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婆婆
2017-09-12吴黛英
2008年10月24日晚,八十二岁高龄的婆婆因心脏骤停抢救无效去世。发病时,我正坐在她的身旁,亲眼目睹了她离世的整个过程。每每想起,都心痛如绞。
婆婆已病了多年,心脏功能几近衰竭,但她的生命意志极为顽强,一直没有放弃,给我们造成了某种假象。所以,当她在我身边骤然离去时,我还是感到猝不及防,一时无法接受。我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痛楚,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既有骤失亲人的伤痛,也有对她临终前所承受的肉体痛苦的心疼,还有一种我与她的生命联系被突然中断的空虚和落寞……
说起来,我和婆婆并无天然的生命联系,是因了我的夫君今生我们才有缘成为婆媳。最初,我们的心隔得很远很远,除了一般婆媳常有的感情隔阂外,还有一些其他因素让我们彼此无法接受。从婆婆的角度看,我不但长得丑而且不擅长家务,甚至连书读得太多也是我不被“入选”的一条重要理由。当我和夫君恋爱后,婆婆特意给我写了一封信,坦率地指出:“我们这个家庭,需要的是一个能吃苦耐劳、善于操持家务的儿媳,而不是像你这样的高材生。”
我已记不得我在回信中是如何批驳这位未来的婆婆的,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她理想中的儿媳,所以,心理上先有了几分抵触。而从我的角度看,婆婆虽然是一位知识妇女,但受传统观念影响太深,尤其让我心怀疑惧的是,她四十岁就失去了丈夫,而我的爱人又是她最寵爱的长子,我真怕“孔雀东南飞”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不过,当时我和夫君都在哈尔滨工作,并不与婆婆在一起,这些矛盾并未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激化。我们照样结了婚,安了家,婆婆也不得不接纳我。结婚之初,我们每年回天津探亲一次,与婆婆相处,彼此都客客气气,倒也相安无事。
婚后第三年,我们有了儿子牛娃。婆婆向来喜欢男孩,这又是她第一个孙子,自然喜不自胜。而我从小有母亲和奶妈照顾,生活能力很差,牛娃便顺理成章地交给了奶奶照顾。婆婆天生喜欢孩子,职业又是幼儿园教师,把孩子交给她,我也很放心。就这样,我们婆媳有了第一次默契。
三年后,夫君到深圳出差,被某单位看中,意欲录用。而夫君也有意南下寻求发展,便拟回哈尔滨向黑龙江大学提出辞呈。主意已定,夫君兴冲冲地北返,途中顺便到天津探望老母和幼子,并告知此事。不料婆婆一听竟大哭起来,说夫君不把老母、弟弟(残疾)、幼子放在心上,只顾自己发展,忘却了对家庭的责任。这一哭不要紧,竟把时为天津开发区负责人之一的一位表舅召来了。当时,天津正值改革开放初期,亟须人才,中级职称以上、四十岁以下的中青年知识分子很受欢迎。在这位表舅的推荐下,我们夫妇双双按政策回到了天津,夫君到了开发区,我则被天津市妇联录用,分在调研室。那是1989年夏天的事。
刚到天津,没有住房,我们只能和婆婆、小姑和小叔挤在一套简陋的两室一厅居室内。命运,就这样把我和婆婆放到了一个十分逼仄的空间之内,那种因距离而产生的美感消失了,而每个人性格中的缺陷却被放大了。且不说那些因南北生活习惯的差异引发的种种矛盾,也不说婆媳间由于对孩子教育理念不同而产生的摩擦,单说那没完没了的家务就生出许多不快来。我是个比较懒的人,而且嗜书如命,每天下了班,吃完饭收拾完之后,恨不能多看几页书。而婆婆则从早到晚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忙家务,还对我说:“俗话说‘穷干净,人不怕穷,只怕不干净。”我对她虽然心怀歉疚,也时常想帮她一把,但私下里却觉得她只知干活,没有精神生活,真是枉为知识妇女。那时我刚从大学出来,正沉迷于西方哲学,对海德格尔的“诗意地栖居大地”之说尤为欣赏。海德格尔把人的存在方式分为非真正的存在与真正的存在两种,他认为,非真正的存在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其基本样式就是“沉沦”。这是一种异化状态,个人消散于琐碎事务和芸芸众生之中。而真正的存在则是个人真正地作为他自身而存在,即此在。在我眼里,婆婆已经被生活改造成了一位沉沦者,她已经没有她自己,真是活得可怜。此外,我当时还是一个相当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在家庭生活中,主张男女共同承担家务劳动。我把家务劳动视为无限重复、毫无创意的劳动,认为它会压抑人的生活热情,消磨人的创造力,所以,我主张尽可能减少家务劳动,并由男女双方分工。有一次,当婆婆告诉我:“我已经帮你把你老公的衣服洗完了。”我毫不领情,还理直气壮地对婆婆说:“法律并没规定,丈夫的衣服要由妻子来洗。”令婆婆大为恼火。
在我的理想中,生活应当是丰富多彩的,有趣的,而且是富于创造性的。作为知识女性,尤其不能没有精神生活。但当时,受客观条件所限,我们不但没有独立的生活空间,而且生活枯燥乏味,我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婆婆想必对我终日埋头于书本十分不满,在一次共同上街买菜途中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书本不能代替生活,人必须首先生活,然后才能有其他。”可我那时还远未悟出生活的真谛,对这句至理箴言并不理解和接受,所以给了婆婆一个针锋相对的回答:“如果让我像您一样生活,我宁可去死。”
然而,当我真正走入生活后,生活便以它的单调重复和严酷无情给了我迎头一击。首先,生活是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因而,为生活而生的种种事务也是日复一日,具有一定的重复性。既然要活着,就要吃饭、穿衣、照顾孩子,而这一套活儿不可能日新月异。那时,孩子还小,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抱着孩子去挤车,等把孩子送到了幼儿园,我还要走半个小时到单位上班。下班后,又要去接孩子,回家后还有干不完的家务在等着我。到了冬天,还得买煤、运煤、烧炉子、倒灰……那段日子我对生活只剩下一种感觉,那就是:累!
所幸的是,我有婆婆的帮助,照看孩子和准备一日三餐的事务减轻了不少,否则,就凭我这大小姐的身子骨儿和书呆子的迂腐气,很难把这一切都担当起来。这时,我才悟出当年婆婆给我写信的道理,知道自己确实如婆婆所预料的,根本没有能力胜任家庭主妇这一职。尽管婆婆时常埋怨我,说我太娇气,不如她的女儿们能吃苦,但说归说,做归做,在日常生活中,她还是尽心尽力地为我们操持家务,让我们无后顾之忧。
其次,生活又是严酷无情的,除了社会人生的种种无常之外,更有冥冥中不可违的宿命。我夫君家族的每个人生命中都潜藏着癌症的遗传基因,这恶魔对它所支配的人虎视眈眈,一旦出现薄弱环节,这恶魔便猛扑过来,将这脆弱的生命吞噬。我公公便是在三十九岁上患胰腺癌去世的,夫君的两位姑姑也先后患肺癌和肝癌离世。到了夫君这一代,姐弟五人,已有三人发病。夫君是第二个,他于2000年9月被查出右肾有一占位,所幸属早期,切除后未影响正常生活。
正是在为夫君担惊受怕、忧心忡忡的日子里,我第一次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婆婆当年承受的致命打击。作为王氏家族的两代媳妇,我们实际上是同命运之人。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她的不幸和不易。那时,丈夫撒手人寰,抛下四个未成年的儿女和两位老人,全靠她在幼儿园工作维持生活。那艰辛和痛苦,实在难以用含辛茹苦四个字轻易概括。婆婆在聊天时也曾向我诉说过当年的苦楚:因為上有老下有小,好的都留给了他们,自己吃最次的。到了夏天,到单位常常带的是已经变质的馊饭,就着几头大蒜作为午饭。下班以后,常常累得不想动了,可孩子们换下的一大盆衣服等着她洗,有时竟洗到午夜。最苦的是心苦,没有了丈夫的帮衬和关爱,她感到孤苦无依,但为了孩子们,她咬着牙坚持,全无他念。可老婆婆总担心她改嫁,常常话里话外敲打她……这一切,她都含泪吞下了,因为她心中只有一个目标:一定要把孩子拉扯成人。
听着婆婆叙述往事,我不寒而栗。我不敢想象,倘若厄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将何以应对。我不能不对婆婆刮目相看,心怀敬意。我觉得,她就像西方神话中那位推石不止的西西弗斯,始终高昂着头接受命运的挑战并勇敢地承担了人生的苦难。婆婆虽然只是一名普通妇女,但她与西西弗斯同样伟大。正是因为有她的坚持和努力,才有今天幸福团圆的家。作为一名教师,她在家庭生活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过儿女们受教育的机会,包括双腿残疾的小儿子。记得我到王家的第一天,丈夫的老姑就对我说:“别人家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你婆婆是一根火柴棍都要分成两半用。”就这样,她的四个儿女通过不同的途径全部完成了高等教育,这是她常引以为自豪的。
更为难得的,多年贫困线以下的生活,并未消磨她对生活的热爱。每次出门,她都要换上比较时新的衣服,如出席较隆重的场合,她还会对镜梳妆一番,抹点口红,描描眉。恰到好处的打扮加上高雅的气质,使得她不但没有显出因多年的清苦生活造成的寒酸与憔悴,相反却有着知识女性的端庄和雍容。有一次,我把婆婆的照片拿到单位,同事们都赞不绝口,说她有王光美的风度。虽然是溢美之词,但多少有些贴边。她还特别喜欢京剧,据说年轻时还是一个票友。只要电视里有京剧节目,她便会停下手里的活,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夫君知道她有这个爱好,经常给她买来戏票,老太太便打扮一番,欢天喜地地去听戏了。
一次,家里要装修,把许多老照片翻出来了。婆婆拿出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只见照片上那位丽人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全无小家碧玉的羞涩却有着大家闺秀的洒脱。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内在生命力极为旺盛的女性,所以,她才能“贫贱不能移”,历尽磨难而不失爱美之心。
随着与婆婆相知越深,我对她的理解也越深,这是一种女人之间才有的互相体谅和爱惜。虽说人生而平等,但以她的品貌和才学,她本应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应该得到千般呵护万般怜惜。只可惜,命运不济,丈夫早逝,撇下她一人独自挑起生活的重担。更难的是,我公公的家庭成员众多,上有两位老人,中间有两个大姑、两个小姑,女性成员偏多。而女性一般心理容量较小,不易相处,互相间常生出种种矛盾乃至冲突。而对于与这个家庭缺乏血缘联系的外来的媳妇,女性成员往往更不宽容。此中甘苦,只有作媳妇的才会同病相怜。我不知婆婆是怎样熬过这些年的,可我自己却深有体会。记得我第一次上夫君家,坐在那里被诸位长辈仔细端详,一位姑母竟指着我嘴唇左上的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长的?”我感觉就像挑牲口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这对于旧式妇女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俗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作为长辈对即将过门的儿媳妇做一番挑选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对于一个有着强烈自尊和独立意识的女性来说,这种对对方相貌的挑三拣四和仔细盘问,实在有点像买卖货物,不能不使人感到莫大的侮辱。
我想,婆婆承受的东西可能比我更多、更广泛也更深重,因为她毕竟长我一辈,与我有时代的差异。但她也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她向往的生活肯定不是这种旧式的三代同堂的大家庭生活。以她单纯近于儿童的性格,本应过一种比较单纯的小家庭生活,那样,她或许会过得快乐一些。
好在婆婆是一位职业妇女,她的人生理想在这方面得到了充分的实现。作为一名幼儿园教师,她对工作的热忱和出色的工作业绩在单位有口皆碑。她对孩子有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热爱,这既可看作是母爱的延伸和扩大,也可能是一种对家庭生活感到某种缺憾的生命热情的转移。总之,在社会生活领域,婆婆既是成功的,也是幸运的。说她幸运,是她的职业与她的性格、爱好、兴趣、能力十分相符,而且,终日面对天真无邪的孩子,对她的心灵也是一种滋养和慰藉。
正是出于深刻的理解和同情,还有发自内心的感激,我可以说对婆婆百依百顺,凡有要求,无不满足。除了每年回上海探亲给她捎来样式新颖的衣服,为她添置化妆品和首饰外,还创造机会让她外出旅游,尽一切可能使她的晚年生活丰富多彩。除物质上的满足以外,更重要的是精神赡养。我常常陪她聊天,给她借来各种书报杂志,以满足她的精神需求。到了晚年,老人特别念旧,总想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叔伯兄弟姐妹团聚。这就需要安排牌局、招待茶水包括吃饭。对我这个素喜安静、不擅交往的人来说,是一件比较怵头的事,但为了让婆婆快乐,我还是尽可能满足她,隔一段时间就请那些舅舅姨妈来家团聚。而别人家有聚会,我也提前为婆婆备好礼物,届时打车将她老人家送去,晚上再将她接回来。近几年,婆婆的腿脚不利索了,我们便给她买了轮椅,常常推她出去看景致……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婆婆因年老力衰,十分依赖我。见到往日风风火火的婆婆一天天走向衰老与死亡,我心里也充满了哀怜。我们这对本来就互相依存的婆媳,此刻因为婆婆的衰弱,使责任和义务逐渐偏向了我这一边。无论是作为晚辈,还是曾经的受益者,我觉得自己都义不容辞,所以,我把照顾婆婆的任务揽了下来。
照顾一个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吃喝拉撒都得一一管起。每天早晨要帮她穿衣,扶她坐起,让她解手,并为她洗脸、刷牙、梳头,等一切就绪,便开始喂饭。老人的一日三餐虽然吃得不多,但得保证营养,又要易于消化,还得每天变着花样给她调剂口味。到了晚上,又是洗脸、洗脚、刷牙等一套活儿。等我上床时,往往已经筋疲力尽了。尽管如此,我也从未厌烦过。因为怜她疼她,我从未对她发过火生过气,也从未违背她的意愿,即使偶有不讲理的时候,想到她来日无多,也就不计较了。
2008年春节后,婆婆的病情明显加重,需要日夜监护。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便由大家轮流照顾,直到她老人家离世。这期间,老人因为痛苦难忍,心情十分恶劣,几乎与每一个照顾她的人都发生过冲突,唯独对我分外依恋。她离世前一个星期,我因为有事回家待了两天,等回到她身边时,她抓住我的手,眼圈红红地对我说:“我好想你。”我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含泪对她说:“我也想您。”我抚摸着她瘦得皮包骨头的额头和脸,心如刀绞。我知道,我与她同在的日子已经不多,永别的日子快要到来。
婆婆去世后,大家都选择了她的一些东西作为纪念,我则留下了她的一副假牙。因为这假牙上还遗留着她的生命气息,并凝聚着我对她的爱与感激——我曾无数次地为她刷洗这副假牙,虽然这上面满是污垢和菜屑,但我并不以为脏。能亲手为老人洗假牙,实际上也是一种幸福——子欲养而亲尚在。我以为,尽人子之责,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权利,能在人世间享受老人虽然微弱但却异常深厚的母爱,苦在其中,乐亦在其中。
前些天,在《今晚报》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是西方科学家正在研究沟通阴阳两个世界的途径,据说已有成功者,如女儿从录音机里听到了已死去一年的父亲的声音,也有父母从收音机里听到已去世的孩子的话语。我也想试试。倘若真有彼岸,我很想知道婆婆在那个世界过得好不好。我真的非常想念她,我期待着将来能与她在那个世界里相会,并向她诉说我对她的思念。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再做她的儿媳。
作者简介:吴黛英,1950年出生于浙江嘉兴。1969年下乡到黑龙江省尾山农场。197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其间,曾受《妇女之友》杂志社之邀,在该刊开设“黛英信箱”专栏。1989年调到天津市妇联,在调研室工作。1993年参与创办《女士》杂志,任编辑,后任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