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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山短居

2017-09-19李梅

牡丹 2017年25期
关键词:黄叶叶子时光

李梅

时光窈窕

到了宝剑山口,便觉是真正的临时山人。传说明时,张献忠兵败鸡公山,拔剑出鞘,立此存誓;今且一剑封步,私享这山中时光。山路往上约五十米,经过一座百年前的“十字”形小教堂,山中景致更显几分端庄清泠。

我们暂住的地方,是一栋美国传教士建筑的老别墅,上下两层,条石墙体,红瓦屋脊。远处仰视,屋顶多棱多角,屋面有陡峭感。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上经过一簇绣球花,沿覆盖着植物的墙根拾级而上,便到了角形门前。

已近傍晚,光线适中,明朗没有显耀的感觉。二楼卧室窗外,古木舒展,百余年的时光,仪态从容。东面有两个大窗,手动苇帘半卷之间,有着古朴的颜色,有细疏的光。南北东侧墙角有红色的木格窗户,精致的竖长方形令人迷恋。靠近小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别处屋脊的红瓦,上有枯叶,随意散落。一片落叶的细孔带你远离,回溯深邃的时光之流。

从室内转至角形门外,走在木质的地板上,有不急切的回声,让你不免放轻自己。门外是宽阔的角形回廊,二百七十度的视野,近有伸手可触的绿叶,远及昂然而立的山顶,山谷凹而有致,绵延的绿色中,造型各异的老别墅,红色、灰色、黄色的屋顶点缀如画。

在一把老的藤椅上,看对面的老夫妇满头白发,安详得很,有一种浮生姿态的幸福极致,他们看对方,看黄昏来临,眼里满含人世的宽容,和对一株单薄或者苍老树木的关怀。我们姑且什么也不做,就站在廊前,等太阳落山,以漫无边际而空白的思绪,迎接即将来临的黄昏,端详山间的黄昏有怎样的步履。

太阳照在近前另一栋老别墅上,红色的瓦顶,光影逐渐地缩小,以至剩在最后一片瓦上。一片幸运的机制红瓦么?浓密的树木间,鸟儿斜飞过,然后掠个弧形,绕过红色的屋顶、浅灰的三角屋脊,回到了自己的巢穴,像是思绪回到一百多年前的门庭之内。

近旁一棵古树,枝干爬满青藤,我们的目光也就攀过长藤,树叶的背面镀了浅金,远处被光覆盖的部分,是新绿的,再慢慢爬过树梢顶端,月亮也升起来,半个圆形,皎白色的月韵,浅蓝的树影婆娑,是月的眼睛在看地上老树么,半眸深情。

黄昏在靠近。同入住这里的人们,回到各自的房间,有的倚窗而凝望,有的于室内静读,偶有另一侧传来轻轻的念诵之声。想必山与谷、树与树、一只飞鸟与一声虫鸣,都如同这般天然地镶嵌。

在饱满的视听里,想象是慵懒的,那时建筑的1906年,此前又是一方什么样的景致呢,一百余年前的时光身段,也曾在战事纷争里何其炽热不安。在一棵古树和另一棵古树之间,目光会划一条一百多年的时光隧道,时光窈窕了一百年,你呢?哪种身份,何种姿态,立于此处,都无法产生超出两处端点的企及之长。

一个人的高度是有限的,一个人寥寥的生命时日也是。有限是一种节制的幸福,尽管它不足以与一棵老树的年轮或者一座百余年的老别墅对语。沉静在时间的缓坡上,一切都如此安宁。在建筑的艺术和山水的灵秀之间,且关闭所有来自渺小深处的词语。

树与树

在深山里,其实是在树与树之间。即使大雾锁山,藏匿了一切,心里也是满满的阔大的绿意。最好连你,也甘心被大雾藏遮。

譬如此时,独居山中房屋的一间,被树簇拥的一间。一切都在树的怀里。眼前是树,枕后是树,身外风动雨落,叶片摇响的,也是树。做大雾里树上的巢里的一只吧。

能见度低的时候,除却好高骛远的目光,近处的风景才不会被居者忽略。上午从星湖到消夏园,然后去报晓峰,迷蒙的大雾,只留下两侧最近的绿,和一条能见度几米的路,看不见树的梢头,山是被截取的画面。几只孤单的小狗,见了我们极为亲近,目光近乎哀求,一路跟随我们。打量身侧的每一棵老树,辨别叶与叶的不同,在此时宁静的山里,人和动物,以及绿植,都显得格外友好。

在报晓峰顶,目光只能企及脚下的巨石。安全栏以外,全是雾的海,浓浓的雾白色,深不可测。而熟悉这里的我们知道,那些雾里深藏的,是紧密相簇的绿植,晴朗日子,那里是树的深海林的波涛。

这一路并不沉寂。湿润的地面,有了许多叶子的剪贴画。草叶和树叶,树叶和树叶,身姿不同,距离也不同,有的并身紧挨,有的相对耳语,有的零落独立。每走一段,这千米长卷的画面就有不同,抬头时,必定看到自然的画者,一棵坚毅的百年老树,赠一叶悠然,你成为画里的另一叶。我们是树眼里的一片叶子吗?兴许吧。

想起老别墅窗外的两棵百年老树。物竞天择,饱经历练的百年时光。清早斜躺在那里的时候,看见左侧的一棵,平视窗外,能看见右侧的一棵。山中寂静,倚窗阅读,叶子与雨有轻微摩擦声。一滴雨能懂百年老树的秘密吗?一棵树和另一棵树又是如何地包容与争夺天空?它们的高大,是厚积薄发的自然生命力喷薄,还是破坏了森林共生和给养的法则呢?只有山知道。

与山中的朋友聊及,知道这两棵老树名为枫杨,突然就觉得亲切了起来,好似认识的不是树,而是树样高大而亲切的人。难道不是吗?每一棵树都是山里的生命,这里数百种树木共居,每一棵都有自己的角度、时光和性格,而没有任何一棵会要求临近的一棵与自己相同。看你长成你想要的样子,是树的胸襟。

这是有雾的下午,什么都近乎看不见,却又异样地觉得心明眼亮。我和一棵树,一些树显得更相熟。山里乔木灌木草本种类繁多,我只识得这两棵,这就足够了,如同人和人的际遇,不可强求。感谢两棵枫杨,伴我在这深雾里静读,感谢山里的大雾,让我们顾及身边的风景,以至内心。

藏匿

山下连日阴雨。居于山中的朋友说,山上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仍是大雾。整座山被雨雾藏遮了么?第一峰的引颈之姿,隐秘在云雾之中。阳光是断无的,峰欲啼而靜,在云海中雄姿陡然而增了。

这自然是关于峰的想象。进入山门,掌形阔径呈“请入”手姿,我们沿四指一侧进入,团团云雾,盛情而浓,矜持则淡,远近不同缠绕漂浮。视线可及处,雾星弥漫,自然细密的雾气,随着风拥向你,这是山的第一道泽润之礼。它们贴近你身体或衣着的每一处,给你出城后僵硬身躯的第一次完全放松,从发丝到指尖,都少了干燥。endprint

山路别有滋味。大雾锁山,你完全进入一个迷宫,山间古木枝叶和新雾相融,然后团团将你围住,余外的天光天幕,山外的阴郁繁华,都被浓重的雾气隔开。被雾包围是幸福的。围拢在满雾的山中,时光像是琥珀,你和山峰的影像,树的旁逸幽翠,一起尘封千年,如能成为一握古色的琥珀也好,就挂在天地自然无限绵延的胸前。

这是久有闻名的云中公园。夏日早晨,云涌起,千般姿态,晴时云彩梦幻,云时若海若峰若阁若带,山行醉如云中仙人。入山之前也曾犹豫。世人观景,多喜明丽爽朗,一目千里,但不知,明朗通透自然是晴空的恩赐,云雾缭绕时,又何须因此而止步?

仿佛雾抬着载你的车,厚重轮胎如被雾擎,车灯根本无法穿透雾的迷茫,微微的淡黄色,颤颤地挪移,我們陷入云雾的海。有雨近临,山中静极,人影少之又少,待行者于迷蒙中如初醒,却忽然见光影明亮,阳光新出般,道路和四野忽然亮了。整个山就给你个突然的坦诚与惊喜。层雾和深山都不是迷宫,真正的迷幻在于人心。

山中湿而不腻,空气柔润温凉,整个人都润了。一次次的雾化,一次次地交换呼吸,人,就被雾、被绿、被一切独属于山的灵气洗礼。石阶递升,喜悦一点一点增加厚度。

雾满山的时侯,山也就更显安静和神秘了。从繁华的南街,经过山乡人家飘香的窗畔,缓登一段山路,穿过南北贯通的涵洞,经过寂静的北街,云雾中的狮子楼早早闭了闪亮的灯。又折行一段相对陡峭的石阶,蟋蟀的鸣声热烈。眼下就是星湖了。没有星光,雾是谨慎和理智的眼。

明天也许又是一个晴天,或者继续有雨有雾,那又怎样?近看山有色。风景是景,藏匿的风景,何尝不是另外的景致。

人这片叶子

又是十月。山上的事物是熟悉的,山的外在也已了解,伴山而居,是渴望超越肌理的,像深谈多次的朋友,彼此足够了解,剩下的只是一季一季的陪伴。

山也是。夏季幽凉,暑气全消,人清爽有神,夜晚睡眠如丝滑;冬季冷雪剪裁,冰美奇特,冰凌垂挂,雾凇通透;暮春静,也有樱花热烈,深秋寂静,也红叶灿然。山和人一样,不同的时段有不同的自我,我们不能草率地给一座山下结论,翻乱了人与自然的缘分。

这时秋刚着色,还不够满铺,秋有意却不是流泻的。四号,游人已较前三日减去不少,景区大门处仍是热闹的,山路并不拥堵,我们照例在十九号别墅住下,这里已住满了相熟或不相熟的朋友,但住宅里是安静的,都是爱山的人,有山一样的秉性。

午饭后,我们在回廊里喝茶聊叙,居者来自郑州、新乡、深圳、美国等地,茶是信阳的毛尖,小吃是新鲜的炒板栗。有风经过,抬头间,树上已有黄叶,浅金黄,暖黄,琥珀金色,也有土色,一棵树的叶子有着不同的色彩和皮肤,这和春夏的一致的绿有所不同,树有了阅历,这让我们欣喜。

林中树木并未全黄,偶有几棵在绿树中间脱颖,青黄相间,亮得温暖,叶片姿态如毛笔侧落,或者是染了某一枝。这真的很好,秋天经过这里,用树叶的变色告诉了我们,提醒我们去注意。我不喜欢另一种发现,就是经过些不出门的日子,待一出门,叶就全黄了,或者全落了,让人有萧条感,像是人无法面对倏然而至的中年或者老年,活得太过仓促和粗糙,人这一叶就黄了去,许多可以慢慢经历和操持的事被忽略和敷衍,这种枯萎感,才是辛苦的。

我和姐都很高兴,有黄叶看,眼下和心里就是踏实的,这不比看春花和夏树的充实喜悦少。山上的花是谢了的,绣球、金盏菊、一串红等,此时的山素色,又未至深秋,红叶还没有着色,黄叶是山中最为珍贵的亮色,单一而丰盈。枯萎还没到来,黄是熟稔,是大气,是坦白。

一叶知秋,也一夜知秋。早晨醒来,山上的叶子黄了大半,昨天还是一小部分的。秋的到来加速了么,要日夜兼程这般,我有些怀疑我的视觉。窗外是两棵高大的梧桐,昨日午休时,绿还是主色,间接地有黄叶点缀其间,待今日看时,黄和绿已各占近半,青春不肯褪色,成熟不期而来,无法挽留,不能拒绝。

我宁愿是喜悦的。看到那些叶子,就想去走一走。上午去“美国大楼”,又去报晓峰,然后去颐庐,沿着路边,脚下踩着往年的落叶,头顶是新黄的叶子长在秋天的额头,交替之间,步履沉实。一个脚印是一片叶子吗?那么人的一生在天空上飘荡,也在泥土里化作沉香。叶子是自然的脚,你看,一片一片,他在这个秋天来过,在我们之间,而人又是大地的树上长出的叶子。

多少年来,在秋天的玻璃瓶里酿出从容,不易察觉出这叶自然轮回的美,从苍翠的绿到枯萎的黄之间,那些恰好的暖黄,兴许就这么几日,我碰巧遇上了它。像某日对镜,知道自己轮廓未变,而岁月已悄然逝去,并不伤感,选择珍视那一刻。和满山的黄叶一起浴秋,是怎样的巧合,这抬眼的惊喜,胜过多少姹紫嫣红的一瞥,如同词语从开口到撮口,韵脚从激昂到沉静,这也是生长么?

在星湖,看到黄叶在水里的样子,看那些淡乳黄色的波痕。疏密有致的黄叶在水里,是醒着的。绿色的部分正在隐去。在山的倒影里,背光的部分,已是暗绿。行走在曲折的木栈道上,不时会停下来,一侧是山的厚重,一侧是水的依偎。我低头,看见水,看见黄叶,还有自己。舒展的叶的脉络,青黄双色,一半叶的橙黄,正对尚未褪去的一些青涩给予包容。

入山两天,并不做其他的念想,忽略许多的风景,单看叶子深黄浅黄,深夜时翻看几页喜欢的书,像风翻动几片黄叶那样,睡眠极其安稳,像一片叶子长在季节的身体里。就这样,和黄叶一起经过、盛开或者凋零,坐在山头,等待它们全部染黄。

折叠的目光

在山里,最奢侈的是夜。一个人在入睡时,舒适得像是一个圆润的水滴趴在荷叶上,怎样的姿势惬意,就怎样流动。

夜晚是很早就开始的,包括那种落针可闻的安静,一种舒适而无感的温度,而在城里,关于夜的续貂会冗长一些。这是鸡公山的夜晚,尤其是夏季,山的一切都是最为饱满的迎接,空气中的负离子远远地超出白天所在的城区,是城区最繁华的商场的三百多倍。空气异样地泽润,你还原成舒适的氧,融为山间的空气,坠入山的魂魄。

记得择山而居的一个夜晚。窗外有蛙鸣。不远处有亭,荷塘寂静,荷叶层叠。已是入夜,刚刚结束一场宽阔的聊叙,人整个地嵌入别样清静的夜。蛙们如同兴致未尽的同室之人,三两声饱满的鸣声,然后减去了些许意兴,有贴近水面的微柔之声,通过山林渐消成促眠的流动之感。

夜仿如进入深层的梦境,拉着你到幽曲的门径口。在睡意的边缘,呼吸悠长而清润的空气,便将整日所经过所思索所谈及所担心的一切,平和地呼出,然后再全新吸入;不需刻意,像是一片叶子整个地贴近水面,经脉清凉舒适,将自己整个地放空。如暂时不想睡去,鸟儿会在遥远的山端,在树枝的顶梢,一声声地唤,节奏均匀,好似思念,也像是自言而语。有时声音极为切近,就真真地在白色的枕边,贴着你的耳,鸟说给你悄悄话,三言两语。

翌日中午,我的耳边频频响起一阵鸟鸣声,便向山中久居的人问起,我细致地表述着鸟的鸣声特点,调遣了所有的形容词,也无法接近描述,一是这鸟的鸣声的确不同,再者,山中鸟类近百种,山中人说,夏季时,迁徙经过此处的鸟类太多。那样的鸣声,每次入山,都会听到。它们一次次栖息在这里,在一场从北到南从南到北的飞翔之中。

这是鸟们眷恋的地方。每个生命,除了高空的直线飞抵,都需要一次次停留,一次次地安放和梳理。我的这几次停留,不过是短居在一栋百年的老别墅里。去到哪里才是行走呢,浅表性地从一座城市迁徙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国度突然降临另一个国度吗?穿过陌生的城市,也穿过躬身人伛偻的脊背之间,从苦涩的海水里,复制住一朵浪花的生硬?

短居于此,短居于山。夏也好,秋也罢。司晨神鸡的传说,默然坚毅的相爱石,地势险要的红娘寨,等等,不去探究。闲来读佩索阿的书,“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你仅仅度过了它,无论你过着什么样没有喜悦的生活,你都没有生活。”读它时背靠着我倚着那些山坡、石墙,或者树。

在一座山里,折叠了目光,像一只鸟儿,在某一株树木叶间。宽阔的人世之林,谁能去到每一棵树木的高枝呢,而停顿,是无论掠过怎样的痕迹,都需要的降落和折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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