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微抉隐说“疑惑”
2017-09-18刘自歆
刘自歆,安徽省太和县第一中学教师。
所谓“疑惑”,是指鲁迅先生的《祝福》中祥林嫂的两次“疑惑”。在语文教学中,无论是对其人物、情节、环境、主旨的理解和把握,还是探究祥林嫂悲剧的根源,以至思考作者的深远寄寓,都无法越过或忽视这个关键的问题。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3《教师教学用書》,对此虽然没有直接给予高度的关注,但是也给出了间接的教学建议,并且在练习内间接提供了开放性的讨论话题和讨论形式,毫无疑问,该细节在作品中举足轻重,在教学中理所当然地成为教学重点难点。事实上,从1924年延安《解放日报》上默涵与力群争论起,直到现在关于这方面的探究与争鸣都没有停止过。冯雪峰先生早就说过:“这真是一个伟大的疑惑!鲁迅在这个灵魂中发现了这一个疑惑,也是一个伟大的发现。”[1]唐荣昆先生也说:“这‘疑惑非同一般,不可等闲视之。”[2]并作了深入细致的阐述。然而,就某一时段某一篇文章而言,或言不尽意,或言而不详,或言而不周,最值得注意的是,作为语文教学的研究,由于语言学和文体学角度的淡化或缺失,导致了教学研究的落后、停滞,甚至出现了种种漏读、误读。
一、关于祥林嫂的第一次“疑惑”
祥林嫂再到鲁镇,四叔家要祭祀,“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四婶连续两次命令她放下,接着写道:“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根据语境分析,“疑惑”应是“迷惑,不理解”之意。其对象是四婶,她是对四婶的制止行为不理解,潜在含意,就是“你为什么不让我拿?”疑惑要落在“你”上,至于四婶认为祥林嫂是“败坏风俗”“不干不净”的人,祥林嫂是全然不知的,况且处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她是无力快速揣测别人的想法的,更不可能去反思自我因为什么而受到制止的。因为此时的祥林嫂“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她还记得”同样是强调她的迟钝。再看“疑惑”一词出现的具体语境,“她转了几个圆圈”是要找事情做,“终于没有事情做”是疑惑的原因,而且用“只得”加以限制,显然是说不让动酒杯和筷子,是让做其它事情吗?后一句“可做的事”也包含这一意味,因此,“疑惑”是就事言事的浅层次描述,决不同于第二次的“疑惑”。
可是,人教版语文教材练习上设计的仅此一处“疑惑”的题目,给出的解读是“她并不明白自己的‘罪过”,这个解读的指向是祥林嫂,似乎她不但明白了四婶的想法,而且很自觉地反省自我。如此解读既脱离人物此在的精神心理状态,曲意拔高人物形象,又忽视了文本的语言描述环境。以下仅谈祥林嫂的第二次“疑惑”。
二、“疑惑”的精神心理状态
倘若要解决“疑惑”及其相关问题,首先必须厘清祥林嫂“疑惑”的精神心理状态,否则,一切问题还将隐蔽在语言文字和文体结构之中。“疑惑”处于祥林嫂临死前大段描述中心,从总体上看,她“疑惑”的精神心理状态具有虚空、麻木的显著特点,“虚空”,是指百无聊赖、散乱寂寞的消极心态。她是“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木刻似的”,言外意,什么神态都没有了,她“是一个活物”“乞丐”。丧失了一切感知能力;她“百无聊赖”,思想情感没有依托,精神极度空虚无聊,只剩下一副“形骸”。这一切暗示了她内心所有的恐惧、悲哀、贞节以及以前一丝可怜的喜悦,都已经不存在了,准确点说是感知不到了。这种垂死的状态与先前精神崩溃时的状态相比,其败坏程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祥林嫂捐过门槛,“冬至的祭祖时节”,“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四婶的严厉断喝使她彻底感到自己仍是一个罪人,永远不会被宽恕。虽然她“很胆怯”,“记性尤其坏”,“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但多少还是有点直觉与意识的。和五年后的垂死的精神状态相比,后者岂不是完全虚空、麻木吗?
但是,“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紧接着就急切地发出“三句问”。这些和祥林嫂此时的精神心理状态建立了一种有悖常理的关系,该怎样理解呢?如果把她先前精神崩溃后的状态视为反常行为,那么,这五年后的垂死前的“疑惑”则应视为“回光返照”的表现。也就是说,人将死时神态忽然清醒或短暂兴奋,往往会在这个时候交代后事,说出最想说的话,比如想最想见的人,病人会说“我好了”……,祥林嫂不是正处在这个情境下吗?正如李丽琴先生所说“处身其中的祥林嫂,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关注死亡问题本身,与之相关的参与、爱、斗争和反抗均没有被实现的可能性。”[3]如此看来,就不难理解祥林嫂在极度虚空、麻木的精神心理状态下,为什么会“疑惑”了。
三、“疑惑”的对象和含意
当祥林嫂问到“究竟有没有魂灵的”之后,作者写道:“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事实也正是如此,1936年,鲁迅在逝世前几个月写道:“三十年前学医的时候,曾经研究过灵魂的有无,结果是不知道。”(《死》),这也是鲁迅在1924——1925年间文学创作中反复出现的主题[4],从作者本人到涓生、过客、影子、死尸,相似的困惑反复出现,这些足以证明祥林嫂的“疑惑”也正是鲁迅先生的思索所在。但是,很多人在解读时被叙述结构和词语意义迷惑了,导致错误的理解和偏离。文体叙述问题放在下文说,这里只关注语境和词语意义。
“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这段文字最易发生错觉,因为“疑惑”有三个静态义:1.迷惑,不理解。2.怀疑,不相信。3.疑虑不安,犹豫不定。此处的“疑惑”是相对于前一句“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而言,倘若取第一种义,显然是说对这种现象的迷惑不理解。祥林嫂是浙东乡下不识字的妇女,从小就做童养媳,淳朴善良,安分守己,欲做一个奴隶的人,她长期浸染在封建伦理道德和迷信思想盛行的环境中,鬼神思想已根深蒂固地植入她的心灵,所以她是深信不疑的。假如取第二种义,则是祥林嫂怀疑“这里的人”,也就是说她怀疑人们会相信鬼,但事实恰恰相反。故此义不通。endprint
那么,“疑惑”只有是“疑虑不安,犹豫不定”之义了,她当且仅当地在“有魂灵”和“无魂灵”之中疑虑不安,这是她提出第“一句问”的心理前提。上文“我正要问你一件事”,说明这种“疑虑不安”是长久的困惑,不仅不是即刻的随意问,而且是在“回光返照”下再次强化而出的。再看“疑惑”二字的源头,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这样释:“疑,惑也。”“惑,乱也;从心,或声。”足见该词义侧重于混乱、不安。将之放到原语境下,“疑惑”则是疑虑、混乱、不安之义。二者榫卯相合,丝丝入扣,合情合理。
那么,祥林嫂是希望魂灵有,还是希望无?联系上下文的“三句问”可见端倪。这三句问在文本结构和逻辑上是有先后顺序的,并且语气一句比一句急迫。其中,第二问“那么,也就有地狱了?”祥林嫂的动机中是不是“恐惧”了呢?这要涉及到“地狱”一词的解读。在人们惯性思维中,“地狱”是罪恶的亡魂受刑的地方,而地狱的观念是佛道教相互交融、影响的产物。华夏本土的“地狱”,准确来说是叫阴世、阴间或阴司,泛指亡魂所在的空间;而不叫地狱,地狱只是阴世的一部分。文中的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善女人”是指吃斋念佛的女人,她在向祥林嫂讲述鬼锯身的故事时,按常理本应说“你将来到地狱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说成“地狱”,按罪人受刑来说,岂不更加残酷和恐怖,岂不更显示亡魂的罪孽之大?然而,这口语里却说成侧重在受刑的“阴司”,由此可见,祥林嫂说的“地狱”正是“阴司”,但是其意义则侧重于鬼魂安放之地,故此,才有了紧接着的第三问“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虽然那里也有酷刑,然而在祥林嫂心中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了,甚至她已经丧失了这种意识。
另外,《伤逝》一文,涓生在无比悔恨、悲哀、自责中说道:“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的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仅从文本语境上看,这里传达两个尤其重要的信息,一是地狱是能够见到子君求她饶恕的,是亡魂寻人相见之地;二是即使有“孽风”“毒焰”也不在乎,酷刑已处于次要的地位。因此祥林嫂话中的“地狱”也不在罪人受刑上,当然就不存在恐惧之说了。
四、“疑惑”的结构特征和交叉的叙述视角
第一,《祝福》呈现出鲁迅先生独一无二的“铁屋子”式结构,即开头中间结尾三处对鲁镇祝福环境的描述,中间的环境描述只是一笔带过,主要着力于两头的构建。这种结构一方面形成前后贯通、圆融的形式;另一方面对人物思想性格的走向起重要作用,构成对人物命运的巨大威胁性和扼杀性。祥林嫂“疑惑”继而死去的事件就设置在这种结构的关键位置,教学上常称之为“倒叙”,人们共同认識到设置悬念、引起读者阅读兴趣的形式作用,在内容上,也都认识到渲染烘托祥林嫂悲惨命运的意义。但是,往往忽视了祥林嫂“疑惑”并死去的反讽意义,换句话说,以祥林嫂的微不足道、可有可无甚至是多余的,来对这个强大的黑暗现实的反讽,祥林嫂的悲惨与鲁镇的欢乐、人们对其“淡然”、辱骂,形成强烈的对比,二者结构安排上,无疑是突出强调后者。再联系结尾照应的描述,这种结构就像没有窗口的、令人窒息的千年铁屋,是笼罩着大黑暗的牢狱,这个坚不可摧的“铁屋子”显示着巨大、张狂的狰狞面目。“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祥林嫂的“疑惑”继而死去,微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其深远的思想内涵和尖锐的批判性,鲜明地体现在这种“铁屋子”式的叙述结构上,充分地彰显出强大的艺术张力和不朽的艺术价值。
第二,内外视角交叉的叙述方式是描述关于“疑惑”部分的显著特征。对祥林嫂“疑惑”前后的描述,采用的是外在视角的单线性方式,主要包括肖像描写、“三句问”的语言以及神态、动作的描述,通过对这些外在变化描述和暗示,表现人物的思想性格特点,揭示其悲剧的必然性。值得注意的是,当祥林嫂的第一句问发出后,外视角突然转换为内视角的描述,即插入“我”的一段内心活动,而“疑惑”一词却出现在“我”的感知中,这与叙述者的描述迥然不同,二者的区别在于,叙述者的话语叙述是确定的,而人物的感知是不确定的,如果把这种感知改为叙述者的描述,则是:祥林嫂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她疑惑了。“疑惑”的意义指向就确定了。这种上下文叙述视角的改变,直接影响到读者的阐释,再加上“疑惑”上下句的语境限制和该词的多义性,导致了各种“误读”发生。这时,读者必须排除这段人物感知的各种阐释的陷阱,才能把握作者的规范,得出正确的解读。也就是说才能得出祥林嫂是在“魂灵的有无中”疑虑不安、犹豫不决的结论。这个结论的意义在于否定了“疑惑”对象的错误,即否定“对鬼神世界的疑惑”“对‘这里的人的疑惑”以及由此引申出的诸种“误读”。
关于“我”回答前后的疑虑不安的叙述,则采用内视角的叙述方式。这种叙述方式表现为内心独白的多线性特点,具体说,有“三起三伏”。从“我”如何回答的“踌蹰”及回答后的“胆怯”,到说过“说不清”的“自笑”,此其一。从“总觉得不安”、听到死讯的“诧异”、打听时的“心突然紧缩”,到“渐渐轻松”,此其二。从偶然之间的“负疚”“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到“渐渐的舒畅起来”,此其三。可谓丝缕毕现,波澜起伏,刻画了“我”调和折中、软弱退缩、欲摆脱责任的思想性格特点,充分地表现了“我”虽然深切同情,却欲救拔而不能的启蒙主义知识分子形象。特别要提到的是,第三次内心起伏变化置于内视角下的反讽艺术,把祥林嫂的死与众人的态度加以对比,表达“我”愤激而沉痛的思想情感,强化“我”这一人物对妇女命运反省的力度。
总之,这种外内视角交叉的叙述方式,围绕着“疑惑”展开,前者为因,后者为果。后者有力地衬托出祥林嫂生也不能死也不成的处境,把矛头直刺向被封建思想、封建道德伦理观念禁锢的黑暗社会现实,二者有机地统一于整体,指导着读者对祥林嫂命运悲剧的深切关注、审视和探索,使人物形象的思想性格无限延伸,使作品主旨的深刻性无限延伸,使对“疑惑”研究的复杂性无限延伸。
参考文献:
[1]冯雪峰.冯雪峰文集(下)[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218
[2]唐荣昆.关于祥林嫂的死[J].教师教学用书(高中语文必修三)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20.
[3]李丽琴.祥林嫂的“疑惑”与鲁迅的终极之思[J].北京:鲁迅研究月刊,2014(2),45.
[4]唐东堰.乞讨虚无[J].济南:东岳丛论,2011(1),7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