像一个诵经的人。

“丽薇嫁过来的时候,她的丈夫早已不是无名小卒了。他付出很大代价才换得这片土地。他把她接回家那天,在地上铺满了悬铃木的树叶,从马车一直铺到家门口,为的是她的双脚好不用着地。他把她抱进门。后来他老了,再也抱不动她,而她依然很年轻。”

丽薇的抽泣声像一曲温婉的小调一般追随着他说的每一个字,重复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嘴唇仍在翕动,但这次没有声音,还是因为她哭得太响,没听到他或许一直没中断讲述的他的整整一生,最后他说:“上帝原谅所罗门这辈子犯下的大大小小的罪孽吧。上帝原谅所罗门把这么年轻的姑娘娶作妻子,不让她见家人,不让她见所有有机会把她抢走的年轻人。”

接着,他抬起右手,伸向站在床头的丽薇,他要把银色的怀表交给她。他在她眼前晃了晃这只表,她的哭声渐渐小了,而后她的泪水止住了。有片刻的时间这只表的滴嗒声再一次清晰可闻,如同它一直以来的样子,在他骄傲的手里,这只表走时精准。她接过表。接着,他抓着被子;再接着,他就死了。

丽薇把死去的所罗门留在床上,自己走出了房间。卡什蹑手蹑脚地走在她身旁,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像个影子,但是他落在地板上的皮鞋像珠光片一般熠熠生辉,他帽子上插的绿色羽毛像一道光。当他们走到起居室时,他像只瘦长的黑猫一般熟练地抓住了她,然后托起她的腰让她绕了两个圈倒在自己怀里,他自己也跟着转身,立定,弯腰吻她。起先,她还僵直着一只手臂,那只手里握着所罗门的怀表。慢慢地她松开了手指,她的整个人都松软了,怀表掉在地上,它还会在这个寂静的房里嘀嗒地走着,而外面已经传来了婉转的鸟鸣。

他们在房里绕了好几圈,最后走到从敞开的大门照进来的光亮处,他停下脚步,摇了摇她。她静静地躺在他颤抖的臂弯里,无半点怨言,就好像鸟儿栖息在巢。外面,三三两两的红雀正交错地飞着,被囚禁多年的紫薇树上每只瓶子都盛满了阳光,在它们中间,那棵年轻的桃树正沐浴着春天的光芒,显出夺目的风姿。

钱佳楠 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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