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芬芳馥郁的白色野菊花
2017-09-16华珉朗
华珉朗
摘 要: 《道德颂》是女作家盛可以近年发表的较有影响的一部长篇小说,关于这部小说的专门研究尚少。本文从人物形象塑造、以景衬情的叙事策略和带有深厚哲学寓意的“白色野菊花”意象这三个角度探析《道德颂》的美学意蕴,挖掘其独特的艺术价值。
关键词: 道德颂 人物形象 叙事策略 美学意蘊
《道德颂》是湖南新生代作家盛可以在2007年发表的一部长篇小说。由于小说所涉及的婚外恋题材及婚姻道德伦理观念,曾在评论界和读者群中引起广泛的争议。这部小说讲述年轻女人旨邑与知名教授水荆秋之间的不伦之恋,第三者与有妇之夫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变成不可挽回的悲剧。婚外恋的故事外壳多少使这部小说带上一点猎奇的色彩,但统览全篇,并未出现纯粹为刺激读者眼球的露骨色欲描写。由此可见,《道德颂》绝非市场上盛销一时的婚恋低俗小说。反之,作者在这篇力作中以严肃的写作精神集中探讨了当今时代婚姻道德观念的嬗变,从作品中塑造的颇见艺术匠心的人物形象、俊逸绵长且善以环境外景反衬人物内心风暴的精致语言及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带有深刻哲学寓意的“白色野菊花”意象中,我们都可以看出作者构造这部长篇的心力。本文从三个角度分析《道德颂》隐含于文字肌理之内的美学意蕴。
一、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旨邑是《道德颂》中的第一主人公。由于作者对于旨邑所持的同情与理解,旨邑与有妇之夫水荆秋的不轨之恋也带有了崇高的意义。事实上,小说作者无意从道德角度评判书中任何一个人的行为,全书虽然使用了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作者并未置入作品情境之中发声,由此把对小说最大的解释权与理解权还给读者。正如旨邑与水荆秋的妻子梅卡玛发起挑战却“落败”时所发出的那段由衷之言:“水荆秋爱上我,是你的责任;我爱他,是上帝的责任;至于孩子,则是我和他的责任。可怜的你,不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以庞大群畜统一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婚姻与现实。”[1]290这段话实际上隐喻了作者所持的写作理念,在一般的社会民众的认知中(或即旨邑所谓“庞大群畜统一的眼光”),旨邑是一个破坏他人家庭和睦的第三者的形象,虽然说在这场越轨的婚外恋中,风月老手水荆秋的层层引诱要负更大的责任,但人们通常会把指责与骂词投向更弱小与无援的旨邑身上。但书中对于旨邑的态度,并无指责。“这提示着我们,他们坚守的并非是世俗的道德,而是符合爱情发展规律的爱情道德,不是以情欲开始而是以温暖开始,所以整部作品中展现的两性冲突是超越了肉欲指向精神的”[2]。旨邑一直认为她与水荆秋之间才有真正的爱情,水荆秋与妻子梅卡玛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一对“狗男女”。旨邑有一套对于爱情与婚姻的理解,应该说,她渴望爱情追求爱情但拒绝婚姻,她甚至甘心以“妾”的身份常侍水荆秋的左右。“所以说女人活在古代,强似当代,至少可以光明正大为妾,永远厮守,当今法律出于保护女人,不许男人三妻四妾,反害得两相愁苦,更使女人痛心”[3]181。旨邑的这段话,竟然声称古代的三妻四妾制优于当代的一夫一妻制,这岂非是历史的倒退吗?这段话出于特定的心理情境失之偏颇,我们可以由这一侧面深入旨邑的内心世界。
对比20世纪30年代茅盾笔下的时代新女性形象,在《蚀》三部曲中,孙舞阳、章秋柳、静女士等怀着革命主义热忱,既有积极向上的生活动力,又因大革命的失败而苦闷彷徨乃至堕落。她们的“新”正是“新”在摆脱了几千年封建社会中中国妇女的依附属性,争取了人格的独立。孙舞阳与旨邑或许有更多的可比性,她同样引诱有妇之夫方罗兰,甚至故意给他留下一个含意模糊的吻,但她并不像旨邑一样甘于为妾。孙舞阳的名言是“也许有男子因我而痛苦,但不尊重我的人,即使得点痛苦,我也不会可怜他,这是我的人生观,我的处世哲学”[4]。朱德发先生评析道:“她们(指孙舞阳与章秋柳)对爱情都有过狂热的追求,表现得轻率放荡,并对男性产生了玩玩的念头。”[5]可以说,处于完全不同的两个时代的孙舞阳与旨邑在男女观念上也是完全不同的,换言之,在男女关系之中,孙舞阳是主动的、独立的,带有五四时期受欧风美雨熏染过的女子的英气与豪气,而旨邑是被动的、软弱的,有着更近于古代妇女的依附心理。
盛可以的创作已经构成了一个当代女性的形象系列,比如《手术》中的唐晓南,《水乳》中的左伊娜,《火宅》中的球球,以及《北妹》中的钱小红。在这些女性形象中,左伊娜、唐晓南和旨邑的身份都是城市白领,她们对于爱情都有自己的理解。左伊娜是一个不满足于现实生活的女人,她希望有一种脱离这类平庸生活的力量,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唐晓南厌恶于“炮友”这样身体欲望大于精神交流的爱情,却无法摆脱这个怪圈。这些都市女性都具有极强的占有欲,生活的富足使她们对于爱情有更高的要求。与之相反,钱小红和球球都是农村女孩,钱小红来到S城打工,遇到了一个又一个坏男人,她身无分文甚至连恋爱的资本都没有。球球也是从农村出来,在一个小镇上遭人戏弄,最终投河自尽。相对而言,农村姑娘对于爱情比较盲目,命运更悲惨,她们对于爱情的追求面临着比都市女性更凶险的处境。盛可以笔下的女性,往往都得不到完满的爱情,她们和传统的女子全然不同,带有新的时代烙印。旨邑作为这个系列中的一员,同样地渴求着爱情,只不过她缺乏钱小红一般超强的忍耐力。
《道德颂》中仅有的几个男性形象如水荆秋、谢不周、秦半两、马总等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且以谢不周为例,这个鲁莽而心思缜密的商人一直很恨自己患有精神病的母亲,当得知母亲苦难的身世后又转变了过往的看法,并为之忏悔。从这一事件中,我们可以看到谢不周表面上嬉笑怒骂,其实内心有着难与人言的痛楚。谢不周与旨邑的关系,不是情人而胜似情人,他们没有夫妻之实,却互相以前妻、前夫调侃。谢不周是一个讲义气的朋友,当然,这或许仅适用于他与旨邑之间。谢不周当然也有油滑、放荡与不负责任的一面,但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他的坚强与重情重义。所以,这个形象较之旨邑,或许能获得读者的同情。《道德颂》所描写的无非是这一群都市男女的生死爱欲,这些男女形象得之于盛可以精细的文笔勾勒而显得栩栩如生,在形象上取得的成功正是这部小说美学意蕴的一个重要因素。endprint
二、以景衬情的叙事策略
在《道德颂》的小说文本中,随处可见俊朗娟秀的景物描写,从文字上看,这些描写带有南方的阴柔之风,似出自小家碧玉的闺阁之笔,又散发着并不显山露水的绵绵才气。这些景物描写不仅文字富丽,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隐喻了人物当时的心境与情感波动。以景衬情是我国古典诗词中常用的一种写作手法,盛可以可以说得其精髓,在《道德颂》中将这种手法发挥到了极致。
且看这一例,“无数只夜鸟倏忽間飞起来,拍打的翅膀令树叶疾翻,如飓风骤起,瞬间将悲伤扫荡一空,疼痛如黑夜的白光闪现,仿佛即将破晓”[6]96。这段描写是旨邑与水荆秋疏远,同秦半两回到自己老家,却忽然收到水的一封来信之后。水在信中写道他在以前送给旨邑的书中夹了东西。旨邑收到信后,心情由阴郁一转为明朗,风将悲伤扫荡一空,正如水荆秋的信将旨邑的阴郁心情扫荡一空。
旨邑从长沙去往哈尔滨看望水荆秋,对她来说,这是一段悲欣交集的经历,一方面,她可以潜伏在情郎身边,更加频繁地见面,另一方面,她毕竟只能在远处,而无法深入水荆秋的家庭生活之中。因而,哈尔滨之旅给旨邑带来更多的是雪样的荒寒,小说频繁使用外部环境反衬旨邑的内心波澜。如“春天本是温暖的季节,是个诗意的词藻,蕴藏姹紫嫣红的希望,但在哈尔滨,只是寒冷削骨,空洞乏味以及灰暗多尘”[7]173。春天的哈尔滨在旨邑看来,肃杀多于生机,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8],城市外景的灰暗正是内心薄凉的投射。又如“时间使爱情蒙灰,城市星罗棋布的街道瓜分使爱情面目全非。长沙早过了莺飞草长的时节。岳麓山的花也结了果。湘江正丰满。鲷子鱼在黄昏跳跃。鲫鱼早产完了卵。臭豆腐的香味从胡同里飘出来”[9]181。这一段用了对比的景物描写,在春天时节,哈尔滨寒冷难耐,而旨邑的家乡长沙却正鸟语花香、鱼跃江满。这里十分细致地摹状了旨邑当时的心理状态,哈尔滨的冷遇使她无处话凄凉,而故乡长沙的人与事却使她遥相怀念,倍觉温馨。换句话说,一北一南、一客一主的情境对比,使旨邑动了归思。这一段精彩的细笔描摹,有声,有色,有味,呈现出极强的画面感,可以作为一段状物的精美散文来读。其本身的艺术品位已然很高,兼之它所反映的主人公对故乡的美好臆想,可以看出盛可以在以景衬情方面的熟稔与挥洒自如。
在我的阅读感受中,《道德颂》越写到后面,越精彩深刻。李敬泽写道:“当旨邑像个知识分子一样思考时,我常常觉得她更像一个背书的高手,但当旨邑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情人,一个可能的但最终放弃了自己胎儿的母亲时,小说写得华彩纷呈、步步精确,常常是剥皮见骨,直指本心。”[10]旨邑堕胎那一段描写扣人心弦,从旨邑在想堕与不想堕之间的反复纠结,到谢不周的鼓励、敬佩与始终相伴,多有精妙之笔。例如作者在堕胎过程中几次用天气的变化反衬事态的紧急与人物心情的紧张。旨邑将药丸灌进嘴里之后,“阴霾的天空忽然一道闪电,雷声大作,风凶狠地撕扯阳台的花草。房间灌满了风,茶几上的书页被快速地翻阅,悬挂的东西摇晃,活动的物体滚动”[11]268。旨邑大喊“救救我的孩子”,谢不周把她抱起冲出门去,这时“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暴雨訇然倾泻,乌云漫天翻卷”[12]。这一段紧张刺激的天气描写,十分符合当事人所处的紧张境地,也能够令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艺术效果。雷雨天气的凶险寓示着旨邑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处境,也正是旨邑悔恨、自责、恐惧等复杂情绪丛集于心的写照。
在经历了一些大事故之后,旨邑的身心有了很大的变化,《道德颂》的后半部分使用淡定、从容的叙述氛围,实与旨邑的心理状态十分协调。且看这一段,“旨邑上了岳麓山,再次打量周围的一切。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露泫秋树高。天是空的,无云,无色,无悲欢。从腹中孩子的死开始,到谢不周的死结束,旨邑的世界完成了它的巨大改变。整个长沙黯然失色”[13]305。书中几次描写旨邑赴岳麓山游玩的情景,这是最后一次。此时的旨邑已经今非昔比,往日的激情、狂热逐渐逝去,她多了一分看淡岁月的雍容,达到了无悲欢的境地。曾经是哈尔滨冷淡无色,如今是整个长沙暗淡失色,短短两年,旨邑的心境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无云、无色的天空恰似旨邑此时平静如水的心灵。这样的景物描摹,同样是在隐喻人物的情感,小说也在这种格调之中走向了尾声。
由以上四例可见,盛可以在小说中频频使用以景衬情的叙事策略达到刻画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目的,且取得了较佳的艺术效果。善用这一手法的女性作家还有许多,例如同样年轻的东北女作家孙慧芬在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中也常常通过大段的景物描写渲染人物心理,“而眼下日出连着日落,时间从未有过的混沌一体绵长无边,仿佛在深海里行舟,满天一色没有变化”[14],这里通过日出日落的辽远之感隐喻女主人公月月在被买子抛弃之后的痛苦与煎熬,十分形象。90年代女性主义作家陈染也善用此法,如《私人生活》中的一处描写——“楼道里一片清寂昏暗的灯光光源吝啬地散射出来,撞击到墙壁上,那光线如同喑哑的叹息,撞击到墙壁之后,并没有把光亮反射出来”[15],这里通过对光的动态的细致摹写,映现出女主人公倪拗拗的心理变化。大概源于天生的敏感与细腻,女性作家常常把对周遭环境的仔细观察流泻于笔端。孙慧芬与陈染把关注点放在了光色的变化上,而盛可以则往往通过天、树、河、天气等大的自然环境揭示人物内心的隐秘。以景衬情能够避免平铺直叙的单调,能够拓宽文字的表现力,盛可以在这方面的成功使用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道德颂》的美学格调。
三、旨趣深远的核心意象
有论者已经注意到了《道德颂》中多次出现的“白色野菊花”这一意象,如金理在一篇论文中所指出的:“道德颂的后面部分,反复出现‘白色野菊花的意象……不被删刈的烂漫,野性,漫无边际的蓬勃生命力,无人欣赏的自由自在……我猜测这是作者的冀望所在,我祈愿这样的生命力可以向她和‘她失血的躯体内注入生机。”[16]我认为,论者对这一旨趣深远的意象的分析和挖掘的深度还不够。小说中第一次出现白色野菊花这个意象,是在文本中间部分——旨邑与谢不周的一次对话中,旨邑说:“有一年,我坐火车去凤凰古镇,火车经过一片山头,列车广播正在播放这首《野菊花》,漫山遍野的白色野菊花突然充满整个视野,我很震惊,那真的是惊鸿一瞥!没有人间烟火,没有世俗嘈杂,被遗忘,被忽略,寂寞,快乐,自由地开放,密如繁星。如果它们有灵魂,有精神,那一定是‘自由,太美了。”[17]193此后,文中又多次出现“白色野菊花”的描写,可以说,在小说后半部分,白色野菊花成了一个带有丰富而复杂的象征意味的核心意象。从不同的视角来看,这丛白色野菊花至少含有三重意蕴。endprint
首先,白色野菊花象征着一种朴素而自由的品格。这种菊花并非种在花园中或人家屋宇内,而是自由自在地生长在山间地头,它不被人浇灌,也不是为了供人欣赏,纵使从来没有人知道它,它也觉得快乐,因为它拥有着无羁的自由。野菊花不把自己的美丽当作炫耀的资本,也不孤芳自赏,它只是由着本性或开或落。这是一种超越了世俗眼光的情怀,上升到了一种朴素的哲学境界。
其次,白色野菊花实际上也是旨邑本人的象征,她希望在自己的坟头能够种上一丛美丽的白色野菊,正因为在野菊这里,她找到了深切的精神认同感。旨邑执意与人间的道德相抵牾,在她眼里,无拘的爱情才是生命的追求。尽管她的结局凄惨,但那种无羁的精神激活了她的生命。小说中一再提及旨邑对野菊花的偏爱,也似在提醒我们,野菊花何尝不是旨邑自身的写照。野菊花这个意象与旨邑这个形象交相辉映,成了全文令人难忘的一抹色彩,可谓小说中的点睛之笔。
当然,我们如果继续挖掘下去,也可以说野菊花寄托了作者对人生、对人性、对世界的一种美好的期望,希望人格得到健全的发展。
这是我对于“白色野菊花”的三种解读,毋庸置疑,每一个读者对此都会有自己的体悟。作者对这一意象的营造十分用心,它給我们留下许多遐想的空间和阅读的余味。一个好的意象可以负载丰富的内容与深远的情感,这一点也体现了《道德颂》较高的美学价值。
四、结语
李敬泽从道德角度阐述了《道德颂》在当代文坛的独特意蕴,本文则从一个文学性文本最基本的文学因素——美——这个维度,评析了《道德颂》的艺术价值。综上所述,这部小说在人物、语言与意象上都达到了较高的成就,恰如一丛美丽而自由的白色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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