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遇时的英雄

金哗

即将告别在日本半年的流亡生活，告别中华革命党的领袖孙中山先生、反对袁世凯政府的革命战友，公羊寿就要回到袁党爪牙遍地、杀人如麻的纷乱中国。公羊寿，这位来自常熟西北乡沙洲的乡村青年，难以消除心中的留恋，但又激动不已，他怀着“腰横一剑从豪士”、“誓将宝剑斩鲲鲸”的壮志，决意登舟返国。

时间，是1914年的初秋。就在一个月前的日本东京，8月15日的傍晚，孙中山先生在寓所中接见了公羊寿。25岁的公羊寿，带着革命起义、办刊结社、在异乡漂泊的万般艰辛，也带着为理想奋斗数年凝成的不凡成果。这次历时20分钟的面谈，时间很短暂，然而在公羊寿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今天，我们甚至不知道具体的谈话內容，唯一的证据是日本密探的记录，但那是值得纪念的时刻，是公羊寿生命中荣耀的时刻。

轮船，静静地躺在日本的海面上。这里不是公羊寿从小熟悉的常熟沙洲段山，更不是片帆逐浪的长江，这里是刚刚熟悉起来的东瀛异邦。公羊寿的目光穿过海面，投向祖国的方向。他回想起从20岁开始求学的上海龙门师范学校，青灯黄卷，刻苦攻读，原本“埋首芸窗，钻营故纸”的朴学之士，接触到近代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后叹为观止。那时他心中带着青年的梦想与忧患，他怎能忘记学校的体操教员沈克刚，这位革命党人介绍他加入了革命组织上海光复会。他又怎能忘记一起加入光复会的同学邵汝干，这位后来成为中国现代体育活动家。他们是可以信赖的师友，又是共同战斗的同志。

他怀念辛亥上海光复起义的那一天，1911年11月3日，这是公羊寿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这一天，他轻易地忘掉了时间。激动，兴奋，革命的热情带着他越过黄浦江，在这个光荣一天的中午，他会同闸北警察局起义警士数十人，乘风破浪，乘小火轮在南黄浦登陆。数千名起义军集合了，白色的光复会会旗在深秋的风中猎猎作响，这面很快将在战斗中成为革命标志的战旗，花费了公羊寿和邵汝干的心血，这是他们一起在光复会机关工作时设计制作的成果。

他怀念那个血与火的夜晚。江南制造局——李鸿章在上海创办的规模最大的洋务企业，曾经制造出中国第一艘蒸汽轮船的兵工厂，史无前例地架起了机枪。能否攻下制造局，成为上海光复起义成败的关键点。光有满腔的革命热隋是不够的，最先到达的起义领导人陈其美，在试图劝降清军时被俘虏了，十多名义军倒在枪口下。嘈杂，混乱，起义军在夜晚的黑暗与火光交错中挤成一团。

又一批起义军来了！公羊寿来了！他带着白色臂章的高大身影在枪林弹雨中奔跑，他在传递军令！他要让混乱的人群用同一种忧愤呐喊，喊出战鼓声声；他要让起义军愤怒的子弹射向黑暗，让子弹划破历史的帷幕，撕出民族的光明。身边的战士倒在胜利的夜晚，生命的奔腾戛然而止，纵然是死亡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起义军的争奔与火拼，化为冲入制造局的怒涛，奔突汹涌，冲垮了满清在上海的统治。

那个夜晚中最后一声枪响像流星在公羊寿心中呼啸而去。他怀念戎马倥偬中去过的那些地方：在苏州，他曾随沪军先锋队劝江苏巡抚程德全反正：在吴淞，他成为负责庶务的军官：在南京，他随江浙联军攻占石头城；在烟台，他作为光复军先遣队军官建立兵站……

公羊寿不是建立奇勋的战争英雄，只是吴淞光复军中负责后勤的军官，他用革命的真诚和文士的风度，赢得了军人的尊重和支持。他在世事乱纷纷的民国初年，不屈不挠地追寻着自己的理想。革命的道路坎坷与反复，清帝宣布退位，南北和谈达成，光复军的北伐黯然结束。他，毅然选择了留下。

在烟台的记忆是短暂的。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公羊寿发起组建了社会党烟台支部。中国社会党，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宣布是社会主义者的组织，在中国社会主义思潮传播史上起过积极作用的政党。公羊寿，走在了时代思想的前列。1912年7月，公羊寿离开烟台，开始了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求学生活。民国初年的时刻，一夕万变，谁站着观望，谁就会被抛下。民国的早晨不等人。

接下来，那些发生在千年故都的往事，就像举着火把走进溶洞摸索、发现。公羊寿用他的笔，吹响时代的号角：他参与社会党北京支部的组建，参加社会党第二次联合大会。他是社会党北京支部机关刊物《生计》的主笔，他撰写评论，鼓吹“反抗强权，力谋平等”，推崇“孙中山先生非惟中国之一伟人，实亦世界上之一伟人”。他撰写小说，文言小说《并蒂痕》以辛亥革命为背景，歌颂革命党人为共和牺牲的壮烈精神：他不忘他的家乡，他以小说《苦工记》描写家乡的社会风情，揭露社会的不公。

年轻的公羊寿精力充沛，有无限的梦想。他和民国元老吴稚晖组织发起中华民国学生会，“联络感情，交换学识，发达教育，开通社会”。中华民国学生会的发起人，均为当时著名的学生领袖，或者是热心支持教育的人士。他被选为副会长。

公羊寿的思想跟着时代不断前进。他奋笔疾书，在革命党人唐群英和仇鳌主办的《亚东丛报》上为女子教育宣传，为男女平等鼓吹，建议女子也应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他妙笔生花，在章士钊主持的《独立周报》上鼓吹学校开设世界语课程。

民国是棵幼小的畸形树，纵然有长成参天大树的抱负，却难敌恶风的侵袭。袁世凯举起了屠刀，砍向参加“二次革命”的社会党人。公羊寿似乎听到了急促的冲锋号在耳边响起，他打开锃亮的枪刺，跃出战壕：他发表告民众书，揭露袁世凯的十大罪状。自由，原来是如此艰难，为了躲避袁党追捕，他曾在寒冷冬天藏身河中，也曾靠化妆改扮躲避密探的追踪。1914年暮春，他因“所作文字颇触时忌，乃亡命至东京”。

当日本海海面上的轮船汽笛鸣响时，该起航回国了。日本，只是公羊寿人生中匆匆而过的旅站。公羊寿的脚印，连同他的后半生，他的奋斗与惆怅，将留在中华大地的历史中。他将行走在像积满尘灰的旧书一样的北京街道上找寻方向，他将回到像落日一样寂寞的家乡做教育会长，他又将不甘寂寞追随十九路军开始新的军旅生涯。旧书已经发黄，落日的碎片也已不在，他的脚步追随着陈铭枢、戴戟将军们的身影，参加一二八抗战，投身福建事变反蒋。

在清末至民国的政治舞台上，戏目频变，角色常换，你方唱罢我登台。这是唯持毛瑟枪、后膛炮发言的时代，藩镇拥兵自重，乘隙日益坐大，虎背熊腰留着八字胡的军阀跋扈于华夏大地。公羊寿不甘诗酒文采退居边缘，他写诗，他作词，他撰文，他是南社社员，东社社友。“故国青春远，佳人翠袖寒，亭亭倩影碧檀乐，移得蓬莱三岛竹双竿；纸短情何限，书成墨未干，凭君传语报平安，乱写个人两字与他看。”一阕《南歌子》题画竹，清新流丽，赢得时人赞叹。他晚年担任十九路军参谋长戴戟将军秘书，戎马倥偬之余，在军营中写出一部《孙子兵法哲理研究》，用笔还原自己的书生本色。

公羊寿，这个不安于家乡生活的旅人，这个被当时报纸称为“未遇时的英雄”的人，把一生追逐的理想联系着国家的命运。他从容地沿着生命之河前行，失落与企望并存，热情与迷茫交织，顺流逆流，带着将近百年前的苍凉。

小注：公羊寿（1889-1940），江苏常熟沙洲（今属张家港锦丰）人。求学上海龙门师范期间，加入上海光复会，参加辛亥革命上海光复起义。曾创建中国社会党青岛支部。1912年，求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期间任社会党北京支部机关刊物《生计》主笔。社会党被袁世凯查禁后，流亡日本，曾与孙中山会面。回国后投身教育事业十多年。1928年起，担任十九路军师长（后任十九路军参谋长）戴戟秘书，追随戴戟参加一二八抗战、福建事变。1940年卒于家乡。善诗文，为文学组织南社、东社社员，1933年出版《孙子兵法哲理研究》。公羊寿生平久已湮没，笔者独力研究多年，挖掘出公羊寿生平与著述，并于2016年参与主编《公羊寿文集》（2016年11月凤凰出版社出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