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送她玫瑰花

艾特子衿

5月26日，成吞吞收到一个没头没脑的快递，寄件人一栏空缺。

打开，是一大盒玫瑰花。粉红色，鲜艳，明亮，娇嫩欲滴。

它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躺在成吞吞怀里。

成吞吞当然知道这是谁寄的。

这样自我、张扬又不容拒绝的馈赠方式，只有一个人能做出来。

真的，真的只有何岸能做得出来。

1

成吞吞初中的时候，坐在班上的第一排，是个规规矩矩一本正经的小班长。

何岸也坐第一排——老师要把他放在眼皮底下，便于逮抓他上课时层出不穷的鬼主意。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生活方式倒是相像得很。桌子上都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高高的漫过脑袋。成吞吞倒是不稀奇，她每天上课前要预习课本，下课要温习课本。一本一本按课程码好，一节一节课上完，整一摞书的顺序就倒换一次，规律得像个机器人。这么比起来何岸的书墙就稳固结实得多了——较厚的书在下面做底座，语文政治这类又厚又小的夹在中间，形成一个小小的凹槽，上面则是摆放了数学物理练习册这些薄薄的本子。这样的设计别具匠心，厚厚的底座不容易塌，中间的凹槽，何岸常常把MP4卡在这里，在书本的掩护下看完前一天下载的篮球视频。最有用的还是上面的练习簿，何岸的小动作太多了，难免被老师逮到，就近拿起东西敲他脑袋。练习簿轻薄，何岸就这样嬉皮笑脸地逃过老师每一次的围追堵截。

周一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心血来潮抽查前一天文言文誊写的作业。就是那篇又臭又长的《送东阳马生序》，全篇晦涩难懂，通读下来都费力。之前像这些誊写的作业，老师都是象征性地布置一下，能完成的也只有班里爱啃书的那几个，其他人则是能逃就逃。所以当老师说要抽查作业时，大家都默契地低下头，不跟老师有眼神交流。

抽点了两个，两个人都没有写，老师让他们站到教室后面听课。按规律来讲，这样磨人的抽查活动都要抽点3个，大家的头埋得更深了，或是一本正经地看着课本，心想千万别叫自己。

所以目视前方、脊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的何岸就显得格外独特。

“何岸，把你作业拿给我看看。”语文老师语气愤愤地讲，她已经认定了何岸没在做好事。

何岸也确实没在做好事，他正在看一场经典的球赛，科比一个漂亮的三分空心进篮，何岸就差激动得比划做出投篮的动作了。

“没写是吧？你在那儿鬼鬼祟祟干什么？”边说就边伸手推那一摞码得高高的书。

“我写了。”何岸从桌膛里拿出几张撕得歪歪扭扭皱皱巴巴的纸，抢先一步放到了讲台上。

老师瞥一眼，又扔回来。

“下一次用作业本写！”

何岸的小命和MP4都被保住了，准确地讲，是被成吞吞保住的。就在老师胸有成竹地指责何岸没写作业时，她紧张又迅速地从作业本上撕下了前一天的作业，塞在了何岸的桌膛里，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戳了戳他。

阳光明亮，成吞吞在大大的书堆里，偷偷地笑出一个慢镜头。

2

按理说，成吞吞是何岸的恩人才对，结果何岸反咬一口，一脸狡黠地看着吞吞：“成吞吞，快老实交代，你暗恋我多久了？说了，我可以优先考虑你，毕竟……”

何岸话讲了一半，就被成吞吞的冷漠脸给吓到了。惊喜可以，害羞可以，哪怕是生气也行啊，面无表情，太吓人了吧。

十五六岁的少年们争着褪去童年的稚嫩，小腿迅速拔节，下巴和鼻梁也从圆润的婴儿肥中挺括出来，在太阳下面疯跑，混不吝地面对恐怖的老师，像何岸这样的人，确实是不少女生情窦初开的对象。可是成吞吞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她正经历的是叛逆期，看着老师言之凿凿的表情，不知怎的，她很想让老师就这样闹一个笑话。

“不是为了帮你，我是跟老师过不去。”吞吞拿起笔，继续做题。

“得了吧。”何岸见吞吞搭理他，胆子又大了起来，“你这样的乖学生，会没事儿跟老师过不去，你一定是……”

何岸话说了一半，就见吞吞一脸怒气地扭过头来：“你信不信，你再说一句，我就拿着本子找老师去，咱俩同归于尽！”

何岸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别，我再也不说了。女侠你千万要冷静一下，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傻子才做呢，你说是不是？”

吞吞的眼睛又圆了圆，拿着本子就往外跑，何岸撑着课桌一步跨出去，从吞吞耳边伸手过去，把本子抢了回来，右手举得老高：“我发誓，再也不乱说话了。”

一整节课，何岸都没看篮球视频，他撑着脑袋看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一行又一行奇怪的符号。外面是柳絮漫天飞的春天，太阳把一切都烘烤得懒洋洋，何岸一遍又一遍地想，那么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生起气来为什么像只小老虎一样？

3

北方有个习俗，小孩在16岁的时候要举行“开锁”仪式。其实就是一个比较正式的生日宴会，目的是给孩子打开智慧的锁链，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从幼年的蒙昧中解脱出来。吞吞在班里告知好朋友生日会的时间时，何岸惊讶地看她：“成吞吞你才15岁啊，怪不得瘦得跟个豆芽儿一样，我们早都16岁啦。”

吞吞也不知道，何岸为什么有这么奇异的功能，总能把每一句话都讲得特别烦人，所以她只是翻了个白眼，说：“要你管？”就不理他了。

眼看着吞吞把手里的生日请柬都发完了，何岸一脸委屈：“成吞吞，我是你同桌啊，你给离那么远的同学都发了，你怎么不给我发？”吞吞惊呆了，一个口口声声称自己早就16岁的人，为什么可以比15岁的她都幼稚。

“生日是要请自己的朋友来一起庆贺的啊，我請你干吗？给自己添堵吗？再说了，你也不是我朋友啊。”

何岸一把抢过吞吞的笔：“我怎么就不是你的朋友了？你忘了你开学那会儿，撕了自己的作业本儿，就是害怕老师骂我，这还不算朋友？”吞吞在那时候是真的很想拿着作业本儿冲出去跟何岸同归于尽，但是这么小的事儿老师一定早忘干净了，说不定还听不懂她云里雾里的在讲什么，所以吞吞只好顿了顿，深呼了一口气，默念“不与傻瓜论短长。”

生日宴会举行得很顺利，女生们送了吞吞毛绒玩具，男生们送的是那年最流行的摆件——打开开关，上面的玻璃台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里面有字写着：吞吞生日快乐。晚上，吞吞坐在床上，一个一个地摆弄这些小物件。窗外有明晃晃圆滚滚的光照进来，吞吞跑过去，低头往下看——何岸站在下面，一手拿着手电筒左右乱晃，一手抱着一个长长的盒子，用夸张的口型对她讲：“你下来！”

吞吞对他翻白眼，盘起手臂：“我才不下去！”

何岸站得累了，把盒子放在地上，活动活动胳膊顺便扭了扭脑袋，掷地有声地讲：“你不下来我就喊了啊！”说着把手箍在嘴边，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别别别，”吞吞手忙脚乱地挥手，“我马上下来！”

那是一盒粉红色的玫瑰，鲜艳，明亮，娇嫩欲滴。何岸摸摸自己的脑袋，骄傲地说：“感动吧，花了我攒了3个月的零花钱呢！”

在他说完下一句话后吞吞就完全不感动了，他说：“吞吞，这花送你，祝你长命百岁。”

4

哪有人对16岁少女的生日祝福是长命百岁的？吞吞终于知道语文老师为什么总是和何岸过不去了，这样的语言表达能力，确实能气死人。

但那毕竟是一大捧玫瑰花啊，少女的第一捧玫瑰花。虽然在何岸的眼里，那只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着长命百岁的礼物，但终究与洋娃娃和水晶灯不一样，在吞吞心里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吞吞不知怎么的有点心虚，她已经从五花八门的青春偶像剧里看到过这样的情节，所以她鬼鬼祟祟地把这一大盒花藏在了暖气片外层的套壳儿里。

妈妈在周日大扫除时发现了，脸上是疑惑的神色，但她知道吞吞乖巧听话，所以没讲重话。但吞吞还是嚎啕大哭，她很难过，这才过了一个礼拜而已，那一大捧鲜艳的花就枯萎成皱皱巴巴的一团，难看地挤在盒子的一角。她真的很难过，她以为这个花会新鲜很久很久，久到她长成长命百岁的老婆婆。

妈妈把吞吞的眼泪当作委屈，第二天就找了班主任，没费多少工夫，就查出花是何岸送的。班主任拿着花气势汹汹地找来，一进教室就把何岸高高的书推倒：“一天到晚不学习，净出幺蛾子。”

何岸正在背那篇生涩难懂的《送东阳马生序》，被纷纷掉落的书砸得一愣。老师看到认认真真默诵的何岸，也感觉失礼，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神色，指责道：“做什么表面功夫，我没在时可没见你看书。”

何岸揉揉脑袋，摇头晃脑地抬起眼睛来：“我一直以为您是近视眼，原来是千里眼啊。没在都能知道我有没有看书，少侠好功夫。”

班里陆续响起闷闷的低笑，继而变成哄堂大笑。

老师很生气，从背后拿出那捧花——那捧干枯的、脆弱的、摇摇欲坠的花，像展览一样，往讲台上一抛：

“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学会送玫瑰花了。”

吞吞看得目瞪口呆，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何岸问她“这花是你交给老师的吗”的时候回答“是啊”。

更匪夷所思的是，在何岸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她一脸真诚地回答：“我说过我没有暗恋你啊，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有些话从脱口而出的那刻就开始后悔，16岁的吞吞在那一刻意识到了，她望着何岸眼神里悲愤的光，心皱皱巴巴地疼。

何岸不是小气的人，他没有因为这件事为难吞吞，反而像是一晚之间就成熟了起来，没有和吞吞闹别扭，也没有再玩那些捉弄吞吞的小把戏。他还是会在听不懂课程时问吞吞题，还是会在狭路相逢时笑得眉眼弯弯跟吞吞打招呼，在谁看来，两人都是关系和谐的同班同学，但是敏感的吞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后来的吞吞还收到过很多礼物，娃娃、水晶灯、绿竹等等等等，朋友们的想象力都有限，每年的生日礼物都追着热点潮流，何岸送的也一样，裹夹在众多的礼物里，看不出分别。这些都是好看的、得体的、无可指摘的礼物。但吞吞看得失神，她总是想起那束脆弱的、枯败的、摇摇欲坠的花，被腾空抛起孤零零落在讲台上的画面，以及那天从胃里一直翻腾到心口的酸涩感。

5

5月26日的谐音是我暗恋你。

送花的人找到了，没有落款是因为故意隐去了姓名，只是，这个人不是何岸。

也對，在20岁这个年纪里，送女生一捧玫瑰，已经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不只何岸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才能做出来。

细细一算，那件事已经过去了5年。

但是吞吞想说，别再送她玫瑰花了，她眼里最美最动人的玫瑰花，早已盛开也破碎在了16岁的那个深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