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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书寄山河

2017-09-21[回族]敏洮舟

回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祖父西安

[回族]敏洮舟

曾听长辈说过,祖上是西安人。老家在西安小皮院清真寺侧,依寺而居。何年迁徙落户北京,已没人说得清楚。没有口口相传的家史,亦无半点文字记载,相关的故事,随着先人辞世,一同埋葬了。星移斗转,百年沧桑。德胜门外“马行刘家”的来龙去脉,仅存下了这只言片语。

寻根的举意。宛若一丝火星儿,落在我的心底,不熄不灭。

早年,不少家族习惯以字排辈。如:有德自然昌,五个字分清了五代人辈分。我的宗族以字排辈仅存四个字:连文玉国。连之上不知,国之下不排,乱了。上溯湮没在荒郊的祖坟,下至出世不久的孙辈,有据可查的,以我的曾祖父为上限。现在是七代人。

祖父刘连仲(1876—1964)哥儿六个,祖父排行老四。世居德胜门外。马行(贩骡马)为业。祖父相貌忠厚威严,身材伟岸。人品耿直诚信,善良本分。为人处世,生意往来,无论关内、口外,说起“刘四巴”口碑甚好。

旧时北京,骡马是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和脚力。“贩骡马”是老北京七十二行当之一。骡马交易市场集中在德胜门外。据说,鼎盛时期德胜大街至关厢开设的马店有二三十家。骡马交易大多在马店中进行,干马行的能人一笔买卖下来,可谓“早上没饭吃,晚上有马骑”。即便缺少本钱,亦能凭着信义把钱挣到手。那会儿,一个人的信誉,就是最好的名片。

祖父长年与蒙古人打交道,粗通蒙古语,善与蒙古人沟通。垂暮之年,偶有兴致,会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扶杖,闭目哼唱蒙古歌曲。声调低沉浑厚,苍凉悠远。让听者动容,莫名感动。那一刻,老人脑海里的影像,是当年豪气冲天、身手矫健地策马飞驰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天地间,抑或是踏着如水的月光,风尘仆仆地由关外往家走。身后是赶回的成群马匹,嘚嘚杂乱的马蹄声伴着马儿的喷响鼻和嘶鸣……

祖父先后与两位祖母缔结婚姻,马氏病故后,续弦丁氏,共生育五男二女七子。子孙后代枝繁叶茂,直系家庭成员已近百余众,在寻常百姓家亦属罕见了。

祖父德高望重,治家有方,各房儿女无不敬畏,均和睦相处,孝顺礼让。家中无论谁有牢骚,也只敢在老人出门时表示。祖父院外一声咳嗽,便都鸦雀无声了。刘姓虽不大富大贵,却也平安是福。祖父从不亏欠于人,更不趋炎附势。严谨的家风,荫泽后人。每每念及老人睿智,无不由衷赞叹。民国时期,地方上曾多次找过祖父,推举老人担任地区保甲长类职务。祖父均力辞婉拒,不仅自己回绝,也严禁子女涉足。老人的信条是,与官家交往多是非,平民远离政治方为明智之举。犯恶不做何来祸,钱挣明处睡眠安。

“清清白白做人,心安理得做事”是祖父的生活准则,也是留给后辈子孙为人处世之真言。

2009年间,我心血来潮。弄了个所谓的家谱,其实,只能算是“已知期间刘姓家族结构图”。本意是能让家族中人,特别是晚辈分清家族的来龙去脉。最起码的,别连本家亲戚谁是谁都稀里糊涂的。有人言:族谱三世不修,子孙之罪。罪不罪的,暂且不论。动荡年月,琐事繁杂,颠沛流离,为生计疲于奔命的平民百姓,吃喝都是问题,修不修家谱,又有什么意义?可万变不离其宗,人毕竟是人,与其他万物一样,无根即轻浮。“根”乃基础,根之情结天性使然。

一次闲聊,家族中一个哥哥说,祖先是在清同治年间来北京的。不知他听何人道来,依据是什么。欲再追问,人已辞世而去。我以为,无论哪朝哪代迁徙北京,都不会是主动之举。没有强大的外界压力,断难离别故乡热土,背井离乡做千里迁徙。非公驱官遣,定是灾荒战乱。

因音误,好长一段时间,祖居地成了谜团。小皮院讹传为“小培苑”。逢西安人便打听,均摇头说不知道这个地方。网上查西安清真寺才恍悟,“小培苑”实为小皮院。

寻根心愿,一直到我五十岁才得以实现。2007年,女儿出国留学前,提议全家去西安旅游。好,求之不得,正好顺路看看“老家”是什么样子。

小皮院隐在西安鼓楼回坊街里。一条总长不过百米的巷子,与老北京常见的胡同并无二致。偶尔,有幸存的老宅街门会引人注目,斑驳的岁月痕迹,如拼图,暗示着过往的沧桑。

品尝完“贾三灌汤包”,便一路寻找小皮院。小皮院清真寺颇有来历,兴建于唐末,原名“真教寺”、“万寿寺”,因与俗称的“东大寺”——化觉巷清真寺相隔不远,也称“北大寺”。西安回坊坐落着十二座清真寺,小皮院清真寺是西安留存的最早阿拉伯风格建筑之一。

我们在小皮院巷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览着,抬头仰望小皮院街巷的一线天空,耀眼的太阳明晃晃地散发着令人目眩的光芒。古往今来,天空的景象似乎别无二致,可谁能告诉我若干年前,这片天空下,刘姓先人为何打点行囊背井离乡,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呢?

回坊街上,鲜活的市井生活气息正浓,游客如织,人声鼎沸,店铺生意兴隆,张扬着安居乐业的红火,各种食品的味道飘飘摇摇弥漫在空气中。烤羊肉串的孜然香,烤馕的麦香,酱牛肉的粬香,泡馍的油泼辣子香……随着阵阵微风辗转腾挪,一波一波漫进兀自僻静的小皮院巷子里。

我的脚步已然踏在了祖先曾经的足迹上,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或者说该去寻找什么。巷子边,有个蓄着白胡子的老者,坐在马扎上晒太阳。我走上前去。老者抬头,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待听清来意,自语叨咕:“小皮院是有一户刘姓人家,还是大户。”接着,他抬头四顾了一下,忽然,抬起手指向一群人道:“巧了,那几位就是刘家人。”

几位头戴各色礼拜帽的中老年男人迎面而来,很有气势。白胡子老者起身用浓重的乡音招呼着,留住了他们的脚步。一行人的神情由疑惑变为欣喜,其中一个有着头领风范的长者,手一挥,说了句:“家里聊。”就头前开道,引领众人走进了一处院落。不用说,这就是刘宅。我屏息凝神留意每一处细节,狭长灰砖墙过道,被建筑物挤压得严严实实,院子不是很宽敞。北房。我凭感觉认定。来过吗?没有。可不觉得陌生。在一个长沙发上坐定后,头裹盖头的女主人默默地端来茶具,一一奉茶。屋里居然有楼梯,原来是复式的房子。

作陪的有六七个人,年龄从四十到七十来岁不等,搞不清他们的辈分,每个人的容颜看上去都透着由内而外的洁净。屋内,京腔儿穿插在不同嗓音的西安话中,双方热切地交流着,试图以可怜的线索厘清家族历史的脉络。非常可惜,在“破四旧”的疯狂年代,老宅也未能幸免,房屋精美的木雕被拆毀,家传的经书、字画、族谱、文献,均被付之一炬。摧毁人类文明,莫过于毁灭文字。没有文字,传承断层,失去证据,相隔几个朝代,纵然是亲缘又何以能证实呢?我满怀遗憾,只有默默地将身边人的相貌与我家族中的人进行比对。一个颇有学者风范的白发老人长得很像我一个叔伯兄长,一个身材魁梧的壮年酷似我的一个侄子……即便,我们身上流淌着共同祖先的血,又该如何去验证?屋内,仿佛笼罩着很浓的怀古叹今愁绪。茶几上的红茶香浓,端起,啜饮几口,也难消涌起的莫名惆怅。墙上老式挂钟的“咔嗒、咔嗒”声变得异常响亮……这就是魂牵梦萦的探寻的结果吗?我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中。endprint

告辞出来,一大家子刘姓人拥在门口,默默地目送着另一枝蔓上的刘姓人。男主人接过家眷手中的一个袋子递给我,说了句“路上吃”。刹那间,泪水涌满了我的眼眶,历史上的某个时刻,就在脚下的这块土地上这一幕一定也曾上演。

袋子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八个“油香”,排列整齐。老家西安的“油香”厚实,规整,中间带口儿。此为圣物,寓意深远。

弹指间。十年又过去了。互留的电话,彼此谁都没联系谁。

通往历史的大门,微启一下,又戛然关闭了。看来,即便穷尽余生也无法叩开了。心,逐渐变得淡漠。

2016年,我的一篇文章获奖,有幸被主办方邀请到西安领奖。甲子之年回故里接受荣誉,机缘巧合,意义非同寻常。感觉冥冥之中列祖列宗都在为我默默祝贺。更可喜的是,嘉宾中有不少是回坊街上的后人,怀揣着同样的梦想,寻根故里。众人好似散落在天际中的星星,点缀在迷离的夜空中。一声乡音,一段文字都在搭建着时空的桥梁,希冀与远古的祖先隔空对话。面前,似乎又打开了一扇窗子。

“同治年间……”,同治年间似乎成了历史的拐点,如果说我的祖先是同治年间到的北京,那一定与彼时惊天动地的陕甘回民起义(1862—1873)有关联。清同治年间首先从陕西开始,爆发了西北回民反清起义,遭清廷的镇压惨败,陕西的七八十万回民,“有的死于兵,有的死于疫,有的死于饥饿,剩下者仅十之一二”。幸存者绝大多数流离失所,沦为难民,逃亡异国或异乡,各谋生路。

根据这一线索,进而分析:期间,高祖的六子女先后挨肩出生且顺利成长,祖父刘连仲1876年(事件后三年)生人,上面三个兄长,下有一弟一妹。这一时段,恰是起义最惨烈之际,似不符合落荒逃难之情形。况且,京城乃清朝都城之地,对陕甘起事回民余部去向一定会严加盘查防范。祖先迁徙北京的时间似应更早些才符合常理。

无论如何,都是历史了。家族迁徙的谜团也算有解了。其一,避祸,有些时候,处境艰难,本能自保,多说无益。其二,窘迫,稻粱谋为先,余则无暇顾及。

亲缘关系虽说有百十号人,可我去老家寻根的经历与感受,却找不到人与我分享,两眼茫茫,满是孤寂。长辈没了,平辈的男丁所剩无几,和谁聊,且能聊得来啊!世上已难寻让心鼓荡共鸣之人了。

前不久,我去拜访一个世交旧邻,又提起这个话题,年已八十四岁的老人言道:没见过你的高祖,也没听你祖父提起过。我和你父亲小时候是同学,七八岁时常到你们家玩儿。每次去,你祖父一准会出去买回两个烧饼夹肉,我一个,你爸爸一个。老头儿大个子,威武,疼人。那会儿就六十多岁了,老在店里坐着,店名我现在还记得,叫“兴盛店”,一直是你大伯管着。你们家什么时候来的北京,不清楚。我們老家是常营的,常营清真寺就是我的祖先秦四爷牵头修建的,寺里的碑文都有记载。到我父亲这一辈儿是做木器行的,过去一说“德胜门祥和木器铺”都知道。

老人那天兴致很高,侃侃而谈:“鸡蛋是哪个鸡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孵化出来,延续生命。就拿北京来说,你说谁是主人,谁是客?扎下根儿的就是主人。这个六朝古都就是个移民大都市,天南海北的,哪儿的人没有?即便是三百年以上的老北京人,捯根儿也是山东、山西、陕西、河北、河南等地或是入关的满人。降生在什么家庭,由你吗?由我吗?所以说,甭管你出身如何,把人做好是第一。”

本想再追问些别的什么掌故。老人却顺着自己的思路声如洪钟地说:“寻根,甭寻。你心里有根,就行了。”边说拿起茶壶给我斟上半碗芳香的茉莉花茶,目光温暖,热辣辣地看着我。我祖父也用这种慈父般的眼神注视过他吧。曾经的父一代,子一代盘根错节的交情延续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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