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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掉影子的人

2017-09-19羊父

牡丹 2017年25期
关键词:大楼美女老爸

羊父

一家之中,有两位美女。她是小美女,她喊母亲叫老美女。

这天,她发现老美女有些不对劲,说是去跳广场舞,可却出现在了购物中心。老美女躲在一排塑料模特身后,还是被她给揪了出来。她说,老美女,快出来,我看你都偷买了什么好吃的?老美女抱着一打棉袜和一副棉手套,神色慌张。老美女说,今天冬至,我来买点过冬的衣物。结账时,她发现账单里多了一包烟。

她要开车送老美女回家。老美女说不用了,我正好沿路跑跑,一天没活动了,骨头都要锈住了。这台老车就像老美女养的那只猫,不踢几脚是喊不醒的。待发动好汽车,已不见老美女的人影。看来,老美女今天是故意要甩开她。她驱车沿老路向家行驶,至中途,前方的学校突然开门放学,学生如溃堤般漫了一路。她变道转弯,向小区的北门驶去。这时,她看到了老美女。老美女正朝看门老头的口袋里塞东西,红彤彤的,应该就是那包烟了。

她按了按喇叭,没响。如果喇叭响了,老美女就知道她已经来到了身后。她不只一次向老美女投诉这辆车,说它年事已高,该合资换一辆新车了,出资比例三七开,她三、老美女七。她还说,车归在你的名下,我负责给你开,这样不算啃老吧?她本来想狠按几下喇叭,让老车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像老女人用哑嗓子喊人。这时,她看到老美女将那老头露在外面的半截衬衣,向裤子里塞了塞。老美女的身体,尤其是骨质增生的腰突然变软了,仿佛恢复了青春。

她知道老美女有戏了。

晚上吃饭时,老美女做了半桌子菜,一副要讨好她的样子。人还没有坐下,老美女便在她碗里造了一座山。她说,我正减肥呢,你别害我。老美女说,胖又不是一顿吃的,吃完这顿再减也不迟。她捏了捏腰,又捏出了那圈忠诚的赘肉来,看来,靠隔三差五地节食减肥,还真是不靠谱,要改变与生俱来的腰身,还真的要努力呀。

这天晚饭,除了母女两人之外,多了一个人加入。那人占据了她的位置,坐到了老美女的对面。以前,她一直坐在老美女的对面,从老美女的方向看过去,她就像是老美女年轻时的倒影。事实上,她的确是站在老美女的对面,处处与她暗中较劲。比如说,老美女喜欢那些开花的、能发出香气的植物,见到桂花更是如同见了亲人。而她一直暗中虐待着老美女的花草,数落它们和老美女一样俗不可耐,甚至还会送上污言秽语。而老美女养的那只猫,她更是厌恶至极,偷偷地虐待过几回,有一次,她听说猫有九条命,从再高的楼房扔下去也摔不死,她便抱着那只猫站在床上,从高处将猫朝地板上丢。那猫落在地上,竟然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像在扔一团棉絮、一只枕头。她更看不惯老美女化着浓妆、穿着睡衣上街,看不惯她见到男人的豪车、女人的好狗便要退让三分,还有,看不惯她在菜市为鸡蛋大小的事与卖菜人理论。

其实,很多家庭都这样,三口之家,如果有两个男人,一家人便以女人为中心;如果有两个女人,那么一家人便以男人为中心。她的家属于后者,她也一直与老爸亲。每当她与老美女争吵,桌面上的形势危急,那个夹在她与老美女之间的人便挺身而出,把她和老美女隔在两端。如今,那人已经远行,代表他出场的是那只蓝边缺口的空碗。老美女说,今天是你爸的生日,他要是还在,今年该退休了。她在心里说,怎么这么快,老爸又走远了一年。

这一年,她回家吃饭的次数不多。年初,她考入了一家事业单位,和几位新入职的同事一起,在单位食堂就餐。起初是五個姑娘一起吃,被人称为五朵金花。后来,就是成四朵、三朵、二朵金花了,最近,另外那一朵也谈好了男朋友,等不到过年就要被人掐走了。这样,五朵金花就剩下她一朵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剩下,对着镜子照照自己:颜值嘛,有,但不多;身段嘛,也有,但不出众;至于青春嘛,还剩下一把,就像老美女在楼下唤鸡时,手里捏得那把小米,越漏越少。

“当当、当当当……”老美女在敲她的碗。老美女问她脑子干什么去了,出门撵狗去了吗?喊了几声都没听到。

老美女给对面的那只空碗倒上了酒,气氛突然变得庄重起来。老美女对着前方的空气,诉说一年来两个女人生活的各种不易。说到三月和七月时,流了一短和一长的两次泪,说到十月时,哭了几声,擤了一大团鼻涕,说到十二月时,就云开雾散,晴空万里了。老美女说的都是生活琐事,哭的那次是代收物业费时,别人把钱扔在了地上让她来捡。她知道老美女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说,在故意隐瞒那只碗。

我说完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

真的没有吗?

真的没有。

老美女说,那我替你说吧。她敲了前方的空碗一下,以提醒那只碗要注意收听。老美女说,你女儿处了一个对象,人是要模有模、要样有样,才华看上去也应该不少,包你能看上……她打断说,我处了几个呢,你说的是哪一个?老美女说,我能说哪一个,大楼里的那个呗。

当地人管机关办公楼叫大楼,管在大楼里上班的,叫大楼里的人。老美女一辈子在社区工作,前几年整天盯着人家肚子看,看到肚子不对劲的,就拉人家去验小便。这两年,生人的政策放开了,她开始管起了小区的猫狗,搞起文明创建了。老美女每天干的活,都是大楼里的人给定的,干的好坏也是大楼的人说了算,还有,她的低保和遗嘱补助都是大楼里的人给发的。老美女有一种大楼情结,比如,在小区要物业费,敲开人家的门,见到气质高一等的女人,往往要问一句:你家人是大楼里的吧?打麻将看对面的女人有一种必赢的气势,便私下猜测,那家男人一定在大楼里上班。

老美女管那个大楼里的人叫“那孩子”。喊的麻酥酥的,就跟喊自己儿子似的。

那孩子上班时间不长,说话声音还很轻,头也总是低着,还不像是大楼里的人。他和她第一次约会,看她一眼,脸便上红到脑门、下红到脖子底,就跟炭火烫了似的。那人大她三岁,研究生刚毕业,在学校学的是理工科,专业是研究水文,一看就知道还没怎么跟女孩打过交道。那孩子现在的工作,是研究这座城市的一条大河,整天关心那条河涨与落、动与静,就跟她对自己的体重斤斤计较一样。那孩子除了研究河流外,对其他方面都缺少研究,和他谈对象,真是费劲。比如说,两人一起看电影,别人都是看着玩的,他看得真认真,连中文字幕里的错字,每场都能找出来几个。她让他检验减肥效果,他把她抱起来试试轻重,明明都抱起来了,怎么又原封不动给放下了?endprint

但那孩子也有那孩子的原则,最让她接受不了的,就是他的守时。约好晚上六点见面,保证一分钟不早,当然也一分钟不迟。如果她来早了,就会在心里骂:你早来五分钟就能死?和他约会,他走路和站立的姿势,都跟上班一样,身体也是硬邦邦的,仿佛里面用钢筋撑着。他喊她的名字,把她的那三个字,喊的比字典里标注的还要标准,这种喊法,她在求职面试时听过几回。所以,那孩子每喊她一句,她就小腿抽筋、头顶直冒冷气。她在心里说,这哪是谈对象,分明是午夜加班嘛。她告诫自己,下次再谈,一定要找个熟手。

她和他相处两个多月,老美女问她,你俩好到什么程度了?她不理。老美女又问,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她还是不理。老美女说,谈对象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呀。她说,拍不响就不拍呗,又不是嫁不掉。老美女说,你嫁掉了吗?二十多年来,你嫁出去过一回吗?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你就不能主动一些,你去拍呀。她打开车门,把老美女推了出去,然后加足油门,绝尘而去。

关于那孩子,说的好听点是“稳定性好”、“品质有保证”,被生产厂家召回的可能性不大。说的不好听,是不带“T”的,没有涡轮增压,在“动力供给”上表现平淡。最近,她在紧锣密鼓地干着两件事,一是谈对象,二是选车,她用来说汽车的词用在那孩子身上,没想到,竟出乎意料地恰当。

前不久,她和老美女去看车展。那天车展,有她心仪已久的一款新车,她管那款车叫“美人”。她是冲着“美人”去的,见到的“美人”果然身材曼妙、颜值了得,尤其是腰身,看上去比自己的要好,也比宣传的要娇艳三分。而老美女是去看美女的,她一边看一边说,这些闺女是不是生出来的,腿都这么长,衣服都是这么短,都跟一个模子似的。她动手捏了一个,听到对方一声惨叫后,连忙道歉说,不好意思,真是生出来的,你妈可真会生!

老美女看够了美女,开始看车了,她看上一款“套娃”,老美女说,你看这“套娃”多好,整天见你都是满脸堆笑,眯着小眼,一点架子都没有。老美女说的是满街跑的大众。老美女说,大楼里人坐的都是“套娃”,人坐在车里,车却在笑着替你和人打招呼,你说这车多好,多么亲民。的确,那车每一款都有相似的前脸,五官和表情都差不太多,发出来的声音也差不多,老美女说它是“套娃”牌的,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试驾那台“美人”,陪驾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生。一身的关节跟竹子似的突立着,说话时,喉结不停地跳动,仿佛有棵笋子要拱出来。那时,已是深秋,躲在暗处的冬天,已偷偷地攻陷了大部分城池。而他仍旧穿着一件薄西服,里面是一件薄的见底的白衬衫,说话时嘴里冒着滚滚的热气,仿佛夏天赖在他身体舍不得走。他对汽车如数家珍,问她喜欢国产的还是合资的、轿车还是SUV、手动还是手自一体的、是带套的还是不带套的……她的闷骚情怀瞬间启动,血液冲上了脸。他说,对不起,在网上侃惯了,是“带T的还是不带T的”,T是涡轮增压的意思。

下车时,她提出了一个小小要求,要捏一捏他的喉结,看里面是不是真有一棵竹笋在生长。她一碰到他的脖子,两个人不知何故都大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要摸他喉结的奇怪想法。同样,他更不知道。两个人缓过劲来后,他扫了她的微信。

几天之后,他约她去试试新车。那是一台庞然大物,一袭黑袍,就像在综艺节目里见到的黑金刚或黑衣人。她站在那只怪兽前,有些手足无措。他说,這是店里新到的样车,和国外某总统的座驾是一个车型,你来试试。说着,他把她给抱上了车,关到了驾驶座上。她的心突然如少女时那般慌乱无比,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有些桃花的颜值和小鹿的心跳。这个人一直躲在她的身体里,而她从来没有发现。

当当、当当当……碗又在响。老美女又在敲碗。老美女说,好不容易一天三口在一起吃顿饭,你能不能走一点心。她双掌合十,朝那只空碗拜了拜,以示道歉。

你要不要喝点酒?老美女问她。老美女已把一瓶白酒架在她的杯子上。老美女说,下午别开车了,陪我喝一杯吧,好长时间没有人和我喝酒了。她不能拒绝。老美女有喝两杯的爱好,这是跟老爸学的。老爸不在了,却把这个习惯根深蒂固地留给了老美女。老美女给她倒了一杯,又给空碗倒了一些。老美女提议,一家三口先碰一杯。她急忙欠起了身,两只杯子和一只碗撞在了一起。接着,她又分别敬了老美女和老爸一杯,祝老美女长生不老,祝老爸平平安安。说完“平平安安”时,空气凝固了一段时间,似乎老爸没有比现在更平安的了。

老爸活的一直不太平。自她有记忆时,老爸便一直病着、一直忙于治病,最终他与病的战争以失败告终。老爸的一辈子,身体内部发生了两场大的战争。一场战争是治疗风湿。那时他年轻气盛,不愿向疾病低头,就用起了强攻的方法,用的最多的药就是酒,应该是药酒吧,不知道里面泡的是什么。那些酒坛子放在阳台上,用黑布罩面,最外的一个打开了口,另外几兄弟都排在后头,等候调遣。她给老爸倒过酒,那酒越倒颜色越浓,最后,她竟然从坛子里倒出蛇和蜈蚣来。后来的那场战争是治胃病。老爸吃药吃坏的胃,拍的B超显示那个盛饭的兜兜已经百孔千疮,类似于网兜了。这时,药是不能吃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和疾病妥协了,其实,就是投降的意思,病要什么,你就得给什么,病想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整个身体沦为了殖民地。

关于老爸的病,老美女说的并没有那么可憎。老美女说,要不是因为你爸生了病,我俩肯定走不到一起。你爸年轻时,和一百多号人马来我们村挖山洞。山洞挖了一半,你爸就病倒了,浑身骨头疼,就跟蚂蚁在里面啃似的,没多久,连路也不能走了。可他是技术员,一天没有他,山洞就会挖偏,每天他便让人给抬进山洞……

后来发生的事,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老美女所说的山洞,其实是一条铁路隧道。那隧道越挖越深,工程队人员往返不方便了,需要一个人来搞后勤服务。工程队先后招了几个女人,不是做菜时放盐、放辣椒下手太重,就是连菜也洗不干净。刚好,老美女初中毕业了,这个重任就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任务多了一样,就是照顾这个年轻技术员的生活。四年之后,隧道挖通了,工程队撤回了城,她也跟着撤回了城,撤到了技术员的家里。老美女的同学,上下届、左右班的,加起来有二、三百口人,就她一个走出了村子,走进了城。“你爸要是好好的,说不定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呢。”老美女有些幸灾乐祸。endprint

她在成年之后,突然觉得有件事不对劲。有一天,她问老美女,你和我爸有结婚证吗?老美女说,有呀,当时生你的时候办的,上面还盖着钢印、按着指头印呢。老美女从箱子底下找出了那张凭证来,上面没有照片,只写着两个人的名字,看上去像是一张卖身契。她问老美女,这么说你们是合法夫妻喽?老美女说,证都领了,还能不合法?这时,她说出了自己多年的疑惑:那你们为什么不睡在一起?

多年来,她一直在为老美女和老爸之间的关系而迷惑,他们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是夫妻,但又不像夫妻。如果不是夫妻,他们又能是什么关系呢?凭她的肉眼来看,老美女与老爸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和她养的那只猫的关系好。那只猫,老美女打麻将或者逛大街时,都要带在身边,但老美女从来没有陪老爸上过街,更没有对他撒过一次娇。可是,每次老爸的风湿病发作,老美女就会敞开怀抱,用自己热气腾腾的大胸给老爸焐腿,每天擦眼泪都要用掉一包餐巾纸。

她偷偷跟踪过老美女。有一次,老美女衣着艳丽、化着浓妆,芳香无比地出门去,她认为老美女这天有情况,便戴着墨镜偷偷地盯梢。她跟着老美女穿过菜市、花鸟市场、卖二手家具的二手市场,最终来到了老年活动中心。她看到老美女甩掉了外套,露出一身水红色的夹袄来。老美女的脚步没有停留,扭着屁股就汇入一支跳的火热的老年秧歌队伍里。还有一次,老美女正在洗刷的锅碗,接到一个电话后,便匆匆出门去见一个人。她料定老美女是出去幽会,又偷偷地跟在后面。故意撞到老美女时,老美女说你来的正好,帮我扛包裹。原来老美女的初中同学从老家寄来了袋花生。

是什么同学,关系这么好?

初中的老同学,几十年不见了,刚有了联系,就寄来了见面礼。

她一看是一只盛化肥的口袋,上面还有“尿素”两个大字,“尿素”下面有三个小一点的黑体字,那是老美女的名字。这五个黑色大字,被细麻绳密密匝匝地捆绑在了一起,生怕在半途分开。她一下子没有了盯梢的兴趣,也没有问邮寄对方是男是女。

当老美女再次提议和老爸碰一杯时,她说,老美女,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老美女说,当然能,你说吧。她像踌躇满志的考官,从容不迫地看着老美女。老美女双手握着酒杯,像个学生在临考。

你爱我爸吗?看着我的眼睛,不许说谎。

爱吧,要是不爱,怎么过一辈子呢?

“爱吧”,是爱还是不爱呢?是她一时半会还拿捏不准。爱这个字后面多了一个尾巴,就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生出了一个漩涡。她还想深究,问老美女,爱吧,是爱情的爱,还是爱情之外的爱?还是两者兼而有之的爱。后来,她觉得老美女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没有必要再问了。

那你爱那个人吗?

老美女的手微微颤抖,你说的是哪个人,是谁?

她用下巴朝北门的方向指了指,左手做出一个拉门的动作:就是那个人,他对你好吗?

老美女慌乱起来,她说,哪有那个人,没有、绝对没有。

她说,老美女,你别装了,实话实说,你们好多久了?你们是怎么搞到一起的?她已经能觉察到自己的语言中弥漫的厌恶。

老美女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她的手也不抖了。老美女翻了一会儿记忆说:不瞒你了,我们认识有些年头了,比认识你爸还要早。他是我初中同学,本来我们俩相好,好到了谈婚论嫁了,可是他执意要去当兵,说等在部队里学会修理汽车,再回来结婚,可他一去多年都没有消息。后来,我遇到了你爸,就跟你爸好上了。

我爸知道你和他好吗?

老美女说,知道,我对你爸说过这个人,说这个人脑子一根筋,没学会修汽车就没学会呗,好歹也该回来恋爱、结婚呀,但是他不,他非要学会修汽车才回来。结果,他在部队养了三年的猪,又去打了两年工,但还是没有学会修汽车。他要是早回来,可就没有你爸的菜了。

我爸没有吃醋?

应该没有吧。我们遇到困难时,还去找他帮过忙。那时,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和老婆也非常恩爱,但他还是偷偷地帮了我们。之后,你爸和他喝得大醉,两个男人还抱头哭了一场。之后有二十多年,就中断了联系。

这次是什么时候接上头的?

老美女说,你爸走了之后,他便从邻县搬到我们这个小区来了。他的老婆几年前远走高飞了,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他便觉得自己是个没人要的人了。他辗转多处,终于找到我们这个小区,谋了一份保安的活。有一天我问他,你也是一把年岁的人了,也该保养保养身体了,哪里少这一份钱。你猜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说,我是给闺女看门来了。

他在这里还有个女儿?

老美女看了对面的空碗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女儿。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那個细瘦的男孩的微信,约她晚上去飙车。4S店又进了新的样车,老板晚上出差了,那个细瘦的男孩要趁着夜色、偷偷邀个姑娘去飙一飙。从微信传过来图片看,那是一台法系轿跑,酒红色的,像团烈火。她隐约觉得这个晚上应该会有什么发生,这样的情节,太像一些浪漫故事的开头了。

老美女说,是那孩子约你吧?

她避而不答,反问老美女,刚才说到哪了。你说他有一个女儿对不对?她也住在我们这个小区吗?美不美?

老美女说,也算美吧。

她的微信又响了一声。那个细瘦的男孩,发个一个呆萌的表情在等她。老美女说,约会要紧,赶紧收拾收拾去吧,那孩子头脑还没有开化,正是抄底持仓的好时机,等开化了,就没有你的戏了。老美女把她剩下的半杯酒,倒进了自己的大杯里说,你的酒别喝了,赶紧快补个妆吧。

老美女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化妆镜,把那只代表丈夫的空碗拉了过来,放在她的面前,当作镜子的支架。老美女说,粉底不要打得太厚,薄纱一样最好看;把眉毛画弯一点,这样看上去更勾人。老美女明显有了醉态,她将脖子上的金链子取了下来说,这个你也给戴上,脖子上空溜溜的,看上去多寒碜。她在穿鞋时,老美女摸出来一瓶香水,桂花香的,不由分说地朝她的身上喷了一通。

她穿着一双硬底鞋,当当、当当地冲下了楼,一路向北,那里是汽车4S店的方向。此时,那个像竹子一样细瘦的男人,心里烧旺了一团火在等她。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比自己还要急,一直奔跑在前头,几乎要把她甩下。影子快要跑出北门时,她突然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她骂自己是个贱人,没有主见,一直活在老美女的影子里,老美女要买“套娃”,她就放弃了“美人”,现在,她连爱一个人的胆量也没有。

眼泪哭干后,她站起来往回走,边走边拨打起那孩子的电话。她史无前例地这么温柔,也是史无前例地用自己厌恶的方式来表达自己:亲,你还在单位加班吗,没事,别急,我现在开车去接你。挂电话时,她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一部分影子以绝裂的方式弃她而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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