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涯系客家人

2017-09-19丘晓兰

牡丹 2017年25期
关键词:阿公梅州客家人

丘晓兰

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又像误入藕花深处,带着飘忽的魂魄,于午夜时分,就那么轻轻的,悄悄的,小车从梅州火车站,船一样破风前行,轻盈地滑过清净的高速公路,又滑进了一座僻静的小城——蕉岭。

蕉岭是我父亲,祖父,曾祖出生、成长的地方。父亲——这熟悉又陌生的两个字,在幽静的夜里变得异常清晰和具体。这静静的小城,就那么轻轻地,轻轻地,把我和我的父亲拥入她的怀抱。

一大早,我的堂、表、姑表、堂表,还有同宗同族出了五服的亲戚们,成群结队地来看我们了。或一脸惊喜、满面笑意,或眼角發潮、言语哽咽……身体都好吧?这是你的伢儿呀?孙都这样大了……来,吃一块板板(糍粑),以前是过节才有的……喝茶,咱蕉岭最好的茶,特意给你们留的……

于我而言,几乎就是陌生的一群人在嗡嗡着,轮着执手相看,四目相对,渲染出一种痒丝丝、暖融融的氛围,给我一种近乎陌生且眩晕的感觉。这是否就是满得要溢出来的,浓浓的亲情和乡情呢?

我那70岁小姑,欢喜得只会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她要煲最好的汤,炒最好的菜来招待她十几年才得一见的哥嫂。不时地颤巍着出来看看,茶水是否都有人给续上?小吃和水果是否够用?她还轻声慢气地叮嘱,多着呢,吃完续上,饭菜一会儿就好。

我一直有“没有根”“一个飘忽着的灵魂”的感觉,现在想来可能与从小就疏于与人交往有关吧?做人谨小慎微的父母爱护我的方式就像解放前一些人家让孩子吸鸦片来防止他学坏般,尽可能地把我与外界隔离起来。可这又怎么能让我永远都安于他们的羽翼,而脱离五光十色纷繁缤纷的大世界呢?或许,跟梅州客家人喜欢反本追远的习性也有关系。总之,我是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的阵仗。一个仿佛见过一面的表姐捧着一碗麻团一再地递到我面前说,吃吧,表姐给的,你一定要吃一个。

飘忽着,很轻易地,就醉在了这痒丝丝又暖融融的氛围里,喉头几度哽咽难以言声。多好啊!故土、亲情、根……这些瞬间的感动让我对那个一唱歌就挤眉毛眯眼睛的腾格尔有了些许的好感。那首被他唱得魂飞云天外的“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的旋律不停地在我的胸怀脑海里拱动,我强忍着没让泪水从眼眶里涌出……

我的祖父丘公鉴,于我而言,那真是个遥远的名字。

“我最记得你阿公常说的话了,儿孙不如我,买田买地做什么?儿孙强过我,买田买地又做什么?”这是父亲对祖父没有留下任何家财的解释。

“我年纪最小啊,身体又不好,那时候肉不多啊,你阿公吃肉的时候,别的孩子去做田回来都没的吃,我就有一碗肉汤可以藏起来吃……我两个脚杆生疮,你阿公就到山上去找草药来给我洗,还用瓦罐煮生地水给我喝……”这是小姑童年难得的美好回忆。

“那时候村里的二流子最怕你阿公了,他最看不得有人聚众赌钱和不爱惜庄稼,他有一杆马枪的,一看到有人赌博和放鸡鸭进田,他拿着马枪就去……是同族一个老伯的絮叨。

疼爱孩子、脾气暴躁、刚直不阿、还要吃肉喝酒……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父亲及每个伯父的家里,都有一张祖父仅存的,翻拍又放大了的照片。照片里,他坐着,浅色的西裤,黑皮鞋,一袭黑色的风衣,戴着黑帽子,拿着个烟袋,不疏不密的山羊胡子,十分清秀,一双可以刺进人心里的眼睛,淡淡地盯着看他的人。

之前看这个照片,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个帅老头而已。而今再看这个照片,却有点不太敢看他的眼睛。那么清瘦的一个老头子,却仿佛在用他凌厉的目光逼问着你什么。

我猜想,那应该是一个有着理想的火光温暖人生的人,才会年至耄耋,还能有这样的目光吧。

回到蕉岭,仿佛触摸到了根本的喜悦,一时间,我对蕉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满怀了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好奇与无条件的接纳,这种接纳或许是人的根之所系本心使然。

蕉岭不大,蕉城则更小,可她周边精致的景点却实在不少。东边,皇佑笔林场一座叫神光寺的庙里有神奇的佛根,一个叫石寨的村里有“悠然见南山”的清幽与闲适;南边,有貌似平常而温总理都关注过的徐溪昂天塘单丛茶基地,和随便一举镜头便恍如一幅山水国画的龙潭景区;西边,有谢晋元故居;北边,有仙人桥、丘逢甲故居、粟坝大围屋和省级自然保护区长潭……

此外还有石窟河、客家土楼等等。期间,我贪婪地,以我最细致的心灵去体会故乡的景与物,用最敏感的神经去触摸家乡的人和事。

这不大的县城四面环山,与外界交融不多,也少宏伟壮观的景致;水源充沛,空气清润,淡水产品丰富,以农业为主。在与她亲密接触的十多天时间里,我不断地感受到当地人无论老幼,说话大多轻声慢语,走起路来,也少见步履匆忙者。早起饭后,与亲朋相见,无不清茶一杯,品咂间,举止多舒展迟缓……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随即联想起我的父亲。许是受他的熏染,我父女两个做事都是喜欢慢腾腾的……

更有意思的是,当大表哥带我去拜访他的画友,也是蕉岭画界老一辈中成就最大的画家汤胜山前辈的时候,细谈中,我更仿佛见到了另一位父亲就坐在眼前。他们都同样的说起话来轻声慢语,同样的在青少年时期历过许多艰辛,靠着勤恳,谦逊和聪慧,在所属领域取得一些成绩,却没有胆量做更大的进取和突破……

过于谨慎的保守,只相信自己经验的固执,容易安于较为舒适的现状,谦逊、温和、节俭,却极讲究礼节和颜面,怕是众多老一辈包括年轻一辈蕉岭人由生活的时空环境造就,甚至已经融入到骨子里的特性。

由此,我想到了客家人,特别是梅州的客家人。

客家人,是因古代中原战乱和饥荒等灾难迁徙到南方的汉人,由是,客家人亦成了充满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苦难的代名词。但也非所有南迁的汉人都叫客家人,而是顽强地保留了自己独特方言、习俗和形成自己独特建筑风格的汉人才叫客家人。

当客家先民辗转奔波,最后找到闽、粤、赣交界地区这片大本营时,他们不单被称为“客”,也自称为“客”。

这三地由北而南,南下越往粤东,居民对自己是“客家人”的自我意识就越强烈,至梅江流域更是如此。梅州地区的客家话也因此与隋唐时的汉音更接近。然而,“宁卖祖宗田,莫忘祖宗言;宁卖祖宗坑,莫忘祖宗声(客话念sang)。”却是所有客家人都看重的祖训之一。“乡音不改”,亦成为客家人最真诚的坚守与最直接的族群认同。endprint

由于历史与生存环境的原因,客家人有十分明显的反本追远、质朴务实、崇文尚学的特点。“命长不怕家乡远”“宁卖祖宗田,莫忘祖宗言”“百般武艺,不值锄头落地”“有子不读书,不如养大猪”等最广为人知的客家民谚就生动地体现了以上三点。

法国天主教神父赖里查斯,曾在梅县传教20余年。1901年著有《客法词典》,在自序中说:“在嘉应州(今梅州),这个不到三四十万人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随处都是学校……学生的人数,几乎超过城内居民的一半……因为客家人的每一个村落都有祠堂,是他们祭祀祖先的所在,而祠堂也就是学校。全境有六七百个村落,都有祠堂,也就有六七百个学校,这真是一桩令人震惊的事实,按人口比例来说,全国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和它相比较……”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梅县仅中学就有三十四所,普及中学教育为全国之冠。

还是梅州的客家人,最爱以“中原衣冠”“中州古调”为荣。

以丘姓为例,族谱中就说自己最初的祖先是姜太公的三儿子,受封山东营丘,以封地为姓氏,后北方丘氏为孔丘圣人讳,加一右耳旁,实则“邱”“丘”两姓是一家。怎么都愿与河洛中原扯上关系。秉承中原文化因而谦恭讲礼,自强不息是好的,然而与中土文明伴生的,以稳扎稳打,小本求小利,小富即安,重男轻女等为主要特征的小农经济思想也助长了客家人保守固执的性格。加之客家人所居之地往往是较偏远的山区,因颠沛流离的历史而只能务实避虚的特点,也令许多安于家乡终老,未能走向,特别是精神上未能开放自己走向更广阔世界的梅州客家人外表谦恭温和,内里却固执保守。

前后两次共半个多月的故乡之行,可谓匆匆又匆匆。对故乡的读写也免不了粗糙,然而多少也算依稀觅到了自己诸如温和却懒惰、怯懦也固执、有小聪明却总做傻事的一些根源所在。

其实,关于故乡,以及故乡之行,还有许许多多或细微或模糊,却都是我愿意书写的感受与认知。比如蕉岭的龙潭,如此诗画意境,仿佛桃花源里田园与山水一色,景物与人迹相融的胜景;又如梅州城里花团錦簇绿意盎然,充满现代气息又极富岭南园林特色的雁南飞景区;还有我极温婉的小姑与性格可用“暴烈”二字来形容的二姑,我所接触过的客家女人,和老一辈客家人张嘴就能唱的客家山歌,以及历史上一个又一个关于客家人的故事与传说……都长长短短、圈圈绕绕地牵扯着我的思绪。

忘不了父亲最好的同窗,同族排辈却要叫我姑婆的丘汉炎老先生,在一番彻谈后于星月依稀的夜晚送我出门时,双手紧握着我的手,步履蹒跚又絮絮道来的几句话,我大半个中国都走过了,北方也住过,南方也住过,最好的还是我们广东,广东最好的地方就是蕉岭,蕉岭最好的地方就是我们东山村,东山村最好的地方就是你阿公留下来的祖屋那里……那是你的老家,风水宝地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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