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顿浆水面

2017-09-21马金莲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苏梅老婆子寡妇

马金莲

苏梅离开前留下一把钥匙,几张卡,都交到婆婆手里,周一下午,她利用接孩子的机会带着田寡妇学习识记、使用这些东西。苏梅在前头走,田寡妇跟在后面看。婆媳两个从小区门口出去,穿过一条马路,再向左转一个大弯,就是幼儿园了。第一幼儿园,是我们市最大最好的幼儿园。苏梅说。

田寡妇给儿媳妇点头,这个她知道。这几天总听到儿子和媳妇谈论这事,为了把娃报进这个幼儿园,他们想尽了办法,求人,送礼,请吃饭,走后门,听上去很复杂,田寡妇根本不懂这里头的道道,好在娃娃放进去了,大家的心也就踏实了。

过马路时苏梅拉住了婆婆胳膊,指着路面说你先看左面,左面没车你就过,走到路当中的那条线上,你再站下看右边,右后边没有车正开过来,你再往前走。

路上的车真多,一辆跟着一辆,像忙着搬家的蚂蚁,黑压压乱纷纷的,田寡妇有些迷糊,脚跟下轻飘飘的,有种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栽倒的眩晕。

苏梅拉着她从车和车的缝隙间穿过车流走到另一边,她把婆婆一直拽到路牙子上,说这里是人行道,专门给人走的,你以后要记着,一定要贴着这里走,这里没车,相对安全得多。但是,你也不能完全宽心,因为有自行车、电动车,这些非机动车很讨厌,专门在人行道上跟人抢路,你看看——

田寡妇回头看,果然有电动车和自行车灵活地滑过来,不减速,一个劲儿往前窜,她刚转身,就差点被一辆从后面冲上来的电动车给撞倒。田寡妇跌跌撞撞地躲着,想,我一定得抓牢孙子的手,这么乱的路,万一出点事呢。

这么一想,田寡妇发现接送娃娃这件事并不是轻松活,真得把心操好,同时她感觉自己亲自来为儿子接娃娃,是正确的选择,娃是她的亲孙子,她能全心全意地疼爱和护送,这要是像儿媳妇说的那样雇一个人来,人家会像亲奶奶一样尽心吗,那就难说了。

马路边有个大广场,最显眼的是一把巨大的黄铜色水壶,高高固定在石头坐盘上,这是这座城市的象征,据说是按照本地出土的千年文物的造型仿造的。铜壶下面,有人在石凳上下棋,三三五五围成圈子,还有人在花草树木的空隙间摆摊子卖东西。田寡妇好奇,这里也有卖东西的?又不是集市啊!城里真是和乡下不一样。

苏梅指一下前方,说这里活动的都是老年人,吃饱了没事干,就在这里消磨时间,这会儿还算安静,早晨不睡觉聚到一起跳广场舞,吵得很——她压低了声音,手在广场上泛泛地画个圈子,说都是些不安分的骚情货,听说广场舞跳着跳着,就跳出事情来了,拉拉扯扯偷偷摸摸的都有,老了老了,还尽闹笑话!

田寡妇有些傻眼,目光缓慢地把广场扫了一圈,没看到跳舞的,但是她已经听到过跳舞的音乐,早晨起来时节响,儿子家离这近,她这几天每个早晨都听到了响动。田寡妇淡淡地一笑,这些事和她没关系,她一个回民老婆子,从来没想过跳舞,也没那兴趣。但是,苏梅碰了她胳膊肘一下,说妈我说了你不要多心,这里乱得很,你心慌了来边上走走,看看,没有啥,但最好不要掺和进去,你不知道,这里头水深着呢。

田寡妇看一眼儿媳妇,没明白她的意思,说娃娃,我又不跳舞。

苏梅想了想,笑了,说有些小贩子爱把菜蔬拉这里赶早市,就在那拐角子上,倒是便宜,菜蔬也新鲜,但是那些卖五花八门货物的,就不要买了,次货,专门哄老年人的。

说话间幼儿园到了。苏梅说妈你记下了,小三班四点五十整出来,你站在门口这边,看着,老师出来了,就是那个高个子扎辫子的,很好认,她领着娃娃呢,她到门口,你把接送卡给她,就能把欣欣换出来。

田寡妇耳朵听苏梅吩咐,眼睛早就盯着大门看了。

幼儿园的大门和小区的门一样,不是木门也不是铁门,是一种黑中泛着白光的伸缩门,能自己动,有车来了,它蛇一样把身子一点点缩短,然后,它又一点点吐出身子,显得比活人还听话。

孩子们出来一个班,家长们哗啦啦扑上去,抢一样乱,很快一堆娃娃就被抢得一个不留。

高个子老师果然好认,远远就比别人高出一头,她带着班出来了。田寡妇赶紧在人群里找欣欣。

娃娃们远看走得规矩整齐,像被一个看不见的方框给框起来了,他们跟着框子移动,队形一直保持到门口,到门口,田寡妇还没反应过来,哗啦,队形就散了,她还没从孩子堆里找到欣欣,人群早就乱了,孩子们像一群饿了一天的羊羔见到了母羊,一个个跑着跳着叫着,一张张脸在田寡妇眼前晃,她看着这个像欣欣,看那个也像。走近了细看,都不是。

妈你记着吗,欣欣今儿早上穿了啥衣裳?

苏梅在身后提醒。

田寡妇被提醒了。早上送欣欣出门前,苏梅说过让她记住今儿给娃穿的衣裳。

今儿是牛仔裤,黄色夹克。

她赶紧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黄衣裳。很快就分拣出三个。目光追随着三个小黄人筛选,总算是顺利找到了欣欣。

她一把拉住欣欣,从兜里找出欣欣的接送卡,老师看了卡,放欣欣出门。

回家路上,田寡妇一直紧紧捏着孙子的手。欣欣不愿意让奶奶拉,他要自己跑,要追别的小朋友,又要苏梅牵着自己。苏梅不牵,说马成龙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儿起,每天都是奶奶接送你,除了奶奶,谁接你都不能跟上走,不然会被坏人捉走。

欣欣嘟着嘴看一眼奶奶,说要是爸爸妈妈来接呢?爸爸妈妈也是壞人吗?

苏梅不理他,说妈,小家伙要是不听你的,敢跟你顶嘴,你就打屁股,不要手软。

田寡妇笑了,说好好好,欣欣要不听话我就打。

就连欣欣都听出来了,奶奶是不会打自己的,她舍不得。

苏梅又给儿子说马成龙你要是敢欺负奶奶,爸爸妈妈回来揍你。

苏梅只要和欣欣说话,就换了舌头,不说土话了,说的是普通话。

引逗得欣欣也卷着肉乎乎的嫩舌头说普通话。

田寡妇不爱这个调调,但不好说啥,默默抓着孙子的手走路。照着前面来过的路往回折,转过弯,横穿马路,回到了锦华苑门口。endprint

妈,你都记下了么?

苏梅看着婆婆强调。

儿媳妇的不放心写在脸上,田寡妇认真地点头,说你放心去吧娃娃,我当事着哩,我活了六十多岁了,要是还连个娃娃都接送不好,我还能有啥用处?

儿媳妇似乎没注意婆婆口气中极力克制的不悦,她显得很不放心,指着小区外面的一排门面房,说那个超市里东西贵,但质量好,欣欣需要啥你去买,记着带上会员卡,有他家会员卡打九折。

田寡妇有些迟钝地点头,她还真不知道打九折是啥意思。

苏梅定定地望着田寡妇看。

田寡妇一愣,明白过来了,赶紧撑开衣兜翻找,找出一张卡,苏梅摇头。又换一张,苏梅说对了,正是这张会员卡。

儿媳妇说个不停,分别给她指点哪家的早点好,可以去那里买包子和稀饭,哪家的馍馍好,是纯手工,哪家的鲜生面便宜。等进了小区,在院子里她又指着一个高高的玻璃柜子,说要是停水了你就提着咱家的纯净水桶下来,在这里刷卡接水。

田寡妇又从兜里翻出一张淡蓝色的卡,苏梅说对了,这就是买水的卡。

进单元门的时候,苏梅站到后面,说妈你来。

田寡妇赶紧又从兜里找。

苏梅眉头挽成疙瘩,说妈你不要这么敞着衣兜翻,在人多处这样翻,万一被贼摸了就完了。

田寡妇一着急手就抖,她不想让儿媳妇看出自己的无能,翻出一张红色卡就往门铃部位刷。之前她见过儿子是这样刷的。

这回蒙对了,吱一声响,门开了。

进门后,苏梅在电梯口又站住不动看着田寡妇。

田寡妇早就找出一张淡绿色卡捏着,她又顺顺利利刷开了电梯门。

儿子家在八楼,手左,田寡妇掏出钥匙开门。

昨天看儿子开门时手灵巧地转了几圈门就开了,她插了两次,钥匙插不进眼前的十字孔里。

苏梅并不帮忙,目光炯炯地看着。这些都是需要婆婆独自完成的,不然苏梅如何放心地把家和儿子交给婆婆呢。

田寡妇脊背上不由得冒汗了,手心里也汗津津的,她这些年见过的锁子不在少数,老家各个门上的锁子,箱子柜子的锁子,她都见识过,她也曾在衣兜里揣着一大疙瘩专门开锁的钥匙。哪能想到有一天被一把锁子给难住。儿子家的锁子藏在门板里,抓不住,看不见,只能把钥匙往一个十字形的花心里塞。她把手心的汗往裤缝上摸一把,静下心重新开。心里说世上的锁子,无非一个道理,就是起到个把门的作用,难道能叫一把锁把人难住?田寡妇深呼吸,慢慢往里试探,总算是找到感觉了,钥匙无声地滑进锁孔,转了两圈半,开了。

门是开了,苏梅的脸色却一直藏着一层忧虑,她翻出一个人造革小包送给婆婆使唤,叫她把所有的卡和钥匙都装在里面,出门的时候挂在肚子上,走路揽在怀里抱着,这样方便又安全。

田寡妇按儿媳的指点把小包挂在肚子上试了试,也说不清楚为何,心里有了点微微的不高兴。苏梅下了面条,田寡妇没吃,说心口窝有点疼,可能冷了,睡下缓缓就好了。她这心口窝疼是多年的病了,儿子媳妇早都知道的,现在婆婆又犯老毛病,苏梅也不奇怪,带着儿子早早睡了。

田寡妇睡不着,趴在枕头上胡思乱想,就有些想小孙子努海。努海是小儿子的娃,小儿子念书没念出名堂,结婚比他哥早,现在留在老家窝窝梁种地。努海是她一手抓到四岁的,很恋奶奶,四天前她坐车进城,小家伙当时撵在车屁股后面追,追着追着绊倒了,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揉着眼睛哭呢。

娃娃要是哭着找奶奶,老二两口子心里肯定不舒服,儿媳妇会不会到处跟人诉苦,说自己这当婆婆的偏心眼,扔下乡里的孙子不管,进城给有工作的人看孙子去了,是巴结有钱汉呢。爱说就叫说去吧,毕竟这是事实。她也实在是没办法,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欣欣不念书。

她坐起来,想给老二打个电话,摸出手机看了看,又没心思打了,因为她不知道打通了该说啥,要是儿子心里有气,自己打过去不是自己找着揽气吗,算了,等几天再打不迟。

儿子和媳妇每周日下午离开,路远,晚上不回来,工作和吃住都在单位,到周五下午两口子双双从乡下赶回到城里来。

为了教婆婆熟悉接送孩子的事情,苏梅这周去得迟,周一带婆婆接送一次,周二早晨又陪着婆婆把欣欣送到幼儿园,她才放心地离开了。

儿子一家三口都不在,田寡妇这才有工夫好好地打量儿子的家。儿子的家和老家完全不一样。老家是土院子,砖头房子,院子里有树,树顶上成天跳跃着麻雀,后院里一群鸡一饿就闹,羊圈里的几只羊更不是省事的,一会不添草就扯着脖子咩咩地催。

这个家里首先新,到处都新,地面上是白瓷板,墙上是白灰,门窗是白的,厨房里灶台是白的,洗脸瓷盆是白的,就连衣柜、鞋柜都是白的,这种白一尘不染,洁净得让人想伸手摸摸。儿媳妇说了,你不用打扫太勤快,每天扫扫地,三四天想拖了拖一遍就成。

她伸手摸了摸地板。凉森森的。这种地板贵,据说铺完所有的地花了一万多呢。细细想,可不就是把一万块钱一张张摊开,铺在了地面上。还有四面的墙壁,听儿子说刷的是啥乳胶漆,她顺墙根摸,往上摸和往下摸是一样的,都滑溜溜的,这哪里是白灰墙呢,比人的脸还光滑。

沙发是布做的,灰灰的一层老粗布,听说要八千多元呢,田寡妇把垫子一个一个揭起来看,又拉开靠垫的拉链看里面,里面胀乎乎的一大包全是丝绵。她摸索着沙发笑了,做得这样将凑,还这么贵,真是没道理啊。儿媳妇害怕弄脏,又買了一层护垫在上面铺着,这护垫倒是好,软得像水,摸过去让人从心眼里喜爱。

儿媳妇养了好多花,大盆小盆都有,门口、电视跟前、窗台上,到处摆着,有两盆开花的田寡妇倒是看着好看,剩下的都是草。这些草有的田寡妇没见过,看着还稀罕,有几样草她瞅着还不如乡下田间地头乱长的野草精神。儿媳妇说除了那几盆绿萝三两天浇点水,别的都不要随便浇,留着她回来浇。田寡妇端起一盆紫色的花掂了掂,很重。她用指头捻了捻花瓣,像厚塑料剪出的假花。抬头看远处,对面的几家窗口上也能看到一片片绿意从花盆里撑起来。八楼不算高,也不算低,能看到斜对面的好多户窗口,也能看到左右邻居的阳台,家家户户都养着花草。endprint

田寡妇知道了,养花是城里人的爱好。窝窝梁到处都是绿色,除了庄稼,树木,就是野草。草木在广阔的世界里自由地长,哪像眼前这些花草金贵,居然给装在盆里瓶里,还给浇水。是不是城里人吃饱了没事干才弄这些。她一个人撇了撇嘴。

下午接欣欣的路上,田寡妇看到广场上摆了些花草。离小三班出来还有十分钟时间,她先凑过去看花草。围观的人不少,都是老年人,看样子也是准备接娃娃的,顺腿就先到这里溜达来了。田寡妇看到一盆草长得特别,满盆就孤零零一个巴掌大的叶子,直溜溜插在土里。她心里说这是个啥,乡里倒没见过。伸手摸了下,吓了一跳,原来有刺,一片叶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刺。她的手心里已经到处是刺。

你碰它干啥?卖花的小伙子瞪着她,但是不恼,笑嘻嘻的。田寡妇没明白他为什么要笑,还愣着,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包裹了整个右手。她赶紧用左手刨,左手也跟着疼起来。小伙子哈哈地笑,说姨,那是仙人掌的刺,你得一根根拔下来。一时间好几个人抬头看田寡妇,似乎田寡妇是个怪物。

田寡妇又疼又羞,把手藏进兜里,快步离开了。接上欣欣,她不敢用手拉娃的小手,捏着他袖子,一路回家。偏偏在单元楼门口碰上个老婆子,穿一身宽松的布衣裳,袖口领口裤口都绣着花,头发白森森的,在脑后扎了个短马尾。不戴帽子不搭头巾的女人,一般都是汉民。田寡妇看到她怀里抱着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了几个小小的黑色软塑料盆,里面长着紫色的花。就是她刚才在广场上看到的那种。她忍不住問,你这花多少钱买的?

欣欣拉一把奶奶衣角,说爸爸妈妈说了,不许和陌生人说话,奶奶你忘了?

孩子的话把两个人都惹笑了,老婆子本来紧绷着的脸松弛出一丝笑意,看着田寡妇,说这是蝴蝶兰啊,花店里贵着呢,要二十块一头,今儿碰上了便宜的,十五块一头。

田寡妇没明白这一头是啥意思,又不好意思问得详细,手心火辣辣的,赶紧拽着欣欣钻进了电梯。

田寡妇对着窗口一根一根挑刺。挑了一小撮。有些折在肉里,手心手指都红了,火辣辣疼。她放在龙头上用冷水洗,又狠狠地搓了些香皂,才算把疼痛止住了。她就给欣欣骂,城里人真是怪,吃饱了没事干养一窝刺,害我吃了这一亏。

欣欣在学校吃过饭了,田寡妇给自己下了碗面条,面条是外头买的,装在塑料袋里提回来,放在冰箱里藏着,用的时候拿出来下就是,太方便了。田寡妇把儿媳上次剩下的面条下完了,抖净塑料袋,看着小小的塑料袋干干净净的,有些爱,折叠了,装进地下的收纳箱里。

田寡妇问欣欣再吃饭不?欣欣踮着脚尖闻一下,摇头。说幼儿园也是这种饭,没新意。田寡妇拿筷子点孩子的额头,笑着骂,屁大的人,事情不少,一碗饭,还要啥新意。

儿子家的米面都放在厨房柜子里。田寡妇打开,闻到一股潮味。她赶紧拎出来看,一小袋米,半袋子面,还有些荞麦面,一些小黄米,还有芝麻、红豆、黄豆,乱七八糟塞了一柜子。看来苏梅每次取了米面都不好好合上口袋,柜板上洒了一层,手一摸,潮乎乎的。

田寡妇喊了一声真主。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造孽。

她先把米面用卫生纸一点点擦,擦出来全部抖进一个盘子里,尽量不让一粒米一个面星子落在地上。糟蹋五谷可是要遭罪哩,老古时人说过,谁要是这一世糟蹋一粒米,到了那一世,米面就变成蛆虫让你吃。这么看来,儿媳妇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她叹了口气。

把米面全部晾开,面有了潮气,米里起了虫,她倒在盆子里拨着捡,一边捡拾,一边给欣欣说,你妈就是个坏怂,吃屎的货,这样的女人,要是放在我们当媳妇子那时节,早叫人家一顿棍子吆着追了。

欣欣不看电视了,过来两个小手在米里划拉,划得米哗啦啦响。说为啥我妈是坏怂,为啥要用棍子吆着追了?

欣欣的眼睛亮晶晶的。

田寡妇看一眼电视里正在上演的动画片,说你妈就是红太狼。

欣欣笑了,拍着手喊,我知道啦,妈妈好吃懒做,天天逼着男人抓羊吃,还爱打扮,动不动拿平底锅教训别人。

田寡妇到外面买面条,面店里一个小媳妇头上的白帽子戴得方方正正,田寡妇瞅着她愣愣看,她想到了苏梅,苏梅回窝窝梁老家时戴着一顶圆绒帽,回到城里她就抹掉了,黑溜溜的头发露在外头。田寡妇早就听说城里的媳妇子不戴帽子,跟汉人一样。那时节她在乡里,花儿妈等人也跟她开过玩笑,说你儿媳妇要是不戴帽子,你咋办?她当时说我儿子要是敢把精精头的媳妇子给我领进窝窝梁,我拿吆牛的棒打哩。惹得一帮女人笑弯了腰。

说嘴的总会被打嘴,现在苏梅不戴帽子,她心里不暖和,但是儿子好像压根不在意,还有她说的啥呢。田寡妇就装在心里没吭声。她发现离开了窝窝梁,自己心里的气就不由自主地短了。有些事看着不顺眼,也只能在心里悄悄闷着。

小媳妇见田寡妇瞅着自己看,白净的脸上浮出笑,说姨你看啥呢。

田寡妇说你这娃娃长得嫩面,嘴也甜,谁家有福气娶了个你这么好的媳妇?

小媳妇受了夸奖,抿着嘴笑。

田寡妇拎着面条往回走,到楼下又碰上那天买蝴蝶兰的胖老婆子,老婆子扫一眼田寡妇手里的袋子,说买的面条?田寡妇说方便得很,城里人真是会享受,只要有钱啥都是现成的,想吃馍馍,馒头饼子烤锅子麻花撒子油果子面包,真是要啥有啥啊,面条也是,长面短面面片饺子面拉面扯面,现在的年轻人太享福了,不像我们那时节,做完了地里的活计,回家还得烧火做饭,家口大点的,黑天半夜地做吃喝,一辈子守着灶火门烟熏火燎的。

田寡妇也没想到自己为啥就这么多感慨了,一口气说完,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和对方不熟,好像糊里糊涂就掏心窝子了。意外的是,胖老婆子似乎被这番感慨给打动了,她干脆把手里的小马扎往地上一摆,一屁股坐下去,说大妹子你说得太对了,这话说到我心窝里去了。我给你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田寡妇深感意外,这看着白白净净不像乡里下苦出来的老婆子,还以为人家是一辈子在城里,根本不懂她这点感慨。endprint

田寡妇看石板台阶很干净,撩一把裤脚准备坐,胖老婆子递过来一张纸叫她垫着坐,田寡妇坐下,心里热了一下。两个人迎着西边吹过来的小凉风聊天。基本上都是老婆子在问,田寡妇回答。多大岁数了,老家在哪里,家里几口人,老汉呢,还种地吗,几个孙子,儿子和媳妇在啥单位上班。

她问一个,田寡妇答一个。都问完了,田寡妇感觉应该反过去问问人家,有来有往,这才是人和人之间交往的长情。田寡妇就问了。胖老婆子却好像忽然没了闲聊的兴趣,弯腰合起马扎,说我还有事得走了,有机会慢慢聊。说完不看田寡妇,扭着肥鼓鼓的胖腿子,像娃娃一样叉着腿走了。

田寡妇愣在原地,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回到家赶紧锁上门,不放心,到猫眼里瞅,外面是空荡荡的楼道,没有人尾随她。她端起一杯凉开水咕咕咕一气喝干,摸着心口想,我闯祸了,儿子媳妇扎咐又扎咐,说不要随便跟生人说话,也不要把家里情况告诉任何人,我咋就麻袋倒核桃,哗哩哗哩全倒给一个老婆子了?

她又跑到窗口看外面,窗前是一片绿地,里面种着大片的草,不知道是秋天了,还是缺肥,草长得黄叽叽的。城里人真叫人想不通,好好的地为啥不种菜蔬吃呢,认认真真种了草,还隔几天在那里修理,好像草有多金贵。草地上没人,没有人在外面向这里张望、窥探。她稍微踏实了一点。歪在沙发上细细回想那个老婆子,穿戴都要比自己好,那衣裳一看就是值钱的,虽然一脸褶子,但还是看得出人家一辈子过得舒服,不是她这种泥里水里苦过来的。

自己都跟她說了些啥呀?儿子在乡政府当秘书,儿媳妇在乡中学当老师,自己的老汉口唤了,乡里还有一个儿子是农民,自己是来接送孙子的,孙子在市第一幼儿园念小班。家在八楼,左边那户。

想到这里,田寡妇出汗了,心有点跳。她又到猫眼里望外面,楼道里始终很安静,大家都从电梯里走,除非对门的人家从电梯里出来回家,不然这楼道里很少能看到人影子。

那老婆子什么都没有告诉自己,连住几楼都没说。还是城里人鬼啊。看来以后再也不敢随便相信一个城里人了。

四点整,田寡妇坐不住了,锁了门早早往幼儿园走。她心里不踏实,总惦记着今天的事,她感觉自己可能上当了,被人套走了真实信息,儿子媳妇反复交代过,城里不像乡下,复杂得很,这小区的住户三教九流啥人都有,还有进进出出串门走亲戚的搞装修做维修做推销发广告的,门卫管理不严,啥人都会放进来,你一个老婆子带个娃娃,更得小心。

妈还是个文盲啊——儿媳妇补充。

田寡妇知道苏梅的意思,文盲不就是睁眼瞎子吗,城里人好像干啥都讲究个认字,自己大睁眼不认一个字,可不就是个瞎子。瞎子领一个孩子,两个人从周一到周五整整五个日夜,想想难怪儿子两口子那么不放心。

广场上卖花草的不见了,又有人挑着菜蔬水果来卖,还有人在两棵树之间拉一条绳子,绳子上挂上花红柳绿的衣裳,摆开一排鞋,用一个喇叭低低地喊着,降价处理降价处理。田寡妇没心劲过去看,她守在园门口,直到把欣欣接上,捏着孩子的小手,她心里踏实了,也才恍然明白自己今儿担忧的是,怕有人冒充她领走欣欣。会是谁呢,是那个胖老婆子,要不就是和老婆子一起的人。

到家田寡妇就赶紧反锁门,欣欣说奶奶你好怪,昨儿你还说城里人奇怪,大白天把门锁得严严实实,难道大白天有贼来抢?现在奶奶也开始锁门了。

田寡妇心里一动,孩子没有虚说,昨天她确实这样感叹过,刚来她看不惯儿子和媳妇一进门就哗啦锁门,好像门外有狼要撵进来。现在她似乎明白了一些。田寡妇拉着欣欣的手,告诉他,不管是谁到幼儿园来接他,都不能走,只有奶奶一个人来了再走。欣欣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说奶奶,要是有个人说你病了,在医院里,是你叫他接我的,那我走不走?

田寡妇的心狂跳,好像真有人编造了这样的借口在哄孩子,她瞪着欣欣,欣欣,你记着,除非奶奶完了,奶奶也不会让别人帮着接你的。

田寡妇想到了胖老婆子,她现在觉得那老婆子不是个好人,至少不是实诚人,以后跟人打交道,真得小心再小心,城里不像窝窝梁啊。

第二周的一天,田寡妇提着刚买的馍馍和面条往回走,在单元门口碰上了胖老婆子。田寡妇头一勾,准备漠然走过。对方喊住了,指着她手里的馍馍问,哪里买的?田寡妇低头看一眼手里的馍馍,不好意思不理睬,但是也板着脸,说门口,小区门口的馒头店。

这就是了——对方舒一口气,似乎刚才让她很紧张。她手里没有马扎,捏着一张彩色硬纸,说我告诉你,孙家大馒头不要吃,我一看就是咧着嘴笑的这种,这馒头你我吃多了没事,反正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但是给孙子吃,你就埋下大祸根了,娃娃才多大,正长身体哩,给娃娃吃等于害娃娃哩。

田寡妇本来不想理这个人,可她这句话让人没法不好奇,田寡妇抬头看,不由得反问你啥意思,为啥吃馍馍是害人?

老婆子说这个馒头是不是很酥,掰开里头像棉花一样,还有好多丝丝连着,吃着又松又软,吃了一个还想吃一个?

田寡妇点头,是啊,确实是这样,一开始儿媳妇就告诉她,孙家大馒头好吃,还不贵。细想,掰开确实又白又软,宣腾腾的。

我给你说,里头加了卫生纸。

老婆子说完就走,绝不多解释半句。

田寡妇目送那肥嘟嘟的身子,心里说这啥意思,说半句,夹半句,挤牙膏也没这难肠。

不过,胖老婆子那半截子话像一块子石头丢进了田寡妇的心,她回家对着窗户的亮处掰馒头,炫白的馒头,一掰两半,猛掰开,无数根细丝丝齐刷刷断裂了,她接着慢慢地掰,有些丝线就拉得比较长,缓缓地一点点地拉长,断裂。越看越像卫生纸里的纤维。她不甘心,拿点卫生纸沾了水,一点点往开拉。初看觉得和馒头掰开的情景一模一样,细看,又觉得不像。她也迷糊了。究竟是真是假呢?馒头里添加一些不好的东西,甚至拿硫磺熏,甜馍馍用甜蜜素,这些她早都知道,窝窝梁的人早都在议论呢,说街上买的馍馍好看是好看,但是没有乡里人做的干净。她以为城里不会有这种问题,城里肯定要比乡里检查得严嘛,你看看城里的车,那么多,过来过去的,都能管那么好,难道连一个做馒头的都查不出来?endprint

第二天田寡妇送完欣欣进了孙家馒头店。几个人正热气腾腾地蒸馒头,忙碌中有人抽空问你要啥?田寡妇说有锅盔吗,变问边观察。蒸笼在门口蒸,店里摆得满满当当,一般买馒头的只走进门口一步深的距离就可以,递钱,拿馒头走人。田寡妇已经进到当屋子,她眼睛四面看,希望找到卫生纸的痕迹。但是只看到起面、调面的机子、盆子和缸。还有就是靠墙垒着一些面袋子。

你究竟做啥?一个小伙子迎头问。田寡妇注意到他的声音不客气,目光也很不耐烦。她赶紧往出退,嘴里说没有锅盔吗,我想买几个。

都说了我们是馒头店好不好,你跑馒头店里买锅盔,你——

身后,小伙子的声音响亮地抱怨。

田寡妇几乎是小跑着逃开了。她怕再纠缠会被人家揪住打一顿。田寡妇越看馒头越疑心,决定再不买了,自己动手做。做馍馍对于她来说不是难事,从十多岁开始学习茶饭,从此就几乎天天做,做了几十年。她在一个塑料盆子里起了面,到外面买了苦豆子粉和小苏打。

第三天,面起来了,扑哗哗满了一盆子。只是锅灶小,做起放不开手脚,处处受限制。她把煤气灶开到很小,用文火慢慢地烙饼子,饼子里裹了清油、苦豆子,烙得油汪汪的,还没出锅,一股香味就从推拉门里跑到客厅去了,欣欣闻到香味跑过来。奶奶你做啥好吃的?撕一片给他,孩子顾不得烧,三两口就吃了,舔着嘴说香,真香,还要吃。田寡妇一个饼子出锅,不等第二个熟,欣欣竟然把一个饼子扯着吃完了。惊得田寡妇喊起来,说你不是幼儿园吃了吗,不是天天回家不吃饭吗,今儿咋啦?孩子一脸欢喜,说奶奶的饼子好吃,好吃就要多吃。

田寡妇问那奶奶做的饼子,和外面买的哪个好吃?欣欣说奶奶的好吃,比馒头花卷千层饼面包都好吃。田寡妇说跟你最爱吃的蛋黄派哪个好吃?欣欣毫不犹豫说,比蛋黄派好吃一万倍。

田寡妇摸着孩子的脸,说没那么多吧,好吃一点点奶奶都很高兴,奶奶这个饼子叫油旋饼,只要欣欣爱吃,以后奶奶天天做给你吃。

田寡妇自从小儿媳妇娶进门,就把锅灶上的大权交给媳妇了,她帮助带娃,做个零活儿,地里太忙的时节也去地里帮忙,锅灶上挖油挖面的事好几年不沾手了,在窝窝梁的人看来,一个女人活到了远离锅灶的程度,就是享清福的时节了,是好事,是身份地位提高的象征。人老了,手指蜷曲僵硬,再每日挖油挖面,弄得满手都是面,实在是一件麻烦事。谁能想到她田寡妇跑到城里头又重新干起了挖油挖面的活儿,真是没办法啊。

田寡妇叹了一口气。心里有点怨恨苏梅,现在的年轻人懒惰,啥都知道去外头买,方便是有了。咋就不为娃娃想想呢。

周末儿子一家人团聚了,饭桌上儿子吃着田寡妇烙的油旋饼连说好吃,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味道。田寡妇趁机说到了馒头里掺卫生纸的疑惑。儿子说这事不敢乱说,你尤其不该到馒头店寻卫生纸,你想想,人家就算放了,也肯定是背过人做手脚,哪能白晃晃摆着让你看到,再说有食品监督的人查呢,估计是谣言,这么大的地方,多少人买着吃呢,他们敢胡来。

儿媳妇一直没吭声,这时候忽然插嘴,说这事不好说,早几年城里就出了这样的例子,有个馒头店火爆得很,大家排队买,后来被人举报馒头里掺泡化的卫生纸,所以他家馒头就是比别人酥软好吃。后来被查封倒闭了。只是,孙家馒头,还真不好说。

田寡妇说这么大的城,难道真没人管管?查一查不就清楚了?

儿子说自然有管理的部门,只是这事不实确,只是你们几个老婆子私底下胡猜谋呢,工商质监不一定知道,需要人去举报,只是这举报也不能随便干,证据不够,就是凭空捏造,到时候传出去,馒头店的人能饶你?

苏梅撇著嘴说现在的事哪真哪假谁知道呢,没法分辨,糊里糊涂活吧,眼里没见,啥都没法计较,不是手机上成天嚷嚷说大豆玉米好多是转基因的,吃了会得绝症,没有生育能力,危害大得很,但是究竟转基因有没有危害,有多大,哪些是转基因食品,我们老百姓还不是一头糨子,糊里糊涂吃呢。

田寡妇眼巴巴瞅着儿媳妇,她听不懂啥转基因,她心里说你一个女人家,懒得烧着吃呢,既然你知道外头买的不好,你为啥不给娃做着吃呢?还好意思坐在这里说嘴?

问题是家里她可以做着吃,到了幼儿园,欣欣不还是吃外面的馍馍。欣欣的食谱每周贴在园门口让家长们看。田寡妇看不懂,让别人帮助念过,几乎每天都有一次吃馒头、花卷的机会。那些面食是园里自己做的,还是外面订的,她问过别人,有人说做的,更多人说订的,那么多孩子,园里的厨房哪能做得出来?

田寡妇心里不舒畅,跟一个帮她念食谱的老汉念叨了。没想到老汉一拍膝盖头,说啊你说得太对了,现在的人,心肠都坏了,谁知道给馍馍里加啥害物哩!不光是馍馍,面条也加,大米也不安全,菜蔬就更不用说了,种在地里打农药用化肥,收的时候更是喷洒各种有毒的东西,他姨你是不知道哇,那些个敌敌畏、膨大剂啥的都是对人身体有毒的,吃多了得癌症,慢性病,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反正一辈子活够了,马上进黄土的人了,死了没啥,娃娃们还小么,娃娃芽芽,正嫩嫩地长呢,就这么吃上一身毒,可不就是造孽么?

田寡妇的眼睛瞪圆了,说面条,你是说买来的鲜生面,也不好吗?那还有啥是能吃的?

老汉笑笑的,接了孙子,临走说面条里至少要加防腐剂,不然哪能三五天地放着不坏呢。

不管老汉的话是不是真的,鲜生面店田寡妇再不进去了,每次路过,悄悄望着玻璃里忙碌的小媳妇看一阵,本来她想着不就是调成面吗,白面放点碱,用清水调就是,哪知道还有那么多弯弯道道,难道真会放了防腐剂?反正她不会去买了。

吃着自己调的面,再回想买回的面条,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为啥,她觉得区别还是明显的,感觉买的面条带着一股生石灰的味道。

这天广场上有人卖瓷器,细的贵,田寡妇没看,粗瓷器里有个瓦罐,不大不小挺可爱,田寡妇十块钱买了抱在怀里接孙子,身后有人问买个这做啥?回头看,是那天告诉自己面条加防腐剂的老汉,就给他一笑,拍拍瓦罐,说不做啥,看着稀罕就买了。endprint

老汉伸手来摸瓦罐,脸上显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惆怅,说我们在乡里那会儿有个瓦罐很稀罕,到了城里不值钱了,也没地方用了。

田寡妇褪下包裹瓦罐的塑料袋,让老汉的手摸到瓦罐身体。瓦罐的肚子圆圆的,像一个腰身丰满的妇女。老汉的手慢慢地摸索了一圈,那黄亮干瘦的手指上分明有一种软软的情绪在流淌。田寡妇偷偷打量,她来城里有些日子,也算是一点点学会了辨认别人身份的常识,从老汉的相貌和举止看,应该也是乡里上来的,虽然穿戴新了,洁净了,那神态那感觉,却是城里的水土无论如何短时间内都难以改变的。

田寡妇低头看自己的打扮,进城两个月,她也是大变样了,从乡里穿来的那些衣裳,早就换掉了,苏梅专门带着她逛了商城,从里到外换了新,线衣线裤都是两套,连鞋袜也换了。换下的旧衣裳,苏梅说扔垃圾桶算了。田寡妇没吭声,反复看,觉得舍不得。不过再穿出来肯定是不行的,她发现这衣服虽然在乡里赶集也是好的,但到了城里穿上,站在接送娃娃的人群里,一比较,自己也觉得不如人,太土了。反复想了想,她把它们洗净了收起来,等回到老家照样能穿,扔了多糟蹋。

现在的田寡妇,如果不看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一对弯曲粗大的手,只从衣着上看,跟城里的老婆子差不多了。

老汉也就六十多岁吧,瘦瘦的高个,头发白了,下巴上半圈胡子淡淡的,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的,这一笑,让人心里不由得一暖和,好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老汉指头蜷起来,在瓦罐上弹了一指头,铮一声,声响不大,却悠长,老汉说好瓦罐,用这卧点浆水多好,酸酸的凉凉的,做碗浆水面吃才好呢。说完却长叹一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哪懂这个!

田寡妇禁不住抬头看他,说年轻人不懂,可以叫老嫂子卧啊,有时节还真是想吃浆水面。

说完田寡妇忽然不敢抬头,她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但还是慢慢扬起头,等着这老汉的回答。

早殁了——老汉还是在笑,要吃她卧的浆水,我只能等下辈子喽——

田寡妇接上孙子过了马路,在路边买了甘蓝、萝卜、老葱,卖菜的要把萝卜叶拧掉,她挡了,连叶子装进塑料袋提回家。

一回家就忙起来,洗了瓦罐和各样蔬菜,萝卜的叶子也洗了,控净水,甘蓝和萝卜叶切碎,白萝卜擦了一把丝,老葱剁成几截子,所有的菜投进瓦罐,饭熟后把清面汤掺了凉温的开水,一起倒进瓦罐,然后盖起来放到窗台上。

第三天揭开尝一口,有些菜腥,再投一碗热面汤,第五天尝一口,酸味透出来了,闻着就香。浆水面欣欣却不爱吃,尝一口喊酸,吐出来,说不好吃。田寡妇一个人吃了几顿浆水面,瓦罐里的浆水浅了,又投,浆水就这特性,得常吃,常投,才能保持新鲜,不然就白花了,臭了。

这天田寡妇下了决心,早早到幼儿园门口等着,老汉来了,田寡妇不躲他,走过去,看着老汉的眼睛,说几天没见,你忙啥去了。老汉也看着她的眼睛,说病了,睡了几天,嗓子干得很,想喝一口浆水,儿子把满城跑到了,没买上。

田寡妇感觉老汉的嗓子确实有点沙哑。她看看身边没有别人,下了决心,说我卧好了,你要实在想吃,我给你提点。

老汉定定地看着田寡妇。看得田寡妇心有点虚。她说我也嗓子疼,就卧了点,浆水降火好。老汉说我就是提回去,儿媳妇不一定能做出正宗的浆水面,弄不好白白糟蹋了你的心。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补充一句,说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田寡妇瞅着远处大量涌过来接孩子的人群,心头有点恍惚,想,我的心,在我心里,你又咋能随便就糟蹋了呢。这老汉说话有意思。

她不胀气,忽然就说了一句话,说要不我做给你吃,我再没本事,一碗漿水面倒还做得出来。

老汉笑了,说,好,明儿星期三。

欣欣的老师出来了,田寡妇慌慌地接了孩子就走,她已经后悔了,始终没敢抬头看,脸和脖子都烫烫的。幸好欣欣不懂事,没看出来。夜里田寡妇想了想,自己好像跟老汉说过自己的情况,儿子媳妇在乡里上班,周末才回来,那么星期三就是最好的日子,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可以从从容容做一顿浆水面吃。

一夜过去,天亮后就是星期三,田寡妇十分后悔了,送完孙子没往广场上去,快步回家,坐在家里看电视,她其实不看电视,电视里的人叽里呱啦说的普通话,她听着费劲,也不爱听,关了电视,给欣欣洗衣裳,把所有脏衣裳洗完,又换洗了各床的床单,想洗被套,怕私自动了媳妇回来不高兴,就不洗了,拖完地,心里还是慌,想去外面把楼道拖洗一下,想想又算了,这楼道似乎有人打扫,她来这些日子见过三回,一个戴着口罩包裹严实的女人在扫,她当时没敢开门,隔着猫眼看到的。

要做浆水面给他吃,只能到家里来了,难道真把一个生人带到家里来?

田寡妇发现心在怦怦跳,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万一是坏人呢?进门来把自己压在地上宰了,把家里抢了……她摇摇头,否决自己,太不像坏人,天天按点接送孙子的一个老人,应该不是坏人吧,难道他伪装成坏人,只为了骗自己?自己一个农村来的老婆子有啥可骗的?家里也没有太值钱的,最值钱的就是冰箱、洗衣机、电视,都那么大,他能抱走?

她把自己的旧衣裳又翻出来重新看,拣出不能穿的几件,开始拆,一片片剪开,压平,整理出一沓子破布。然后开始打糨子。打糨子最好用油渣,城里自然不会有油渣,她用白面打了点,放凉后,蹲在茶几前打褙子。她这辈子打过的褙子估计有上百张,年年打,年年做鞋,因为一家人的脚是活的,一年三百多天,哪一天离得了鞋呢。

打完已经是十二点了。她猛然站起来,快快卷包了破布和褙子,下楼往外面赶。出了小区,一个身影果然站在小区门口,手里提着一小袋子水果。老汉好像早知道她会出来,他能等到她。所以一眼就看到她了,笑眯眯走上来,说我就记着是锦华苑,你没给我说哪单元哪楼?

他的样子有点委屈。

田寡妇心头本来微微地有点气,不知道气恼什么,反正在气恼,老汉这口气像一缕清凉的风,不动声色,就把火气吹灭了。田寡妇在菜摊上买一把香菜,几颗葱头,然后回家。endprint

老汉一副很从容的样子,一点都没有第一次到别人家的好奇和矜持,他像个主人一样大步跟着田寡妇。田寡妇自己也镇静下来了。不就是吃个浆水面吗,她为自己辩解,吃一碗,就能咋地。在窝窝梁,大家随时到别人家串门子,碰上谁家女人的饭熟了,吃一碗是常有的事。

她从容地开了单元门,开了电梯,开了进户门。

她伸手礼让,老汉也不客气,进门把水果放在鞋柜上,说有多余的拖鞋吗?田寡妇有些慌乱地拿出自己的,老汉啥话没说就换了。他的脚板大,田寡妇的脚娇小。老汉勉强把脚穿进去,并不像客人一样去沙发上坐,接过田寡妇手里的塑料袋,钻进了厨房。田寡妇说你是客,你去坐着,不要你动手。

老汉已经洗了手,笑哈哈坐在田寡妇平时坐着拣菜的板凳上,一棵一棵择香菜,说明明是个芫荽嘛,为啥城里人叫香菜,这洋名字我到今天也不能接受。

田寡妇眼睛一亮,说原来你也叫芫荽,我叫芫荽,我儿媳妇还笑话过呢,说我土。

老汉麻利地剥开一个葱头,露出里面白生生的嫩肉,说切葱头有个巧着儿你记住了,第一刀闭上眼,破开了叫放一放,辣气顺着地面走了,散了,再切就好了。

嘴里说,大手像刀背一样比划着。

他自如,田寡妇也就不紧张了。麻利地切了葱头和香菜。从瓦罐里舀出一大碗浆水。忽然回头看老汉。老汉似乎能猜到她的心思,说再多点,我爱吃。田寡妇又倒了一碗。

浆水得炝,只有炝了,味道才能真正散出来。清油烧热了,冒青烟,田寡妇麻利地炒进葱头丝儿,紧接着倒进浆水。一股淡白的油烟裹着香气扑面而起。香味立时满屋子都是。老汉合上厨房的推拉门,却不再凑上来帮忙,只是安静地坐着和田寡妇说话。

他说的是自己家里的情况。浆水很快滚好了,田寡妇放了盐,倒进一个玻璃大碗里。碗透明,能看到清凌凌一碗,白萝卜丝,淡黄色甘蓝叶,绿色萝卜叶,各样蔬菜在一碗清汤里相处得很融洽。

田寡妇当当当擀面,一面得不时给他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他说家常。老汉的情况和田寡妇差不多,也是进城帮儿子带孙子来了。女人死后埋在了老家。他也是一辈子种地的农民。只是有一点不同,老汉年轻时节在队里当过队长。

田寡妇信服他的话,怪不得他身上有种和一般农村老汉不太一样的感觉,原来是多年大队干部养出来的官气。就算现在早不干了,那种见过世面,经过大小事情的气概,还是保留着,融合进他的精神面貌里,这是一般人轻易不会有的,有了也不会很快消失的。

饭熟了,田寡妇刚舀到碗里,老汉已经端起桌上的盘子等着端,四碗面,两双筷子,一个盐碟,一个辣子碟,还有一碟切得很碎的咸韭菜。

老汉端着满满一盘子,到餐桌前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在茶几上吃行吗,桌子高,坐高我吃不下。

田寡妇在心里一声哎呀。

她也是这样,刚开始死活不爱坐到餐桌前吃饭,但饭熟了,苏梅早早就摆到餐桌上,儿子也坐到椅子上,给她留一个上首等着坐,她不坐,他们就眼睁睁等着,似乎要在这件事上体现他们对老人的尊重。配餐桌的木椅子高,桌子也高,把人整个高高地撑起来,她觉得坐那么高吃饭,本来很香的饭也不香了,每次她都总想出溜下去蹲在地上好好地往嘴里刨一碗饭。

把碗碟在茶几上摆开,老汉带头坐到了上面,田寡妇和他面对面坐下。面是快刀切的小碎面叶,汤里除了浆水里带的菜,就是炒进去的葱头,出锅后洒了切碎的芫荽叶,有白有绿,浮一层清油花,闻着香味扑鼻。

老汉端起碗美美喝了一大口。他像贪嘴的孩子一样咕噜咕噜吞咽,一口气喝光了大半碗汤,这才抬起头,额头上见了汗,说好香啊,太爽快了,多少年没有这享受了。

田寡妇看着他吃,他也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三碗,推开碗,把剩下的一碗推到田寡妇面前,温和地笑着,快吃,浆水面太凉不好吃,吃了肚子凉,趁热吃。

说着他拉开了外套的拉链。那拉链好像很滑,丝溜溜一直滑落下去,露出了里头的衣裳,是一件格子襯衣。田寡妇注意到那衬衣没扣纽扣,露出贴身的背心,和一大截脖子。脖子往下的部位密密麻麻布满了褶皱。田寡妇有点愣,一个人身上怎么能长这么多褶子呢。她还真没有这么面对面细看过一个老年男人的胸脯。男人完得早,没来得及变老就走了。她想到了刚刚打好的褙子,这些褶子,真像褐色黑色的破布一次次沓在一起。田寡妇手心里出了一把汗,她悄悄在裤腿上蹭着汗,一个念头鬼火一样冒了上来,她想伸手摸摸那些褶子,像摸褙子一样,抚得平平展展。汗从褶子的缝隙里渗出来,细密的一层,闪着光。他伸手进去摸了一把。田寡妇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汗腥味。这种味道,自从男人完了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闻到过。

田寡妇忽然心里很乱。乱到有些慌,她低头快快地吃饭,一碗饭几乎顺着衣领灌进去那么快。吃完,抬起头,她的态度忽然就变了,变得生硬了,黑着脸拒绝了老汉殷勤提出一起拾掇碗筷的帮忙要求,她有些潦草地拾掇起所有碗筷,一盘子端进去扔在锅台上。

老汉似乎也嗅到了空气里的不愉快,他却不慌,站起身含着笑说该回去了,谢谢你的浆水面。

田寡妇站着没动,没说挽留的话,也没有动身相送。

老汉换了鞋,自己开门走了。

门轻轻弹回来,无声地关上了。田寡妇呆呆站着看,她感觉就像一个刀口,洞开,又弥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连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来过她都不确定了。

我做的啥事啊——她坐在他坐过的地方,痴痴地想,我连他叫啥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把人往家里领,还一个桌子吃了饭,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瓦罐里还剩下一点浆水,她端起来倒进了下水,然后冲洗了瓦罐,擦净了,将它倒扣进柜子最下面看不见的一个拐角。

谣言是什么时候传进儿子和媳妇耳朵的,田寡妇不知道。也许第一年,也许第二年,也许欣欣大班的最后这一学期。田寡妇每天都尽心尽力,早晨七点半准时把欣欣送到校门口,下午五点准时接回来。一周做两次馍馍,怕欣欣吃腻了,换着花样做,上一次烙油旋饼,下次就是蒸馒头、花卷,要么起点面炸几页油香,有次她甚至还一个人炸出了一大盆子麻花。面条也再没有买过,自己调面,揪面片,擀面条,压长面,包饺子,变换着给娃吃。欣欣吃出便宜来了,每天早晨要吃奶奶做的,晚上也要吃奶奶做的,田寡妇高兴为孙子效劳,每天早早爬起来为娃准备早饭,晚上也等着他回来祖孙俩一起吃。这样用了心,效果还是有的,欣欣瘦弱的小身子一天天圆润起来,脱光了白溜溜圆嘟嘟的,看着孙子这样,田寡妇从心眼里感到幸福,做奶奶的,世上还有比看着孙子健康成长更幸福的事吗,肯定没有了。endprint

有个周末,田寡妇趁儿子全家都在,出门跟胖老婆子去一个新开的药店排队领鸡蛋,说还给免费测血压、血糖呢。去了才知道排队的人很多,都是老婆子老汉,田寡妇做完检查捏着一小袋鸡蛋回来已经是下午了,儿子和媳妇要返回单位去。奇怪的是,他们临出门没有像以前一样,跟她打招呼。平时都是扎咐一番才离开的。重复那些陈旧的安全注意事项。今天他们谁都没说话,儿媳妇先出门,砰一声,门合上了。田寡妇没在意,防盗门就是爱响,手劲稍微大点就这样。儿子临出门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又不说,看完出门,把门把手从外头抬了一下,这才走了。

田寡妇看出来小两口的情绪不愉快,但是她没在意,知道小两口一直不赞同自己跟那些老人接触,广场舞不要她去参与,她也就不去,反正她对那个没兴趣。不过这药店免费体检,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去的,尤其这半年来,她起坐的时候都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怀疑得了高血压。她心里说我不就出去做了个检查么,你们不高兴,我再不去就是了。

上学路上,欣欣说奶奶,我爸妈吵架了。田寡妇没在意,说男人和女人吵架,正常事,欣欣不要管,他们自己会和好的。欣欣歪着头,说奶奶,你不知道,吵得可厉害了,差点打起来了。田寡妇摸着孩子的头,笑着说打起来也没啥,爷爷奶奶年轻的时节也常打架呢,牙子和舌头好得很,有时节牙子还是会把舌头咬烂了。欣欣说奶奶,这回真的不好了。他们要离婚了。田寡妇说离就离吧,离了欣欣不怕没人管,奶奶管你,所以欣欣不要怕。三年时间在城里生活,田寡妇说话也变得文雅了,她也会用所以这样的关联词儿了。

欣欣说正是因为奶奶,他们才吵架呢,他们不要我跟着奶奶了。

田寡妇低头看,孙子板着小脸,没有扯谎的迹象。

田寡妇心里一动,说欣欣扯谎,没有的事,奶奶是爸爸妈妈专门从乡里叫上来帮助管欣欣的,要从幼儿园一直接送到小学、初中,直到你自己能骑车子上学才放心呢。现在不要奶奶,谁接送我的欣欣?

欣欣毫不犹豫地说,我妈说了,我外奶奶来接送我。你回老家去,爸爸不答应,他们就骂起来了,骂着骂着,打起来了。

田寡妇说欣欣你胡说啥呢,这咋可能,三年前我就说过,叫你妈请你外奶奶来看你,你妈不答应,死活要叫我,现在咋会半路上又换人?

欣欣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奶奶,大声说奶奶比光头强还笨,笨死了,他们真要赶你走了,妈妈骂爸爸,你妈老不正经,啥人都往家里招惹,害她一个人不要紧,到时候人贩子把我儿子卖了咋办!

田寡妇呆了,抓着孙子的手。孩子无声地挣扎,挣不脱,苦着脸喊了起来,奶奶你干啥啊,我的手要折了——

田寡婦抱住欣欣,说欣欣,你把你爸妈的话再说一遍,说详细点。

欣欣不说了,眼泪在眼眶里闪,说奶奶,你得快想办法,他们真的不要你了,我是诚实的孩子,我没有撒谎。

田寡妇想给儿子打电话,探探口气,捏着手机又没勇气打,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欣欣没有撒谎,那天儿子和媳妇临走的表情,很有可能就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吵,只是自己当时粗心没注意到。

田寡妇失眠了,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儿。找谁呢,别看城里到处都是人,她这时候才发现其实自己能说心里话的连一个都没有。那个胖老婆子她摸清楚了,住二楼,见了面还是会笑着打招呼,偶尔告诉她哪家药店新来了治腰腿疼的保健品,哪个超市免费送鸡蛋一类的信息,却始终没能更进一步地交往,肯定不是能说心里烦恼的人。除了胖老婆子,她发现自己连一个人都不熟,甚至楼道里进进出出常见的几个年轻人,连点头笑一笑都没有过。她想到了他,那个老汉。

自从那次吃过浆水面,以后还是会见,刚开始见了,他显得有些熟络,凑上来要说话,她淡淡地点个头,暗暗挪步拉开了距离,有时候心里想和他说话,嘴上却懒得动,有时候嘴上很想说点啥,心里却又沉沉的,总是难有心口统一的时候。大概持续了半学期左右,老汉见了她也开始躲。他们好像共同经历了一个什么大秘密,现在有意疏远,是为了心照不宣地保守这个秘密。这种心照不宣,让他们变得比从来没见过的生人还疏远。

后来连面都很少见了。幼儿园门口,田寡妇往门左躲,他往右边挪,接孩子的人熙熙攘攘,他们每次都被淹没在人群里。

田寡妇苦笑着摇摇头,他怎么能是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呢?现在连陌生人都不如了。她想到了男人,男人要还活着,倒是可以和他商量。花儿妈也是个可以说说烦恼的人,只是她在窝窝梁,人都见不着,这心里的磨更没法扯了。

田寡妇心里烦闷,奇怪的是儿子和媳妇回到家脸色正常,看不出一点点颜色。她就庆幸自己没有贸然问他们,看来是欣欣信口胡扯呢,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敢小看,啥谎话都编造得出来。田寡妇一颗心踏实下来了。她已经喜欢上城里的生活了,每天吃饱了坐着,饿了再做来吃,煤气和电,都很方便,又干净又利索,不像柴火烟熏火燎的。用水更方便,洗衣裳洗澡都不用为水发愁,窝窝梁时候吃井水,吃夯吃夯打一桶水累死人呢。电热水器就挂在卫生间里,她啥时候打开都是热水。出门更方便,一摆手就能坐上出租,虽然她这些年没有一个人坐过,但是只要她有需要,还是可以做到的。她现在已经学会了独自过马路,先左后右,在车流缝隙里自如地穿梭。城里的水绵软,几年时间,她的手和脸细腻多了,自己摸着都软绵绵的。

田寡妇心里暗暗盼着苏梅再生一个,欣欣大了,不用接送了,还有老二需要照顾呢。

暑假是六月里放的,学校一放,欣欣从幼儿园毕业了,苏梅也从学校回来了。夜里儿子一家人围着茶几看电视,田寡妇做完礼拜从小卧室里出来,儿子说妈,你给自己寻了个老汉?

这话问得太突然,田寡妇扶住沙发拐角,微笑着看儿子。

苏梅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既然有人开了头,她的话就迫不及待地追上来,说你寻老汉是你的自由我们干涉不了,可你不该把人往家里领,好人坏人你知道根底吗,现在的人有多复杂你难道不知道?

苏梅说得太快,呛着自己了,剧烈咳嗽起来。endprint

儿子说我们把娃娃把家交给你老人家照顾,你倒好,背着我们寻人,你就不怕引狼入室吗?我可是你的亲儿子,欣欣是你亲孙子,你咋忍心呢?

儿子显得很激动,脸红到了脖子里,声音里含着泪光。

田寡妇慢慢地坐下,有些艰难地想,这是咋回事?哪来这样的话?

田寡妇深深吸一口气,说把坏人引进家门,我会这么糊涂?没有的事。

苏梅哼了一声。

儿子说你还要咋样,买个瓦罐专门给他卧浆水,做浆水面,你对他那么好!这辈子你对我爸这么好过吗?

田寡妇感觉头顶的楼塌下来了,直接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正在往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洞里掉去。

田寡妇发现自己的包袱竟然和三年前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大,也没有小。那些拆掉做了布鞋的旧衣裳,又被新买的填充上了,这包袱还是不大不小,提起来挎在胳膊上就能走。

欣欣一直穿奶奶做的布底鞋,引得多少人羡慕,布底鞋夏天尤其好,透气,清凉,接地气,对娃娃身子骨好。幸好她还做了好多双,足够欣欣再穿三四年。只要娃的脚不受罪,奶奶心里就是高興的。

回窝窝梁的班车有两趟,十二点一趟,下午两点一趟。田寡妇决定坐十二点的。早晨到中午十二点,还早得很,她把包袱捆好,儿子媳妇还在睡懒觉,她出门下楼,一直出了小区门,穿过马路,往广场上走去。

晨练的人群正热闹,田寡妇第一次没有回避,一直往人多处走。城里人真是奇怪,吃饱了又怕胖,怕病,怕死,起个大早跑出来折腾自己的身子,跑的,跳的,拍打的,倒退的。尤其上了年岁的老婆子和老汉,一个个像刚开始学步的娃娃一样,叉着空旷的步子,笨笨地晃悠着,动画片里的动物一样做着奇形怪状的姿态。

田寡妇看他们跳广场舞。大喇叭里乱纷纷响着,这声音田寡妇已经熟悉了,三年来天天早晨路过这里,虽然听不懂里头唱的啥,调子却已经熟悉了,记在心里了,甚至能跟上哼一半句了。她一直走到大队伍跟前,很认真地站近看。要是把这些城里人斜立马跨的锻炼姿势学给花儿妈等窝窝梁的女人看,肯定把她们的肠子都笑疼了。

田寡妇目光随着一个个扭动的身影看,看着看着,她看到了一个高大单瘦的身影,他也在人群里,正在忘我地跳动,长长的胳膊和腿子,在一群肥肥胖胖高矮不一的老人当中,他像个凌风起舞的年轻女子,那胳膊和腿显出几分柔软,轻飘飘晃荡着。田寡妇不懂广场舞,却还是从他娴熟的舞姿看出来了,他是这一堆老年人的领头儿,是人群当中最活跃的一分子。田寡妇看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本来想在临走前找到他当面问清楚一件事,现在不想问了。endprint

猜你喜欢

苏梅老婆子寡妇
从《寡妇春怨》与《孤雁儿》对比中看中西爱情观
古代的寡妇
一只叫乖乖的老鸭
躲债
脚下踩着泥土
不是小气鬼
幺叔
我来猜一猜
神算的秘诀
老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