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亦寂寥
2017-09-12发条橙
发条橙
1
腊月的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厚厚的靴子踩在上面,发出绵密的破碎响声。
陈宝泽摘下手套,拨了拨我的刘海,雪就纷纷落了下來。
“徐落落,女孩子应该矜持,别总是一惊一乍的。”
我不以为然地做着鬼脸,又继续在新鲜的雪地上跳来踩去。
他总是一本正经地教我所谓的礼数,都什么年代了。
陈宝泽是我的哥哥,当年妈妈改嫁,我与他成为了兄妹。
陈叔很少管我,说女孩子只要性情好便足矣,这让我在陈家活得悠然自得。偶尔陈宝泽犯了错,大人严厉言语里藏着期许,我才莫名有些失落。
我从不肯叫他哥哥,作为兄长他却有模有样,陈叔不管我,陈宝泽倒喜欢对我指手画脚。
吃饭不得说话,一定要细嚼慢咽;坐姿要端正,切勿张开手脚;走路要抬头挺胸,不要总是东张西望……
陈宝泽说过:“徐落落的落,是落落大方的落。”
这句话像是魔咒,每当我几乎与人起冲突时,都会为这一“落”字偃旗息鼓。久而久之,确实有不少人说我处事有方。
我在雪里跳累了,扭过头去,对陈宝泽说:“是啊是啊,人家苏月里才是大家闺秀呢,我就是个野丫头。”
“这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他有点哭笑不得。
“上次那个苏月里过生日,你亲手刻了一只小木马给她,还上了彩绘。你从没做过什么礼物给我!”我确实有点不悦。
陈宝泽表情沉静,许久才说:“落落,你记住,有气质的女孩,不会炫耀,也不会计较,因为她没有自卑感。”
我像是被一把抓住了尾巴,急了:“陈宝泽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就是这样怎么了!”
那天后来我都没有再理陈宝泽,饭桌上晃着腿故意踢他,他都隐忍了,没有要求我安分一些。晚上,他敲了我的房门,我不愿开,等他走了才又讪讪地想出去看看,遇见了门外的彩绘小木马。是他亲手做的,彩墨尚未全干。
胜利!幸福对我来说这样简单。
2
年味越来越淡,除了走亲戚,我们都窝在家里。陈宝泽将升高三,假期排满了复习计划,我就卧在他卧室的地毯上,边吃糖果边看漫画。
“徐落落,你这样躺着实在没样子。”
“这里就咱俩。”我懒洋洋地说,“我在学校都规规矩矩的,你还不知道?乖巧得都没男孩子敢追我了!”
“那就对了。”陈宝泽不紧不慢。
“哼,就许你和那个苏月里眉来眼去,不准我谈恋爱!”我把漫画书丢向他的脊背。
“你和那些混小子有什么好谈的?你只要好好长大,自然会遇见配得上你的男孩。”
又来了,类似的说辞我耳朵都要听出茧了。
“那你呢?你配得上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他被我惊到了,“徐落落,我是你哥。”
“哦,欧巴,撒浪嘿!”我学着偶像剧,抑扬顿挫。
“胡闹!”
我终究被陈宝泽赶了出去,以打扰他学习为由。
“欧巴,撒浪嘿!”我又喊了一遍,他没有理我。
叫我怎么能不嫉妒,同在一个屋檐下7年,每天都在同一张餐桌上,他却依旧离我遥远。陈叔与他谈高考,我便知很快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不比他那个叫苏月里的女同学,与他齐头并进向未来。
可是我14载的岁月,除了他亦一无所剩,只是他不明白。
3
陈宝泽高三时住了校,一周才回家半天。
我总想与他说话,可是见他每次回来头发都一下子长了好多,面容似乎也成熟了一些,总觉得有些陌生,不敢轻易开口,也不知从何开口。
有次我逃了课,专门骑着车跑去陈宝泽的学校等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叫苏月里的女孩。
陈宝泽看她的眼睛比海水还要温柔,我的心霎时沉入了谷底。
他看到我,才走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么早下课?”
“我逃课了。”我一字一顿地说。
他张着嘴巴,眼神里已然蕴藏怒火。
我说:“被我撞见你谈恋爱,我告诉陈叔去!”
“徐落落,你逃课。”他申明他也有把柄。
“鱼死网破啊?”我气狠狠地说。
我奋力地踩着脚踏,我从来没有骑得那样飞快。其间有3次差点撞到人,有2次差点撞到墙,有5次差点撞到车。初夏的太阳出奇的烈,我想我一定是被热出了汗,顺着脸颊流到嘴角,又咸又苦。
我甚至想,撞死我算了,反正没有人喜欢我。
妈妈曾说,都是因为拖着我,她才没法嫁给很多好人。陈叔也不喜欢我,他对我的不是纵容,而是无谓,我再清楚不过了。现在,连陈宝泽也把关心给了别人,他从来不会那样温柔地看我,他总是在指教我。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活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我才14岁,该去和同学谈八卦明星,热衷于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可是我心中却是无边无际的寂寞,那些热闹都离我遥远。
我怎样才能像陈宝泽说的那样,不炫耀,也不计较?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我心中这深不见底的孤独。
他难道不明白?只有那些活得开阔的女孩,才有权利选择优雅。而我不是,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大把无谓的青春,除了挥霍还是挥霍。
4
关于苏月里的事让陈叔很生气,陈宝泽被罚站了半天,但他并没有说出我逃课的事。
只是,那天他回学校时,狠狠地看着我:“徐落落,你记住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那之后他都没有再回家,直到高考。
我们之间莫名生了隔阂,我们每天坐在同一间客厅,却几乎没有对话。
填报志愿结束后,他终于同我说话:“听说你中考成绩不错。”
“听说你高考成绩不错。”我说。
他笑了:“我要和月里一起去北京了,你没法再告状了。”
他语气里有些胜利的骄傲。我输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胜算。
我怔了半天,也没有想到该如何回击。
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说:“我读高中时,一定也要像你一样找个人谈恋爱,那个人最好像你。”
说完,眼泪就悄然落了下来。
他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很久:“落落,你一点也不大方。”
后来,苏月里背着陈宝泽,并没有填报北京的学校,他们还是因为距离分了手。我便下决心3年后要去北京找陈宝泽。
我高二那年,窗外的桂花开得特别早,我的房门是紧关着的,门外陈叔和妈妈吵得不可开交。
没过多久,他们离婚了,妈妈把我塞进了学校的宿舍,又开始和不同的人约会。
期间陈宝泽回来过一次,我又逃了学,在陈叔家楼下远远看见了他。他穿着很单薄的外套,正弯下身给一只白色的小野猫喂食。末了,他伸出手掌,小猫就将头在他手心里蹭,以示感谢。
他起身時看到我,我们远远地对视着。
那一刻,我在他眼睛里发现了无比熟悉的东西,是同我一样的寂落。
“哥哥。”我忽然难过极了,竟第一次喊了他“哥哥”。
“我已经不是你哥哥了。”他微笑着说。
我知道妈妈不久又会嫁人,我也许会有新的弟弟妹妹或者哥哥姐姐。
但终此一生,我都只有一个陈宝泽,会告诉我该如何做个好女孩。
我说:“哥哥,我也想考去北京,我去陪你好不好?”
他也只微笑,没有答复。
桂花的香气散在风里,星星的光亮落在他眼睛里。我便知他在的地方,就是我义无反顾的向往。
5
我考入陈宝泽所在的学校时,他已经大四,忙着实习,忙着做毕业设计。
我约了他好几次,他都因为太忙推掉。
我说:“没关系,我等你啊。”
他也总是劝我:“你干吗要等我,你的世界应该更宽广。”
这么多年了,我终究没长成陈宝泽希望的那样。我会小心眼,会斤斤计较,会为了一个男孩翻山越岭。
只有像苏月里那样的女孩,世界才够宽广,才会不为谁而动容,才会潇洒地前往更好的去处。
但我没有想到,苏月里在陈宝泽离校的暑假前来了北京。
陈宝泽不愿见她,她便来找我。
“徐落落,你知道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得不到的人的感受吗?”
知道,我当然知道。
在宽广世界中游历了4年的她,终于还是明白了陈宝泽对她的一片真心。可不是,他不愿见她,不正是说明他还喜欢着她。
所以,我替苏月里要了杯咖啡,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见窗外要下雨,又把自己的伞送给了她。她是他喜欢的人啊,而我不是。
他们一同吃了一顿饭,一起看了场爱情的电影,之后怎样了我不知道。只是陈宝泽离开北京前主动来找我。
“我去上海,你会跟来吗?”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是那夜闪烁的星光,还有深谙的孤独。
“不会。”我说。
那星光逐渐灭了下来。
我解释道:“你已经不是我哥哥了,也不是我男友,我再黏着你只会讨人嫌。”
然后,他笑了,像那年在雪地里一样,揉了揉我的刘海:“徐落落,你终于长大了。”
这不是他一直期望的吗,可是为什么我们谁也不高兴。
6
我大四的时候,陈宝泽结婚了,新娘不是苏月里。
他说怕我毕业诸事繁忙,就没有邀请我。
其实不邀请也好,不然遇见陈叔,又难免旧事重提,再叹一番物是人非,事不由人,怪没趣的。
我去翻看了他的日志,原来新娘也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女孩就该落落大方。相反,新娘小他3岁,从小在家受宠,使起性子时像个小孩。
哦,原来他也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就像曾经的我。
有时我也想问问他,陈叔还好吗?还有再结婚吗?人生就是这样交换着舞伴,没关系,别再孤独就好。
我不会去问。
陈宝泽说过:有气质的女孩,不会炫耀,也不会计较,因为她没有自卑感。
我叫徐落落,他说落是落落大方的落,他不知那是寥落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