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纪年Ⅱ(四)
2017-09-13黄达
黄达
初入华北联大财经系,踏进全新的天地(下)
小组生活全然是集体的。一同住,一同吃饭,一同上课,一同讨论,轮流值日,周末如有文艺演出,一起排队去欣赏。同学都没有家,周末无处可去。到其他学院找熟人的同学,极少。东山坡距离老城区很远,没有交通工具,没有公交车;出去一天,两顿饭也就没有了着落。即使口袋里有点钱,也舍不得花。我在东山坡的几个月,一次也没有逛过街。其他同学也一样。所以周末仍然是在宿舍里集体休息。
七八个小伙子,两个人住在上下两层的大壁橱里,五六个人睡在六或八张榻榻米上,比我们现在大学生住的空间可能并不算不宽敞。有病,小组同学陪着到医务室看病,给打病号饭。传染病,如那时有肝炎,附近有单独的病号房,但也要本小组的同学去照顾。我在的这个组没有这样的病号。财经系有位同学有点医学知识,同学有小病常找他来看。他可能姓卢,但记不准了,是台湾人,在日本上过学。他常常说,最苦恼的是看不到德文版的《资本论》!
饭,通常是一桶主食,一桶菜,一桶汤。我入学后,主食都是小米饭,每周有一顿白面馒头。早入学的同学吃过莜麦面、高粱米。主食不限量,打来的吃光为度,总的说能吃饱,吃慢的,有时会有不足之感。菜,每天有一顿见些肉丝——这个回忆可能有误,每周有一顿或两顿的菜见肉丝也许更接近实际。见些肉丝的菜,组长都会用勺子把菜搅匀,然后给大家平均分配。直到现在,我的眼前,还不时浮现组长认真搅菜和大家端着碗等组长一勺勺分菜的情景。进了革命根据地,从愁吃喝到不愁吃喝,并且吃食的质量也有所提高,给我以极大的安全感。
文艺演出,在张家口期间看过歌剧《白毛女》、《王秀鵉》等。《白毛女》,那是由这部歌剧第一代演出班子的原班人马演出的。只是,我看的那次,喜儿不是由A角王昆饰演。可能是孟余饰演,给我的印象也极为深刻。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共产党、革命根据地的演出。演员,不是像过去自己看到的演员在“演”戏,喜儿一声撕心裂肺的“爹”扑向死去的杨白劳,使自己受到从来没有在观看演出时所曾受到的震撼。不过,使我产生强烈对比的是有关文艺表现的手法问题。那时,《白毛女》的剧情有这么一段:张婶告诉喜儿,黄世仁说要娶她是骗她:“红喜红喜傻孩子,人家娶的不是你。”自己过去看演出所熟悉的,这正是编导施展铺陈内心独白的机会:喜儿会有大段独白的表演,而不管她即将陷入极为危险的境地——黄世仁找来的人贩子会把她绑走。这次,我却看到了全然不同的处理——更符合生活实际的处理:突然遭到打击后的短暂迷茫,立即问,怎么办?跑!赶快跑!跑出后门,跑向河边。在紧张跑的过程中,喜儿有一句最直白、最强烈、最高亢的唱词:“我要活。”整个过程紧凑、激动人心,一点不拖泥带水。不太清楚,现在《白毛女》的剧本是怎样安排的。今天看电影,看电视剧,总会看到,在敌我战斗最为紧张的时刻,情侣、战友的一方被击中,另一方会立即扑过去,而把背交给尚未证明已经彻底丧失战斗力的敌方…… 不过,这也不是中国的导演,洋人的导演也大多如此安排。难道,1946年我看《白毛女》时特别欣赏的表现手法并不值得肯定?
伴随着彻底的集体生活,周末有小组生活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对于从蒋管区来的人,这是全新的:怎么能当面揭人的短处?不过,在晋察冀公安管理处的招待所里读过《整风文献》和《毛泽东选集》,知道“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回事儿;而且我是半路进入小组的,可以跟着学。这一段小组生活会的内容都是生活、学习方面的具体事情。在生活会上,我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比较注意掂量尺寸,不那么泾渭分明。同学对此的评论是:社会习气浓,总是一团和气,缺乏革命气质。大家评论多了,我的自我批评里也就总有一条:要克服旧社会熏染的习气,提高革命觉悟。在进入革命根据地之前,极少听到“批评”这个词儿。开始接触,这似乎是个全新的事情。但仔细思量其内涵,“批评”当然指善意的批评,是古已有之;“自我批评”也是早有古圣先贤的教诲。在自己的经历中,“批评与自我批评”取得积极效果的经历过,实际的消极效果也经历过,至少后一情况不少于前者。在我们的队伍里,作为一种制度确立,并赋予有利于积极调节群体关系的使命,好像一直存在着有待总结、改善、提高的问题。
在这个初入学的阶段还有几件事印象深刻。
一是听“大报告”。上小学,只听过校长在周一领读《总理遗嘱》后极其简短的训话;上中学,也只听过校长对全体学生时间极短的训话,而且次数极少。好像也没有听到上了大学的同学说过有什么“大报告”。一进华北联合大学,很快就体验了这样的活动方式。
记得最初是听教务长张如心的几次报告。印象都在晚上。组长通知,有大报告,于是全系排队去校部大礼堂。在大礼堂多是以系、以院为单位坐在一处。报告前,在各系陸续进礼堂的过程中,会相互“拉歌子”:如法政学院同声呼喊“文艺学院,来一个”,并一起鼓掌。文艺学院“应战”,唱完了,会立即向法政学院或其他学院拉歌子。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张如心几次报告的内容,回忆不起来了。但却有一个非常具体的形象,几十年来会重复在眼前晃动:一位而立之年,中等身材,偏瘦,带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书生,拿着厚厚的一摞稿子,在讲台上,边讲,边往来踱步。他大部分时间看稿子,有时就是照着稿子念。但稿子很口语化,念稿子和脱离稿子讲,融会一气,以致分不清是在“念”还是在“讲”。而且,抑扬顿挫的四川腔调,充满激情、自信,始终展示着台上的这个人对整个大礼堂的掌控力。一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容易躁动的青年始终静听、倾听。我听了的感觉,是出自内心的佩服,是陶醉于精神营养的满足和快意。
张如心在当年年中调往东北,后来听说在一个高校当领导。1957年反右运动,他被打成“右派”。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久久不能释怀,一个满腔热情呼唤青年学子跟共产党走的人士,怎么一下子成了反党的右派?
再一次是听周扬的报告,周扬,那时是华北联大的副校长。与张如心不同,张如心的名字过去从未听说过,而周扬,那是在鲁迅笔下的“四条汉子”之一,上海滩文艺界的名人。后辈小生能一睹名人风采,非常兴奋。在那和谈期间,周扬曾在国统区几个月,等待一个出国活动,但未能成行。刚刚回到张家口,学校就组织了这场报告。也是在学校的大礼堂,是上午开始的,全校师生参加。内容自然是当时的热点问题。没有讲稿,虽然口音听来有些吃力,但语言流畅、生动,节奏快,极富感染力。具体内容记不起了,只记得整整讲了大约五六个小时。开头大家听得很投入,但中间没有休息地讲到两三个小时之后,不少同学支撑不住了,溜出了会场,自我放松一会儿,再回去接着听。后来,快到中午,大约休息了半小时,接着讲。好像也没有午饭。结束时,讲演人意犹未尽,而听者却是乘兴而来,疲敝而返。endprint
再有一件事,是全校学生会的选举。应该是学校为了展示学校的民主生活,为了展示革命根据地的民主生活而组织的。
那时,对民主的追求,是19世纪西学东渐后累积形成的。虽然,在西方,有关民主的问题一直有不同看法;俄国十月革命后加剧的争论也引入中国。但当时占领青年头脑的实际是西方传统的民主观念。用西方传统的民主观念衡量,国民党不民主,于是把大量青年推向共产党。在共产党的天下有没有民主?华北联合大学校学生会的选举作了一次演示。
校学生会选举的整个过程完全符合知识青年理想中的民主程序:先由各个系分别提一名参加竞选者,然后全校公开竞选,最后学生每人一票投出组成学生会的成员。
在我入学之前,过程已经开始。代表财经系参加竞选的人已经产生。他不是我所在组的同学。在即将进行全校竞选大会之前,才从我们组长吞吞吐吐神神秘秘的话语里听出,我们系里对已经推举的竞选人有不同看法,有人会在竞选大会上进行“反竞选”。
全校竞选大会是在学校大礼堂进行的。对每位竞选者都分配有均等的竞选时间。这包括两部分:一是竞选者本人的竞选讲演。好像大多是在本系的坐处站起来讲演。个别全校知名的学生,如一位刚刚从重庆来到张家口进入联大的,曾是国民党的“青年军”,极有口才,是被请到主席台上作竞选演说的。二是推举单位有一名代表为本单位推举的竞选者竞选。
轮到财经系,被推举的竞选者,记得是一位很干练,善于待人接物,仪表也落落大方的同学,作了大多数竞选者内容类似的演说,如愿为同学服务之类的允诺。随之,我们系的一位同学要求临时发言,进行反竞选。这突然的举动倒是使会场立即安静下来。反竞选者情绪激动,列举了被推举人的缺点,并揭发他曾有过亲国民党的行为等等。事后,外系同学认为财经系莫名其妙,如此大的分歧竟然未能在事先解决;对于激烈甚至人身攻击性的言辞,不少人认为过分。
回忆当时引起我兴趣,引起我专注的,并不是那些竞选演说,也不是本系竞选与反竞选的是是非非,而是大会的主持人。大会的主持人都是学生,都是原来校学生组织的活动分子。我倒不关心他们怎么会成为校学生组织的活动分子,好像在那之前我就有个认识, 是活动分子,不论在任何环境中,总会“活动”到出头露脸的地方。我感兴趣的是,他们怎么掌控好几百人的大会场。会场的不同角落时时冒出各色各样的动议:或要求调整竞选的次序,或要求立即制止过长的发言,或要求立即采取措施整顿听不清发言的会场秩序,如此等等。常常是好多个要求临时动议的手同时举起,要求又常常相互矛盾;有人则是得到发言机会就喋喋不休;那时根本没有扩音器,要求整顿会场秩序的,自己却又在下面嘁嘁喳喳开小會。主持人是由好几位学生活动分子组成的小组。一位上来主持,掌控不住会场了,换一位;又掌控不住了,再换一位;换了好几位,都没有能坚持多久。财经系有位同学,叫白波,东北的学生,曾到过大后方,社会经历丰富,在我与他的交往中确实感到他极富办事能力。他也是主持人的一员,但换上来主持时,却无法控制局面,只顾用毛巾擦汗。后来换上一位胖胖的大姐,她先用尖尖的女高音,用一句“大家的秩序大家维护”的道理让会场安静下来;随后的主持,对临时动议是采纳还是不采纳,态度明确,理由简明;对过长的发言,制止坚决,不拖泥带水。有人说,她是教育学院的同学阎捷欣。她离校后去内蒙古工作,长期身体不好,改革开放后不久去世。了解她的同志认为,她在主持校友会竞选时所表现出来的才智潜能并未得到施展。的确,并非人人都能幸运地赶上有利机遇来施展自己才华的。古人已经指出这类实际避免不了的遗憾,以致我们常常可以读到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的这类告诫。
还有两次活动。一次记不清是什么日子,全校到市里扭秧歌。那天,我穿一件黑布的长衫,腰间系了一根麻绳,不太像“好人”的形象,但不过是秧歌队里的普通一员也无人注意。主力是文艺学院的师生。他们表演的腰鼓,使我大开眼界。不知怎的,我总记得他们表演的腰鼓叫安塞腰鼓。但《战火中的大学》的记载是:他们的腰鼓最初来自定县,后来带到延安,抗战胜利后又带到张家口。北平和平解放,他们作为最初进城的文艺宣传队之一,打的就是这套腰鼓。新中国成立初期,这套腰鼓风靡全国。其开山功绩,无疑应该记在华北联大文艺学院的头上。
再一次是为张家口修水利,好像张家口的标志“大好山河”这四个大字就是那次看到的。
无论如何,我进入华北联合大学,进入了一个新天地。
大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今天,我们的大学生,大学生的家长,大学的教职员工,对于外国的大学,对于港澳台的大学,对于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前的大学,对于新中国成立以后到改革开放以前的大学,都可以比照当今中国的大学去理解。因为运作模式和框架基本是一脉相承的。然而这里——华北联合大学,却全然是另一种样子。她是不是大学,是个什么样的大学?我直到今天还在理解她。而这段入学的经历,只是我切身了解一个特殊岁月,肩负特殊使命的特殊“大学”的开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