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和最坏的名声
2017-09-21洪放
洪放
腊月十四,柏庄大雪。
大清早,庄子南头突然响起了鞭炮声。鞭炮声不长,也就是两千的小炮。很多人家的门就在鞭炮响过后打开了。他们一边开门一边嘟囔着:“一定是南头的老盘子走了。”
确实是老盘子走了。
老盘子走得很安详。天地也安详,下着雪,夜里很静。他走的时候正是早晨的六点零五分。此时天光刚透,加上雪,四野皆白。一挂小炮之后,柏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南头跑。走得最急的自然是柏明山。柏明山一边掖着大襟袄子的扣子,一边甩开脚“嘎嘎”响地踩着雪地,几乎是直往南头冲去。他呼出的气像条游动的小白龙跟在他的身后。快到大樟树时,他听见有人斜刺里喊:“明山大爷,去南头呢?”
“嗯呢!”明山一说话,小白龙游得更欢了。
明山并没有停步子,喊话的人从树后绕了出来,一手提着棉裤,一手正往烟嘴里装黄烟。明山说:“明成,你是不是昨儿个傍晚还看见老盘子了?”
明成依旧在装烟,并不急着回答。明山急了,又问:“你没看见?我可是看见了,在南头的草坡上,望太阳。”
“我也看见了。”明成狠狠地吸了口黄烟,才咧出黑黄的牙齿,用舌头擦着牙齿面儿,继续说:“他那是回光返照。或许是……”
明山又挪开了步子,明成跟在后面。大概是怕明成走不快,或者是想与明成多说几句,明山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反正庄子南头的哭声也停了。下面无非都是程式化的事情,明山是个老问事(主事)的,他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就想好了老盘子的后事。因此,现在他倒是不太急了。他知道老盘子的家里人,也都正往这边赶。
果然,两个人走了不到百十米,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响头。老盘子的儿子山南“扑通”一声跪在柏明山面前。柏明山并没有马上伸手去拉起山南,而是看着山南,等山南哭了几声,又朝他作了个揖,才拉起山南。明山说:“我都知道了,发丧吧!”
屋子外,雪还在下。屋子里,人也像雪花一样,飞来飞去,不过,这些人也都跟屋外的雪一样,飞着,却不乱。
明山坐在堂屋的大椅子上。半小时前,老盘子就坐在这张大椅子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现在,老盘子躺在大椅子旁边靠墙壁的木板上。上路灯已经点亮,纸钱也烧过了,一碗炒饭和一只鸡蛋,放在木板靠近老盘子头的那一端。不过,老盘子的头是被老白布盖着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明山坐在大椅子上,似乎也忘了正躺着的老盘子。他遣人去各路发丧,差人到镇上采买。
事情稍稍定了,明山问站在旁边的明成:“远水呢?远水来了吗?”
明成四处瞭瞭,又出了屋子,到外面张了张,然后回到堂屋,凑近明山的耳朵,说:“没见着。”
“没见着就对了。”明山呼出一口气,既像如释重负,又像是稍有遗憾。明成给他续了茶水,他抿了一口,然后朝屋外喊:“先吃早饭!吃了再忙!”
早饭是稀饭加咸菜,格外又加了三个咸鸭蛋。鸭蛋腌得不太成功,蛋黄发出浓烈的腥臭味。不过,明山和明成还是各吃了三瓣鸭蛋。有时候,鸭蛋味道太正了,就像猪肚子,味道正得太清亮,反倒没了味道。明山吃最后一口时,是咬着牙齿吞下去的。吞下去后,他看见明成也皱着眉头。山南坐在一边,正低头喝粥。
明山放下碗,问山南:“昨晚上是你看床的?”
“不是。是山北。”山南说着,又喝了口粥。他头发不多,喝了粥,热气上蹿,头发根上也冒着气。
山北是老盘子的小儿子。老盘子一生就养了两个儿子,老婆在生山北时难产走了。老盘子从前是队里生产的一把好手,也曾经是多年的大问事的。老盘子性子刚烈,脾气一点就爆,两个儿子却都绵软。山南常年在庄子上做农活,山北在外做手艺,老盘子独居三间老屋。老屋北头是厨房,中间是堂屋,南头是睡觉的地方。烟,酒,茶,这三件,老盘子都是占了的。老盘子手头有几个闲钱,但他不赌,不撩。可是,到了快八十岁时,老盘子却一下子成了柏庄的大人物了。
明成问:“山北呢?”
“太困了。我让他回去补一觉再来。”明山让明成快点吃完粥,然后到村卫生所去看看。明成瞪着眼睛,有些怪怪地看着明山。明山一揮手,说:“愣着干嘛?去吧!”
明成就移了步子,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嘴动了动,问:“去……要药么?”
“啰嗦!”明山唰地站起来,冲到明成面前,推了明成一把,说:“看看,看看,不晓得吗?就是看看!”
明成这才出了门,边走边说:“晓得,晓得,就是看看,看看!”
明成走后,山南给明山点了烟,等明山吸了一大口后才道:“是不是……让他去看远水?”
明山望了望山南,说:“就是呢。这个时候,去看看为好!”
“那……难不成远水他?不会吧,远水到底是个明事理的人。”山南说。
“明个屁事理!”明山道,“要是明事理,他就不做那事了!”
山南无语。平时,山南听见庄子上的人在背后嚼舌头,总是远远地避开。老盘子八十多了,你做儿子的,能怎么办?而且说真心话,直到现在老盘子躺在灵床上了,他还是信一半,不信一半。不过,庄子里的人总是说,老盘子也不避讳,山南心里便拿不准了。
白丧事从发丧到第一位客人来这段时间,是相对见闲的。山南就陪着明山聊天。一开始自然是聊老盘子的事情,山南说昨儿中午老头子忽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一下午都在地上;黄昏时,去南坡看了会太阳;晚上喝了一碗粥,吃了半个咸蛋;拉着山南跟山北说从前的古话,一直说到九点多才歇下来。山北说看这光景,老头子晚上不会有事,就想回家睡觉。山南却不肯。山南毕竟见过庄子里这些年许多老人的事。他坚持让山北留在老屋里。结果五点多,山北便来喊了。等他到时,老头子已说不出话,只是大口喘气。他明白是时候了,就赶忙将人都喊起来,穿老衣,上大椅子。刚在椅子上坐稳,便听见老头子喉咙里咕嘟咕嘟地直响,但眼睛却睁开了,比平时还大,盯着门口。
山南对老盘子说:“下雪了。”endprint
老盘子摇头,眼光暗了些。
山北说:“孙子们都来了!”
老盘子又摇了摇头,眼光更暗了。
山南老婆急得在边上道:“是不是等远水?”
山南回身盯老婆一眼,老婆转过头。
老盘子没再搖头,但眼光更暗了。暗着,便熄了。熄了的同时,喉咙里又一声响,好似大雪压断了枝子。
一大家子人先是没了声音,然后是山南老婆先“哇”地哭出来,接着是山北老婆。两个女人哭着,山南和山北抽烟。抽完一支烟,便放早已备好的鞭炮。
明山听完,叹了口气,说:“走了也好。总归是要走的。”
山南正准备也叹口气,明山却突然来了句:“远水不会有事吧?”
山南一惊,定了定,说:“没事吧?不会有事的。”
明山就问:“你说,远水跟你爹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开始了呢?”
“天知道。”山南苦着脸,望着屋外飘着的雪花。
明山又问:“每天晚上都来?”
“大概……几乎……也许是吧!”明山支吾着。
明成回来时,第一拨客已经到了。
记账,发烟,倒茶水,明成前前后后地在屋里屋外转着。厨房里已上了大蒸笼,米已上甑。裁缝也来了,机子就安在南头屋里。老布早已扯了现成的,裁缝问:“是六领三腰还是九领六腰?”明山问山南,山南说:“大爷做主。”明山就说:“九领六腰吧!”裁缝便进屋去裁布。明山拉住明成,小声问:“人呢?”
明成看看山南,又看看明山,说:“在给人看病。”
明山就放了明成。他叹了口气,吩咐明成:一切都安排妥了。只等着镇上采购的回来,还有山里的二先生。
二先生看风水。看风水的何时过来,是得等时辰的。至于一拨拨来客,都是先散烟、喝水,流水席得等到老去的人归山之后。明山安排得细,每个人都领了一摊子,反倒闲了他自己。他让明成里屋外屋地紧着点,自己出去走走就来。
明成问:“不是去村部吧?”
“就你话多!”明山骂了句。
明山顶着雪出了柏庄,村部离柏庄两里地。明山一路上心思重重,再怎么说,毕竟是老了人,是丧事,心情怎么着也好不起来;何况又夹了另外一层。这夹层谁都不好捅破,却得时时关照着。
远水在柏庄这一片上,早年就是个出了名的有文化的人。他读了高中,听说本来可以上大学,他老娘不同意。他是遗腹子,视老娘大于一切。老娘说的话,他从不说个“不”字。大学没上,正赶上村里来了从大城市下放来的叶教授一家。教授是干什么的,村里人不清楚,但教授会看病,村里人后来都知道了。教授将看病的本领传给了远水。这一大家子回城后,远水就成了村卫生所的赤脚医生。远水白净,没有人看过他长胡子,眉毛也稀,说话有些细脆。从小他是被当成女孩子养的,到了后来当了医生,往往说话时还脸红。远水孝敬,刚当赤脚医生那年,他娘给他相了门亲事。娘问他可满意?他说娘满意,自己就满意。成家后,娘说想早点抱孙子,他就努力,早点让娘抱了孙子。孙子三岁,娘说想有个孙女儿,他就真的又让娘有了个孙女儿。他老婆兰芝,却是女人生了男人性子,风风火火。这性格与远水那守寡要强的娘自然处不融洽。女儿长到十岁时,兰芝便到程小门的工程队里做饭去了。工程队远在江西,一年就是双抢和过年回来。远水倒也不在乎,远水要么呆在卫生所里,要么走村串户。
远水见人就笑,虽然有时脸红,可那笑让人暖。不仅仅是这边整个村,就是四里八乡也都知道有远水这么个好医生,技术好,心肠好,村卫生所里挂满了锦旗。
大约五六年前,远水他娘一夜睡过去就没了。远水呼天抢地,半个月没停哭。等他娘的丧事办完,他也瘦得脱了形。兰芝说:娘没了,孩子也渐渐大了,我也就不出去了,待在家,陪你。远水却不依,说还是出去的好,出去了,清净。
兰芝那回真正地生了气,哭了一宿,还找明山去给远水说话。
当然,明山的话也没起到作用。远水就是不开口。孩子只好去住校,兰芝又到江西去了。
明山那次对远水说了句重话。明山说:“你到底是兰芝的男人,可不敢让她一直在外。那算怎么回事嘛?”
远水说:“她在外好。家里有我,够了。”
明山便道:“你怎么就没听见多少人在背后说兰芝跟程小门……你就忍得住?”
“我没看见。何况,那是她的事。”远水再不说话。明山气得眉毛直抖,甩手出门,丢出一句:“你就是栽在老盘子那里了。老盘子比兰芝还好?”远水也不生气。后来明山倘有小病去找他看,他依然笑着,轻拿轻放。远水似乎忘了明山说过的重话。远水当医生时,就是个医生。远水用不说话这一招,将事情做到了绝路上。既然明山都说不动,柏庄上上下下,也就再没人去找他说了。
一晃又是五六年了。
明山到了村卫生所,远水却不在。卫生所的门上贴着告示:到大塥去诊病了。请等候。
明山仔细地看完这十来个字,又瞭了瞭通往大塥村民组的路,没有人影。他蹲在卫生所门前哈着气,小白龙随之又游动起来。哈了两口气后,他站了起来,往柏庄走。路上碰见池二和。池二和和远水是连襟,不过两个人却不太对得上。池二和问明山,老盘子上山的时辰可定了?明山说等着风水先生来。池二和凑近明山,低着嗓门问,那个该死的远水去了么?明山摇摇头。池二和说这就怪了,平时肉贴着肉,这会子怎么就不见影子了呢?
明山说你是远水连襟,以后这话可不好再说。远水到底是咱青桐地上的名医,这样说,毕竟不好。池二和啐了口唾沫,说,他还顾忌这个?我看他是一条道走到黑,没得回头路了。
天渐渐黑了。冬天,天黑得早,黑得透。晚饭两桌,只要是来帮忙的,都算上一份。大家喝了点酒,明成大着舌头,说有一回看见远水跟老盘子一道出门,远水依着老盘子,挽着手,跟夫妻似的。明山戳了下酒杯,明成便咽了后面的话。山北坐在明山对面,不说话,但能听见他呼呼地喘着气。山北性子急。三四年前,有一回山北在老盘子的屋子里硬是将远水给拎了出来,让远水跪在外面场子上,要远水写保证书,以后再不要到老盘子这儿来了。还说,两个大男人,一个八十多了,一个也四五十了,晚上睡在一个枕头上,有啥滋味?也不知是哪一辈祖宗中了邪,竟然出了这么个……endprint
老盘子那次本来病着。远水跪在外面场子上,老盘子竟然起了床。起了床的老盘子,手里拿着菜刀,颤巍巍地出了门。老盘子一脸花白胡子,脏兮兮的身上套着个臃肿的棉袄,他声音苍老,却有力:“山北,再不放了远水,今天你就给你老子收尸!”
山北還是顶了一句:“我是看不惯。你听听庄子里的人都怎么说的。说你们是……丢人!”
“丢人怎么啦?老子喜欢!”老盘子上前走到远水面前,弓腰将远水扶了起来。远水伏在老盘子的胸前,号啕大哭。一时间,山北和场子上看热闹的人都被罩在远水的哭声里。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有的干脆转过身。那天晚上,明山倒是找了山北。明山说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只要老盘子喜欢,就别再管了。山北说其实这事我在外面做手艺时也听人说过,说叫“琵精”,就是同性恋。按理说那是城里人的事,怎么就到了我们这庄子里呢?何况远水到底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平时干干净净,怎么就容得了老头子那么个邋遢人呢?
明山说:“我小时候,倒是听老一辈人说,从前有姑嫂两个……小姑为此一直没嫁人。这两个男人……远水什么都好,就这点……人哪!”
吃完饭,明山又将第二天的事情安排一遍,然后回了家。
明山刚回到家,洗漱了要上床,门被远水给叩开了。
远水背着个药箱,出诊似的。远水红着脸,对明山说:“明山大爷,有个事求您。”
明山“嗯”了声。
远水说:“能不能将这个……”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裹,打开,到最里一层时停了,说:“我想请大爷做主,将这个放到他寿材里。”
“到底是啥?”明山问。
远水便又将最后一层给打开来,是面小镜子。
“就这?”明山问。
“就这!”远水答道。
明山伸手接过小镜子。小镜子的背面是黄铜皮包的,时间久了,磨出许多暗黑的纹路。镜子正面的玻璃也有掉落,圆圆的镜面现出几块很小的黑斑。明山掂了掂镜子,问:“就这镜子,凭啥要放在寿材里呢?”
远水脸立马红了。他掉过头,似乎是镇定了一下,才又转过头,声音很轻,说:“我想把它放在寿材里。别的,也没什么了。”
“你想就行?”明山坐了下来,说:“远水啊,不,远水医生,你可是方圆好几十里难得的好医生呐。你名声好,技术好,大家都清楚。可是,你说你跟老盘子这事,怎么就整不明白呢?”
“我明白得很!”远水语气一下子坚决起来。
明山有些生气。明山挥着手,声音也提高了,说:“你走吧!这事我办不到。”说着将镜子塞给了远水。
远水本来挪了挪步子,却又退回来,眼睛里挂着泪,鼻子一耸一耸的,说:“大爷,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走了,再也没有什么了。”
“那也不行。”明山起身说,“我得回屋歇着了。你走吧!”
远水不再说话,默默地出了屋子,隐没在黑暗之中。
等远水踩在雪上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明山出了门。他看见远水的身子正被黑暗裹着,一会儿就跟树木、草垛、小路一样,融化成了柏庄夜晚的一部分。
明山刚刚喝了口茶,兰芝就来了。
兰芝远远地就哭着,等近了细看,腮帮上还真的挂着两行泪痕。兰芝一声一声地哭着,就是没词儿。她穿一套黑色的冬袄子,头上还裹着条头巾。进了屋,她“扑通扑通”叩了三个响头。山南老婆将她拉了起来,明成送上茶水。她望着明山,喊了声:“大爷!”然后又看了看躺在木板上的老盘子。她看不见老盘子的脸,只看见一层黄裱纸。她又喊了声,但依然无话。
山南老婆劝道:“嫂子,别难过了。”
兰芝擦着眼泪,被山南老婆扶着坐了下来。她又拿眼望了望明山。
明山问:“几时回来的?”
“昨儿晚上。”兰芝说。
“专门为这事回来一趟?”明山捣了下烟灰。
兰芝点点头。
明山就叹了口气,说:“到底是懂事理。回来就好!”
兰芝小了声音,问:“他过来了么?”
“没有。”明山也没说昨晚上远水去找他的事,只是说:“不来也好!”
兰芝又点点头。
明山问:“还回去吧?”
“指不定。看他。”兰芝声音突然提高了,说:“反正人也死了,我就不信他还不回去。”
明山朝她使了个眼色,兰芝看看屋子里的人,好在大家也都装着不在意。她又看了眼躺在木板上的老盘子,才对明山说:“大爷,能不能出去说会话?”
明山随兰芝出了门,到了屋子南头的坡地上。兰芝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边落泪边说:“我昨晚上回来,他也没着家。我去卫生所看了,也没人。你说远水他……按理说,这老盘子人都走了,他还恋着个啥?现如今,孩子也大了,我也不想再在工程队里做饭了。可是,我这前脚回来,他后脚就走。大爷,你说这成什么了?”
“这远水也是……”明山说,“他这两天不回去,料也能理解。过几天,自然就想通了。他到底是文化人哪!不过,兰芝,我也得说你,这些年在外……是该回来安生地过日子了。”
“我早就想安生了。可是他……”兰芝说,“我也不知道老盘子施了什么魔法,他就迷糊了这么些年。现在,老盘子走了,看他再迷糊啥?”
“我就担心这个。别看远水有文化,是个好医生,可是这孩子心也脆。我就怕他想不开,毕竟他跟老盘子也这么些年了。兰芝啊,你既是回来了,就得去找找。”明山说,“不瞒你说,昨晚上他找过我,要将一面小铜镜子放到老盘子寿材里。我没答应,他就一个人走了。”
“小铜镜?背后是黄皮的?”兰芝赶紧问。
“就是。”
“那是他娘的东西。他怎么舍得放到老盘子寿材里?”兰芝摇摇头说,“这就奇怪了。那镜子平时我都不能碰。孩子们也不敢碰。他随时带在身上,说是他娘从小就给了他的。跟命似的,宝贝着呢。现在怎么就要放到寿材里呢?”endprint
“那是有些奇怪!是他娘传下来的东西,按理不应该放到老盘子的寿材里的。那这……”明山皱着眉头。兰芝说:“这要是他娘知道了,黄泉底下还不要跟老盘子拼命?”
“拼個啥命?人死如灯灭,哪里有黄泉啊!”明山说完,就挪起步子往回走。兰芝也不说话,屋门前又放起了一挂小炮,是有客来了。
进材,也就是入殓,定在夜里丑时。
明山特地请二先生好好掐指算了算,丑时犯冲的人都不得出现。明成正好犯冲,他就只好回家睡觉。一切都按照二先生的安排,正当丑时,老盘子进了寿材,只等寿材上最后一根钉被钉上,老盘子从此就真的与柏庄两隔了。
进材后,锣鼓班子又做了遍法事,吹吹打打,一直搞到天亮。
等到老盘子真正地上了山进了坟地,黄土盖上寿材时,太阳已经多高了。最后山南和山北在老盘子的坟前叩头,叩完头再点炮。等一万的长炮响完,人群便逶迤着回柏庄。流水席已经开始,两个时辰前还是喑哑的丧事,现在几乎成了一桩喜事。倒也是,老盘子八十多了,本来就是白喜事。既是喜事,大家围着桌子坐定,山南和山北一桌一桌地敬酒。明山和二先生自然坐在上首,喝着喝着,明山心事又重了起来。
寿材上了山,也就无所谓犯冲了。明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又不断地敬二先生。那边桌上,兰芝也在。明成就过去敬了杯酒问:“远水呢?没来?看来跟着老盘子这么些年,也都是假的。这会儿,没影儿了。”
兰芝没搭腔。
明成又道:“人心隔肚皮。别看远水是远近闻名的大医生,可这事做得真不地道,不地道!”
明成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吞了下去,正张口要再说话,兰芝却刷地站起来,飞起手一巴掌打在明成的脸上。明成痛得叫了一声,马上捂着脸,望着兰芝,嘴里骂着:“你……你!你这女人敢打我?你还护着你们家那不男不女的货?嘿嘿,不过你也一样!你在工程队里那些事,以为庄子里的人不知道?都知道呢,都知道!”
又是一巴掌。
这回兰芝不仅打了一巴掌,还转身去拿桌上的酒瓶,要砸明成。好在边上的人眼尖,赶紧夺了下来。明山这时已跑过来,站在明成和兰芝中间,先是骂明成:“酒多了,就发疯。回去!”
明成鼓着嘴,声音含混,说:“打我?好,打我!有本事你打远水去!”
明山又狠狠地骂了句:“回去!”便转过来对兰芝道,“大侄媳妇,明成他酒多了,你也犯不着这么过头。你看这好好的白喜事,让你们给搅和得……别再闹了,大家都好生喝酒。”
兰芝放下碗筷,一扭头走了。
明山回到桌子上,陪二先生又喝了一杯,然后跟山南说要去趟茅房,让山南山北兄弟好好地陪二先生和客人。
明山转过南坡,四下瞅瞅没人,就径直往老盘子的坟头跑去。他一路小跑,很快就气喘吁吁,吐气的小白龙又开始在他的身影前后游动。他停了会,定了定神,才又往山上走。转过山角,就看见老盘子坟边上的那棵老乌桕树了。
乌桕树下,一个人正跪在坟前,黄色的火焰正在他面前飞舞……
明山没喊。
明山一直站在山角那里,看着这个人烧完纸,叩了头,然后绕着坟头走了三圈,才慢慢地往山下走。仅仅两天,这个人的脸就由清秀变得苍老,甚至鬓角还生出了白发。这人神情淡漠,步伐缓慢,快到山角时,这人又回头看了看坟头,然后迅速地向着明山的方向跑了过来。
就在这人要撞到明山时,明山喊了声:“远水!”
远水站在明山面前,出奇地沉静。
远水说:“我已经将那小镜子烧给他了。”
明山问:“那不是你娘给你的镜子吗?”
远水一怔,随即更加沉静地说:“我就是按我娘的意思,将这镜子烧给他的。”
远水说完,迅速地跑开了。
明山呆在那里,一时糊涂着,脑子就像那被雪和泥水搅和过的土地,连一丝缝儿也找不着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