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脸子词典
2017-09-19孙且
孙且
《偏脸子辞典》是我最新要完成的系列微小说或小小说的总的名字,权且使用微小说或小小说这个大家都接受的叫法,以词条为序,共计60个词条,借鉴古人笔记的手法,讲述偏脸子那些逝去的故事。我以为,一定的物理长度是小说的宿命,就像竞技运动的赛跑,最短的距离是一百米,这样才可以完成起跑,加速,中途跑,冲刺,撞线的过程,若距离过短,刚起跑就撞线,没有以上的过程,赛跑就失去了意义。小说也如此。我更愿意把这部小说集看成是一个整体,分成几十个小节,只是技术性上的处理。我的小说痴迷于地域文化符号,偏脸子是我的精神和文学故乡。我的许多小说貌似在缅怀哈尔滨这个城市,毋宁说,是在悼念!——题记
安道街铁桥
安道街,旧称铁道街,偏脸子的东界,跨大通路(新阳路)有一座铁桥,我小的时候,只剩一南一北的两个水泥桥墩,机务段七号门通到九站码头的铁道拆除了,铁桥也就废弃了。
光绪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清政府特使李鸿章赴俄国祝贺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礼,与沙俄签订了《中俄御敌互相援助条约》,允许俄国在中国修筑东清铁路,干线从赤塔穿越中国东北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在满洲里入境,在绥芬河出境,南满支线宽城子(今长春)至旅顺,呈丁字型布局。
中东铁路公司选址在丁字型铁路的中心——哈尔滨。
在当时,修筑中东铁路的设备和资材只能通过水路运输到哈尔滨,经黑龙江,再转至松花江,在松花江南岸的九站码头落地。埠头区(今道里区)的名字由此而来。
中东铁路公司修筑的第一条辅线,从九站经今天的安道街,至哈尔滨火车站。友谊宫的友谊门北面,紧邻松花江江堤的那所漂亮的房子,就是当年的站舍,现在改为“江上餐厅”。
大桥老四家就住在安道街大铁桥下一个大杂院里,他姓宋,在家排行老四。那咱,偏脸子人家的人口都很多。
大桥老四绝对不会想到,自个儿有一天成了新闻当中赫赫有名的乔四爷,为此搭上了身家性命。
在哈尔滨,偏脸子的大流氓名声远播。
大桥老四在偏脸子这个码头上,根本上不了台面,算是最低一等的小混混。
偏脸子最有名的大流氓叫大烟鬼,他无论去哪儿,屁股后面总跟着几个狠角色,什么大鬼头,什么疤瘌眼,什么六指儿,什么大下巴。
他们替大烟鬼吹嘘,俺们大哥一跺脚,半拉哈尔滨就摇晃。
动力区的大流氓老海子揣着一把自个儿仿制的54式手枪,来找大赌徒姜大骗子。姜大骗子在牌桌儿上从来没输过。
老海子掏出手枪,撂在炕上,一副笑脸,大哥,最近手头儿紧,想换点儿钱花。
姜大骗子颤抖着,大哥,你知道,俺不会使唤家把什儿。
老海子耷拉着脸,你赶快出个价,挺远的路,俺还得回去。
三大动力到偏脸子,公交车有两个分区点。
姜大骗子谎称找人凑钱,领老海子出来。
姜大骗子命好,在街上正撞见大烟鬼。
大烟鬼问老海子,你他妈的来偏脸子干什么。
老海子没话,掉头儿就走。
大烟鬼大部分时间,眯着眼睛,坐在十字街的阳面,晒日头。
大烟鬼说,那面没有日头。
大桥老四凑上去,掏出锡纸包的“大前门”,这在当年可是硬烟哩。硬,偏脸子话,高级的意思。
大桥老四脸像炸开的礼花,大哥。
大烟鬼立立着眼珠子,大哥是你叫的吗。
大橋老四夹夹着膀子溜走了。
大烟鬼的意思,大桥老四没这个资格。
大桥老四被判死刑,偏脸子好多人都惊呆了,我想,大桥老四自个儿绝对也预想不到这个下场。
棚户区改造,政府很难推进下去,以偏脸子为例,一个七八米的小房,户口本上有好几十口人。
公家的有关单位就委托给拆迁队,只要现成的净土地。
大桥老四纠集起了一伙儿比他还不成气候的小地痞,拼凑了一个建筑公司。
若有大章程,干什么拆迁,看人家姜大骗子,先承包,后改制,好端端的一个国营厂子归了他个人,他摇身一变,原先招摇撞骗的家伙成了董事长,在街坊面前也人五人六的了。
大桥老四的手段无外乎以下三个戏码。
惹不起的主儿,大桥老四像个孙子,什么条件都答应。大烟鬼自个儿就分到好几套房子,见了大桥老四还骂骂咧咧的一百个不满意。
双方势力差不多的,看谁狠过谁,动刀动枪,几番下来,输的一方,按赢家的吩咐。这是规矩。在道上,不讲规矩,名声就坏了。
最苦的是多数的小老百姓,不愿意,又惹不起。
二狗家就来了一伙脑袋皮锃亮,袒胸露背,上面文着龙虎豹图案的家伙,非常客气地坐在凳子上,抽烟喝水,一声不吱。有一个缺了小手指头的彪形大汉,还友善地送给二狗一把漂亮的水果刀。二狗经常拿出来向我们显摆,我以为他终究会成为一个赫赫有名的杀人犯。可很久以后,二狗跟别人打架,掏出这把水果刀,却被对方夺下来,将他攮死了。这很让我们——他小时候的耍伴儿,感到无比的失望。
二狗家到了限定的期限没搬家,三九天,窗户玻璃被砸得没有一块囫囵个儿的。
公家催得急的地片,有的人家,出去再回来,自个儿家的房子不见了,只剩些碎砖头。
遭殃的人家报警,警察先做笔录,再到现场,瞅几眼就走了。
最终,偏脸子成了安字片儿,白石灰、洋铁皮盖儿的板夹泥的房子消失了,代之灰色的火柴盒形状的高楼。
领导干部也换了一茬儿新的,偏脸子有句谣曲 ,“走了两个读书的,来了两个喂猪的”,还是顺序掉过来,时间久了,我懒得查证。
大桥老四被抓进了笆篱子,罪名是组织黑社会罪。
警察逮捕大桥老四那天,囚车停在院外,一个白头发、大高个儿的老公安,自个儿进了屋。
两人出来的时候,像老朋友般有说有笑。endprint
大桥老四上了车,主动伸出并拢的双手。那个老公安咔嚓一声,给他戴上手铐。
大桥老四说,谢谢老哥儿,在邻居街坊面前,给我这么大的面子。
车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
大桥老四临死时,大喊冤枉。
偏脸子的流氓来回枪毙几圈儿,也轮不到大桥老四,他若是哈尔滨的黑社会老大,这纯粹是在骂人。
那个耍笔杆子的在洋洋洒洒文章中,把大桥老四的外号都写错了,大桥老四可以简略为桥四,但不是乔四。
许多人说,不是法律,而是记者的文字杀了大桥老四。
这种说法,只看表面,没有触及实质,那个作者只是按旨意编纂而已。
大桥老四的生命和生命里密不可分的安道街铁桥形成互为印证的关系。
那两个废弃的水泥桥墩,用不着了,实在妨碍前进道路的通畅,换了我也不留着它,毫不吝惜地拆除掉。
安祥街小教堂
“当纪念安息日,守为圣日。”
哈尔滨基督教复临安息日会派教堂位于新阳路和安祥街的东拐角,正大门朝北开,门牌上写着新阳路,可偏脸子人执拗地叫安祥街的小教堂。
但凡到过哈尔滨的外地人常常抱怨,失去了方向感。
我对他们说,你们是对的。
西方人和咱们人对宇宙的最初理解是不一样的,西方人认为地球是圆的,围绕太阳旋转,而咱们人认为地球是方的,我们处于中心。这个认识也在城市的规划和建设中体现出来,西方人先建广场,中心是教堂,灵魂居于核心,街道向四周呈放射状,居民区和商业区围绕广场向心分布。与之相反,咱们先建十字街,作为骨架,衙门在显要的位置,其他街道以网格状与十字街平行。
1898年4月23日,俄国工程师希特洛夫斯基率領中东铁路考察队二十多人,从海参崴入境,经辗转,终于到达了田家烧锅(今香坊区安埠大街一带)。希特洛夫斯基在电报里建议,中东铁路干线与南满支线的交叉点,设在东经126°38,北纬45°45。
同年6月9日,以副总工程师依格纳齐乌斯为首的中东铁路工程局先遣人员租借田家烧锅的大车店,开始办公,俄国将这一天(俄历5月28日)为中东铁路开工修筑纪念日,也为哈尔滨城市的诞生日。
哈尔滨开埠之初,俄罗斯的工程师们,在精神上,他们似乎想在松花江和阿什河所夹的这块三角形地上,复制他们的圣彼得堡。
哈尔滨开埠就是一座没有城墙和城门的城市,人们始终没有东南西北的概念。
哈尔滨的教堂林立,教堂的尖顶高于其他建筑,教堂成为地标性建筑,人们抬头就能看见矗立的十字架,可以轻易地确定了自己的方位。
哈尔滨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如今,真正意义上的哈尔滨,已不复存在,毋宁说只是一座记忆之城。
即使侥幸保留下来的那几所孤零零的教堂,也被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森林所遮掩,在哈尔滨城区已看不见天际线,看不见旭日东升,夕阳西落。
在建筑的高度和体量上,这所哈尔滨基督教复临安息日会派教堂,根本都无法与哈尔滨已毁或现存的其他的教堂相提并论,恐怕是最矮的,最小的,但它却是唯一一座由中国人创立并主持的教堂。
哈尔滨基督教复临安息日会派教堂大门旁悬挂的保护建筑铭牌上,写着该教堂建于1920年,民间比较通行的说法是1924年。
根据《黑龙江省地方志系列丛书——哈尔滨市道里区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1月第一版):“哈尔滨复临安息日会教堂,创建于1932年,地址大同路(即新阳路)34号,创建者是沈阳差会派来的传教士王福元。该堂建成后,也是基督教复临安息日会北满教区的所在地。1940年王福元去锦州传教,教会事务由牧师徐棠清接管。1946年,徐棠清调到长春,教会事务由牧师杨松山接管。该教堂信徒最多时约有三百多人。1958年复临安息日会与端街卫斯教堂合并,该教堂关闭。”
这段文字应是确凿的。
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说,安祥街的小教堂,原来,尖顶儿下吊着一个大铁钟,大跃进时期,全民大炼钢铁,被摘下来,扔进小土炉里,烧成铁■■了。
老井婆子在偏脸子,有多个身份,神匠,巫医,白事主持,说瞎话的,她的话,人们需要择着听。
偏脸子拆迁改造,安祥街小教堂得以保留。
我奶一家搬到偏脸子,她七十多岁了,竟然皈依了基督教,每个礼拜天,手里拿着口袋本的《圣经》,拧搭着小脚,去安祥街的小教堂祷告。
“大兄弟们,老姊妹们,因为他们虽然知道神,却不当作神荣耀他,也不感谢他。他们的思念变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
传经布道的顾牧师满口掖县腔儿,他一手举着《圣经》,一手拄着累出毛病的腰。
顾牧师在“文革”期间被撵到街道的小铁工厂当翻砂工,触及灵魂的体力劳动,也没让他改变信仰。
我纳闷儿了很久,我奶奶大字不识,怎么可能明白基督教的教义,成为教徒。直到我爷离世,谜底才彻底揭开。
我爷咽气的时候,我没在身边,在亚布力的林区出差。
我爷的尸首被推进炼人炉,我弟扯着我,来到远离人群的僻静角落。
我弟小声说,咱爷隐姓埋名了大半辈子。
我弟跟我描述了我爷弥留之际的情景。
我爷下气不接上气地跟我弟讲,伪满时,他趁苇河的全部山头儿。
我弟说,爷,你歇歇再说。
我爷说,二孙子,不行呀,一歇就歇过去。
我奶说,别拦着你爷,他是临老临老,不想留一丁点儿的好处了。
我爷说,光复那咱,从关里来的红胡子找上门来,用匣子炮顶着他的胸脯子借银子。
我爷跟我二弟交代完,就断了气。
苇河和亚布力之间,火车只有一站的距离。
我说,咱爷老糊涂了。endprint
在我的记忆里,我爷从来不讲他的身世,他所有的闲暇时间,全部用来写入党申请书,在稿纸上一笔一划,特别工整。我爷写了无数份入党申请书。我们党还是有洞察力的。
我二弟质问我,咱奶的细软像是劳动人民家庭的陪嫁吗?
这的确让我无法反驳。
我二弟一直惦记我奶掖在炕柜最下面,上面摞着从来没用过的铺盖,那些黄金首饰。
我焦急地问我二弟,那咱们到底姓什么?
我二弟说,姓氏对。
我大出一口气,那就好,那就无所谓了。
我爷的姓氏没问题吧,我就释然了。
住在下趟街的顾牧师来找我奶,大姊妹,耶稣基督让你上天堂,老天爷,还有小鬼就不敢来抓你了。
我奶扑通地跪在安祥街街头儿小教堂的地板上,顾牧师劈头盖脸一盆凉水浇了下去。
我奶仰望小教堂的穹隆,脸上流淌着的水珠,分不清是圣水,还是泪水。
我奶逢人就说,那一刻,她真的瞅见了上帝。
八杂市
八杂市,俄语市场(базар)的音译,哈尔滨最早的集贸市场,位于田地街—透笼街—水道街(今兆麟街)—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围起来的区域。
八杂市像是正方形的城堡,外部建筑的四面门脸,居中各开设一个大门,左右两扇黑漆欧式铁艺门,方便车辆进出,闭市关闭,内部建筑集中在中间,构成“回”字形的整体布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拆除。
1902年,中东铁路局划定埠头区北至树街(今森林街),南达石头道街,东始水道街,西抵新城大街的地段,为固定的集贸市场,称埠头北市场。
埠头北市场买卖旧物的摊区居多,老百姓俗称破烂儿市。
1910年11月9日,哈尔滨市爆发鼠疫,隔天,市董事会卫生科发布布告,禁止变卖旧物,遂关闭了北市场,拆除了木板棚、草席棚等简易建筑。
后又在今址,修建砖混结构的平房,北市場集体迁移于此,称新八杂市。
1933年,日伪哈尔滨特别市公署将新八杂市更名为第一公立市场。
1946年,市政当局统一去除日本统治时期的命名,再次更名为道里市场。
拆除八杂市后新建的大型商埠,哈尔滨第一百货商店迁入,只有西侧一小部分属于道里菜市场。建筑外墙镶嵌的马赛克,没几年已缺失不少。
无论名字如何更迭,偏脸子的人们仍执拗地叫八杂市。
当年,在八杂市,人们会经常遇见一个中等个头儿的大胖闺女,体形像一个大号的水缸,留着又黑又粗的扫帚辫子,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溜达,见着认识的中年女人,老远就打招呼,她不跟年岁比她小的人打招呼。
姑,干啥去!
姨,干啥去!
她就是哈尔滨有名的精神病患者傻大华。
我们不得而知,傻大华如何来区分姑和姨的差别。
据说,傻大华家住在斯大林街52号院,姓一个很少有人姓的姓氏。
斯大林街52号院在道里太有名气了,出哈尔滨著名的大马子,既俊俏又风骚。
傻大华不疯癫,多数时候,行为像是正常人。
傻大华馋,嘴里的零食不断,她多围着食品的摊床转悠,跟售货员们搭话,很熟稔的样子,但她从不偷拿,倒是售货员主动地给她少许。
傻大华甜甜地说声谢谢,躲到一边去吃。
傻大华自个儿也买好吃的,她的钱是“罚”来的。
傻大华尾随外地人,有的人随地吐痰,乱扔东西,她就撵上去,横在人家面前,拿出一个红胳膊箍,厉声说道,罚款!
有的外地人不识相,跟傻大华撕扯,力气却没她大。
对这样的人傻大华不停地咒骂。
旁边看热闹的人劝说,给她吧,否则,你走不了。
认罚,少于五毛还不行。
傻大华一天下来,怎么也有几块钱的进账,她全部买零食吃了。
傻大华就有这眼力,能分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想她不是凭穿戴打扮,来旅游的大城市人比哈尔滨人洋气。哈尔滨人有自个儿的气质吧。
傻大华爱美,有的女人把剩得不多的口红和胭脂送给她,她就乐呵呵地回家。转过天,傻大华将自个儿的大脸蛋儿弄得红扑扑,嘴唇像割开的伤口。
傻大华问她认识的每一个人,俺漂亮吗?
被问到的人当然说好。
傻大华就美滋滋跑开了,再问下一个人。
傻大华曾消失过一段时间,大概有一二年的光景。
傻大华重新出现时,穿着新的红缎子小棉袄,人瘦了许多,或许是头发剪短了,显得精神。
傻大华家把她嫁到一个偏远的山沟里,她偷着跑了回来。
傻大华不知道怎么走,好在她是名人,有人认出了她,指点她上开往哈尔滨的火车。
有人问傻大华,怎么不跟人家过日子了?
傻大华回答,他是个傻子,还老打俺。
斯大林街拆迁,傻大华家搬到安松街居住,傻大华成了偏脸子人。偏脸子的人物终于全乎儿了。
好几台巨大的挖掘机同时隆隆作业,拆八杂市,尘土飞扬。傻大华手插在袖子里,站在对面的街道上观看,似有泪水,久久不愿离开。
傻大华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哈尔滨的人们也知道这座城市和他们失去了什么。
傻大华转到安宁街的小市场活动,手里的零钱大不如从前,她在八杂市最辉煌的时候,两手各举着一个大串的糖葫芦。
傻大华头发白了不少,身体更是胖了好几圈儿,走路都有些困难。
傻大华开始在街上专找搞对象的要钱,管男的叫舅舅,管女的叫奶奶。傻大华老了。
前些年,傻大华死于突发心脏病,有人说,年龄大概五十有余。傻大华的年龄是个谜。
傻大华好久没出现,开始,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傻大华跟他们永别了。endprint
哈尔滨的市井风光似乎少了些什么。
臭糜子
偏脸子的掖县人把此地人叫臭糜子。
这称呼,大概源于满族人喜欢吃黏豆包的缘故。
糜子,谷类作物稷、黍的别称。糜子去皮后为黍米,俗称大黄米。满族人在冬季将糯质的黍米磨成黄米面,发酵后包豆包,即黏豆包。发酵后的黄米面有股酸酸的味道。
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满族人喜欢吃酸汤子,把苞米和黄米按比例掺和到一块儿,用水浸泡,待米质松软,磨成水面,发酵后,用特制的汤子套挤压成细条,投到沸水中煮,或用两手攥面,从手指缝中挤出粗条。
不管哪个说法,反正都跟糜子有关。
偏脸子有好多臭糜子,这些人家中,数我们院儿的里大白话一家的礼儿和讲究特别地多。
里家的大闺女里萍,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儿耷拉过屁股蛋子,每天谨小慎微地遵守着。
她不能就着案板吃东西,菜出锅前,尝尝滋味,不得不举着勺子离开灶台。
她不能磨刀,正切着肉,钝了,喊她妈,她妈拿着刀在水缸上面蹭几下。
她吃饭不能掉饭粒。
她在年节不能扫地,瓜子皮子满地,就让人们踩来踩去,发出声响。
她正月一个月都不能洗脚。
……
里萍处了个对象,自由恋爱,偏脸子三道街(今安平街)老关家的二儿子,同是臭糜子,可里大白话偏得让男方找个媒人来上门说亲。
大老关拎着两包槽子糕来老井婆子家。在偏脸子,这是唯一的选择。
老井婆子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老井婆子把自个儿好好拾掇了一遍,去了大老关家,拎着一瓶玉泉大曲回到我们院儿,越过自个儿家门,进了里大白话家。
老井婆子如此折腾了三回,“成不成,三瓶酒。”
里大白话挨排摆在家里西面的炕柜上。
老关家两口子来里大白话家谈彩礼。
里大白话和老婆出门来迎,两个男人“打千兒”,掸袖子,左腿前屈,右腿后蹲,左手扶膝,右手下垂,身子前倾,脑袋差一点儿顶到一起,两个女人双手扶膝盖儿,向下出溜儿。
里萍出嫁,白天忙活了一天,晚上不能睡觉,要在洞房的炕上坐上一夜,叫“坐福”。桌子上立着一对儿点燃的红蜡烛,里萍的男人坐在旁边看着换蜡烛,火光通宵不能熄灭。
窗户外,小闺女“拉空家”,唱喜庆的歌。
唱着唱着歌不够了,不得不唱起造反有理的歌。
男人拉着长脸在里面撵她们,她们将手里攥着的黑豆往玻璃上撒去,然后,跑跳着回家去了。她们的任务完成了。
只剩小夫妻了,这二货急得抓耳挠腮。
老井婆子数叨里大白话,不在旗了,还穷讲究个啥。
老井婆子本身就是臭糜子。
里大白话经常吹嘘,他们家是正黄旗,原先住在京城的礼士胡同,二百多年前,乾隆爷一道圣旨,各旗佐领带队,统共三千多户人家,浩浩荡荡出了山海关,来到黑龙江的阿勒楚喀,祖先的肇始之地,从阿城县的蜚克图(满语,杂草丛生)镇到五常县的拉林(满语,流淌的河水)镇一线,开荒种地,建屯立基。他们一族跟索额图大人一族住在五常的营城子,还是近邻。
我们山东人不愿意跟臭糜子嘎亲家。
臭糜子人除了臭讲究,吃饭也吃不到一块儿,怎么过日子?臭糜子喜欢吃囫囵个的粮食,老井婆子家天天炖高粱米饭,我们山东人吃面食。
老井婆子家的户口本上,民族一栏,写的却是汉族。
老井婆子说,民国初年,革命党人驱除鞑虏,不得不改民族。
臭糜子的长相跟汉人区别也不大。
这可是件愁人的事儿。
我家对面院儿的狗剩子,上学才用谐音的大名胜利,老家山东黄县人,处了一个女朋友。
礼拜天,两人约定出去玩儿,狗剩子去闺女家接应。
女孩子穿一双圆口的皮鞋出来,狗剩子说,大热天的,你穿凉鞋吧。
女孩子听他的话,回去换了双凉鞋,脚上还套上时兴的白涤纶袜。
狗剩子领女孩子去松花江边儿。
狗剩子先脱鞋洗脚,女孩子晕水,怎么劝也不从岸上下来。
狗剩子没瞅见女孩子的小脚趾头,就跟人家黄了。
狗剩子家一个有文化的人说,满族女人的小脚趾的指甲分两瓣儿,叫二重甲。
大通路
大通路,偏脸子人对新阳路的俗称,东起安道街的铁路桥,西至康安路环岛。我小时候,康安路是哈尔滨的零公里,现在是二环路,属于繁华的地带。
大通路,偏脸子最早形成的街道之一,始称阔月利街,1925年3月,东省特别区警察总管理处更改哈尔滨的俄文街名为中文街名,易为安吉街。
1932年8月7日,松花江江水暴涨,傅家甸(今道外区),太和街(今靖宇九道街)北头儿的堤坝决口近一百米,10日,埠头区(今道里区)也成为泽国。
洪水退去后,伪满哈尔滨特别市市政管理局修复埠头段的江堤,因无一条贯通的马路,施工受此拖累,进展缓慢。
1933年,拓宽安吉街的工程竣工,以爱新觉罗·溥仪的年号重新命名为大同路。
大同路由方石铺就,双向车道,每条路面宽约四米,中间是平坦的土台,两侧人行道铺着地砖,种植杨树。
大同路成为埠头区最宽阔的马路。
1945年8月19日,苏联红军进驻哈尔滨,军管下的市政当局将具有殖民色彩的大同路更名为新阳路,并沿用至今。
偏脸子人一直使用大通路的称法,“通”应是“同”的音转, “通”有“通畅”、“通顺”、“通脱”的意义。
1958年,去掉大通路中间的土台,全部改为柏油路面。
“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绝不是宣传,运动开始那几年,大通路成为游行的队伍必经之路,总是见头不见尾,公交车无法通行,就停在路边儿,等人群过去,有时,要个把小时。男司机悠闲地在树荫下抽烟,女司机打毛衣。endprint
公交车司机里就有偏脸子人王阿成,他与其他司机都不同,在座位上看书,包着牛皮纸皮儿、砖头一般的厚书。
王阿成后来成为全国著名的作家阿成,他爹老王说,当了作家,怎么还不姓王了?
王阿成小时候淘气,他爹用蘸了水的皮带抽他。王阿成实在忍不住,就逃跑了,晚上,不敢回家,就躲到隔壁家的天棚上,抱着烟囱取暖过夜。
邻居是一对没儿没女的老夫妻,老头儿听见天棚上有动静,就说老王家又打孩子了,老婆就抱回来柴禾,不停地烧炉子。
阿成好像将这段写进了他的小说里,但说成别人家的事儿。移花接木,这是作家的本事。
有的街坊邻居惊讶,老王家小三,王阿成行三,好好的新车老板不干了,咋成耍笔杆子的了。
他们的本意没有贬义,不要理解为,王阿成这样的人不该当上响当当的作家。
其实,偏脸子人区别不开作家,写新闻稿的,写公文的,他们认为后两者是不靠谱的事儿。
王阿成的大哥王志成,大高个儿,篮球打得好,招到海军队,后调入八一队。
街坊邻居们就没有疑义,他们认为,王家老大是靠自个儿的力气吃饭的。
大通路也是去顾乡屯四方台刑场,处决死刑犯的必经之路。我和二狗最喜欢看游街的,很教育人。
1901年,俄国人在埠头区的中国大街(今中央大街)和警察街(今友谊路)交叉处,设置了埠头监狱。
埠头监狱占地约一万平方米,形状像莫辛·纳甘步枪的枪托,四周筑有高大而坚固的围墙,墙头儿设有电网,四角各有一个岗楼。监所可关押犯人近五百人。
新中国,哈尔滨市公安局看守所沿用旧埠头的监狱,暂时关押未决的罪犯。
哈尔滨市公安局看守所如今搬离闹市区,原址矗立起一座三十来层的大厦——中国工商银行黑龙江分行,与西侧的居民区相隔,仍残留一段红砖高墙和一个岗楼。当年,是无心,还是有意,不得而知,估计现在无法再拆了。
大桥老四五花大绑地押在刑车上,被剃光的头发刚冒出茬儿,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名字上打着大大红×,哩啦着多余的墨水,身后站立两个戴墨镜的彪形大汉,白手套雪白,一手拽着他的肩膀,一手压住他的脖子。
大桥老四在笆篱子里一定不老实,他在法庭上,就一个劲儿地喊冤枉,受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帮助,脸上有淤青。
刑车过安道街,进入偏脸子。
大桥老四梗梗起脖子,细麻绳卡在喉咙上。
大桥老四这个名号就源于拆除的安道街铁桥。
大桥老四贪婪地瞅着他熟悉的街道和房屋,下面看热闹的人,有他认识的,他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刑车过安红街,出了偏脸子,大桥老四疲惫地低下脑袋。
康安路以西就属于顾乡屯了,道还是同一条,却叫城乡路(今埃德蒙顿路)。
刑车过何家沟上的木头桥,何家沟是条流淌污水的臭水沟子,现已改建为水泥桥,大桥老四长叹一声,然后,紧紧闭上双眼,不再睁开。
何家沟桥就成了叹息桥,这里,离刑场不远了。
在枪响之前,大桥老四就已经死了。
大桥老四的悲剧,不仅仅是他个人的。
大烟鬼
大烟鬼,偏脸子著名人物。
在偏脸子,有无外号,这很重要,就像一个人有没有正式的户口。那咱,第一要紧的就是户口,有了户口本,才有粮本,能吃上饭。
大烟鬼的脸面铁青色,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说,伪满那咱,抽大烟的人都这脸色儿。
大桥老四见着大烟鬼,恭敬地喊大哥。
大烟鬼立立着眼珠子,大哥也是你叫的吗。
大烟鬼的意思,大桥老四没有资格。
大桥老四乖乖地走了。
大桥老四后来被报纸篡改为乔四。
我妈早上上班,在2线无轨电车上,乘客很多,有个人轻轻蹭了她一下,她当时没有在意。
我妈下车后发现,揣在上衣兜里的钱包被偷了。
我妈晚上到家,跟她弟弟大烟鬼说了。
大烟鬼悶着脸,只是嗯了一声。
第二天,我妈下班,在公交车上,又有个人轻轻蹭了她一下。这次我妈觉出来了,但一想,反正兜里没什么东西,就没当回事儿。
我妈下了车,走到安升街上,转过弯儿就到家了,觉得上衣口袋有东西,撑得衣服紧绷绷的,赶紧去摸兜,她丢失的钱包竟然在里面。
我妈掏出来一看,钱包鼓鼓着,里面多出不少钱,还夹着张小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求大姐千万千万跟你弟弟好好说说,不要再找他的麻烦了。
我妈又跟大烟鬼说了。
大烟鬼愤愤,有人胆敢摸俺姐的荷包。
大烟鬼老了,人都有这一天,不早也不晚。
街面上有两伙年轻人拉着架势打仗。
大烟鬼呵斥,赶快散了,各回各家,你妈在家等你们吃饭。
一个足有二百多斤重的大胖子,剃刀刮干净的脑瓜皮长出似有似无的短茬儿,光着上身,后背文着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手里拎着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纪念球棒,指划着大烟鬼,你以为还是你当年,一跺脚,半拉哈尔滨跟着发颤。
大烟鬼二话没说,立马掉过头,缩缩着脖子退下。
城头已变幻大王旗。
我去看望大烟鬼,上了年岁的他萎靡地坐在凳子上,耷拉着脑袋。
我让大烟鬼说说他当年的故事,那咱,我还很小。
大烟鬼的眼睛里,奄奄的火炭顿时复燃,闪耀着逼人的光芒。我曾熟悉的眼光。
大烟鬼站在地中间拉开架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左手伸到右腋下,先左脚支撑,右脚脚尖儿点地,大腿带动小腿抖动着,疲惫了,再左右交替,给他的外甥讲述一个老炮子过去的辉煌。
大烟鬼从省医院住院处的六楼一跃而下,毫发未损,一直是偏脸子经久不衰的传奇。endprint
偏脸子的狠角色疤瘌眼将买卖街星火刀子队一分子的脑袋打成了血葫芦,住进了省医院。
星火刀子队放出话来,只要疤瘌眼拎两盒果子、两瓶罐头,来赔个不是,就不经官,恩怨一笔抹消。
疤瘌眼知道这是圈套,不敢应战。
大烟鬼說,俺去会他们。
大烟鬼一个人去了省医院。
关公带着青龙偃月刀,而大烟鬼是空着手。
大烟鬼刚从楼梯进到走廊,身后呼啦闪出一帮人,退路被堵死了。
前方走来几个光头的大汉。
前后二三十人逼住大烟鬼,个个斜挎军用黄书包,耷拉到屁股下面。里面装着的不用说,剔骨头的利刃。
大烟鬼敏捷地一个前滚翻,来到窗前,双脚点地,上了窗台,纵身跳下去。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大烟鬼回到偏脸子,领着人马杀到买卖街。
大烟鬼裹着米黄色的风衣,立立着领子,右面的袖筒里一支锯短了枪管的霰弹枪。
星火刀子队的人全部出动,当瞅着大烟鬼完整地站在他们面前,呆住了。
星火刀子队的人缓过神儿来,领头的眼镜民带领小喽罗们一起拱手抱拳,大哥神勇,小弟们愿鞍前马后。
我跟大烟鬼说,你难道是不死的狼牙山壮士!
大烟鬼说,俺从没跟外人道也。
姜大骗子偷着开出他们单位的解放卡车,拉着跳高比赛用的泡沫垫子,按大烟鬼的吩咐,提前停在省医院住院处楼下指定的位置。
大烟鬼准确地落在后车厢里。
大烟鬼不仅有蛮力,还有智慧。小混混大桥老四就毁在他的脑袋是死心儿的木头疙瘩。
大烟鬼肝癌晚期,死在一个条件很差的养老院里,公立的就是那么回事儿,有,聊胜于无。
大烟鬼咽气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一个中年医生说,肝癌临终时很痛苦,大睁双眼,他把大烟鬼的眼皮给合上了,他爹知道大烟鬼的名声。
大烟鬼一辈子没结婚,骚马子,他看不上,好女人,不敢嫁给他。
大英雄的谢幕难免悲壮。
我犹疑很久,还是没写大烟鬼的真名。名字的作用主要作为辨识的符号。
大烟鬼才是他光芒万丈的名字。
地包头道街
地包头道街,现在叫抚顺街。
1925年3月,东省特别区警察总管理处开始更改哈尔滨市的俄文街名为中文街名,地包头道街易为地锦街。1928年,再次易名抚顺街,沿用至今。
地包头道街东起军官街(今霁虹街),西止安红街,偏脸子上坎儿最主要的街道,甚至唯一。
哈尔滨有许多咄咄怪事,比如,一条街有两个名字。
地包头道街和莫斯科兵营头道街(今民安街)本是连通着的长街,贯通大半个道里区,却以安红街的铁道为界,以东叫地包头道街,以西叫莫斯科兵营头道街。
哈尔滨这座城市,以中东铁路而生,从此,跟中东铁路脱不了关系。用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的话说,这就叫命。
偏脸子人也不把它们看成一条街道,安红街以西叫难民里,习惯和风俗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区域。
地包头道街和莫斯科兵营头道街的街面上,中间铺着四条石板,每块石板长约一米半,宽约半米,石板之间的间距约一米,两块石板中心的距离,精确的数字是14厘米35毫米,这是俄国马拉炮车的标准轮距。
偏脸子人称地包头道街为坦克道,误认为长条石头道板是承受坦克的链轨用的,坦克道从没走过坦克,倒是当年频仍地跑过中东铁路护路队的哥萨克炮队。
1898年年底,在А.А.格尔恩格罗斯上校的率领下,中东铁路护路队随筑路的人马进驻哈尔滨。之后,中东铁路护路队不断地扩充。
1901年2月1日,中东铁路护路队改编为外阿穆尔军区,И.Я.吉特里赫斯中将任司令,总兵力多达二万五千人,编成4个旅,55个步兵连,55个骑兵连,6个炮兵连,25个教导队,控制着整个中东铁路沿线。
外阿穆尔军区司令部位于今西大直街哈尔滨铁路卫生学校校址的二层俄式建筑。
驻扎哈尔滨的部队,营房集中在今天道里区民安街(北)—大民兴街(南)—福胜街(东)—通达街(西)约略围起来的区域。
老百姓称这里为莫斯科兵营。
这里的街道遂称莫斯科兵营头道街(今民安街),莫斯科兵营二道街(今民和街),莫斯科兵营三道街(今民康街),莫斯科兵营四道街(今大民兴街)。
那年,第十五骑兵连连长扬特凯维奇上尉率领一队哥萨克骑兵,从这石板上耀武扬威地经过,去中东铁路南满支线巡逻。
黄昏时分,这队哥萨克骑兵醉醺醺地闯入宽城子(今长春市)吉林新军左翼一营,与清军士兵发生肢体冲突。
吸食鸦片的满人自然不是身材高大、吃半分熟牛排、生猛的哥萨克士兵的对手。
一个躲在角落里的兵勇颤抖着,不小心扣动了手上的7.9毫米口径后装连发毛瑟长枪的扳机。
子弹划出一道奇异的轨迹,正中扬特凯维奇上尉的右太阳穴,他重重地从马上跌落到地上。
扬特凯维奇上尉的尸体被火车运回哈尔滨。
这场事件,事发突然,场面混乱,有多支枪走火,无法查实肇事者,我们也就无从知晓这个英勇兵卒的名字。
哥萨克骑兵和哥萨克炮队的背影早已远逝。
我小的时候,在地包头道街石板上面推轱辘圈儿。
我们选两块石板之间的缝隙为起点,四个人各占据一条石板作跑道,一个人像运动会赛跑发令一般拖着长腔高喊,预——备——
我从没有赢得头名。
我站在地包头道街上,向远处眺望,街道的尽头儿,石头道板汇合成一点儿,像是从这点儿再反向发射的四条线,可是你沿着任何一条石板走,它们是大略平行的。
许多认识由错觉构成。endprint
地包头道街向东过了安道街的铁道,岔分出两条呈“丫”形的马路,右侧是东安街,左侧是霁虹街,在尚志大街的南头重新汇合,用霁虹街的名字。
霁虹街下坡儿就是工厂街,工厂街有个著名的25号院儿,我们偏脸子人叫“特务院儿”。
1948年11月6日晚,哈尔滨市文教局女秘书赵洁珊在九站码头和铁路江上俱乐部之间的小树林里被人枪杀。
新中国成立后,这个搁置了几年的案件重新侦办。
侦察员在赵洁珊的日记本里,找到一张很隐蔽夹着的小纸条,上写“邵玉魁,水道街(今兆麟街)10号,工厂街25号”。
赵洁珊和邵玉魁在光复后的市妇女协进会筹委会同事过。
水道街(今兆麟街)与工厂街拐角是一处“L”形房子,一个门开在水道街,一个门开在工厂街,实际是一个院落。
这里住有一户邵姓人家,经调查,邵植华是邵玉魁的父亲。
邵家家庭背景很复杂,邵玉魁的两个弟弟邵莲魁和邵亚魁当过国民党兵,妹夫李子和做过军统局哈尔滨站的情报员。
令专案组更惊喜的是,邵植华曾向市工商联合会上交过一支马牌勃朗宁手枪,而赵洁珊就是由这种口径的枪械射杀。
在那个政治过敏的年代,哈尔滨市公安局的“乙号案件侦破小组”很快认定赵洁珊一案为“政治性谋杀”。经《人民日报》报道后,轰动了全国。
邵莲魁和李子和被枪决,因邵玉魁怀有身孕,判了死缓。
邵家的其他人不知去向。
哈尔滨市委宣传部干事丛深根据这一案件,编写了电影剧本《徐秋影案件》,长春电影制片厂于1956年搬上银幕。沈水凝饰演被杀害的女特务徐秋影,张圆饰演指使杀害徐秋影的女特务邱涤凡。
那个年月,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我们需要这样的文艺作品,相同题材的《神秘的旅伴》《虎穴追踪》《羊城暗哨》《寂静的山林》《前哨》纷纷涌现。
我认为女特务应该像《英雄虎胆》中的阿兰那般漂亮,可是电影里的徐秋影和邱涤凡让人失望。
1987年7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复核同意黑龙江省高级法院对邵玉魁等人无罪的裁定。
法院的判决并不能指出《徐秋影案件》的事实真相。
历史是由一个又一个谜团组成的矩阵,无法解开。或许,这就是历史的魅力所在。
地包小市儿
地包机务段工人家属区形成后,围绕着安发街两侧,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个买卖旧物的跳蚤市场,人们叫地包小市儿。
开始,摆地摊儿的多为俄侨,旧物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小的怀表、酒壶、烟斗、腰带、各种徽章,到大件的家具、镀铜的铁艺床,渐渐地,咱们人也参与进来,走江湖算卦的、说书的、卖大力丸的、点痦子的、剃头掏耳朵的。
临街搭起了铺子,杂货铺、小人书铺、洋铁铺、木■场、小饭馆。
哈尔滨的老报纸《远东报》,1921年1月26日,有这样的记载:“地包下坎近经警察名之为新安埠,其所有商号据查所得大小共一百五十四家。”
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哈尔滨的老毛子人大多离开了,在安和街形成新的旧物市场,地包小市儿从此衰落。
我小的时候,地节街锁头厂的门口,有一个修理自行车的铺子,主人中年模样,一副维吾尔人的长相,人们叫他巴伊。
每天都会有人来找巴伊,他们却不是来修自行车的。
那年头儿,家家有自行车,小毛病多是自个儿修理,自行车的结构也不是很复杂。
只是偶尔顾客上门,扎胎的,链子断了,着急用车。
巴伊的生意不是很好。
那些来找巴伊的人,径直进到他的屋子。
巴伊的小屋八米见方,地上摆满了铁家伙,里面竟然有维修火车机车用的工具和机车配件。
屋子的上半部搭了一个半截儿的吊铺,巴伊睡觉的地方。
巴伊不定价,买家说多少就多少。
巴伊有一个木头箱子,买家将钱自个儿放进去,这过程,他从来不瞅。
巴伊的时间似乎比别人多,他常常悠闲地坐在门口喝茶水,搪瓷缸子里茶水的颜色浓得像红糖水。
巴伊每个礼拜天,都去炮队街(今通江街)和商市街(今红霞街)交叉处的鞑靼清真寺。
1906年,哈尔滨市鞑靼穆斯林教徒协会在此设立清真寺,仅一层木结构的平房。
1922年,为纪念鞑靼人祖先信奉伊斯兰教一千周年重建,1937年10月15日落成,并举行开光仪式。
鞑靼清真寺的建筑风格受拜占庭影响,又继承了阿拉伯的传统,构成新颖独特的建筑形式。该寺主体建筑呈方形,立面对称布局,砖石结构,五层的塔楼。
文革时期,道里区武装部的军人在鞑靼清真寺里面办公。
巴伊抚摸着门厅里侧墙上镶嵌着的一块石头,上面刻着阿拉伯的文字,不出声地念叨。
武装部的军人从不撵他。
巴伊说,他是鞑靼人,他的名字叫厄兹蒂尔克。
偏脸子人觉得这太别嘴,一直叫他巴伊。
我也觉得巴伊的名字很好听。
巴伊还说,等把屋子里的杂物折腾没了,他就回土耳其去,回伊斯坦布尔去,娶个老婆,生下一大堆兒女。
一年又是一年,巴伊老了,我没看出来他屋子里的零件明显少过。
地德里拆迁改造,废品收购站来了一辆大卡车,巴伊的破烂货装了大半车。
巴伊搬到新住宅区去了。
偏脸子人再也没看见过巴伊,他也没回来过。
不知道老巴伊,他大概过八十了,回没回土耳其。
巴伊说,伊斯坦布尔很漂亮。
我读到奥尔罕·帕慕克的书,这位作家的笔下的伊斯坦布尔很破旧。
二毛子
二毛子,偏脸子人称咱们人和老毛子人生出的混血儿。endprint
二毛子在偏脸子很普遍,明显歧视性的“二和水”,就几乎不用。
植物杂交后结出的果实,比之前的更好,比如酸槟子,是苹果与沙果的杂交种,香气浓郁,屋里放上几个,满屋都是香味。大概,人也如此,二毛子多聪明,漂亮,尤其二毛子的女人,棕色的头发,瓦蓝的眼睛,高挑的个头儿,让男人艳羡。
有一年,哈尔滨的大闺女特流行用啤酒洗头发,经过一段时间,黑头发透着啤酒的色泽。
也就是这一年,松花江的鱼特别好捞,下水道排进去的啤酒,让鱼儿们成为醉鱼。
在偏脸子,咱们人和老毛子人的家庭,多是咱们男人娶老毛子女人。我一直试图弄清楚这里面的原因。
老井婆子说,当年,咱们人买一条“一把抓”,即真丝的纱裙,就能娶回个老毛子女人。
我说,这太容易了。
咱们女人要的彩礼,相当于合作社论斤卖肉,甚至更贵。
老井婆子用眼角抹搭我,你现在上哪儿找“一把抓”去。
听说,咱们国家的真丝全部出口换外汇了。咱们的其他很多东西外国人根本不要。
我家这趟街的二毛子大美人是个特例,母亲是咱们人,偏脸子人从来没看见过她的父亲。
听说,大美人的母亲年轻的时候,腰条特别好,被公家挑中,专门陪苏联专家在专家楼里跳舞。
大美人中学毕业直接分配去了内部单位招待所当服务员,三班倒,上一天一宿,休三天三宿,上下班,有黑色的華沙牌小轿车接送,偏脸子的街道终于过高级的小轿车了。有时,大美人下班捎带回来好多新鲜的水果,有些水果,偏脸子人这辈子都没见过。
偏脸子人都很羡慕,自个儿的子女上山下乡去了农村,即使符合政策留城,也多去工厂当工人。
老井婆子说,人家母女俩的命好。
那个下雨天,翘翘着鼻子的黑色小轿车来接大美人,道路泥泞,前右轱辘出溜儿到排水沟里,整个车差一丁点儿翻下去,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司机吓得满脑袋汗。
许多人看大美人的面子,帮忙将黑色小轿车推到正路上。
大美人在车的后排,向邻居街坊们微笑。
这是偏脸子人最后一次看见大美人。
大美人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大美人的娘,头发一夜就白了,逢人就唠叨,俺闺女没了,俺闺女有冤屈,俺明白这里面的内幕。
派出所副所长黄窝囊老远就躲开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我们院儿的东侧,有一条僻静的胡同儿,连接偏脸子头道街(今安心街)和偏脸子二道街(今安化街)。
这条胡同儿,没有人家,多是废弃的板棚子,白天都少人走。
一天晚上,我跟小耍伴们玩藏猫猫,匆忙中没辨方向,一头误撞了进去。
水银般的月光下,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迎着我,扭搭着身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四周一片寂然,这女人的衣服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像有上千个针尖儿一起扎入我的头皮。
我们走个对面,面相有些熟悉,她竟然穿着纸糊的白衣白裤。
我的头发根儿直立起来,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与我擦肩而过,表情僵硬,好像我不存在一般。
她是大美人!
我的裤裆热乎乎地湿了。
大美人幽灵般的走到胡同口儿,拉开她家的门,进去了。
可这房子早空了,大美人的寡母搬走后,就没住过人。门上的铁锁锈得死死的。
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这大概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历史也会产生幻觉。
二狗家的黑烟囱
二狗家的黑烟囱,比偏脸子任何一家都凸出,我们院儿无出其右的地标,也是偏脸子头道街(今安心街)的地标,也约略是这条街的中心点。
二狗他妈说,炉子没劲儿了。
二狗他爸就踩着梯子上房,加高一层烟囱。
二狗家的黑烟囱就像竹子一般,一节一节地长着,直到二狗他爸瘫痪为止。
人们找我们院儿,不用打听街道和门牌,最简便的方法,选个高阜转圈撒摸即可。
老麻就是循着二狗家的黑烟囱,来到我们院儿的。
挨饿那年,老麻撇下老婆孩子,从老家河南赊旗逃荒出来,在驻马店火车站,老乡们多扒上北去的货车,同命相连的人告诉他,东北的黑土地,好养活人。
这天,火车开入一条岔线,几天水米未进的老麻看见水管子流出的清水,他兴奋地出溜儿到地上,火车却开走了。
老麻冲司炉拼命地喊,等等俺,等等俺。
老麻说,他的央求的声音被车轮和铁轨碾得粉碎。
老麻勉强翻过机务段大墙的豁口儿,出了地包,站在上坎儿的抚顺街,向下望去,偌大的偏脸子,一眼就碰上二狗家正咕嘟咕嘟冒黑烟的烟囱。二狗家的大铁锅整天炖着高粱米饭。二狗一家是臭糜子,此地人,喜欢吃囫囵个儿的粮食。
老麻顿时感到内心特别地温暖。
老麻饥肠辘辘,脑袋还好用,他寻思,有炊烟,就有饭食,就能活命。
二狗他爹瘫痪之前,在环卫队工作,威武地站在“大解放”的卡车上,暴土扬尘地打偏脸子坑坑洼洼的街道经过,回收垃圾筐。
那年的冬天,疾驶的卡车打滑,一头扎到排水沟里,前面的大鼻子立马瘪进去了,二狗他爹从堆得冒尖儿的后厢上,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二狗他爹的下肢没了知觉。
二狗他爹整天平躺在炕里,仰着脸,瞅天棚上的风景,除了那些糊上去的脏乎乎的死花,只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最小的度数,上面密密麻麻地沾满了苍蝇屎。这就是二狗他爹余下的冗长的日子,其实,仅有一天。
老麻在我们后院儿,一个没人要的板棚子住下来,他把门改在我们院儿。
老麻除了力气,只有一根儿缠在腰上的粗麻绳,他去了滨江站拉小套,后又用攒下的钱,买了一辆旧三轮车拉脚。endprint
老麻家的木板墙糊上了泥巴,窗户上挂着抽抽巴巴的破床单,只能遮个轮廓。
那天,我瞅见老麻在屋里,只穿个大裤衩子,一毛一毛地数着零钱。
老麻的手指头又粗又短,大骨节凸凸着,动作笨拙而缓慢,像缺少润滑油而发涩的机械零件一般,他每捻一张又脏又黏的旧纸币,嘴唇就轻轻地向回缩一下。
老麻数着数着就乱了,从头再来,二狗他妈突然出现在框框里,裤子还没来得及提上,上前一把夺过来,掖到裤兜里。
老麻在偏脸子安定下来,赚的钱能养活几口人了,便给老家打了好几封信。
半年多了,老婆没有回信。
老麻念叨,屋人不认字,可丫头上高小了。
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劝老麻,还是赶紧回趟老家吧。
老麻来去没用一个礼拜就回来了,屁股后面没有任何累赘。
老麻说,全国的形势一片大好,“赊旗”改“社旗”了,周总理亲自改的,寓“社会主义旗帜”之意。
老麻转而又一把鼻涕一把泪,俺老婆改嫁了,儿女也随了人家的姓。
老麻,本不姓麻,他有句口头禅,男人嘛,这辈子有了那事儿足矣,一直到大脚指头,麻酥酥的感觉。
老麻把“脚”念成“觉”。
二狗他妈从老麻家出来回到家,二狗他爸大声嚷嚷,俺要喝牛奶!
二狗他爸的声音大到快把他家的房盖儿掀了,二狗他妈的大饼子脸通红,坐在炕幫上,一声不吭。
二狗他爸用脑门儿咚咚咚地撞起墙来。
二狗拎着他家那个掉瓷的搪瓷缸子,上面印有大大的红色的“模范”字样,低着头出来,去了养奶牛的老毛子柳芭家。
柳芭将黏稠的牛奶舀到二狗的搪瓷缸子里,二狗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口水直流。
二狗走到十字街的水楼子,一仰脖,牛奶下去了一小半儿,他添上凉水,边走边晃荡着搪瓷缸子,让牛奶和水搅均匀了。
二狗他爸喝了个把月稀释的牛奶。
吕民庆从二狗家的窗台下经过,二狗他爸主动大声打招呼。
二狗他爸说,老吕大兄弟,俺觉着身子骨硬棒了。
吕民庆说,那就好,那就好。
二狗他爸握着无法团紧的拳头,向吕民庆挥挥。
二狗他爸坚信,他一直喝牛奶,终究有一天,能够重新站起来,还是条汉子。
一年又是一年,二狗他爸别说从炕头儿挪蹭到炕尾,就是一头攮到地上寻死,抬起身子的气力都没有。
二狗他爸还在绝望地喝牛奶。
我对此一直深怀愧疚。
二狗偷喝牛奶,然后兑自来水,是我给他出的馊主意。
牛奶不再是牛奶,只是表面上看去还是。
防火楼子
1906年,中东铁路义勇消防队在埠头区(今道里区)的军官街(今霁虹街)成立,建有高七层■望塔和消防水车的车库,■望塔顶层有个平台,围着铁护栏。
偏脸子人把这个■望火情的高塔叫防火楼子。
1900年,哈尔滨就有了专业的消防队,中东铁路第一支消防队在埠头区的警察街(今友谊路)成立,使用二人压水的木轮人力车,后移交哈尔滨市董事会,改为市第一消防队。
中东铁路义勇消防队装备了比第一消防队先进的马匹牵引的机器消防车。
1918年,东省特警处接管中东铁路义勇消防队,改称第二消防队。
1921年,第二消防队配置了协利金牌汽车消防车,后又添置了德国四缸内燃机带升降梯的救火车。
新中国成立后,哈尔滨市公安消防支队道里中队仍驻扎在第二消防队。
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国家进入快车道,包括拆除历史建筑。■望塔和老旧的消防水车车库几天工夫儿就成为了废墟,又很快在原址上盖起了火柴盒式的七层楼,一楼是消防水车的车库,二楼是士兵宿舍,有垂直的滑梯与车库相通,三楼是办公室,四楼以上是家属宿舍,应该不只是一个中队的军官家属。
防火楼子未拆之前,偏脸子唯一的一场大火,是我家斜对面院儿的斜楞眼儿家烧起来的。
斜楞眼儿和他姐余菲菲跟他妈五块三过。
五块三当年是远近闻名的舞痞子。
我从来没见过斜楞眼儿他爸半死鱼。半死鱼在蹲大狱。
长了一张臭嘴的老井婆子说,半死鱼的后半辈子恐怕要交待在笆篱子里了。
可没人知道半死鱼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过。
在偏脸子,半死鱼就成了忌讳的话题。
五块三经常招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和女人来她家跳舞。
余菲菲在偏脸子算是有名号的小马子,跟小流氓们厮混,很晚才回家。
五块三的窗帘是电影院的那种黑布幕,一丁点儿光线都不透。
五块三摇着老唱机的摇柄,黑胶唱片吱吱呀呀转起来,莲花状的大喇叭响起大上海三四十年代的舞曲。
斜楞眼儿趴在吊铺上,不眨巴眼睛地往下瞅。
那些男人轮流抱着他妈,在地中间转圈儿。
五块三穿着开衩开到大腿根儿的旗袍,苹果绿的高跟鞋,挺挺着桃子形的胸脯子,脑袋后仰。
五块三的表情,她只活在这一刻。
斜楞眼儿开始专门用竹竿子,挑走老娘们儿晾在小院儿内的裤衩、乳罩和那块布条。
斜楞眼儿将偷回来的东西藏在二层铺上,家里没人的时候,摆着看,挨个闻。
五块三发现了,把斜楞眼儿锁在家里,不让上学了。
有时,我和憋得实在受不了的斜楞眼儿,隔着他家窗户上网格状的铁条,聊上几句。
斜楞眼儿说,俺姐,差远了。
我知道,斜楞眼儿在安慰我,他知道我看上了他姐菲菲。
余菲菲当兵走了。
这个偏脸子有一号的马子比我大不少,斜楞眼儿给我出了不少的馊主意,去挂拉他姐。不过,一切都是枉然。endprint
那年的冬天,斜楞眼儿举着蜡烛,钻到他妈床铺的下面。
这下面堆满了纸盒子,里面是五块三各式各样、颜色鲜艳的高跟鞋。这些鞋,当时,无法穿到市面上。
斜楞眼儿翻弄着。
斜楞眼儿不小心把纸盒子点着了。
斜楞眼儿的脸塞进通风的小窗户,向外高喊,救救俺,救救俺 ——
我屁滚尿流地跑到上坎儿的派出所。我家的周边唯独上坎儿有公家单位。公家单位才有电话。
派出所给消防队打了电话。
救火车警灯闪烁,叫唤着开来了。看车门上的字,是防火楼子下的道里消防队。
这么来回一折腾,火已经上了房盖儿。
斜楞眼儿还在一个劲儿地呼喊。
一个消防队员用斧头将斜楞眼儿家的门劈得稀巴烂,冲了进去。
斜楞眼儿被消防队员夹在腋窝下弄了出来,小脸黑得像包公。
斜楞眼儿家烧塌了架子,消防队水车的水比我们家里吃的水干净,冰溜子剔透无比。
人们发明了电话,防火楼子失去了作用。
我想,若是防火楼子还在使用,上面站个■望员,■望员一看,就知道偏脸子着火了,我不用跑去派出所,电话先打到西十四道街的电话局,再转到消防支队,消防支队再打给道里中队,不经过这么折腾,斜楞眼儿家不会被烧得这么惨。今年冬天,斜楞眼儿家肯定无法住人了。
新东西不一定好用。
斜楞眼儿说,俺妈的高跟鞋,烧没了,她回来,非得要了俺的命。
斜楞眼儿去了机务段,扒上一列向南开的货车,当了盲流子。
我从此再没见到这位小时候的耍伴儿。
五块三仍在偏脸子生活。
有人说,在南方的一个城市,看见过斜楞眼儿,有大出息了,开着一家很大的空车配货行,戴着墨镜,喝着茶水,坐在老板台的后面,电话进进出出,手机就没撂下过。
还有人说,斜楞眼儿开了一家鞋铺,专门做女鞋,手艺相当地好。
我觉得,如果斜楞眼儿还活着,这说法,要比第一个可信度要高。
当然,斜楞眼儿家的这场火,跟很久之后的河图街■子场的“四·一七”大火没法比。
抚顺小学
抚顺小学始建于1920年,当时称哈尔滨市第九小学校,一座巴洛克式的三层楼。
抚顺小学原来的位置在安发街与抚顺街的交叉点上。
哈尔滨市政当局为了解决南岗区与道里区之间的交通瓶颈,打通教化街和安发街,建立交桥,跨越滨绥铁路,原来的抚顺小学正处于碍事儿的中间。
现在抚顺小学是拆除后移新址重建的,怎么看,怎么不是那么回事儿。
建筑艺术在西方被誉为“凝固的音乐”。
上海的城市高速发展,有些历史建筑成为建设的阻碍,我了解到,外滩天文台,四明公所,刘长胜故居,上海音乐厅,福新第三面粉厂,梅林正广和大楼,玉佛禅寺等保护建筑,像给车安上轱辘一样,平移到现在的位置,而不是拆除新建。
一座看不见历史的城市是没有任何生命力的。
1945年8月19日,苏联红军进驻哈尔滨,成立哈尔滨卫戍司令部。1946年4月21日,苏联红军撤离哈尔滨。
在这期间,苏联红军哈尔滨卫戍司令部设在抚顺小学。
我在抚顺小学上学期间,校长叫萧大喇叭,我们班主任大尾巴尹老师背后不屑地说,没啥文化,就会扯脖子喊,一二一。
萧大喇叭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是教体育的老师,他不会打篮球,也不会踢足球,就是有把子力气,帮助淘气的学生进步。
校长萧大喇叭独自一间阔大的办公室,角落里用铁皮柜挡出一个小空间,里面放一张结实的双人铁床,教政治的小老师避开人来找他。据说,他那张鲜血凝固般黑红色的办公桌儿,就是苏联红军哈尔滨卫戍司令卡扎科夫中将当年使用过的。
学校更夫薛瞎子爷向萧大喇叭报告,后半夜,地下室闹鬼。
萧大喇叭呵斥薛瞎子爷,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怎么能相信鬼神。
萧大喇叭说,他不信邪,陪薛瞎子爷在收发室值班。
要抓鬼的萧大喇叭没熬过前半夜就打起了呼噜。
薛瞎子爷用胳膊肘杵萧大喇叭的肋条扇。
萧大喇叭懵懵懂懂地醒了。
走廊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皮鞋的后跟儿一板一眼地踏在水泥地上。
萧大喇叭问薛瞎子爷,窗户门上好了吗?
薛瞎子爷回答,连个苍蝇也飞不进来。
萧大喇叭的毛孔立马全张开了。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盡头儿。
地下室一间上锁的仓库门,“吱呀——”地开了,然后,又合上。
萧大喇叭不等天亮就屁滚尿流地跑到抚顺街派出所报案。
值班的小警察八爪鱼不理睬萧大喇叭,你睡毛愣了吧。
萧大喇叭不敢再返回学校,径直回下坎儿的自个儿的家去了。
派出所副所长黄窝囊在上班的钟点儿,慢吞吞地来了。
派出所副所长黄窝囊家住在我们院儿斜对面。
黄窝囊是转业军人,他早年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个俊俏的闺女,他战友的妹妹。
老井婆子问,闺女家是什么地方人呀?
黄窝囊的未婚妻小声地说,牡丹江。
老井婆子夸着,牡丹江水好,出美女。
这女人,白净净的脸,单眼皮的眼角吊吊着。
转过年,黄窝囊的女人给他生下一对龙凤胎。黄窝囊的嘴乐得合不上了。
大雪天,黄窝囊的女人光着上身跑了出来,在偏脸子的大街上撒欢地跑着,用手去接天上落下来的鹅毛大小的雪花,白白的身子变成了透明的水萝卜。
黄窝囊的女人疯了。
黄窝囊给他的大舅哥拍了封电报。
没几天,黄窝囊接到了一封信。endprint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不已不在人世了。我患上了胃癌,我们的父母早亡,才将有病的妹妹托付给你。我知道,你是善人,会对她好。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黄窝囊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
长了一张臭嘴的老井婆子说,天呼啦一下子就黑了。
疯女人无征兆地说犯病就犯病,见什么摔什么,可她从来不去碰墙上的玻璃镜框,里面有她和黄窝囊年轻时的照片,还有结婚那咱头挨着头的相片。
疯女人经常打两个半大的孩子。
黄窝囊央求她,别打可怜的孩子,打我吧。
黄窝囊把后背给疯女人,双手抱着头。
疯女人握着拳头,把黄窝囊的后背当成了鼓面,交替地砸下去。
疯女人累了,住了手。
疯女人哭了,俺心里烦躁。
黄窝囊说,俺知道。
黄窝囊兑好了一脸盆子温水,放在疯老婆面前,给她手里放块儿肥皂,她来回地搓着没完没了。
黄窝囊问,好了吗?
疯女人回答,没好。
疯女人洗去泪痕瞅镜子。疯女人瞅着镜子里的自个儿,瞅着瞅着又笑了。
黄窝囊四十来岁就秃顶了,脑袋只剩下转圈儿的一小溜儿头发,就像一座不要了的古城,中间的房子没了,破破烂烂的城墙还在。大盖儿帽像个重物件压在脑袋上,警服满是褶皱。黄窝囊的眼光混浊,整天像没睡醒一般。
黄窝囊当兵的那咱,小伙精神着呢,戴着坦克帽,跟战友站在铁甲车前,英气逼人。
老井婆子劝黄窝囊,大兄弟,还是送精神病院吧。
黄窝囊说,婶子,俺答应过她,不管怎么样也不把她送医院,她跟俺说,她怕穿白大褂的大夫,怕电击。
老井婆子长叹一声。
我们院儿会说书的老胡头儿,拿腔作调地,黄窝囊,偏脸子第一好汉。
老胡头儿得了老年痴呆症,糊涂了,不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流氓大烟鬼只对黄窝囊恭敬,老远就打招呼,日本人那样弯腰鞠躬,黄叔。
黄窝囊听完萧大喇叭的叙述,背着手跟薛瞎子爷来到地下室那间房子,里面放着些缺胳膊少腿的桌子和椅子。
黄窝囊用手指头抹着桌子上厚厚的灰尘,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黄窝囊让薛瞎子爷用钥匙锁上门,锁头是老式的暗锁,铜钥匙有一■多长,钥匙齿比马的门牙大。
薛瞎子爷拧到钥匙无法转动为止。
黄窝囊背着手走了。
转过天的后半夜,走廊的脚步声重现,不慌不忙地经过更夫室,拐下楼梯,地下室的房门打开。
黄窝囊又来了,查清确实无人来过,问薛瞎子爷要来钥匙,反复检验锁头。
黄窝囊让大家退后,他掏出手枪,推上子弹,对准锁头这侧门的地角,连开三枪。
我第一次听见真实的枪声,还没有鞭炮响。
好几天过去了,我觉得走廊里还有一股火药味。
从此,抚顺小学闹鬼的事情再也没发生。
黄窝囊干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一件壮举。
合作社
合作社卖服装、鞋帽、布匹、日用化工、家里用的零七八碎,也卖油盐酱醋,像是把百货商店和小铺拼凑到一块儿,但百货的品种没有大百货商店的齐全,没有值钱的大件,比如手表等,倒是副食要比小铺的多不少。
偏脸子的合作社在地包头道街(今抚顺街)的南侧,大门朝北,正对着电气街(今安升街)歪斜的街口。現已无存。
偏脸子合作社是一栋红砖房,唯一的门开在正中间,前脸以门为对称轴,建有木制的偏厦子,夏天卖菜、卖瓜果,冬天卖冻鱼、冻梨、冻柿子,临近年根儿了,卖鞭炮,持续到正月十五后。
偏脸子合作社的红砖房进深很长,两排玻璃柜台沿东西墙排列,房山头横上几个柜台,围成“П”字形的布局。
南墙上没有窗户,上面挂着一幅毛主席的画像,合作社好歹算公家,画像的尺寸却不比偏脸子人家挂的大。
地中间的区域,从来没有空出来过,摆着缠着草绳子的水缸和黑色的铸铁锅。
卖针头线脑儿的售货员是个梳大辫子的大闺女,她不说话,冲来买货的人微笑,有人买分得很细致的东西,她一边儿瞅着人家,一边儿把手伸进去,在商品上短暂停留。顾客不说话,她的手就移到下一个。买货的人点头儿,或者应一声,她就把商品拿出来,摆在柜台上,让顾客挑选。
我随我姥娘去合作社,她也冲站在旁边的我微笑。
大人都管她叫大辫儿。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有一天,她的大辫子剪掉了,烫成短发。
我心里没有理由地不好受了好多天。
人们还管她叫大辫儿。
我看上了二十九中的菲菲,她是我家这一片出了名的小马子,我跟她的弟弟斜楞眼儿在抚顺小学,同学年,但不同班。
两个学校,一个在地包头道街的东头儿,一个在地包头道街的西头儿,程度不一样,放学的钟点儿却相同,我和菲菲常常在合作社的门口儿相遇。
每次,我都故意落在后头儿。
菲菲和其他小马子搭伴儿,下电气街的斜坡儿,往家走。
当年,小马子们时兴穿紧箍屁股蛋儿和大腿的鸡腿裤。
只有菲菲的大腿有弹性,一前一后,抬腿落脚,有种说不出来的韵律,让我着迷得不行。其他马子,比如也很有名气的臭油子,大腿像木头杆子杵在地上。
我跟斜楞眼儿说,我相中你姐了。
斜楞眼儿倒很干脆,直接跟俺姐去说。
我胆怯了,菲菲的身边,有好多小流氓围着她转悠,时不时地挑逗几下。
那天上学,斜楞眼儿在学校大门口堵住我,俺姐要当兵了,明天就走了。
斜楞眼儿对我挺够意思。
我说嘛,有好些日子没遇见菲菲了。
我只剩一天的机会了。endprint
我小声问同桌刘顶红,价钱不贵,还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女孩子喜欢什么。
刘顶红的眼睛躲着我,手绢呀。
我在合作社,挑中了一块白地紫碎花的手绢。
大辫儿说,送对象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大辫儿说,这块最适合了。
我第一次听见大辫儿讲话。我终于明白,大辫儿为什么不愿意张口,她的舌头短。
菲菲家的门口儿歪斜着几个小流氓,我进去时,他们瞅瞅我,我也瞅瞅他们。
菲菲开了门看见我,愣了一下,你?啥事儿?
我说,听说,你要当兵走了,来送送你。
菲菲说,还知道讲义气哩。
我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
我和菲菲并排坐在她的单人床上,半天没说话。
菲菲起身把她家的电匣子打开。
“从今后,下决心,立志向,擦亮眼,挺胸膛,迎着风雨,经受考验,坚决战斗在海港,我百炼成钢!”
样板戏《海港》里沾染了资产阶级坏思想的韩小强的唱段。
菲菲问我,这个行吗?
我说,啥都行。
菲菲把音量放大,去了外屋地。
我向菲菲的被垛儿斜了一眼,下面露出绿塑料皮日记本的一角。
我拽出来打开,是手抄本,题目写着《少女之心》。
外屋地传来水流急速撞到泔水桶铁壁的“呲呲”声,我太熟悉这声音了。菲菲在尿尿。
菲菲回屋来。
我说,闭了电匣子吧。
菲菲说,你去闭吧。
我关上电匣子的旋钮,停了一小会儿,转过身,拉起她的右手,把手绢拍在她的手心里,俺送你的礼物。
菲菲瞅着我,人小,还挺会的。
我磕巴着,俺,俺想和你好。
菲菲下了地,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向外推我,去,去,去,一个小钉子头儿,也想占便宜。
菲菲将我搡到门外,抬手把手绢撇向我,砰的一声摔上门。
手绢掉在泔水桶里,白色的织物倏地染成黄色。
我“咚,咚,咚”地砸她家的门。门开了,菲菲的手里举着扫地的长笤帚。
我高喊着,等我长大了,当大流氓来收拾你!
菲菲愣住了,笤帚停在半空中,像螳螂伸出的镰刀般的前臂。
这一刻,我觉得菲菲无比丑陋。
荒草甸子
我小的时候,通达街以西,大通路与民众街之间,有一片荒草甸子,在我的记忆里,只在东南角和西北角有像样的建筑,如两名卫兵呈对角线状,把守着这片土地。
东南角是叫打牛房的屠宰场,西北角是解放军的医院,大人叫211医院。
荒草甸子的尽头儿是南北向的康安路,老井婆子有时顺嘴叫康德路。康德路是伪满时候的叫法。
康安路是2路无轨电车的终点,211医院门口儿有个转盘,無轨电车逆时针转弯,向道里开,这面的终点在斜纹街(今经纬街)的大转盘。
一年四季,荒草甸子变幻着颜色。
每年四月,覆盖荒草甸子的积雪慢慢融化,泥土和残雪交界的边缘,钻出有毒的顶冰花,有的株白花黄,有的株黄花白。
进入五月,荒草甸子热闹起来,淡紫色的元胡索,白五角星的菟葵,叫白屈菜却开黄花的胡黄连,与狗尾草、山牛蒡、犬问荆,较着劲地疯长。
当大棵的稗子、马蓼、半夏长高,它们被掩盖住,像受气的小媳妇,躲到角落里,不敢吭声。
在石头道牙子间隙大的地方,长几株寂寥的扫帚草。
余下的几个月,这里像一块绿色的锦缎。
到了9月的下旬,荒草甸子开始枯黄,有人来割草,他们草帽的帽檐儿遮过肩头,秋老虎的尾巴,一年中,日头最毒辣的时候。
他们有选择地刈草,有的草,牛不吃,荒草甸子就像还没拼好的拼图游戏。
第一场雪下来,银白色是荒草甸子持续最久的面容。
老井婆子说,光复后,这里曾经野狗横行,警察不抓坏人,派大队的人马来杀野狗。
1946年4月21日,驻哈尔滨苏军撤离回国,国民党接收大员杨绰庵随苏军一起撤离,绕道海参崴返回国统区。
4月28日,东北民主联军进驻哈尔滨,转天,哈尔滨市卫戍区成立,聂鹤亭任司令员(后由李天佑接任),钟子云为政治委员。
8月26日,闷热的午后,国民党新编二十七军军长姜鹏飞在他躲藏的傅家甸(今道外区)纯化街的天泰栈里焦躁不安。此兄曾当过汉奸,伪满第七军管区的少将旅长,在饶河驻扎。
姜鹏飞正要开门找伙计替他买几包老巴夺来,穿山东解放区土布军装的士兵冲了进来,刺刀顶在姜鹏飞的胸脯上,他只好束手就擒。
跟姜鹏飞一起被抓获的还有经天泰栈老板认识的,他亲自委任的中校军械处长佟琦。
姜鹏飞和佟琦关在一个监号里。
佟琦从进到局子里来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
姜鹏飞安慰这个入行还不久的小老弟,杜长官会通过军调小组,给共产党施加压力,把我们要出去。
佟琦还是不停地唉声叹气,杜长官怎么会知道我们被抓的消息。
姜鹏飞的嘴巴贴到佟琦耳朵上,28号,黄枪会和一贯道联合劫狱,来救我们。
佟琦的脸上没有喜悦,倒是严肃起来。
佟琦敲牢门,我要见钟政委。
看守的卫兵打开,佟科长请。
姜鹏飞的脑袋沉沉地耷拉下去。
佟琦的真正身份是哈尔滨市卫戍区敌产管理处调查科长。
28日凌晨两点,哈尔滨市卫戍区的部队在太平屯、顾乡屯,新阳区(约略为松花江以南,安道街以西,滨绥线以北,康安路以东的范围)同时展开行动,熟睡的叛乱分子们稀里糊涂地就被倒剪双臂,像捆猪一样,绑了起来。
这就是哈尔滨历史上有名的“八·二八”反革命暴动。
这次暴乱的好多反革命分子被押解到荒草甸子里枪决了。
尸体来不及掩埋,引来了不少野狗。
这些野狗吃光了尸体,开始攻击路人。
我小时候的荒草甸子是平静的,没有小动物出入。
我经常沿地包头道街(今抚顺街)的石板道推轱辘圈儿,石板道断头处就是通达街。
我总要站在莫斯科兵营头道街(今民安街)的黄土岗上眺望远方。
荒草甸子之外就是那条笔直的地平线。
夕阳下,整个荒草甸子都在燃烧。
荒草甸子在缩小,紧挨211医院的东侧,建起了松江拖拉机厂,不几年,顺延着盖起松江拖拉机厂文化宫,松江拖拉机厂子弟学校,松江拖拉机厂医院。余下成为松江拖拉机厂家属区。
荒草甸子消失了。
城市高楼林立,地平线也消失了。
但这片荒草甸子,在我的小说里反反复复地出现。
它是我精神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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