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味道
2017-09-19吕瑞芳
吕瑞芳
雁来蕈
雁来蕈是秋天的精灵。
秋风一紧,大雁南飞,麻利的村姑就急急往山上赶,去找寻山间暗藏的美味。她们都有自己的经验,但更多的还是要靠运气。
雁来蕈不好找,没有人知道它们会从哪里冒出来。它们羞答答藏在偏僻的山坳中,松树的落荫里,像躲在深闺中的少女,不肯露面。一年中,也就这三五天可以找到雁来蕈,大雁飞过,它们就如消逝的秋风一般,无影无踪。
褐色,短柄,伞面光滑,下有褶皱,雁来蕈长得实在有些丑陋,但因为山水灵气的滋养,身上带着一股松针和露水的清香,让人不由得高看一眼。采回来后,择去根端,一个个漂浮在清水中,反复浸泡、漂洗,用筷子逐个轻轻地在伞面上拍打,去净蕈伞褶皱中的泥沙、草屑和小虫,然后通风晾干。整套动作轻柔、细腻,仿佛对待一个婴儿。这可是个功夫活儿,拍重了,蕈伞会碎掉,拍轻了,褶皱里的泥沙出不来。山里的大叔告诉我,雁来蕈一定要洗八遍。他用手势郑重地做出了一个“八”字。
汪曾祺说“云南人吃菌儿,有一定之规,哪种菌儿配韭菜,哪种菌儿配青壳辣,哪种菌儿配火腿,决不混淆。”而宜兴人没那么多讲究,对雁来蕈最家常的吃法是做成酱。放入嫩姜、老抽,文火熬上几十分钟,汤汁浓稠就可以出锅了。色泽黑亮,香味独特,闻一闻,恍然觉得松风摇曳,清露闪烁,整个山林都在眼前。尝一口,奇鲜,仔细咂摸一下,一口鲜香提上来,舌头顿时酥麻,用山里人的话说,那真是鲜得连眉毛都要掉了。所以,宜兴民间老早就有“此物当推天下第一美味”之称。
苏东坡晚年卜居宜兴时,最好的就是这一口,推其为“鲜美绝佳”, 还特意写诗赞美此物:“天下风流笋饼■,人间济楚蕈馒头”,还邀请吴远游与姜君弼一同分享。郭沫若早年到宜兴,也曾慕名而寻雁来蕈,甚至因为想念松菌(雁來蕈)差点误了正事,吃后更是连连称妙。
宜兴人称雁来蕈为“山珍”,仔细辨别,可以分为八月蕈、栀子蕈、雨伞蕈、绿豆蕈、松香蕈……
南宋文人朱弁使金被拘十六载,得故人相赠天花蕈后,写道:“三年北馔饱膻荤,佳蔬颇忆南州味。地菜方为九夏珍,天花忽从五台至。”浓浓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在他心里,蕈便是家了。在蕈面前,鲜美的羊肉也只能退避三舍了。这里的天花蕈,也就是雁来蕈。
小时候,野生的雁来蕈还真没少吃。但有一次,让我们这些孩子吓破了胆。北山有一户人家,从山上捡回来一捧野蕈,那蕈长得真是俊俏,褐色的袍子上散了橘色的小花,一层层晕染出来,如天上不小心遗落的仙草;且香得出奇,那种香味,比桂花淡,又比兰花浓,我们大家都没有闻过。大家围着这一捧蕈看了半天,都啧啧称奇。回家后,照旧让孩子剥一碗青豆子炒了吃,那蕈子真鲜啊,据他家的孩子说,那蕈又鲜又香,吃得舌头都在打滚。但刚刚吃完,一家人都喊肚子疼,结果一家五口全送医院了。深夜的拖拉机载着他们飞奔而去,啪啪啪的声音让人心惊胆战。
这一夜,山里的人都无法入睡,林间的夜枭突然“喔——喔——”地叫着,凭空多了几分恐惧。直到第二天凌晨,啪啪啪的拖拉机声又一次划破了夜空,一家五口,平安回来的只有四位。而那家的男人由于喝了一点酒,又吃了毒蕈,毒性过早发作,流遍了全身,所以没能救回来。我们竖直了耳朵倾听着外面的一切,觉得这不寻常的夜晚越发诡异起来。
不一会儿,刺耳的唢呐声吹起来了,哭声大起来了,大人们都赶去帮忙,而孩子们却躲在被窝里听着这凄凉的声音。几片小小的蕈居然夺去了一个壮年男人的生命,我们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发现那熟悉的山间,似乎多了几分阴险。
从此,山里人谈蕈色变,有好几年,山上的野蕈就这样自生自灭,没人敢去采摘。
这两年,人们吃够了大鱼大肉,又开始想念清淡的食品,山间的雁来蕈又一次进入人们的食谱,各种做法应运而生。雁来蕈烧豆腐、雁来蕈炒蒜叶、红汤雁来蕈。吃面条时,搛几块搭搭,再浇上一点汤汁,那是一种吃过就再也不会忘怀的味道。
米酒飘香
山里人的豪爽,体现在喝酒上。喝酒要用大碗,几大碗酒下肚,就是铁了杆的兄弟了。
宜兴东南山区,山里人讲闽南话,据说是“闹长毛”的时候从温州一带逃过来的,与当地人格格不入,被称为“温州郎”。山里人很团结,一人受欺负,眨眼间就会聚集起一大帮摩拳擦掌的山里汉子。山里有句俗话“喝酒吃肉明兄弟,擒龙打虎亲兄弟。”不管明兄弟还是亲兄弟,都少不了酒的介入,所以山里人过年,总要做上一缸酽酽的米酒。
冬至一过,外公就开始准备做米酒了。加工好几十斤糙糯米,浸泡两天,然后淘洗干净,选一个晴朗的黄昏,用硬柴火隔水蒸。不一会儿,糯米饭蒸出来的香味就开始四处飘散,那是一种真正的五谷的清香,不腻,不野,不张扬,不突兀,丝丝缕缕,贴心贴肺,是一种让每一个毛孔都感到舒展,让五脏六腑都感到安然的味道。连一天到晚野在外面的小狗,也舍不得出门了,一个劲儿地围着灶台转。
等到糯米饭蒸熟,蒸笼端出来时,香飘四溢,热气蒸腾,整个灶间好似仙境。那时候,不仅我们小孩子醉了,连大人也变得兴奋起来。大人说话时,总是压低了声音,显得神神秘秘,禁止小孩子大喊大叫,生怕惊动了酒神仙。山里人敬畏神灵,认为灶间有灶王爷,家门口有土地爷,祭祖时有祖先回家。而做酒,当然要有酒神仙来帮忙了。酒神若是不“来”,做出来的米酒就不“发”,做酒就会失败,那是山里人家极其忌讳的。所以做酒时一定要恭敬虔诚,连小孩子也懂得屏息凝神,想在雾气中寻找酒神仙的身影。
外公似乎并不着急,一边用双手试着糯米饭的温度,一边不停地搅拌,把碾碎的酒曲拌在糯米饭里。而那一边,外婆早就把酒缸洗得干干净净,还用热水焐得暖暖的。待把拌好酒曲的糯米饭放进酒缸,中间掏一个碗口大的洞,洞里撒上酒曲,就封上盖子。那盖子是外公用今年的新稻草扎成的,圆圆的一个蒲团,精巧而细致;酒缸四周也用稻草一层层扎好,整齐而干净。远远看去,像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草娃娃。外婆把它放在温暖而不燥热的地方,等待米酒慢慢发酵。endprint
这段时间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米酒在缸里慢慢生成,我们在缸外眼巴巴地等待。孩子们对吃似乎有一种特异功能,我们能感受到酒缸里每天发生的细微变化。我们知道米饭在慢慢变软、变甜,酒曲的香味在生成、转化,仿佛缸里面每一颗糯米的伸展,每一个酒曲的骚动,每一个气泡的产生,每一滴酒露的滑落,我们都了如指掌。等到那糯米刚刚化成酒露,我们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在小洞里抠出一块,放在嘴里细细品尝,那种甘甜,现在想来都会口中生津。
十五天,仿佛已经过去太久了,外公终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酒缸,一股醇香扑面而来。外公脸上乐开了花,我们几个馋猫却在一旁偷笑。要“冲缸”了,在冲缸之前,大人们慷慨地允许我们吃上一小碗酒露,因为一旦冲了缸,那一缸醇香就是大人们的专利了。小孩子趁此机会大吃几口,但往往不胜酒力,两口就醉了,一个个捧着红通通的脸,手舞足蹈一番,然后酣甜地睡上一觉。
冲缸的水是山涧里挑来的泉水,山里人家嫌泉水太柔,还要加进几十斤烧酒,那样喝起来才够劲道。冲缸之后是再一次的等待,等待酒神的莅临,等待一缸泉水慢慢变成香醇的米酒。
这段时间外公也不闲着,他在精雕细琢做一个酒筛子,那是用今年的新竹做成的,细密,光滑,还带着新鲜竹枝的清香。
米酒开缸,那是山里人家的盛大节日。外公把竹筛子缓缓放入酒缸,酒立即顺着细孔流到酒筛子里。他轻轻地舀起一小杯,眯着眼睛,仰着头,细细地品咂着,似乎一年的辛苦和快乐,都融进了这一杯小小的米酒中。
等到过年,正是米酒劲道最足的时候。夜晚,山风呼啸,树影摇曳,米酒的醇香伴着山里人粗犷高亢的吆喝,伴着闽南人古老甜蜜的歌谣,飘向山村的每一个角落。而山里汉子,则在那一碗碗熟悉的醇香中,忘却了异乡之苦,把自己喝成一段遥远的乡愁。
太湖三白
來江南,一定要尝一尝“太湖三白”。银鱼、白鱼和白虾,被宜兴人称为“太湖三白”。顾名思义,此三者皆产于太湖,且外形洁白如玉。
银鱼身体细长,不过三寸,晶莹剔透,无骨无肠,柔嫩圆滑,似乎不像是人间之物,倒像是仙界中的某种生物一不小心误入凡间。银鱼肉质细嫩肥腴,可与鸭蛋清炒,味道清淡中略显厚味,营养价值很高,尤其受老人和孩子的喜欢。在宜兴,更多的吃法是用蛋清调和,制成银鱼羹,此羹汤色清雅,近乎透明,银鱼在清汤中历历可见,宜兴人戏称“浪里白条”。轻舀一匙细细啜之,只觉清鲜爽口,那鲜味,仿佛所有的味蕾都被唤醒,每一个毛孔都逐渐张开了,从头到脚感觉舒畅。那种滋味,只要吃过一次,就难以忘怀。
白鱼则体形扁长,通体细鳞,四时皆有,农历五月梅雨时节最肥,故称“时里白”。白鱼出水即死,很难保鲜,所以特别讲究一个新鲜。白鱼适宜清蒸,以保其自然真味。做法极其简单,将白鱼去鳞,加入酒、盐、姜、葱,即可入锅中清蒸。出锅时,葱段如翠,姜丝金黄,银光晶莹从中透出,蒸气浮浮,望之令人口中生津,举箸尝之,其肉滑嫩肥美,鲜美冠时。不过白鱼味道虽好,却并不容易吃。宜兴有句俗话,“心急吃不得鲜白鱼”,白鱼刺多,骨细刺杂,很容易被卡到。所以吃白鱼需要十二分的耐心和细心,要一点一点剔除丝骨,静心禁言,细细品味,才能尽得其美味而不受其害。所以,在宜兴白鱼虽美,小孩子一般是对此不下箸的。
三白之最,当属白虾。宜兴有一道很出名的小菜,叫“一青二白”。它是用太湖里的白虾和新鲜的阳羡茶做成的。清晨的茶园里,雾气氤氲,将带着露珠的鲜嫩茶芽采来后,泡上金沙泉水,就可以准备做菜了。这虾也有讲究,捏出虾仁后不能用手洗,只能放在冷水里用竹筷轻涤。待油锅烧热,把虾仁下油锅熘熟,然后起锅,再把茶芽倒进锅中轻炒,放作料后再倒进虾仁,翻炒均匀,一盘清香四溢的“一青二白”便上桌了,色淡味清,吃起来清雅绝伦,令人俗虑尽消,实在是一道人间至味。若是周作人先生尝之,大概也会发出“可抵十年尘梦”的慨叹吧。
不过,寻常百姓的嘴远没有这样精刁,他们只是把新鲜白虾放入锅中,加少量细盐,简单水煮之后就端上桌来。此时汤清,虾白,自有一种本色之美,吃起来壳薄肉嫩,细腻甘美,味道本色自然。男女老少皆宜,连刚刚能上桌的小孩,也会抓上几只白虾嚼嚼滋味,不用担心被卡了喉咙。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吃的本质。
还有一种吃法就是醉虾了,将蹦跳不止的鲜活白虾,以小者为佳,用清水洗净泥沙,剪去须、脚,放于盘内,淋上好酒,加上宜兴人特意调制的酱料,扣上碗等待片刻。只听碗内噼里啪啦一番跳动,没多一会儿白虾就醉了。此时揭开扣碗,白虾已经酩酊大醉、形态各异:有的不胜酒力,犹在蹦跳狂舞;有的一时贪饮,已经烂醉如泥;有的则晕晕乎乎,还在微微颤动……妙趣横生,不一而足。将白虾蘸点酱料,缓缓吞下,在喉咙口,醉虾似乎还在跳动,虾的鲜香混合着酒的洌香,其味柔滑鲜腴、美不胜收。不过胆小者和酒量差的还真是不敢尝试。
“太湖三白”之味,皆清雅恬淡、自然纯朴,要说哪个更好,似乎很难分个高下。俗者取其俗,雅者爱其雅,不过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罢了。
咸肉煨笋
咸肉煨笋,是山里农家待客少不了的一份家常菜。
那咸肉晶莹剔透,整整齐齐地码在浅盘里,绝对称得上高端大气上档次;而笋则是另一种姿态,犹抱琵琶半遮面,羞答答地浸在乳白色的肉汤里;那汤虽然水势浩淼,色泽诱人,却不是用来喝的,不小心尝上一口,准会把人■瘪。在这里,咸肉和笋都是主角,而汤则是剧本,当主角大展身手时,剧本已经悄悄地完成了使命。
咸肉,是山里人自己腌制的。历经一个冬天的精心腌制,肉已经腌熟,干透,散发出一种诱人的咸香。而笋则是山里一年四季都有的食材,春天有春笋,夏秋有笋鞭,冬天有冬笋,原料随手可取。
咸肉烧起来很简单,把整块咸肉放入一口大锅中,锅是铁锅,灶是柴灶,水是泉水,不用放任何作料,就这样狠狠地煮上几个小时,然后放进切好的鲜笋,再煮两个小时。这时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咸香,那香气沁人肺腑,令人食欲大振。山里人说,那香味,站在风口里闻一闻,就能搭下两碗白米饭。endprint
笋与腌肉性情相投,一拍即合,腌肉的咸香与笋的鲜美是绝妙的搭配,放在一锅煮,笋吸收了肉的油腻,肉引进了笋的清鲜。那肉肥瘦适中,吃起来肥而不腻,余香满口;那笋则鲜嫩可口,肥美多汁。这两种毫不相干的食材搭在一起,居然成了一道绝佳的美味,真不知道笋和肉究竟是谁成就了谁?
据说,这道山里人的家常菜——“咸肉煨笋”,如今也登大雅之堂,被收入《舌尖上的中国》,成了一道地方特色菜。但对于宜兴人来说,这道菜依然土气得可爱,柴灶、铁锅、泉水、鲜笋、咸肉……每一样都接着地气,所以才有了这不一般的人间至味。
清明糕
春天,大自然给了我们许多馈赠,在乡间田野随手撷取,就是一道别致而绝妙的美食。“杏粥犹堪食,榆羹已稍煎”这是古人钟爱的早春食谱;而小蒜饼的浓郁、枸杞藤的鲜嫩、马兰头的清香,还有邬桑菜、荠菜、野菊花菜………都是现代人青睐的田间美味。还有一种植物,因为太土气了,所以大家都不会去注意它。淡绿色,身上披白毫,卧趴田间地头,掐一把闻闻,还带着一股怪味,就是艾草。喜欢的人称这个味道世界上最好闻,不喜欢的一闻到就想吐。
清明节那一天,天南地北的游子都回到家乡,祭祖扫墓。趁此机会,一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姑姨妯娌一起动手,拔一把小蒜,采一捧香椿头,抠一碗马兰头……这一晚的餐桌上,便充满了大自然的芳香,还有一种久违的大家族亲昵和睦的气息。
但最令人期待却还是一种叫“清明糕”的美食。在宜兴南部,家家户户都做清明糕来祭祀祖先,这是用艾草嫩叶与糯米粉混合做成的糕点。越谚有“清明吃艾饺,不怕阵雨浇”的说法,这里的“艾饺”就是清明糕。
采来鲜嫩的野生艾草嫩叶,在滚水中烫熟,一点一点扯碎,然后加水调和,与糯米粉充分揉合在一起。揉到糯米粉团变得有韧性、有弹力,颜色也变成了细腻的嫩绿色,完全分不出哪里是艾叶,哪里是米粉时,才算揉好,捏成一只只大碗状,上笼蒸去!柴火架在灶膛,不出半个时辰锅上热气又白又粗,满灶头都罩在雾里,青团就像新嫁娘一样可以掀盖出笼了,清香袭人!揭盖看那团子,水灵灵,青绿中夹杂着点点墨绿的细小草叶的样子,仿若地气上升,青草和叶芽在纷纷春雨中拱出地面。就着锅吃春天的意境,都感觉自己成诗人了。
也有人用青麦汁做青团,还有用棉茧头、鼠曲草、马兰头、茼蒿、青菜、浆麦草、南瓜叶。有人说青团有一种糖炒栗子味。不过最可口的还是用艾草。
在山间田野奔跑打滚,快乐得忘乎所以的孩子们,早已被香味勾回家来,望着一只只碧绿透明的“大碗”,垂涎欲滴,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往嘴里塞,烫得大呼小叫。母亲总会微嗔着打掉贪婪的小手,说想吃清明糕,还得再等一会儿。原来真正的清明糕还没有做成呢,下面才是最关键的一步。把蒸熟的清明糕倒在案板上,案板上早已抹了一层清香的菜籽油,再一次下功夫使劲甩、拍、揉、按,一边揉一边搓手,因为实在太烫了。孩子们则一边闻着香味,一边吞咽着唾沫,眼巴巴地看着清明糕在母亲手里变戏法般的飞舞。当滚烫的清明糕终于慢慢冷却,变得有韧劲,颜色也逐渐变深变暗时,立即压扁成形,清明糕就大功告成了。一条条清明糕排列在案板上,养眼的碧青缓缓褪去,呈现出黯淡的墨绿色,发出油亮亮的光泽,咬一口,米粉的劲道夹杂着艾草的清香在舌尖蔓延,仔细咂摸,似乎整个春天都在你的嘴里了。
而老人们吃清明糕,就是另外一种滋味了。我曾经看到长年在外的伯父拈起一片清明糕,咬上一口,眼泪却顺着皱纹的沟壑不自觉地淌了下来,找一个角落偷偷背过去抹掉了,还连声说好吃好吃!
对于刚刚从野外归来,玩儿得满头大汗、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来说,清明糕实在是最温暖、最贴心的美味,品尝着这道独特的美食,孩子们也不知不觉记住了“清明节”这个节日。
花肚脐
我一直不知道这种菜的学名,山里人称它“花肚脐”,或者“山肚脐”。儿时的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因为太形象了。花肚脐长不足一尺,直挺挺地立在山坡上,顶上的嫩芽弯弯曲曲,欲綻未绽,还真像花的肚脐眼,又像孩子握紧的拳头。小时候,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很神秘的植物,它没有根,也看不见种子,只要春天的布谷鸟一叫,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从大山的肚子里“唰唰唰”冒出来。后来,我才从书上知道这是一种孢子植物,学名叫“蕨菜”。
谷雨时节家家忙。农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干活儿回家时,顺便在山间采一捧蕨菜,回家稍加拾掇,就是一盘下饭的好菜。蕨菜老起来很快。山里人说,大山醒了,力脉发了,山肚脐见风长呢。昨天山坡上还是光秃秃的,今天突然就齐刷刷冒出一大片。今天看到坡上的蕨菜正嫩呢,第二天那片蕨菜全成了打开了拳头的老叶子。就算采回家,蕨菜也会在手中迅速变老。才一会儿工夫,刚从山坡上采来的蕨菜,底部的茎已经老得掐不动了,赶紧放在滚水中一焯,花肚脐软了下来,终于停止生长。
这时候油锅烧热,爆炒,再放几片新鲜小笋,吃在嘴里爽滑鲜嫩,令人想起大山里的泥土清香,带着一种山林的野趣。但由于蕨菜长得快,所以,一年之中,能吃蕨菜的日子也就几天工夫。山里人便把蕨菜采来,在水中焯一滚,然后晒干,就可以长久保存。若是油腻吃多了,来点儿蕨菜干,绝对清火刮油。
曾经,蕨菜成了香饽饽,很多城里人都到山里来找蕨菜。大山也从不吝啬,满山遍野地冒出来,让他们大包小包带回家。今天采光了,明天又是一大片。后来,一阵风似的,城里人就不再来山里采蕨菜了,据说是因为蕨菜中含有一种致癌的成分,城里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尝试蕨菜的味道。
但山里人不在乎。照样在田间劳作之余,在山间路边采上一把,回去用开水一焯,油盐一炒,做成一盘下饭的新鲜好菜。山里阿婆说,小时候我们称它“长寿菜”哩。我都八十好几了,还没听说过哪个因为吃了蕨菜而生癌呢。或许是因为这里山清水秀,连癌症也很少听说呢。
蕨菜也不在乎。人们吃或者不吃,它都在那里,自由自在,摇曳生姿,沐浴着阳光雨露,吸收着天地精华,嗖嗖嗖地从大山的肚子里拱出来,然后长成一片亭亭玉立的风景。
责任编辑 刘云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