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白头
2017-09-19何竞
何竞
一
唐薇到莲城的时间不太好,晚上九点,这个点,打了出租去市区,差不多是大多数莲城人洗洗睡的时间了,就算约旧友出来宵夜,也稍晚了一点,再说,唐薇压根没有约人的打算——她甚至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回莲城来了。对,唐薇用了“回”,虽然她只在这儿呆过四年,拿到一个本科文凭,但那是怎样的四年呢?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四年青春,她可以轻易忘记,莲城一到夏天就大朵大朵盛开得繁闹的莲荷都不肯忘记,那些飘溢在岁月中的花香,总是轻易就让人感伤。所以,唐薇也愿意借着单位出差的幌子,在这样的时间,做这样的重游。
唐薇万万没想到,她的航班刚落地,打开手机,短信便雪片般飞来。到了吗?双生街“老古涮羊肉”,不见不散。她怀疑这帮人用了群发,抚了抚绷得紧紧的额头,唐薇集中精神数了一下问她“到了吗”的同学,竟然有九个。九个人,从下午六点就开始耐心地等在“老古涮羊肉”里,他们不是为了陪她吃顿夜宵,而是眼巴巴地等着唐薇到了才好开晚饭。
唐薇上了出租,将脸转到窗外,离开好些年了,莲城骨子里其实还是守旧的,它并未大变,街道依旧坑坑洼洼,车每开过一个小坑,后轮胎都夸张地跃出一个舞步。司机是老实人,满怀歉疚地向唐薇说抱歉,唐薇顺着他的方言,自然而然回答“没关系”。司机听出这不是“新客”,倒是莲城的“故交”,言语间,又亲切几分,从后视镜瞥了唐薇一眼,几分巴结地问:来出差的吧?要不,您是来散心的?……对不起,哎您别哭了啊。
谁想哭呢?唐薇恶狠狠地擤了一下鼻子,她心想糟透了,什么都糟透了,比前天她接到警察电话还糟,比昨天她为了出差和部门领导大吵一架还糟,比她谁都没通知,却有几个老同学在火锅店巴巴等着她还糟。
走进“老古涮羊肉”时,唐薇已经在车上重新补过妆了,三十五六的女人,本来素颜出来就够吓人,更何况她哭了这一路,简直是惨不忍睹,只好敷上厚厚一层粉底,顶着一张日本瓷娃娃的脸,走进肉香汤沸的火锅店。
第一个站出来夸张迎接唐薇的,是徐言,他比上大学那会儿胖多了,体型几乎是变成了之前的两倍,他跳出来抢唐薇手上拉杆箱时,差点卡在椅子和墙壁之间,使劲吸气收腹才得以通过。坐在徐言旁边的花枝嘻嘻笑起来,她十几年前一张利嘴就不饶人,现在看到同学出洋相,“补刀”那是必须的,花枝捏着嗓子像唱花腔一样喊起来:徐胖子你着什么急?不怕今晚回家,娉婷罚你跪键盘了?让你通知费思,你通知到哪儿去了?有费思在,唐薇的箱子也轮得到你提?
知情的同学嘻嘻哈哈都跟着笑起来,大家等得太久,前胸贴了后背,这时也顾不得斯文谦让,男生脱了外套,女生拿纸巾揩了口红,就着一锅热腾腾的羊肉汤锅干起革命来。這样正好,不会有人发现唐薇涂得太厚的粉底,更不会有人察觉,当她听到“费思”两个字时,心跳竟然会漏掉半拍,随后才正常接续。
其实唐薇有点迷惑,她又不是什么高官明星,走到哪儿镁光灯打到哪儿,这次她回莲城,谁都没通知,怎么就呼啦啦聚了一帮子人?虽然都是同班同学,但她读书那阵心气高,和大家处得客客气气,淡漠如白水,交情并不深厚,要说起和唐薇真正要好的,其实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身形膨胀了一大圈差点认不出来的徐言;一个是唐薇当年的下铺,徐言如今的老婆娉婷;再一个,便是花枝同学口中迸出的“费思”了。唐薇以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了,听到“费思”这两个字,她脸皮却烫了一下,似乎还飞红了一块。幸好花枝体贴地将涮好的羊肉夹到唐薇碗里了,她劝唐薇多吃点:再大的事,到了明天就是故事,到了明年就是往事,咱活到这岁数,谁身上不背点小破事啊?是吧唐薇?快吃快吃。
唐薇愣了一下,她从花枝来不及收敛的眼睛里,看到铺天盖地的同情,于是,她瞬间明白了,躲到千里之外的莲城也没用!没用!她唐薇什么时候就成了这么重要的人物了?竟能将留在莲城生活工作的旧同学一次召集,开个小型同学会,还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家对她的现状实在太好奇了啊!除了这么八卦的借口,还能找出第二个理由吗?
唐薇努力眨了眨眼睛,她有点讨厌自己用了不怎么防水的睫毛膏,千万不能哭啊,一哭就塌相,像什么样子呢?于是,她抄起面前的玻璃杯,想了想,放下,直接举起一瓶还没打开的“小二”,微笑着看向这帮既熟悉又陌生的同学,其实除了徐言和花枝,她连其他几位同窗的名字都有点想不起来呢,但这并不妨碍她举着酒瓶对他们深深一敬,然后,趁着花枝还来不及反对,手腕一松,将整瓶酒倒进喉咙。唐薇忍住没有哭,她滑溜溜地往桌子下面蹿时,还大张着嘴巴直乐呢。
一晚上都在做梦,梦里不是被人追杀,就是她提着长刀追别人,追的是谁呢?唐薇在梦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愣没看到被追者的脸孔,是老公吗?还是某个身形曼妙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刀追着别人跑,她唐薇不是很潇洒吗?从警局领了人,连一个字都没说,直接收拾箱子去了单位,去莲城的事,原本部门领导交给了另外一个同事,她都敢像个泼妇似的大嚷大吵,最后临时改成了她的机票。她昨晚连家都没回,在单位沙发上凑合了一晚,老公也没打电话给她,是太有默契了吧?不想见,于是,干脆就不见。
现在,她酒醒了,也该好好思考一下,这样冲动地跑到莲城,到底有什么意义?娉婷站起身,逼唐薇从混沌的梦境走入现实,刷的一下拉开窗帘。唐薇下意识地闭了眼,酒店的床单就是这点不好,滑溜溜地直往肩下滑,一点隐私都遮不住。
行啦。娉婷微微笑起来:又不是没见过你春光乍泄的时候,还记得吧,那时咱们十八岁,在寝室换衣服从来不拉帘子,谁怕谁?
唐薇自在起来,因为娉婷谈了“十八岁”,仿佛一下子反拨时针,将她的生命调到了十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将衬衣扎进牛仔裤,一根马尾辫在脑后甩来甩去的利落姑娘。今天天气不错,很好的阳光直照在唐薇脸上,她闭了闭眼,半眯着眼睛对娉婷实心实意地说:见到你,真好。
娉婷走过来,给了她一个闺蜜的拥抱,轻轻说:昨晚我就想去看你的,但孩子春游受了凉,发了一夜烧,早上消停下来,我才能来见你。endprint
唐薇躲在闺蜜的怀中,她想要说“谢谢”,又想说“对不起”,想了想,她什么都不说了,她不说,娉婷也懂得,那时,他们多要好,加上徐言和费思两位男士,在其他同学眼中,这几人每次出行,都更像“四人约会”。
二
昨晚,唐薇还没醉得一塌糊涂时,听到有同学在聊娉婷和徐言的事,看来,当着徐言聊娉婷,已经成为留在莲城这帮同学惯常的饭后娱兴节目了,他们能从徐言身上,捕捉到无穷无尽的乐趣,因为这个老实人只要聊起爱妻来,那简直是一个“娉婷控”,随随便便一句话,说得都流淌蜜意,在场有两个同学离了婚,纷纷嚷着要追打徐胖子,怪他虐死了“单身狗”。
唐薇被娉婷抱得都有些发热了,她不好意思地离开一点点,认真去看娉婷的脸,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昨晚徐言的蜜言,找出一句:徐言说你们当时留在莲城是对的,莲城风水好,他的娉婷气色越来越好了,比十八岁还靓丽!我看他真没骗人。
这下轮到娉婷不好意思了,她轻轻拍打了唐薇脸颊一下,说你别拿我耍宝,你这才是满满的胶原蛋白,还是圆脸经老!
你拍我闹,过往的时光,像是抖落了满身尘埃,哗哗哗地流淌过来了,仿佛唐薇和娉婷真的是十八岁,第一天入住大学寝室,因为睡不惯硬邦邦的床,娉婷哭了半宿,唐薇实在受不了了,她从上铺跳下来,直接跳进娉婷被子里,威胁她:你再哭,我要讲鬼故事给你听哪,你知道我比新生报到早来了两天,这两天,我可是把校园里哪儿闹鬼哪儿闹妖都查得清清楚楚的!
你你你,你查这些干什么?娉婷倒不哭了,可她嚇得浑身筛糠,抖个不休。唐薇神神秘秘地笑了,毕竟只有十八岁,不容易藏住心事,她附在娉婷耳畔吹气:不干什么,我呀,就是好想好想谈恋爱,找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和他许一个生死白头的承诺,在校园来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恋,提前弄清楚哪里闹鬼,以后谈恋爱就避着那些地方,免得冲着我的爱情好运气了嘛。
娉婷是个简单的女孩子,从哭到笑只有短短一瞬,她笑得整个床板都在抖动:哈哈哈,想不到你还有这种雄心壮志!
笑屁啊!花枝被她俩吵得心烦,甩过来一只枕头,将两人的脸都盖住了。活该她们有缘,见面第一天便成为朋友,女孩结成闺蜜,那么,男孩也该粉墨登场了。
和唐薇、娉婷亲亲热热挤被窝不同,这会儿,费思和徐言正在打架。他们打架的理由很可笑,为了一双鞋。
事后,费思对徐言多次道歉,在不同场合中,他都诚心诚意地请徐言原谅自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实在太混蛋了,太不哥们儿了,太不懂事了。其实论起来,就屁大一件事。
费思不过是指着刚进门的徐言双脚赞了一句:好潮啊!这一季就是流行补丁!
为这件事,徐言和费思狠狠打了一架,其实徐言压根不是费思的对手,首先,他比费思矮半头,其次,费思家人从小就送他去学跆拳道,他并不是想揍徐言,而是开启了身体的自我防御功能,已经将徐言打得一败涂地。打完了,两个男生互不理睬好几天,费思后来才从小道消息知道徐言家里的事,他家在农村,穷就罢了,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暑假偏偏还遭了水灾,遭水灾也罢了,偏偏家里四口人,爷爷奶奶妈妈妹妹一个都没跑出来,只剩在县城工地干活的爸爸和打短工的徐言,他脚上穿的这双补丁球鞋,是妈妈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了,没想到一进寝室就被费思嘲笑一通,这架不打,还算爷们儿吗?于是,不管打得赢打不赢,打了再说。
费思是从娉婷口中知道徐言家事的,娉婷虽然胆小,但为人温柔又热心,辅导员知人善任,委派她当了生活委员,她第一件事便是将全班同学的“底”摸清楚,这一“摸”,便顺出了费思和徐言的“结”,费思像听天方夜谭一样仰脖子,听完还喃喃自语半天:不能的啊,怎么会有这种事,咱都改革开放多少年了,连双鞋子都买不起吗?
娉婷不理费思,她咳嗽着走开了,也不知是她将感冒传染给唐薇,还是唐薇传染给她,这两天,这两人在寝室像是比赛一般你方咳罢我登场。徐言的助学金批得很快,因为他不仅是“灾区同学”,还在水灾中失去亲人,入校不到一个月,娉婷就帮徐言领到了第一笔补助。娉婷是和唐薇两人一起去男生寝室的,两人路上喝了风,此起彼伏地咳,偏偏还遇上一个犟脾气,徐言不肯要钱,涨红了脸孔,他说自己会出去找活干,当家教发传单扛大包,什么活都能干,不用学校施舍他!娉婷装钱的信封送不出去,眼看咳得要断气,唐薇捂住嘴巴,一把抢过钱,野豁豁地塞进徐言圆领衫,唐薇也想咳,但她强忍住先把话说完:你别只顾装大爷,想想你爸!他供你念书容易吗?
徐言手一软,苦心构筑的防线全面溃败,刚好费思抱着篮球进屋,他跨进一只脚,又缩回去,不自信地看了看头顶的寝室号,摸摸脑袋说你们两个女生在这儿唱哪一出啊?唐薇终于有机会大咳了,费思吓一跳,好心地在她拱弯的后背上拍了两记,却换来唐薇一个冷哼:看你做的好事,看你得罪的好人!
唐薇挽着娉婷的手,两个女孩尽量走出一种气势,她们面红脖子粗地走出男生楼,娉婷抚着胸口感叹:生活委员太不好当了!
当生活委员是挺麻烦,但也并非一无是处,想不到这针尖大的官,还会有人来行贿赂。
徐言和他的冰糖梨,很及时,第二天下晚自习,就送到了女生寝室。唐薇出来打开水,撞见来回踱步像是尿急的徐言,手里捧着一个大白瓷缸子,外面还用洗脸毛巾紧紧缠了好几道。“冰糖梨……我家乡的土方子……止咳的……”徐言大概是平生第一次行贿,他连囫囵话都说不出,万分艰难地将缸子往唐薇怀里一塞,没头苍蝇一般夺慌而逃。唐薇歪头想了想,笑了,像是发现一个新大陆,她举着缸子,昂首阔步走进寝室,对着众八卦女生展示战利品:徐言送给娉婷的“秋波”,不要太甜蜜哦!
唐薇记得很清楚,十八岁那一年,新生们还没来得及举行期中考试,徐言已经和娉婷“好上”了,成为班上第一对“自产自销”的情侣。当然,他们在随后的岁月中创造了一个伟大的奇迹,至少到现在已经又过去十八年了,这两人还好得蜜里调油,恩爱无比。
娉婷嫌唐薇满身酒气,推她去浴室洗澡,水开了,开水壶发出尖锐的哨音,娉婷微笑着大声说:你倒记得这些,那你记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迷上费思的呢?endprint
沸水哨音和花洒的声音,都没盖住娉婷的发问,唐薇满心苦涩,她用手抹了一把对面玻璃镜上的白雾,显露出女人窈窕的裸体。她还美吗?还能像青春时代那样,不管不顾地爱一个男生,追逐他纠缠他,将爱恋演成死缠烂打的八点档吗?她还有这样的自信和激情吗?
唐薇不知道,她就这样赤足走了出来,一丝不挂的身体,除了水珠,什么都没有,上面似乎缭绕着薄薄白雾,她打定主意,让娉婷误会脸上那些水滴是泪,泪是水滴,这样反而简单得多,她才能半是撒娇半是颓唐地问闺中密友:娉婷,我的身体还美吗?还看得过去吗?
不等娉婷回答,唐薇忽然将两手盖在脸孔上,狠狠地哭出声来:我老公已经一年没有碰我了,一年!
三
当年,唐薇的婚结得很奇怪,很“闪”也很“地下”。她仿佛是不费吹灰之力,毕业不久就在家乡找到一个男人,将自己嫁了出去,但她事前没有告知任何同学,忽然在自己博客晒恩爱,大家才晓得她名花有主了。唐薇为老公写了很多肉麻情书,吊轨的是她几乎没放过一张关于他的正面照,所以作为她的闺蜜,娉婷到现在都弄不清楚唐薇的夫婿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唐薇隐隐觉得老公有问题,其实时间还可以推前一些,是一年多之前吧,那次,老公出差公干了一个月,一个月没有见面,两人都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急切感。特别是唐薇,虽然她对民间粗俗说法,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嗤之以鼻,但事实就是这样,事实胜于雄辩,让人无法抵赖。从她迎接老公踏入家门的刹那,唐薇就一直处于隐秘的激动之中。她脸孔散发着又红又烫的光泽,跪下为老公換拖鞋,给他调试洗浴的温水,准备一杯温补的参茶。在做这一切啰啰嗦嗦的琐事时,唐薇心中一直回荡着一个不要脸的声音,那声音尖锐得像是笔尖划过玻璃,刺耳得令人毛孔倒竖,那声音尖细地指导唐薇:扑倒他,扑倒他,扑倒你的男人!
当然,唐薇还是按抑着自己,直到洗白白的老公将她“扑倒”。那天她很主动,身体里住着一团火,这火烧得她理智全无,她竟从前所未有的体位中得到了卑微的快乐。风平浪静,两人各据一只枕头,平平躺着。唐薇想要和老公说点什么,一个月没见了,怕影响他工作,连电话都打得少,他也想她吧?对,她心中漫溢着万千柔情,想要倾诉一点点,在两人都赤身裸体的床上,在刚刚不要脸的“世纪大战”之后。她轻轻抓住了老公的手指,慢慢拉到自己跟前,将半张烧得通红的脸颊贴了上去,似乎男人的手是消暑解热的薄荷叶子,能解除唐薇这一刻的灼心之热。
唐薇扑了空,老公迅疾地抽回手,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面无表情地登上了新闻页面。
老公,我想和你说……唐薇的话才冒了一个头,就被老公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别那么多废话,安静一点不行吗?
行吗?不行吗?安安静静地呆着,像一个充气娃娃,满足欲望的男人已经从海走上了岸,只将这残破又不自量力的充气娃娃留在海里,荡漾着荡漾,漂流着漂流。沉默像夜色,渐渐覆盖了两人身体。唐薇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
是从那天开始吗?是她太聒噪了吗?老公变得更加不爱碰她,唐薇隐隐觉得,他们婚姻出了问题,但具体问题在哪儿,像是线头一般令人难以琢磨,她找不到那个隐藏的“结”,只能瞎子摸象般暗中拼贴真相。
这世上,是不是一个锁对应一把钥匙?一个变心的事实,总会跟一个能说服人的理由?唐薇真是疯了,她以为这是哪里呢?这并不是她急于要逃开的千里之外的家,这是她在莲城下榻的酒店房间,她像个女野人般赤身裸体地对着娉婷又哭又说,还抓着闺蜜的手,让娉婷和自己一起打开行李箱,从隐秘的夹层抖出一套情趣内衣来,唐薇抡着黑色蕾丝呜呜哭:你看,我还买了这个!我以为是自己不好,毕竟奔四的人了,在男人面前失去魅力也是理所应当,娉婷你看,我并不是没努力过,他却连瞅都不瞅一眼,只说我装怪!我怪吗娉婷?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和他白头到老,他为什么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
娉婷将哭得浑身发抖的唐薇包进柔软的浴袍里,舒舒服服,清清爽爽,她像哄拍孩子一样轻拍唐薇的背,娉婷心情复杂——徐言哪敢对她这样!这些年来,她简直就是徐言手心的宝,爱不够疼不够啊。她是真真切切为昔日闺蜜感到不值了,唐薇身体还很美,至少没有大的走形,那个瞎眼的男人,难道看不出唐薇丁点的好吗?不过,也许真是唐薇命苦,她仿佛永远都在追逐男人,乞求得到他们的爱和关注,妄想爱情最美的诺言就是生死白头,她到底得到些什么呢?
连费思,不是都曾深深辜负过她?
费思和徐言的兄弟之情来得异常古怪,也许是“不打不成交”吧,也许是费思对徐言充满了歉疚吧,费家是做生意的,从小到大不缺钱,倒让孩子稍稍有些缺心眼儿,费思从知道徐言家境和遭遇的那一天,就发誓要和他当好朋友,简直是躲不开避不了的高利贷。如果那时不是徐言和娉婷已经大大方方牵手,向世人昭示了他们的恋爱关系,大家简直要误以为费思追逐徐言,是要将一个直男活活扳弯,上演一场校园耽美。
一开始,徐言并不接受费思的好意,他甚至还小人之心地猜测费思这个富二代是穷极无聊,才找贫寒同学来玩施舍游戏,费思急得抓耳挠腮,他缺心眼,但同时又有着父辈生意人的狡黠,一条路不通,没关系,换另外的路走啊,费思想到的捷径,是娉婷,但现在要接近有男朋友的娉婷,又不是容易的事了,更何况徐言本来就讨厌费思,这样反而会更加深误会,费思便想出一个曲线救国的馊点子,他开始耍尽百宝,去接近唐薇。
唐薇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迷恋费思的,也许是某一个黄昏,费思刚洗了头发,他来找唐薇聊自己和徐言的事,短发上还有未干的水珠,每一颗水珠都住着一个太阳,黄昏校园的淡淡草木香与少年的发香彼此融合,唐薇目眩神迷,只看到费思嘴巴一开一合,竟然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或者,是那一个繁星密布的夜晚,费思约唐薇一起沿着跑道散步,零零落落的灯光金粉般洒在塑胶跑道上,身边的男孩步速极快,为了追上他,唐薇不得不绷紧足尖连跑带跃。费思偏过头来说话,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唐薇几乎想要伸手去触摸他的面颊了,告诉他不要再烦恼了,不就一个徐言么?除了他,难道你在偌大校园还找不到一个挚友?但有的人就这么固执,他只认准一个人,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一味倾诉自己的苦恼。endprint
费思并不知道,那时唐薇已经爱上了他。在他和徐言真正达到和解之后,他们四人开始频繁地出去,同学们理所应当地将这“四人约会”当成了“两对儿约会”,唐薇身在其中,更是乐于将误会当成真相。直到某日,她听到了娉婷亲口的拷问。
那时,已经是大四了吧,校园不再是菜鸟们的乐园,整日弥漫着一股即将到来的离别味道,为了分离而酝酿着无限预演。也许是娉婷看不下去了,要知道,身边有一个傻乎乎的闺蜜,身为生活委员的娉婷也倍感心疼啊,她温柔又严肃地在一棵桂花树下堵住了费思,向他讨要一个真实的答案:你爱唐薇吗?
费思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迟疑了片刻,竟然给出了一个“是”与“否”之外的答案,他说唐薇和徐言、你周娉婷一样,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让你们其中任何一个受伤害。
娉婷目不转睛地瞪着费思,仿佛要想通了答案,才肯放他过去,费思耐心地等待娉婷脑筋运转,风过,花落,一层桂花花瓣铺展两人肩头,白得像雪,香成了梦境,娉婷有气无力地侧开身子,说你走吧。接着,她又为唐薇不值,在费思身后幽幽说:唐薇不怪你,不代表我不会怪你。
唐薇从未告诉娉婷,那时她就躲在墙角,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她想自己其实没有娉婷以为的那么大度,她是“怪”费思的,用自己的方式,在表白之前,将费思拉入了自己“白头约”的黑名单。
现在,在哭到瘫软的酒店房间,娉婷竟告诉唐薇一个小秘密:知道同学们为什么会来为你接风洗尘吗?因为是费思一个一个通知的,他有急事在外地,现正马不停蹄地赶回莲城。
至于费思又是怎么知晓唐薇尴尬困境的,很简单,唐薇的领导,是费思的微信好友,唐薇泼妇般和领导叫板,领导索性将她家丑掉了个底儿朝天,也就是说,昨晚从六点到唐薇跨进“老古涮羊肉”的九点四十,这九位同学有将近四个钟头的时间来讨论一件八卦新闻:唐薇老公和两个小姐玩“双飞”,竟然会被警察逮个正着,去赎人的,竟然是念书时心气高眼界高的唐薇……
四
唐薇几乎是被娉婷强拉着,去吃了一顿饭。看上去,时光似乎停滞,或者倒退,还是这四个人,还是他们熟悉的“四人约会”,甚至,费思还记得唐薇的口味,她偏爱辣中带点酸甜,于是她的味碟,费思特意加了一点点番茄酱。
唐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她接到警察电话那刻起,她仿佛就变成了一只刺猬,浑身尖刺倒竖,无精打采地看着费思婆婆妈妈地张罗,为她细心擦拭竹筷,连茶杯都用沸水烫了又烫。却连一句“谢”都懒得从嘴皮绽出。
场面一时有点冷,不知怎么的,费思又使出了拙劣招数,诱使徐言秀恩爱,发表一通“爱妻宣言”。唐薇截住费思话头,她说我来讲一个吧,费思你当年都不知道的事。
那是在快要毕业的前夕,我们四人被安排在一间偏远乡企做毕业设计,有天晚上,徐言满头大汗地来找我,说他很担心娉婷,她有两顿没吃饭了,嚷着胃不舒服。我不好告诉徐言,其实娉婷不是犯胃病,她那是在尝试“断食减肥法”,想要身材变得更苗条一点,连饭都不肯好好吃。徐言一味唠唠叨叨抱怨乡企食堂饭菜难吃,他想请我陪着找个小馆子,给娉婷买一点养胃的粥。当雷锋男友,还不让娉婷知道。那天我陪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脚都走痛了,终于发现前方有一家很小的面馆,但人家不卖粥。娉婷你知道你老公做了些什么吗?他急得差点给人家下跪,一直哀求人家卖一碗粥给他,后来面馆老板不知是被他缠磨得心烦,还是被他的痴情感动,竟然答应在小煤油炉上专门煮半锅粥给他的“心肝女朋友”。等着粥煮好的时间,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娉婷,天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如果这辈子,我能遇见一个男人,他也能像徐言对你那般对我,我唐薇真的死而无憾了。
费思握住唐薇的手,她的故事需要酒液相佐,已经大口大口吞咽了不少白酒,费思坚决又温柔地阻住了她的酒杯,唐薇听话地放下杯子,冲费思微微一笑。酒精真是好东西,一点点蹿上了头,颧骨都红得像彩霞,微烫指尖柔顺地依偎着费思。这是徐言和娉婷能看到的醉态,在他们所未见的桌面下,费思正缓缓绷起一只足尖,抬高,再高一点,从唐薇的踝骨到膝盖,像是清风,像是柳枝,明知是无望的抚摸,还是忍不住一触再触。
唐薇没有退却,任由费思深深望向自己水波荡漾的眼。他们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没紊乱,这时,娉婷开口了。
唐薇,今天我想坦白告诉你一个秘密,十八岁时,我很幸运遇到了一个好朋友,她开启了我的爱情情商,告诉我爱一个人就要重重许诺,生死白头。她让我懂得比浪漫更为持久的,是不泯不灭的专注深爱。但我同样对不起那位朋友,也许是私心作怪,也许是不够自信,当我看到我男友和她并肩从远处走来,两人小心翼翼护着一碗白粥时,我忽然心烦意乱,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于是,从乡企回到学校,我单独找到朋友暗恋的男生,问他真实的心意。他却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还记得吧费思?
费思像是从睡梦惊醒,他啊了一声,转过脸来。脚尖来不及收回,余温留在小腿,唐薇不着痕迹地叹出一口气,岁月的麻痒迷醉了他的敏捷,他不知道娉婷为什么要说破这件前尘往事,让他无法再将目光聚焦,去望那张写满憔悴与期翼的脸。
喝了不少酒,谁都没心思吃菜,“四人约会”草草散场,唐薇的公事已经办妥,她在莲城似乎没有了逗留理由,但在这灯影幢幢中沉浸下去,仿佛还有一点未了的心事。唐薇谢绝了朋友们送她,她只想一个人走走,吹吹冷风。在路上,唐薇编了一条短信:费思,我带了一套好看的内衣,你要不要看?编辑完,唐薇倚着电线杆站了一会儿,她脸上浮现出梦幻又残忍的笑,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它们全部删去。
唐薇慢慢走到酒店门口,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楼下抽烟,青色雾气从他指间升起,她猛然心跳过速,心律将肋骨敲痛,男人回过头,当然是熟悉故人,徐言虚胖的脸。
我想跟你说对不起。徐言没头没脑地冲着唐薇说。唐薇有点讶异,她顿了一顿,才猜测徐言这个爱妻控是在替娉婷道歉,因为娉婷当场揭穿了十几年前唐薇和费思的关系,从桂花树下起,他们就已经被固定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彼此无法向对方再靠近一厘米,连暧昧都变成了可笑无力的怀旧。唐薇哦了一声,这个对不起,她收下了。
徐言却跨前一步,语速很快地说:你没弄懂我的意思,唐薇,我想为十八年前的误会道歉。那天,我到你们宿舍,是为了给你送冰糖梨的,你咳得很厉害……但很快,娉婷来找我表白,那时我又穷又自卑,从没想过有女孩会喜欢我,所以我……我……
唐薇像是被人闷头一棒,她没想到往事就像洋葱,每个人都只能剥开他所知道的一層,而那些沉在黑暗最深的秘密,注定要被无数岁月残渣淹没和吞噬,直到形影消散。
谢谢你。唐薇由衷地说。他们在酒店门口心平气和地握手言别,迟来的相握,既然迟了十八年,不如就让它一直沉下去,等到沉得更深一些,唐薇头发都变白,皱纹满脸,变成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太,也许她会将这个一旦擦肩就永生错过的故事,讲给孙子听。
轻轻关上酒店房门,唐薇没有开灯,她像是累了,半靠在摆放开水壶的小桌上,坤包里的手机响起来,液晶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像是在海底呼吸的鱼,急切地想要游到海面透透气。电话是费思打来的,铃声一直在响,唐薇也一直在想,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接起,要不要再任性地活一回,打破世间所有爱情忠贞一诺白头的童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