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主题类型中的解诗之道
2017-09-18徐振宇
徐振宇,江苏省无锡市辅仁高中教师。
一、独立意象的迷惑
德国文坛巨擘歌德在他的《诗与真》中如是说道:“在富于诗性光环的意象中,我们可以窥见吟唱者迷醉的灵魂之舞。”对于语文的诗歌教学来说,解读意象一向成为探究诗歌内涵的“准入门槛”。无疑,与诗为伴的语文课堂总是充满灵性与激情,把握流光溢彩的诗韵与蕴藉深厚的诗意,既是一程奇妙的审美之旅,又是一项艰巨的“解密”工程——画面感十足的意象将诗人形而上的抒怀精致地包藏起来,留给读者一个耐人寻味的谜面,让读者陷入“看见而非看透”的审美焦虑中,对峙着“一纸之隔”的真相,掂量着似是而非的辨读,满怀疑惑却又欲罢不能。诗歌教学即是如此,挑战性与趣味性辩证地“纠结”在一起,无不以廓清疑云、求得诗歌内涵的水落石出为终极目标。
事实上,我们很少会孤立地来理解一首诗歌中的意象。谈起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们都会很自然地想到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抑或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些诗句中的“明月”意象有着极其相似的情感共性,稍经“归纳推理”我们便能悟出“明月”之上寄托的怀乡思人之情,加以“情景交融”经典抒情方式的常识性判断,我们不难精确把握这一类诗歌的内在构思逻辑以及主旨。诸如《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刘禹锡“杨柳青青江水平”以及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也是如此,异曲同工地在“杨柳”意象上缠绕起思恋的主题。古典诗词中不少意象有着相对稳定的意蕴,自成一套规律性明显的审美系统,负载着不同时空文人默契的情感共鸣,也为我们走入诗歌内涵提供了“有史可依,有据可查”的蛛丝马迹。
不过,并不是所有诗歌都具有意义指向鲜明的意象。比如现代朦胧诗,其中的意象恐怕最为扑朔迷离,我们也很难找到这类诗歌中的意象有什么传统性用法,因为它们的呈现方式含混、游移甚至叠床架屋,一如一副构图复杂的现代派画作。不妨以苏教版必修三中舒婷的经典朦胧诗《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为例,我们无法对“破旧的老水车”、“熏黑的矿灯”、“干瘪的稻穗”等意象作出唯一的解释,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合乎情理的自圓其说,至于是否恰如其分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在其他朦胧诗作中,我们再难找到相似的意象,因而也难以在多方比照中作出精确推断。朦胧诗意象不具备普适性与通识性,它们在每一首独立的朦胧诗中都是独占一方审美地盘,不可复制与仿效,使得解诗过程犹如孤岛掘宝。
二、主题类型的梳理
是否我们真的就对朦胧诗的意象束手无策呢?未必。意象毕竟只是通往内涵的途径,是解诗的审美要素之一,而非审美价值的全部。意象的功能类似于豹身之一斑,更多时候我们是借意象之“斑”而窥意蕴之“豹”,这是一个由点及面、由局部至整体的推理过程,但不能在读懂意象与读透诗歌之间划等号。诗歌的整体魅力具有高度的综合性,可以包括精湛的遣词造句,深厚的抒情议论,奇崛的布局构思,等等,解诗的最终目的也正在于品悟这种丰富而多元的综合性。所以我们可以跳出意象这一“斑点”,寻找更敞阔的理论平台来解读朦胧诗。
既然我们能够用沉淀为传统的意象类型(诸如明月、杨柳等)来读透不少古典诗歌,这证明以“类型化”思维来解诗行之有效,那么我们是否也能在一种较为宏观的“类型化”思维背景中来解读朦胧诗呢?单纯的朦胧诗意象显然无法归入这种宏观组织,不妨让我们“更上层楼”,拓宽一下看待朦胧诗的尺度。依然以《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为例,这首诗整体读完,我们能够获得的最直观的审美信息是什么?恐怕应该是它的主题。无需看懂诗中具体的字词,只需看诗歌标题以及稍稍回味一下诗歌整体的行文腔调,就能清晰地感受到诗人强烈的爱国情怀。从“爱国主题”切入,能否找到“类型化”的思维背景?简直轻而易举。“爱国”可以说是诗歌创作的永恒主题,光照日月的英雄赞歌、气壮山河的豪杰咏叹在其中交相辉映。历代以爱国著称的名家更是层出不穷:战国有屈原,唐代有杜甫、高适与岑参,南宋有岳飞、辛弃疾与杜牧……爱国的历史几乎与诗歌的发展史同寿,“爱国主题”毫无异议地成为了诗歌创作最主流的主题系统之一。
《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中,出现最多的人称代词是“我”。充分理解全诗中“我”的内容变化,情感变化,意蕴变化,是梳理爱国情感的关键。而在爱国主题的类型诗中,历代爱国诗人的爱国情怀在审美逻辑上不少都是殊途同归,呈现出显著的规律性。
近代著名学者陈寅恪先生在他的《金明馆丛稿二编》中,这样评价中国古典爱国类型的诗歌:“抑于失‘我,扬于得‘我”。不妨以屈原、岳飞与陆游的诗句为例,来理解下陈寅恪先生的点评。
屈原《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陆游《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这三句的主语都是“我”。而表达“我”的情绪的字眼也显而易见:屈原是“哀”,因为自己忠而见疑,信而被谤;岳飞是“怒”,因为家园被敌军铁蹄践踏,山河破碎;陆游是“悲”,因为弥留之际家园依然沦陷敌手,尚未收复。一“哀”,一“怒”,一“悲”,都是一种晦暗、抑郁的情绪,正验证了陈寅恪先生的“抑”字。
他们三人面临的共同处境,都是君王昏聩,奸佞横行,百姓遭殃,国家岌岌可危,作为爱国主体的“自我”,置身于这种满目疮痍、遍地狼藉的环境中,当然毫无尊严感、荣誉感、归属感可言,这也验证了陈寅恪先生的“失我”一词。因“失我”,自然会产生抑郁之痛。
当然,仅仅痛于国家之难,还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爱国者。这三位诗人并没有沉溺于抑郁情感中自暴自弃,在他们后面的诗句中,他们又进而这样表态:
屈原《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陆游《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岳飞《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endprint
我们看到,他们都主动期盼改变家国乱离的现状,力倡自强救国,一反之前的抑郁,展现出蓬勃昂扬的情感,这正验证了陈寅恪先生的“扬”字。而这种求索式的意志,拯救式的情怀,旨在重新唤回沦丧的自我尊严感、荣誉感与归属感,也就是陈寅恪先生的“得我”。这种气概,才是爱国主义最有分量的落款与最具骨气的注脚。
所以美国哈佛大学的汉学专家宇文所安先生也在他的《他山的石头记》中,这样总结了中国古典诗歌爱国情怀的演绎规律:“在‘国与‘我的诗学关系中,‘多难现状下的自我尊严沦丧导致了爱国之痛,而‘兴邦希冀中的自我尊严拯救又促成了爱国之颂。”
三、审美规律的沿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站在诗学先辈的肩膀上,了解爱国主题类型诗中的审美规律,我们就能看懂《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中“我”的转变了。因为解读重心着眼于这个全局性的“我”字,我们反倒不必过度纠缠于零碎意象的精确释义,把握这些意象组的整体意韵远比分析个别意义重要。如果以晚唐诗学家司空图的“言”(语言与情感)、“象”(意象)、“意”(内涵)整体化解诗理论来解读本诗,舒婷的抒情层次便一目了然:
第一段关于“我”的意象有“破旧的老水车”、“熏黑的矿灯”、“干瘪的稻穗”、“失修的路基”、“淤滩上的驳船”等。不必计较这些意象的细节化“谜底”,定位好相对合理的宏观理解方向足矣(此原则也适用于余下几个段落)。我们可以概括性地认为意象组体现了祖国贫穷落后的面貌,展示了祖国经受的各种苦难——祖国像“破旧的老水车”一样艰难地运转;像“熏黑的矿灯”一样光线晦暗,前途不明朗;像“干瘪的稻穗”一样物资贫乏;像“失修的路基”一样没了路标指示,不知道何去何从;也像“淤滩上的驳船”一样前进的步伐搁浅了,发展步履维艰。总之,意象组呈现给我们的是祖国的苦难状态。这一“我”字,承载的应当是一种“沉郁”的情感。
第二段在结构上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前面部分依然是总结了第一段中的苦难,不过后面部分从“痛苦”中提到了“希望”,意味着诗歌下文将重点提“希望”,感情色彩明亮了起来。这段中与“我”相关的意象是“‘飞天袖间千百年来未落到地面的花朵”。“飞天”的形象浪漫而美好,富于诗意遐想,所以她“袖间的花朵”可以理解成美妙的希望与梦想。“未落到地面”是指希望、梦想还没成为现实,但不管怎样,希望与梦想一直存在。所以,这一段同时存有“痛苦”与“希望”,但“痛苦”属于过去,是次要部分,而“希望”才是当下需要强调的主体部分。既然是摆脱痛苦,强调希望,此时的“我”应当是“振奋”的。
第三段中,“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可以理解成祖国摆脱了不切实际的束缚与牵绊;“雪被下古莲的胚芽”是指祖国虽然经受了长时间的酷寒一般的苦难,但是终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挂着眼泪的笑涡”昭示着苦尽甘来;“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是指祖国重新有了新起点,新目标,可以见证新的发展;“绯红的黎明”是指祖国像新一天来临一样,重新去迎接阳光灿烂。这一段展示的是祖国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我”字上洋溢开了昂扬勃发与激情澎湃。
最后一段是整首诗歌的总结性段落,将小“我”与大“国”融合为一,完成了最后的感情升华。虽然没有明显的意象,但抒情色彩最浓烈:“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去取得你的富饶、你的自由、你的荣光”表现了小“我”对于大“国”的主动奉献,也表达了小“我”对于大“国”最真诚的祝愿,希望祖国能够“富饶”、“自由”、“荣光”,将全诗的感情推到了最高峰,由“我”为全诗画上一个“高亢”的感叹号。
汇总一下整首诗中“我”的情感转变:第一段的“沉郁”——第二段的“振奋”——第三段的“激昂”——第四段的“高亢”。第一段面對祖国的落后与苦难,“我”的尊严感、荣誉感与归属感无处栖身,所以情感是“沉郁”的,应验了陈寅恪先生“抑于‘失我”的评价;后三段中,逐步谈到了祖国的希望、重生与腾飞,“我”的尊严感、荣誉感与归属感重新建立起来,整个感情自然随之高昂起来,由“振奋”而至“激昂”再至“高亢”,也验证了陈寅恪先生“扬于‘得我”的评价。作为一首当代朦胧诗,《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一样是在“抑于‘失我,扬于‘得我”的类型化思维中完成了爱国主题的抒唱,使得本诗具备了一种爱国文化主题传承的历史深度与人文高度。
印度教育哲学家克里希纳穆提在他的《一生的学习》中提到:“像水滴汇成了恒河水一样,无数的规律构成了知识的体系;熟谙体系中隐藏的各种规律,足以让你触类旁通。”这段话用以描述类型化的解诗策略未尝不可。在文学宇宙中,诗歌的主题类型恰如星系,独立的诗作则是星系中的星辰。漫观繁星,也许零碎的闪烁让我们目眩;但了解了星系的构造与运转规律,我们就可以锁定其中每颗星辰的坐标,追踪它们迷人的运行轨迹。诗歌教学的魅力,正来自于仰望星空时的沉醉,以及窥探星空奥秘后的惊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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