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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邪

2017-09-21林为攀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楚王宝剑爸爸

林为攀

爸爸哪天死的无人知晓。对我来说,在我出生的那天,他就死了,或者从他和妈妈结婚那天,他就死了,甚至在他接到楚王铸剑命令的那天,他就已经死了。所以,对我来说,他在哪天死的并不重要,在我心里,他早死了。

妈妈很伤心,她伤心是应该的,虽然他们的结合较之普通人,不太普通,但总归在一起生活过好几年。我对爸爸的死没什么感觉,妈妈的伤心倒让我万箭穿心。我想让妈妈开心一点,于是就在葬礼上用剑把爸爸平时穿的衣服挑起来。爸爸身首异处,一直都没有找到身子和脑袋。那个壮实的身体和板着面孔的头颅妈妈托人打听了许久,都没打听到下落。只知道楚王用爸爸铸好的那把剑把爸爸劈成了两半。爸爸被自己的剑杀死了,说来有点好笑。

妈妈最后绝望了,给爸爸弄了个衣冠冢,把爸爸平时穿的衣服和鞋子当作爸爸一样埋在了那个向阳的山坡。葬礼很冷清,如果我能提前知道一年后楚王的葬礼之于爸爸的葬礼,隔着一个王城的距离,说不定我也会伤心的。不是伤心爸爸的死,而是伤心爸爸死得冷清。

爸爸一共铸了两把剑,一把是雄剑,一把是雌剑,分别用爸爸和妈妈的名字命名。献给楚王的那把是雄剑,叫干将,干将杀死了爸爸,莫邪则被妈妈偷偷藏起来了。现在我用这把莫邪将父亲的衣服高高挑起,妈妈看不过去,打了我一巴掌,还问我剑是从哪里偷的。

拿自己妈妈的剑,能算偷吗?我说出了这个疑问。

如果你知道后果的话,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说。妈妈很生气。

说完这句话,妈妈撂下爸爸的葬礼,离开了一会儿。我知道她又去藏剑了。妈妈一直想把剑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说到这,我又想笑了。我们这座隐居了数十载的山,不管是海拔还是资源都不能称其为名山,虽然后人说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更让我生气的是妈妈居然越过我去找其他传人。我往爸爸的衣冠冢里填土,然后偷偷跟上妈妈。

妈妈又把剑藏在了那个老鼠洞里。我真是很佩服她,几次三番把剑藏在同一个地方。她不知道是受爸爸影响,还是听信了其他人的话,总觉得最显眼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座山头,我们的房子被树木遮挡,唯有这个老鼠洞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上山的官道上。妈妈以为将剑藏在老鼠洞里,就像她和爸爸当初把房子搭建在距离官道不足百米的地方一样,将会非常安全。

官道上经常有执辔的官差走过。每当这时,妈妈就会把碗和锅盖扣起来。等官差走過,重新翻起碗和锅盖,拂拭惹上尘埃的桌椅。近来马把尘埃掀得太频繁了,老鼠也钻出了洞,跑到家里的墙角避难。我离家的那晚,老鼠把锅盖咬得吱吱响,害我整宿没睡,只顾想法子惩诫这些鼠辈了。最后发现有几只硕鼠落进了水缸里,难怪最近家里的粮食总无故少了许多,妈妈还责怪我偷嘴哩。发现罪魁祸首后,我想马上叫妈妈起床来看。爸爸死后,蚊帐也没以往白了,妈妈抱着爸爸的枕头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翻一个身。我不忍叫醒她,于是回到水缸旁,看着这几只鼠,借着月光看它们在水里挣扎的样子。

爸爸没死的时候,家里也不太宁静的。铸剑的声音太响了,可以说,爸爸死后,我才睡上几个好觉。爸爸怕铸剑声被歹人听到,招来是非,所以每次要铸剑的时候,就让妈妈去户外学各种禽兽的叫唤声。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发觉爸爸无证铸剑了。

爸爸长得很魁梧,样貌也好,第一眼见到妈妈时,他是不太乐意的。当妈妈开口亮了一嗓后,爸爸以为有野兽出没,登时绷紧了全身的筋骨,做出一副要打虎的样式。不过等了一锅米煮熟的工夫后,野兽还是没从灌木丛中出现,身后也没发现有任何异样的风声,就转动着疑惑的眼珠问妈妈。

妈妈笑得肚子疼,又学报春的知更鸟的声音。那时刚好是寒冬腊月,鸟儿都已归林,百兽也已冬眠。爸爸这才知道原来妈妈就是一片森林。这片森林不大,但和其他森林一样,要鸟儿有鸟,要风有风,要溪水,溪流便涓涓。于是还未隔三日,就对妈妈刮目相看。

在一起后,爸爸刚开始没想到用妈妈的声音遮盖自己的铸剑声。爸爸拉动着铁匠炉中的风匣,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一块烧得通红的寒铁就出炉了,一个百八十斤的锤子捶上几宿,最后往水里一浸,水里冒出浓烟,用发试其刃,一把好剑就成了。但声音着实太响了,爸爸每捶一下,就停下来听四周的动静,虽然屋外毫无动静,有时只有风声,有时则是雨声,更多时候是各种野兽的磨牙声——这些风声雨声磨牙声均不是爸爸担心的烛影斧声,但他还是太紧张了。

妈妈怕他砸到手,为了让他放心铸剑,便跑到屋外学野兽叫唤。那一段时间,住在山下的居民都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大冬天野兽还没休息,于是就把在冬天放养的牛羊都赶回圈内,每晚守卫在圈外,极力与瞌睡作斗争。邻里之间每天都睁着一双肿成核桃般大小的眼睛打招呼。

“又一夜没睡?”

“对啊。”

居民决定上山捕猎。他们在夜里摸上山,没有发现野兽的踪迹,前方带路的牧羊犬也没有嗅到野兽的气息。只有一个瘦弱的女子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对着明月吹晚风。牧羊犬嗅了嗅该女,没有发现任何异味,手拿钢叉的居民问她可有看过野兽。妈妈两眼眯成一条缝,未语先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虎啸便在山林间回响,他们登时便往后退,只有那只不怕死的牧羊犬跃跃欲试,被其主人死死拉住了。接着又从方泽传来龙吟,这回就连胆大的牧羊犬也不敢逞能了,拉着主人赶紧往山下跑。妈妈转身一望,发现他们的鞋子挂在了矮木丛中,钢叉插进了坚硬的石头里。仔细闻去,好像还有尿裤子的味道。

爸爸听妈妈说后,也笑得肚皮疼。我从未看过爸爸笑,那是仅有的一次。爸爸笑得电光火石,照亮了我之后的复仇之路。从楚王让爸爸铸剑又未颁发营业执照这点来看,这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妈妈几次问他,爸爸的嘴巴都像大姑娘骑驴,严丝合缝。那段时间,妈妈的黑眼圈越来越重,爸爸很心疼,冒着逾期被杀头的危险中断了个把月,等妈妈脸上的黑眼圈消失后,才重新挥着胳膊把风匣拉得虎虎生风。当屋外重新冒起滚滚灰尘的时候,爸爸知道,楚王命人兴师问罪来了。

不过爸爸早有准备,他告诉来使,“楚王的宝剑能这么仓促马虎吗?”使者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楚王对这个回答也不多置喙,从那以后每天坐在王座上,望着大道,等待着背负宝剑的爸爸打马而来。endprint

爸爸的葬礼过后,妈妈每天都会坐在老鼠洞旁。就像爸爸铸好剑离开家后她每天都望着夫君离开的方向,翘首以盼一样。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妈妈心里还有盼头,现在坐在老鼠洞旁,她的心已经像一把浸过水的宝剑一样,冷了。她用手摸进洞中,用指尖轻抚那把用布衣包好的莫邪。她从未想过丈夫会打造两把宝剑,也许从他接到铸剑命令的那刻起,他就为将来的复仇铺平了道路。妈妈并不想让我报仇,她不愿意老公和儿子到头来都离开她。

妈妈还不知道我又调换了洞中之剑。葬礼过后,我瞬间长大了。虽然回首过往时,爸爸从未给过我好脸色,好像我一出生就注定要为他报仇一样。我不愿意受人摆布,即使爸爸也不可以。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有权决定我的人生是阳光道,还是独木桥。从小到大,我就发誓不愿像父亲一样活着。从我记事起,他从未离开过家一步,仅有的一次离家也成了毕生唯一的一次。

不过这一切都在得知爸爸死讯的那一刻改变了。那天,妈妈还站在门外像望夫石一样,我在屋里看着她。我知道,只有爸爸回家,妈妈才能重新围上围裙,锅碗瓢盆才能重新拥有生命。嗒嗒的马蹄声在向晚的官道上响起,妈妈眼睛一亮,吹起和爸爸第一次见面时的口技。虎啸声持续了整个夜晚,那个刚开始死活看不上妈妈、最后折服其口技之下的爸爸还是没有出现。

第二天,布告贴满了每逢初一十五就人头攒动的集市——

“先把干将弑君之罪,布告于天下,次将其子眉间尺斩于闹市,刃其者,赏金一百。”

此布告一出,集市哗然。集市每逢初一十五就会举行假面、异装舞会,人们都穿着兽皮、麻衣,戴上用瓢制作的面具,贫者无瓢,便往脸上涂上泥巴,使其与真面目相异。本是不计贫富的聚会,因异装的不同,面具的迥异,也立时分出了高低。张贴布告的官员深谙此道,命令今次参会戴面具者站在一边,无面具的站在另一端。他派兵卒专门检查没戴面具的这边,令其用水净面。干将在此官员看来,不用说,铁定是贫者,只有贫者才敢如此大胆,刺杀君上。而其子,也一定在贫民堆里。

等这边的人都洗干净脸后,此官挨个查看。我总是好认的,从出生时,眉毛便比常人不同,两眉之间有一尺宽。但凡见到两眉之间比常人宽的,登时就地伏法,总没有错的。他就抱着这个念头,从前往后,手上拿着曲尺,一个个仔细丈量眉毛的间隔。看到无把握的,就量量自己的眉毛间隙,或兵卒的。人群里发出愉快的笑声。这本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经办事官差的举动,登时有了喜剧性。

可惜当天我并不在贫民堆里,而是在那撮富人里,这是一撮在此地率先富起来的人。他们脸上戴的面具和身上穿的麻衣,都是平常人一辈子都穿不着、戴不上的。我用一把匕首换来的这张面具,比其他人的都要好看。我戴着面具,丝毫不担心我穿的衣服和我的面具不登对,只要有这张面具,即使我当天光着身子也不会招来官差的盘问。就这样,我透过面具,穿着兽皮,站在上流社会的人群里,看着那些被无情盘问的兄弟姊妹,忍不住窃喜不已。

盘问搜查的结果当然不甚理想。好几次,他们都以为抓到我了,最后才发现原来是对方脸上的泥巴没洗干净,乍看上去,以为眉毛咧到了耳后根,再没有眉毛比这间隔还宽的了。他们当场就想让对方伏法,要不是对方束手就擒的时候,脸蹭到了地上,刮掉了眉毛上多出来的泥巴,说不定我从此就安全了。

对方虽然刮花了半张脸,但为此捡回一条命,也不敢说什么了。只不过我见他都快站不住了,两腿打摆子打得厉害,整个身子软绵绵,轻飘飘,要不是左右两位朋友看不过去,架着他,就以他面对官差的这副不恭敬样,也可能就地伏法了。

有个机灵的兵卒建议当官的到富人堆里查查,被官员当场瞪了一个大小便失禁,只好缩着脖子,不敢再说什么,但眼睛却一直不安分,老往我脸上瞟,我在面具后头的脸吓得汗如雨下,没过多久就湿了整片前胸。好在炎热的烈日让他们没再多作停留。他们走的时候,那位戴着高高的官帽的官员拿出毛笔用舌头润湿,把布告里的百金改成了十金,并甩给吓得呆若木鸡的众人一句话:“举报有功者,立赏十金。”

妈妈得知此事后,没有说一句话,而是拿着一把锄头在那片向阳的山坡挖了一个墓穴。多日来的等待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心力,她每挥动一下锄头,就要停下来休息很长时间。我几次想抢过锄头,都被她拒绝了。我不想她有泪流不出,有苦说不出,想让她放声大哭。她还没有锄头高,挥动锄头的幅度不敢像平常人一样高过顶,只能挥动至腰际,再慢慢掘下去。我抱着爸爸的衣服,闻着熟悉的味道,眼前出现爸爸挥着胳膊铸剑的身影,妈妈把墓穴挖好后,我把衣服递给她,她强撑着身子填土。我看不过去,从腰后拿出那把宝剑,把爸爸的衣服挑得到处都是,媽妈一看,大惊,问莫邪怎么会在我手里,我没回答。她抢过宝剑,来到老鼠洞。

我待她走后,抓紧时间在她赶回来前填好土,葬好父。妈妈走到老鼠洞口,刚才的劳累没有使其丧失理智,没有仓促地把剑藏进去,她怕里面有鼠一窝,咬坏宝剑。她确实太累了,误把宝剑当成了窝头。父亲用毕生心血铸成的剑,怎会害怕区区几只老鼠?于是,她在洞外学猫叫,驱赶滞留洞中的鼠。

先是几只大鼠匆匆钻出洞,一眨眼就逃窜到看不见的地方了,接着是几只互相咬着尾巴的幼鼠爬出洞。这几只幼鼠刚刚出生,还未睁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刚爬出洞,就被烈日晃得晕头转向,三魂七魄霎时剩一半,勉强撑着身子蠕至阴凉下。

待老鼠出洞后,妈妈将洞清理干净。我听到猫叫后,来到鼠洞旁,藏在一棵杉树下,看到妈妈身后的老鼠屎堆成了山,稻草做的窝也被她整窝端了出来,就像一顶帽子,更像一个鸟巢。妈妈撅着腚撕碎衣服一角,郑重地把莫邪包起来藏进去。最后她搬了几块石头堵住洞口,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发现此举有些欲盖弥彰,于是又把石头搬走,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遂折了几截杉树枝,轻轻盖在洞旁。当我夜晚偷偷把宝剑拿出来后,在月光下,我发现那些杉树叶的形状像极了我手中剑。

爸爸离家向楚王献剑的那天对我说,如果他没回来,就带着妈妈去别处。爸爸太天真了,现在不管我想不想报仇,楚王都不会放过我。刚开始,我的确没有报仇的念头,即使现在我已经负剑在去往王城的官道上走了三天三夜,也还是不想报仇。但不报仇我就会死,为了不死,我决定报仇。endprint

离家那天,我没跟妈妈讲。我待水缸里的那几只硕鼠淹死后,用剑把它们挑起来,丢进了爸爸铸剑的铁匠炉中,等鼠发出烤熟后的香味后,我把它们和干粮放在一块,然后走到妈妈床边,帮她盖好被,垫好枕头。走出门的那刻,身后传来吱吱声,我以为是妈妈醒了,在学老鼠叫。我转过身才发现原来是几只幼鼠躲在墙角,吓得缩成一团,我提起宝剑,看着它们不安的眼神,刚长出的灰色毛发在剑气下闪闪发光。我把提起的宝剑插回了剑鞘。

第四天,一个黑衣人出现在官道上,他走过来对我说,“我见过你,你一生下来眉毛就比常人不同,我对你印象深刻,相比于小时候,你现在眉毛间隔更宽了。”

我说,“我这一生除了爸妈,并不认识其他人。你是谁?你要做什么?我戴了面具,你怎么知道我是眉间尺?”

黑衣人说,“我叫宴之敖,本是楚王之弟,楚王见我独占八斗天下之才,愿以宫廷八斗之财与我交换。楚王见我死活不愿意,非要当场试我之才,我在七步之内吟出了一首诗,楚王这才勉强放我出宫,并命我以后不许再踏进王宫半步。你终于来了,我在这等了你三天三夜了。如果你再不来,我就要用我的方式报仇了。”

我说,“我听说过你,你这种人搁过去叫书记官,现在叫文人。现在礼崩乐坏就是你们这些文人一手造成的。你们一手捏造了夸父逐日的传说,却把我父亲干将批得体无完肤,说什么我父亲给后世带了一个不好的头,还说从今往后,会有很多宵小之辈意图谋朝篡位。我跟你说,我父亲从没想过当什么王,他只想安安静静地铸剑。楚王冤杀我父,他的做法简直等同囤积居奇,好像只有这样,他的干将才能最值钱。我告诉你,楚王错了,只要有我背上的这把剑存在,他的狼子野心永无法实现。”

宴之敖说,“楚王贪得无厌,不仅想拥有四海,还想收买人心。我对你父亲的死感到很遗憾。我曾经用自己的方式报仇,我写了一篇《为天下苍生讨楚王檄》讨伐无道的楚王,奈何没有地方敢于发表,于是又经过多方辗转找到漆园吏庄周,请求庄先生帮我广刷标语。可惜还没刷上几条,就被看管城池的兵卒驱赶得恍如丧家之犬。既然文的不行,我决定动武。听闻你身上有一把削铁如泥的莫邪,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愿代你报仇。”

我说,“你说了一大堆,原来是想要我身上的宝剑。你一定是楚王派来的间谍,我不会信你的。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动手吧。”

说实话,我并无把握,虽然此人自称是文人,但看他的体格,可不像文弱书生的样子。只见他两撇冷对横眉,分明与我的须眉有些相似,我拔出莫邪严阵以待。宴之敖见状,仰天长啸,说道,“竖子不足与谋。”然后以头抢地尔,在我面前血流成河,登时咽气。我只道是对方被我挑破心事,心怀愧疚,所以在我面前自尽。不过我丝毫不敢大意,密切注视着官道上的动静。

好在官道上没什么人。前方百米处即是王城,城外有条清澈河流,河滩上不知名的花竞相争艳,我用河水抚平我内心的慌乱与紧张,抬头的瞬间,我才发现此地距我出发的地方,足足有四日脚程,确实来到了遥远之地。这是一个平静的六月的早晨,距获悉爸爸的死讯也快有一年的时间。在这个炎热已经到来的季节,我才赫然发觉,爸爸很有可能就死在炎热的夏日。举目望去,城墙根下绵延的老妪、稚子并排而躺,个个体重瘦若婴孩,看样子,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我返回到宴之敖身边,用剑细细地割下他的头,然后装进干粮袋里。从今天起,世间再无眉间尺,只有宴之敖。我照着河面,把眉毛的走势用剑慢慢地修整,过了一会儿,我就和宴之敖一般了,宴之敖就和眉间尺没有两样了。于是我背负著通缉犯眉间尺的头一步一步往王宫走去。

宫廷里人两排,最上方端坐着活泼的楚王,一排是白胡子的文官,另一排是黑胡子的武将。文官抚须摇头,武将把手搭在贴身剑上,满堂充满凝滞之气。我跪在中间,背负着宝剑和头颅的身子似乎更重了,就快压垮了我,使我不得开心颜。

“你好大的胆子。”楚王打破了沉默。

“我杀了眉间尺,特来向我王请罪。”我学着宴之敖的口吻。

此时,大家伙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眉间尺的身上,放在了那个已被宴之敖杀死的干将之子的身上,没有人留意我这个冒牌的宴之敖,真正的眉间尺。我把头颅从干粮袋里拿出来,天越来越热,已经有异味了。满堂充塞着恶臭,为楚王摇扇的两侍女忍不住用手捏住了鼻,楚王看了一眼左右,于是扇子继续摇着,摆着。对这个已经有腐臭的头颅,白胡子的文官和黑胡子的武将都没有异议,眉间确实和眉间尺一样,比常人宽许多。

楚王有些近视,看不太清楚,叫人把脑袋呈上。一个佝偻着腰的宦官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低下身把脑袋装进金色托盘,他害怕手上沾到已经变色的血渍,就用高高翘起的小指推,小指上指甲尖尖,嵌进了已经发软的脸皮上。他本来摒住了呼吸,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恶臭不恶臭了,大口呼吸着,情急之下,指甲越嵌越深。后头楚王已经在催促了,于是他一个柔弱的宦官,生生用小指把整颗脑袋抬到了托盘里,然后趋前,供楚王御览。

楚王登时脸色就变了,也不知道看没看清楚,就让人赶紧把脑袋撤走。有个侍卫奉命端走,却没想到后头跟了一个太监,他误以为此人有断袖之好,赶紧停步,喝问公公有何贵干。宦官指了指盘中脑袋,不好意思明说自己的指甲嵌进去无法拔出。这个侍卫名唤养由基,看了一眼对方的手指头,心里就明白了大概。养由基有心试验自己的射术,就让公公端着头颅站在台阶下,他在一旁用箭把头颅射穿。

宫门射首开始了,公公很紧张,养由基气定神闲,说时迟那时快,脑袋就被射进了一根柱子上,而公公的兰花指还完好如初。公公拿出丝绸做成的帕子,擦擦脸上的汗,和沾上手指头的秽物。说是今后会在大王面前大力推荐壮士。养由基不以为意,奉命把头颅埋在了宫里的后花园,见几个侍卫抬着烧香祭祀的大鼎,一步一步往大殿上搬。

楚王没了疑虑,下令封我做今夏征兵首领。我见目的还未完全达成,跪在地上迟迟不领命。楚王见此,以为我这个之前与他有嫌隙的弟弟还在赌气,便活泼地说道,“臣弟,寡人现在可不嫉妒你的才华了,寡人最近刻苦用功,也能将将作出一两首诗了。”endprint

左右两班大臣一听这话,都悄悄地用指头塞住耳朵。好在大臣的衣袖长,不然被楚王看在眼里,说不定又血流成河了。之后楚王就不等我反应,念了一首将将的诗: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我一听,差点笑出声,不过反应总归是迟了那些大臣一步,只见那些大臣在楚王刚一念完,就鼓起了掌,朝堂上充满了轻松的氛围。我只好讪讪道,“大王好诗,臣弟拍马都赶不上。不过臣弟还有一事汇报,臣弟觅得一把宝剑,名曰莫邪,与大王那把干将是一对。”

楚王还沉浸在自己的诗中,听到这句话,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接过我呈上的莫邪。莫邪出鞘,必要见血,我见楚王的脸在剑上映出分明的轮廓,就知道莫邪已经饥渴难当了。我借口莫邪还没完全淬炼好,需要世间最大的鼎才能利其锋芒。楚王听信了,命人搬来烧香祭祀之鼎,摆在大殿中央。

鼎中水已沸腾。

剑在水中打旋。

沸水溅射到了四处,两班大臣退无可退,只好任凭寒气逼人,沸水灼人。剑在水中越转越快,将掀起滔天大浪,楚王看得眼都直了,命人把干将取来。我激动万分,只要干将莫邪合体,就能取无道之君项上人头。即使再过万年,它们还是认得出杀其主人者。我强行保持冷静,看着楚王把干将丢入鼎中。莫邪见干将下鼎,马上合为一体,只见两剑变为一剑,掀起的浪变成灼人的岩浆,楚王直往后退。不过干将莫邪没给他这个机会,只见红光一闪,楚王人头落鼎,登时被沸水煮得眼白翻滚。

我一个呼哨,剑重新分离,然后左右各转数圈,鼎水重归平静,莫邪入我手中鞘,干将被我握在手心,时刻提防一哄而至为楚王报仇的文武官员。不过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看到手持斧钺钩叉的侍卫出现,那些大臣也没大喊护驾,而是每人分喝鼎中汤,汤中肉。就在我准备退出王宫时,那班吃饱喝足的大臣拱手作揖,请我登上王位。我一听,剑顿时落在了铺着大理石的地上,咣当声响彻了整个大殿。

“王位本是你的,你就别谦让了。”他们真的把我当成了楚王之弟。

我见再推辞他们就会把我宰了,于是经过再三辞让以后,我坐上了那个高高的王位。几天来,我取消了今夏征兵令,把城墙根下的老妪、稚子都驱赶到别国去了。众大臣均夸我上承炎黄,功比尧舜。

我每日百无聊赖,那些大臣的恭维我也听出了茧子。我想念妈妈,我打算把她老人家接来王宫享福。那个之前對我无礼的公公以为我会杀他,每天都不敢用正眼看我,就怕一不小心脑袋搬家。我问他宫里谁的武艺最好,堪当大任。

“启禀大王,一个叫养由基的壮士可百步穿杨。”

“火速召来。”

宝剑坠地的余音还在大殿的房梁上回旋,养由基一箭就让回音消散。我感到很满意,就让他带一队人马风风光光地去把我妈妈接进宫来。当然,我没挑明对方的身份,只说是一个远亲。就这样,在我登基半年后,养由基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我看着宫外的梅花落叶了,旋即又结满了花骨朵。离梅花开时,就要见到妈妈的命令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梅花开时,我在宫殿里好像听到了虎啸龙吟的声音,挂在墙上的那把莫邪也私自出鞘,撞在了厚厚的柱子上,断成了两截。没过几天,养由基就带着一队人马班师回朝了,不过我仔细看了很久,都没看到我那个瘦弱的妈妈。

“人呢?”我火了。

“禀告大王,没找到。”养由基回道。

此时,同去的那个宦官说,“我和养将军走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了大王所说的那座山。”我一听,就知道这群混蛋走错路了。“奇怪的是,寒冬腊月山上居然有虎啸龙吟。”妈妈一定是见到官道上尘土飞扬,以为有官兵捉拿她,用口技吓跑他们。“我们本想暂时下山,等野兽消停后再上山,好在英勇的养将军对着声源处一箭就让老虎和恶龙闭上了嘴。”

“什么?”我大惊。

“我们在那个屋里没找到大王的远亲,倒在官道边的一个老鼠洞里找到一个面目全非的女子,看样子不是大王所要找的人。”宦官说完看了一眼养由基。

“我们有辱使命,请大王恕罪。”养由基会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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