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寒江雪
2017-09-12朱平兆
朱平兆
你说剩女也有级别,28周岁以下为初级,28周岁至32周岁之间为中级。属于中级的机会已经不多,又因为事业而无暇寻觅,别号“必剩客”。我靠,这不是故意叫我郁闷吗?我姐31岁了,还剩在家。我家里房子小,我当兵回来,一直睡厅里。我姐成了“必剩客”,哪还有我的出头之日。
我家的房子两室一厅,是城里人早年的福利房。城里人改善住房,把老旧的小房子转让给乡下进城的人。我家的房子是我爸我妈买的,用他们起早摸黑卖烧饼赚的钱,他们自然占了主卧。他们买房时我读高中住校,后来又去当兵,那间小的就被我姐占了,成为她的深闺。留下一个厅,吃饭时做餐厅,客人来时当客厅,我复员回来,到了晚上,我妈就将沙发翻转过来,铺上被褥,做成了我的卧室。睡在厅就睡在厅吧,可我爸我妈卖烧饼,经常将卖剩的烧饼带回来当饭吃,我家的厅里终日弥漫着葱油味。
你不知道“必剩客”的别号对我打击有多大,我一到家就胃疼,梦里经常反胃,天天闻那个油腻味,实在不好受。我只能用香烟祛油腻,可我姐不干了,她像一只爱管闲事的老母鸡,把家当作了她的幼儿园,闻到烟味就尖叫。不要抽、不要抽,公共场所不能抽烟。
我遵守好男不跟女斗的古训,姐在家时尽量不抽烟。但我对我妈就没有那么客气了,谁叫她是我的妈,谁叫她先生了我姐。当时规定双农独女户可再生一胎,要是先生我,就不会有我姐了。昨天下班前我在我家附近出警,回家时我姐还没有回来,我就乘机抽了一支烟,坐在夜里当床的沙发上玩手机。我知道,我的香烟已经少抽了。我姐回家闻到了烟味,她的鼻子比狗还灵。她阴沉着脸,狠狠地瞪我一眼,把自己关进小房间。我发现天色被我姐抹黑了,点上灯,继续看手机。
楼下响起烧饼车推过单元门门槛的声音,我爸在安置他的“摇钱树”,我妈带着卖剩的烧饼先上楼来。我见了我妈手里的烧饼,胃里就有一种烧灼感,忍不住发火。烧饼、烧饼,你究竟有完没完!
你怎么了?我妈瞪我一眼,放下烧饼,按下出门前准备好的电饭煲,就去敲我姐的闺房。我妈知道我和我姐的微妙关系,猜想我姐和我又摩擦了。我妈没有把我姐嫁出去,从而把她的房间腾出来给我,感情上对我有亏欠。我姐打开门,将我妈放进房间。房间里开始窃窃私语,我妈开始做我姐的工作。她说些什么我猜得出来,我妈是不会强逼我姐的,无非是要我姐降低标准,男方有间房,看着还顺眼就行了。我姐在幼儿园工作,小朋友都喊她老师,她真把自己当老师了,其实她是编外的。
我猜得到我妈做思想工作的结果,点了支烟到厨房,开着抽油烟机抽。我妈为我姐生了一张美人脸,但没有给她富贵命。我妈没少给我姐找对象,动员了身边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我妈圈子里的人都与吃有关,给我姐物色的对象也与吃有关。我记得的就有三个快餐店的厨师,两个菜场摊贩,两个蒸包子的,一个开饺子馆的。反正我姐经不住我妈磨,都去见,都没有看上眼。我后来也懒得记忆了。我姐没有嫌人家条件不好,就是看了不顺眼。那些人要么太胖,要么太瘦,要么口臭身上有异味,要么鲁莽开口就骂人。我妈通常陪我姐相亲,我姐说得句句属实,我妈也就无可辩驳。我姐每天洗澡,身上总带着淡淡的香味,出门前要梳妆打扮一番,头发有时候披着,有时候扎成马尾巴,有时候是两条好看的黑辫子。我对香味不敏感,搞不清我姐的香水属于什么型,反正每次都好闻。我觉得做我姐的学生很幸福,有时候我会有回到童年的向往。
我将一支烟抽完了,我爸上来了,瞅了我姐的小房间几眼,唉声叹气地去炒菜。
我转移到厅里,又掏出手机浏览。现在手机好,什么消息都有,还可以打游戏,是打发时间的好东西。
我爸把炒好的菜端了出来,放在餐桌上。桌上有肉蒸蛋、青菜炒香菇、红烧鱼头和榨菜汤。我收了手机,去厨房拿筷碟。我爸在碟子里倒了点儿花生米,拿来酒瓶喊,吃饭了。
我爸每晚都要喝一点儿。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咂巴一口,拿起漂亮的酒瓶欣赏。漂亮酒瓶是我战友来时送的,过年来客人时酒喝掉了,酒瓶我爸舍不得丟,用来灌农家的糟烧,仿佛这样能天天喝出名酒的味道。
我妈把我姐拉了出来,按在餐桌边,转身去盛饭。飞波,你冲我来好,跟妈发火不是本事。我姐抓起筷子,剜了我一眼。我舀了一勺榨菜汤,咽下口中的饭,回剜我姐一眼。你有本事,你从来不发火。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我妈端饭碗过来了,插在我和我姐中间,把我和我姐隔离开来。
告诉你,不就是我剩下了吗?你也少给我找茬儿,我来厅里睡好了。我姐端着饭碗,隔着我妈斜我一眼。我爸呷了一口酒,带血丝的眼睛瞅着我。我拨拉一口饭,伸伸脖子吞下了。你剩不剩关我屁事,我跟你抢房间了吗?
好了,好了,都给我克服一下,大家节俭一点儿,过几年把家换大一点儿。我爸咀嚼着花生米,声音含糊不清。我扑哧笑出了声,我爸也太有意思了,以为卖个烧饼也成了老板。现在这房价,我工作一年不吃不喝只够一平米,我姐也多不到哪儿去。
飞波,我告诉你,现在男女平等,我和你一人一月轮流睡厅。我姐搁下饭碗站起来,眼泪汪汪地向小房间走。飞霞,飞霞。我妈焦急地喊了两声,我姐的房门嘭地砸上了。你姐找不到对象,心里难受,你给我少说两句。我妈放下饭碗,唉地叹息了一声。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我跟她抢房间了吗?我站了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我不会跟她抢房间的,她一辈子不嫁我就睡一辈子厅,好了吗?
唉——我爸也叹息了。我的小祖宗,你给我省一句行不行。我妈拉扯了我一下,嘴巴在哆嗦。问题有这么严重吗?我瞪大了眼,狐疑地望着我妈。
我妈踏着碎步,笃笃笃敲我姐小房间的门。飞霞,飞霞,你弟没有这个意思,我们也不会赶你走的,出来吃饭吧。我妈的声音轻柔,像温水中搓洗起来的毛巾。我姐不开门,倒是响起了嘤嘤的哭泣声。
我只是希望我姐快点嫁人,真没想和我姐轮流睡小房间,也没有想赶她走。我大小是个男人,不能把我姐逼急了,你说是吧。我退让一步,仓促吞下碗里的饭,下楼去溜达。endprint
哈,你以为警察风光啊?杀人打劫的案子能有几件。我哪是为了狐假虎威,实话对你说吧,警察也就处理些针头线脑的小事情,也在夹着尾巴做人。做协警真不是我喜欢的工作,我没有技术没有人脉,能做老板吗?我在部队混了三年,在那边天天出操跑步,跑得比一般小偷还快,抓个小偷什么的能派上用场。昨晚我值勤,半夜里凯丽华小区进了小偷,110指挥中心下达出警指令。我和叶警官跑到凯丽华小区,小偷钻进靠河的树丛不见了,三个保安在那里提心吊胆找。叶警官拿着手电在树丛里照两下,又在河面水草架上照两下,大声喊: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一株黑绿的水草长高了,小偷冒了出来,乖乖就擒。叶警官其实没有看见小偷,只是虚晃一枪。虚晃的枪也可给小偷有力一击,我又学了一招。
我们所长说了,协警干得好,也能特招做警察。警察的工资就高了,有能力按揭买房,如果我做了警察,我就想办法按揭买房,把你和你爸一起娶过来。我说话算数的,可以发誓。
你多给我一些时间吧,你对你爸这么好,我哪能跟我姐冷眼相对。再说我姐也有温柔的时候。幼儿园固定周末休息,我姐独自在房间看书。我夜里抓小偷出了一身汗,下班回家后先洗澡。我姐就从主卧室抱来我的被褥,铺在她的床上,站在浴室外等我。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我姐递给我一只电吹风,叫我睡她的小房间,她去了图书馆。
我躺在我姐的床上,尽管被褥是我自己的,有一股烟臭味,但我还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暗香。我很快睡着了,梦的色彩丰富起来。我有了一辆越野车,把你接了过来,一起去新买的公寓。鼓楼街、望月路、中山路,我一路驾驶着车,忘记所买公寓的地址了。我将汽车开上了高速,开到了湖边,又到了海滨,我的公寓还没有找到。我想亲亲你,你说我是骗子,要我把你送回去。我没有骗你,想起口袋里的钥匙了。钥匙上贴着写有房号的小纸片,我拼命睁大眼看。我真把眼睛睁开了,听见厅里有人在聊天。我发现自己做了个有趣的梦,爬了起来。
家里来了客人,正和我爸我妈说话。飞波,你来见见芦花阿姨。我妈听我从我姐的小房间出来,就在沙发上站了起来。芦花阿姨大腹便便的,圆圆的脸上有许多黑色的斑点,好像我妈卖剩的葱油饼。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愣在那儿。你三外婆的女儿,小佳佳的妈妈,我妈提示我。噢,芦花阿姨好。我想起来了,是我妈童年的伙伴。小时候我妈带我们去外婆家,见过芦花阿姨,当然不是现在这个长相。
好,飞波好。飞波也这么大了,是得为飞霞焦急。芦花阿姨欠了欠身,回归她们的话题。我掩上卫生间的门,点了支烟拉屎。卫生间的门下部是百叶窗式的,可以将里面的臭气放出去,也能让厅里的对话传进来。芦花阿姨和我妈好多年没见面了,碰巧今早来买我妈做的烧饼。芦花阿姨给人做钟点工,请得起钟点工的都是富裕人家,我妈像见到救兵似的拉住芦花阿姨,要求她給我姐介绍对象。那个人是画家,天天在家里画画,不像是个有家小的人。芦花阿姨给那个人做钟点工两年了,从来没有见到他的老婆孩子。童年的伙伴感情铁,芦花阿姨上午做钟,下午就跑来了。他看上去四十来岁,戴眼镜,白白净净的一张书生脸。芦花阿姨在说她的钟点户主。他住的房子挺大,一间睡人一间做画室,客厅和餐厅都宽敞,还有一间客房空着。
他是没结婚还是离了,你能帮我们问一下吗?我爸不太说话,偶尔插一句话直击要害。
这、这……芦花阿姨为难了。画家喜欢静,画画的时候不许人打扰。芦花阿姨去做钟点工是另一钟点户主介绍的,他跟画家是朋友,偶尔会去画家处,拿走一些他画的画。他特别关照芦花阿姨,不要过问画家的私事,不许打扰画家画画,否则就解聘。芦花阿姨每天上午去,画家开了门就进画室,直到芦花阿姨打扫干净,做好饭菜,他都不出来。他出的工资高,活儿轻松,芦花阿姨不想失去这份好差使。好是好,就是不知道上哪儿打听,这、这……我感觉我妈在挠头皮了,她从没有进过高档小区,更不认识画画的人。
就不能让我姐自己去了解吗?我跟着警察学了两年,脑子还是好使的。我把烟蒂丢进抽水马桶里,冲完厕所走向厅。你吃过中饭吗?我妈挺关心吃没吃,好像我吃饱就没有事了。我觉得我爸我妈和芦花阿姨都老了,居高临下扫视他们一眼,说,直接叫我姐去问好了,不是什么事都要包办的。
认都不认识,怎么叫你姐去问?我妈怀疑地瞪着我,好像怕我设了圈套,陷害我姐。你知道我妈对我有戒备,好心被当驴肝肺,我想放弃,摸了支烟抽。芦花阿姨侧着头,好奇地望着我。我害怕给芦花阿姨留下坏印象又打起了精神。找个托言,就说芦花阿姨家里有急事,让我姐代芦花阿姨做钟点工,不就认识了。
她肯去做钟点工?我爸不屑地瞅我一眼。画家,爸你知道什么是画家吗?又不是让我姐去见屠夫和小贩,会那么难吗?我激动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瞅了我爸一眼,在心里说,你们老土了。
飞霞、飞霞。我妈喊了两声,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女婿就在眼前了。你姐人呢?快叫她回来。我妈的脑子还没有完全生锈,我看到了希望,拨通我姐的手机喊,姐,家里来客人了,妈叫你快点儿回来。
图书馆离我家有点距离,我姐骑助动车需要一点时间。我去厨房弄了点儿冷饭,泡上热水,就着榨菜填肚子。
我姐还记得芦花阿姨,她给芦花阿姨添了茶。我妈让我姐挤在长沙发里,抓着她的袖子说画家的事。我妈判断画家没结过婚,起码现在没有老婆,年龄大点儿更知道疼人,飞霞你说是吧?我姐没有应答,愣愣地坐着。芦花阿姨散漫的目光聚焦起来,在另一边穿插补充。我给他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他从不出门,一心一意画画,两年多从没见女人上门,是个非常安分的男人。
他画什么画?我姐瞅了瞅芦花阿姨,眼光中有了一丝好奇。他、他,这个我真管不了,反正他爱画,他有钱画。芦花阿姨误解了我姐的话,斜我妈一眼求救。我姐忍住笑做解释,我是问他画什么样的画。噢,他、他画山,画花和竹子,还画水。芦花阿姨理会了,咳嗽着盯着自己的鞋尖,竭力想记忆中的画作。他只用墨水,淡淡浓浓的,山就是山了,水就是水了,还有花和竹子。endprint
噢,是国画。我姐笑了笑,瞅着我妈。我妈不知道画有国画油画水粉画等许多类,看见我姐脸上的笑容感觉有戏,拍拍我姐穿牛仔裤的大腿,叫我姐主动上门去看看。什么?我姐惊跳了一下,脸刷地红了。
厅里一下子安静了,我爸端起茶杯喝水。我妈斜我一眼,脸都急白了。姐,我轻轻地喊了声,把语速放缓了。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代芦花阿姨打半天工,顺便瞧瞧那些画,看能不能偷师学艺。
我姐在幼儿园要教孩子画画的,她抬头瞅了瞅我,羞赧地低下了头说,不行,不行,这样去拜师难为情。这有什么难为情的,高手都偷着学。我咧着嘴,跟我妈眨了眨眼。
难为情一时,错失机会一世。我妈窥见了我姐的心,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兴奋得转向芦花阿姨。芦花,那就说好了,你给飞霞一个地址。我妈站了起来,将我姐拖到芦花阿姨的身边,和我姐换了个位。飞霞去了做什么?你教教她。
芦花阿姨报了地址,属于我们城里的高档小区之一。飞霞你会做菜吧,在他家做的就是买菜做饭和拖地。芦花阿姨嘿嘿地干笑两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抓过我姐的手,拍在手心里。不要,不要,这干什么?我姐红着脸塞还给芦花阿姨。这是他的钱,买东西用的。芦花阿姨喝了一口茶,拿钱晃了晃。你去前要给他买一天的吃食,东西不要多质量要好,画家不吃腌货,肉须土猪的,蛋要土鸡蛋,蔬菜水果要新鲜,标准就一百。
画家的生活太精致了,我妈听着一愣一愣的。我姐耷拉着头,似乎走神了。
你买好他一天吃的东西,敲门进去,就说我阿姨生病了,你代一天。芦花阿姨瞅瞅我姐,用手肘顶了我姐一下。我姐抬起头,专注地望着芦花阿姨。你放下东西,先打扫卫生,擦桌子拖地清洁厕所,画室不用进去,他自己会搞的。我姐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然后你洗干净手,洗菜做饭,肉、鱼都烧熟了,留点洗净的蔬菜供他第二天早上做面。这钱是他的,要买东西,我得给你。芦花阿姨又将钱塞到我姐手里。我妈急了,从我姐手里抢过钱,塞在芦花阿姨怀里。芦花,你别见外了,你给了飞霞机会,钱就让她出一回。
这我算什么呢?芦花阿姨还要塞钱给我姐。我姐乘机起身,躲进她的房间里。
至多再给我半年,我知道你不想做剩女。好吧,好吧,这阵子我姐的进展还顺利,估计半年差不多了。我姐第一次给画家做钟点工,将披在肩头的长发束了起来,穿着镶嵌蓝条子的灰白全棉运动装。我爸我妈没有周末,他们清早就在朝晖路口生火开张了,只有我目送青春靓丽的我姐上路。
十点钟我妈回家来了,推开小房间门看。姐去做钟点工了,我提醒我妈。知道的,昨晚忘记跟你姐说了,这季节新鲜蔬菜会打虫。我妈走进厨房,抓着一把青菜,忧心忡忡。妈,一点点农药残留吃不死人,你别杞人忧天了。我思维活跃,乘机逗我妈。秀色可餐,秀色可餐你听说过吧?我姐这么漂亮,她即使不做菜,在那儿一站,画家就乖乖地把饭吃了。
你正经一点儿。我妈瞪了我一眼,打开水龙头洗青菜。
我姐回来了,神情疲惫,运动衫的袖口有未干的水迹。飞霞,怎么样?我妈捏捏我姐的前臂,焦急地问。什么怎么样?我姐一脸无辜。
看到画家了?我妈改变了策略。
看到了。我姐点了点头。
他长怎么样,顺眼吗?我妈将眼光削尖了,生怕我姐撒了谎。他穿米白的麻质唐裝,蚂蟥形的纽扣,不高不矮,就芦花阿姨说的那个样。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阿姨病了,让我来代一天。他瞅了瞅我,就让我进去了。
后来呢?我妈紧追不放。
我放下买的东西,擦桌子拖地清理厕所,然后做饭烧菜。我姐一口气把过程说完了,堵了妈的嘴。
他的画画得怎么样?我抓住时机,哈哈笑着“插足”进来。画倒是不错的,画室没敢进,客厅有挂着的,画名叫《独钓寒江雪》。我姐瞥我一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像一株错失浇灌的盆景黯然神伤。
他有没有和你说说话?我妈关上煤气灶,追进厅来。我姐双手抱在胸前,幽怨地望了我妈一眼。说了,是我先说的。我说饭菜做好了,我回去了。他在画室里应道,知道了,好的。
富人的眼睛长在脑门的,唉……我妈长叹了一声,预感到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相亲。但事实恰恰相反,第二天就来了好消息。芦花阿姨从画家那里出来,直接到我妈卖烧饼的朝晖路口找,没有找到就饿着肚子直接来我家。有个儿时的伙伴真好,我妈很兴奋,傍晚让我爸一人去卖烧饼,她等在家里,要把好消息早点告诉我姐。
我姐和我一前一后走进家,妈举着双手喊,好消息,好消息。后来我才知道芦花阿姨也是喊着“好消息”进门的。我妈复述芦花阿姨带回的消息,非常让人鼓舞。芦花阿姨敲开画家的门后,画家破天荒没有立即回画室,而是站着和颜悦色跟芦花阿姨说话。画家不关心芦花阿姨的健康,特别关心芦花阿姨的外甥女,也就是我姐。画家问长问短,打听我姐的年龄、工作单位、家庭成员,还问有没有男朋友。根据芦花阿姨观察,画家已经被我姐的美貌吸引住了。
我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将信将疑。领教了吧,画家瞟一眼就发现了我姐的美。我蹭了我姐一下,笑眯眯地眨了眨眼。飞霞,礼拜日你再去,芦花阿姨已经跟我说好了。
羞死人了,你们不会骗我吧?我姐红了脸,盯着我妈看。妈怎么会骗你呢?画家不是小商小贩,稀缺得很,妈只是不想让你错过。我妈说话的水平高了起来,也可能已经做了半天的准备。
我姐第二次出征的前一晚,我妈在卖烧饼的空隙进菜场观察,发现鲳鱼和带鱼特新鲜,咬牙买了点儿回来。我妈让我姐预习,指导我姐做红烧鲳鱼和醋溜带鱼羹。不知道是我姐有烧菜的天赋,还是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我姐做的红烧鱼鲜美可口,醋溜带鱼羹酸溜溜的很开胃口。我爸悄悄地添了一次酒,我多吃了一碗饭。我觉得有个画家姐夫真好,他将会引领我家开创新的生活。
我姐这次把长发盘了起来,做了个髻,牛仔裤配束腰的短风衣。粉白的脖子长了,腰细细的,我感觉能入画,淑女给画家下厨的味道。endprint
我爸我妈卖完早烧饼回来,见我姐不在,笑容满面,问我中餐能不能一起吃烧饼。我爸我妈回来早了,带回的剩烧饼多了些。好吧,烧饼就烧饼。我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幸福生活,心情不错,忘了胃疼。我妈简单地炒了两个菜,弄了一碗汤。我姐还没有回来,我爸将头伸出窗外,眺望了几次,说不等了,抓起烧饼就吃。飞霞应该回来了,怎么还没有来呢?我妈拿了一只烧饼,心事重重地捧着。我妈为我姐担心了,孤男寡女的关在一个屋子里,我妈怕我姐吃亏。我妈就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人。我逗我妈,日久生情,姐回来越晚越好。吃吧,吃吧。我抓起一个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姐飘进屋正是傍晚烧饼卖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姐偷偷斜我一眼,径直走向她的小房间,好像心里有个天大的秘密。我瞟了一眼我姐手里的纸墨笔砚,猜到了大概,恬不知耻地跟了进去。姐,你要学画?
我姐点点头,在桌上摆好砚台,展开一张宣纸。我上前一步,好奇地看着我姐。飞波,你忙你自己的去吧。我姐打开《国画入门》,蘸了墨水,提笔瞅着我。你画吧,你画吧。我不得已退了出来,快要有姐夫了,一点点小事得忍耐。
我姐每个周日去学画,画家通知芦花阿姨周日不用上门服务,也不扣芦花阿姨的钱。芦花阿姨感激极了,无端多出了几百元钱,还可以再兼一份钟点工,见到我妈时不住地夸画家大方善良,叮嘱我妈要多做我姐工作,一定要想办法叫她嫁给画家。
我姐周日跟画家学,平日放学回家练,慢慢的,画出的东西像东西了。我姐每次从画家那里回来,鲜活得像刚换水的鱼缸里的鱼。我爸我妈把画家视作我姐的对象了,对我姐的恋爱充满期待,隔三岔五地问我姐,什么时候让我们看看他?你们别想歪了,我是拜他为师,又没有和他谈恋爱。我姐瞥了我妈一眼,老师有什么好看的?
姑娘恋爱是无法用语言掩饰的,我姐嘴里不承认,但神情透露出她已经和画家热恋了。反正我姐和画家的关系在发展,我妈也不急了。好、好,你开开心心去学画。我妈跟我姐说着,脸上乐开了花。
谢谢,也祝你新春快乐!这个年我除了相思之苦,过得还可以。家有剩女,过年就像负债的杨白老。前几年看着我爸我妈苦逼的脸,我连喝口酒的心情都没有。今年好多了,寒假开始,我姐就频频在画家那里留宿了。开始时,我妈感觉不爽,在家里嘀咕。就这么在一起了,肚子搞大怎么办?现在都这样,又不是我们那年代。我爸还算开明,他想衣锦还乡,过年把稀缺的画家女婿带回老家去。
那一晚,我姐回来了。吃晚饭时,我爸用脚踢我妈。我妈瞪了我爸一眼,夹了只盐水对虾给我姐,才敢开口说。飞霞,春节请他来家吧,再一起回趟老家。不、不来,他不会上门来的。我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为什么?嫌我们家小?我爸的脸挂不住了,激动得把端着的酒洒了出来。我奶奶住在乡下,我伯伯伯母照顾着,每年过年我爸都带我们回乡下。我伯伯已经电话问过我爸什么时候回去,去几个人?我爸回答时把画家女婿也算在里面了。他不喜欢外出,再说他又没有和我确定关系。我姐瞥了我爸一眼,缓慢地喝紫菜汤。
都相处这么久了,连张照片都不给我们看,你还把我们当大人吗?我爸发火了,把酒杯重重地搁在桌上。火气小一点儿嘛。我妈瞅了我爸一眼,暖了脸转向我姐。飞霞,你爸想见女婿了,你的手机不是可以拍照吗?拍一张回来让我们瞧瞧。
真是的,真跟你们无话可说。我姐嘟哝了一句,把碗里的饭拨拉了,独自摇了摇头,回了她的小房间。全是你惯的,我爸瞪了我妈一眼,将杯里的酒一口闷了。有些事就不能急,我妈回敬了我爸一眼。
我预感我姐会满足我爸我妈可怜的要求的,手机都有拍照功能,拍张照也太容易了。可是我姐没拍来照片,倒是拿来了两幅画家的画作。我姐将两幅画作在灯下展开,让我爸我妈看。两幅画作表现同一个主题,都叫《独钓寒江雪》。一幅画的是寒江的近景,江面上雪花纷飞,几丛芦苇开着星星点点的雪花,长须老者穿蓑戴笠,独坐小船上垂钓。另一幅画的是远景,延绵的山峦覆盖着皑皑白雪,江面雾茫茫的,船篷被白雪覆盖了,一个人影似有若无,一条钓竿横在江面。我爸看着一脸茫然。他、他有这么老吗?我妈愣了一会儿,嗫嗫嚅嚅地指了指画上的老者。
我一阵惊喜,觉得这就是画家的做派,我们遇到了真正的画家,需要好好跟爸妈说一说了。画家赠送作品是最高的礼节,普通人家送礼送好酒好烟,人家画家就送作品。爸妈似乎醒悟过来,嘴都张得大大的。别老要看人看照片了,那样太俗。我扫了一眼我爸我妈,打了个安静的手势。你们放心好了,画家已经把我姐当作自己人。人家画家有個性,你们要学会包容,以后见画如见人。这画好,以后会很值钱的。我提起画作,调皮地跟我姐做了个鬼脸。姐,我帮你去裱起来。我姐瞅了瞅我爸我妈的脸色,跟我点了点头。
我将两幅画裱好了,将近景的挂在我姐的小房间,远景的挂在厅里。你记得唐代诗人柳宗元的《江雪》吗?中学语文课本里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画作表现的就是江雪的意境,铺天盖地的大雪给人凛冽逼人的寒气,在几乎没有任何生命的地方,有一条孤单的小船,船上有位渔翁,身披蓑衣,独自在大雪纷飞的江面上垂钓。这个渔翁的形象显然是诗人自身的写照,曲折地表达出诗人在政治改革失败后虽处境孤独,但顽强不屈、凛然无畏、傲岸清高的精神面貌。
厅里的画作就在沙发的上面,每晚睡觉前,我都要望一会儿,然后熄灯睡觉。早晨醒来后,也先看一会儿,然后起床洗漱。我越来越有耐心了,经常望着画作说:“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春节时,虽然我爸我妈没有等来画家女婿,也没把画家女婿带回老家去,但我手机里保存着画家姐夫的杰出画作,一旦有亲戚问起,我就将画作的照片放大给亲戚们看。我家即将登入大雅之堂,引来了许多惊羡的目光,我们的春节过得丰足充实。
你醒了吗?别发火,我很苦闷,想跟你说说。对,我是做了个噩梦。你知道的,夜里我睡在《独钓寒江雪》的画下,我梦见我姐走进了画中,她挺着大肚子,跑向垂钓者,我姐刚踏进冰雪覆盖的江面,小船就横了过来。我要吃鱼,你在哪儿?我姐不见垂钓者,站在船边喊。垂钓者没有出来,江面的冰雪融化了,我姐陷入江水,先是脚,后来双腿淹没了,再后来只留下个头。姐,姐,飞霞!我拼命喊着奔向江边。我姐已经不见了,江面上的冰雪无痕,我惊出一身冷汗。endprint
这不是普通的梦,真的很可怕。我对你说,春节后我一直关注我姐的肚子,她一回家我就不由自主地看她的肚子,我想一旦她的肚子隆起来了,就是她宣布和画家结婚的日子。
我感觉快要有自己的空间了,可是两天前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抢劫杀人的大盗被抓住了。22年前你出生了吗?刚出生吧。22年前,我们城里的绿洲珠宝行遭到抢劫,两个保安被杀。这不是传说,是真的。那个大盗一直没有逮住,潜伏在一个高档小区里,现在被逮住了,还交代了其他几起抢劫杀人的事实。这两天,我们城里到处都在议论这个事。我们所长也专门召集开会,所长讲解了这个案件的侦破过程,讲述了大数据对刑事案件侦破的意义。所长精神亢奋,挥着拳头说,大数据和生物技术的应用,为破获历史积案打开了一扇宽阔的门,刑事案件侦破的新时代已经到来。我深受鼓舞,期待破案立功,做出特殊贡献,破格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你根本不会想到,我妈听到这个消息后,反应跟别人大相径庭。我妈没说警察无能,也没说大盗狡猾,却同情大盗的妻子了。大盗的妻子曾经也是校花,多年来一直蒙在鼓里。昨晚我妈说,他的女人是个受骗者,现在叫她咋做人呢?你说我妈她一个卖烧饼的,瞎操什么心呢?你说我妈善良,心地好,那绝对是真的。
代你租一间能放下两张床的小屋,真的。这点小事容易办,周末我就去找房子,尽可能找两小间的。钟点工不合适你做,你做钟点工我怎么能放心呢?我爸我妈卖烧饼,家里小钱还是有几个的,你甭急,来了再慢慢找工作。
我爸心地也善良的,但他不爱瞎操心,放下饭碗,他的呼噜声就会响起来。我爸早上起来早,晚上喝酒后就要睡。我推搡他一下,把我爸推醒了,叫他去床上睡。飞波,你爸说你姐结婚到老家的礼堂办,画家会同意吗?我妈总有操不完的心。婚礼又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再商量好了。我轻描淡写地把我妈的问题回避了。
我妈洗刷完,将我的被褥抱了过来,她也去休息了。
我玩了会儿手机,看了会儿画,半夜里就做了那个可怕的梦。别老要看人看照片了,见画如见人,我们看看画作吧。我想起了我对妈说过的理论,画家出现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变幻。画家先是儒雅的,目光温和,行动迟缓,像一个智慧的长者。接着豪放了,成了浪漫洒脱的文人。后来变阴险了,眼光狡黠,似乎成了一个躲藏的黑社会老大。画家怕出家门,画家不让别人拍照,画家不见陌生人。我感觉画里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穿透了盖在我身上的被褥。我颤栗了几下,再也睡不着了。
画家不是遗世独立的高人,就是藏匿都市的大隱。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坐了起来,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思索。我想调查画家,又害怕坏了我姐的好事。我姐从此不嫁了,我妈要崩溃的。如果我姐嫁了一个隐藏的坏人,我妈也要崩溃。我左右为难,苦恼起来。
我爸我妈终于出门去卖烧饼了,我点亮灯,又点了支烟。《独钓寒江雪》的画作在我上方,烟雾在我眼前缭绕,垂钓者侧坐在小船里,画家的形象若隐若现。我望着白茫茫的雪景,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像画作里的雪山发生了雪崩。大数据和生物技术在刑事案件侦破中的应用,为破获历史积案打开了一扇宽阔的门,每一个人都要有职业的敏感性和责任感。我想起了所长的话,爬了起来。我家里有破损的放大镜,是我执行任务回来丢下的。我把头顶的画作摘了下来,打开镜框取出画作,拿来放大镜看。这样做,我真不是为了当英雄,当然能做英雄也是好的。我放大画作的四周细心看。我发现了多人的指纹。我先把我的排除了。有一人指纹细密,接触的部位小,我估计是我姐的。还有一人的指纹粗大杂乱,布满了画的四周,我脑海里出现人高马大的裱画师,我想应该是他的。后来我发现一人指纹数量不多,留的时间最早,部分被裱画师的指纹覆盖了,应该就是画家的。我找了支笔,将画家的指纹标了出来。我想上班就请技术科输进大数据。
我不知道画家会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很苦恼。如果画家有个不大不小的污点,譬如骗了人家一些钱,你让我怎么办好?什么?你爸就是被骗子害的,你最恨骗子。我知道了,我会把画家的身份搞清楚的。
是,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对我姐好的。我已经把画作收好了,这就准备出发。
责任编辑 张 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