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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盛开

2017-09-12王如

小说林 2017年5期

1

兰儿是顶着雪花上火车的,目的地是哈尔滨的娘家。

兰儿本来是跟着郑燕翔到朱家坎过年的。谁知,正处于羞涩、新奇和兴奋状态的兰儿,却接到了大庆打来的电话,说家母病危盼其速归。

当然,郑燕翔没有如实相告,怕她一时接受不了。

他说我大哥打来电话,说是你妈病了,住进了哈医大一院。兰儿说我妈的病是老毛病了,她就是心脏不好,调理调理就好了。郑燕翔说咱知道了,还是回去看看吧。兰儿说你看,我第一次到你家,刚进门就走了,你爸妈会有想法的。郑燕翔说我爸妈那儿,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兰儿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你家大哥是怎么知道的?郑燕翔说是英子告诉他的。兰儿又问英子是怎么知道的?郑燕翔说是你老婶告诉她的。兰儿说我明白了,那是我爸给我老婶打电话了。

回哈尔滨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郑妈就到厨房忙活,大妹妹郑丽萍也跟着忙活。不消一个时辰,饭菜就端上桌了,有红烧鲤鱼、炸虾片、炒肉酸菜粉、清蒸肘花、炒蒜苗鸡蛋和蒜蓉菜花六道菜,整个把大年三十搬到腊月二十九了。

临走,郑妈塞给兰儿二百块钱,说回去给你妈买点啥。其实,她已经猜到事情的结果了。那结果,也许是袅袅的炊烟,也许是霜后的茄子。

晚十点,郑燕翔领着兰儿出发了。

雪大张旗鼓地下着,没有了阳光的照耀,就缺了色彩和斑斓,显得有些许暗淡。只有踏雪的声音,多少还有点悦耳,像是孤寂里温暖的陪伴。

2

如果不是兰儿妈的事儿,郑燕翔会在大年初二去哈尔滨,给未来的岳父岳母拜大年。现在就去,对于郑燕翔和兰儿来说实属无奈。

车上旅客很少,整个车厢就郑燕翔和兰儿两个。

车厢里很冷,也许跟人少有关。郑燕翔去茶炉打回一杯开水送给兰儿,让她暖暖身子。兰儿坐在那儿想心事,郑燕翔以为她是在惦记妈妈的病情。可当她抬起眼来,却说明天带郑燕翔去省博物馆参观,去南岗秋林买大列巴,去道里兆麟公园看冰灯。

兰儿说的话,让郑燕翔很感动,也让他很心酸。但是,郑燕翔不能表现出来,还得假模假样地装笑脸。他不想把悲伤过早地传递给兰儿,怕她在火车上失控而无法收拾。

郑燕翔说咱这样,到家时,如果大伙儿在睡觉,那明天看看你妈,然后再按你的计划行事。如果你家灯亮着,就说明家里有事儿,那就不能去了。兰儿说没事儿,家里能有什么事儿?

说着话,兰儿打了一个冷战。郑燕翔一看,赶紧把兰儿搂在怀里。郑燕翔想:在这个时候,一定多给她点温暖,要让她感觉有依靠,即便是……她心里也会好受一点。郑燕翔这么想着,就又把她抱紧了一些。

这一抱,让兰儿想起一件事儿。

那是去年五月份,郑燕翔没满月的大侄女感冒了,就请兰儿所在卫生所的邱大夫来看病,正巧郑燕翔在大哥家,坐在那儿静静地看书。邱大夫觉得这人不错,就问有没有处对象,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邱大夫就说我给他介绍一个。

邱大夫回到卫生所,就跟兰儿说了,还说那个咱不见了,咱们去见这个。这个人儒雅,大个儿,长得标致,还会写诗。于是,确定了约会的时间,就这个星期天,地点就在卫生所。

郑燕翔如约前来,邱大夫为两个人接上头,就笑嘻嘻地走了。

接下来就是沉默。兰儿一会儿看看消毒锅,一会儿看看《内科学》。如果不这样,就好像连手都没地儿搁似的。郑燕翔想了想,觉得自己是男人,不能让女人主动,那样人家多抹不开面儿呀。

郑燕翔想从兰儿的业务说起,可医学上的事儿他不懂,不懂就有可能露怯,那就太丢人了。想想说诗歌吧,那也不行,当着不懂诗歌的人说诗歌,多少有卖弄的嫌疑。

怎么办呢?郑燕翔的脸憋得通红,要是唱红脸关公,估计都不用化妆了。

郑燕翔正无计可施,卫生所来了一个患者。这是一位老年人,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郑燕翔赶紧上前去搀扶。就这一个动作,就像给手电筒装上电池一样,兰儿的眼睛顿时一亮。

兰儿给老人打完针,郑燕翔又帮老人跨过门槛,看着老人走远才回来。兰儿说你挺有爱心的。郑燕翔说这是人人都该做的事儿。兰儿说你家几口人?都是做什么的?郑燕翔说我爸爸在税务局上班,我妈妈是家属。至于我哥哥,你是知道的,他在十三车队上班,你们也认识。我身下,还有俩妹妹一个弟弟。我自己是毕业分配来的,在机械化农场工作,是工人岗位。郑燕翔稍稍停顿了一下,说你是怎么来大庆的?

兰儿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情况。

兰儿家住哈尔滨,父亲是大庆驻哈尔滨办事处的干部。她高中毕业,正赶上最后一批上山下乡。因为家里还有一个上学的弟弟,就下乡到了北安农场。好在北安农场是大庆油田的,后来,油田招子女工,兰儿就参加工作来到了运输公司。

那你是怎么当上护士的?在郑燕翔的心里,护士是干部岗,自己是工人岗,俩人不是一个阶层啊?就很关心这件事儿。

兰儿就从她老婶说起。

兰儿的老叔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大庆油田教育系统工作,后来当上了教师进修学校的校长。来大庆那一年,兰儿老叔经人介绍,认识了秦丽萍,也就是现在的老婶。她老叔结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美丽。那时候,正趕上油田大会战,哪有工夫伺候女儿呀?就流着眼泪把美丽送到哈尔滨,寄养在兰儿家。

为这,兰儿老婶心里总是记着这份情。兰儿来到油田时,老婶已经是运输公司劳资科科长了。劳资科长,扒拉一个人那还不玩似的?兰儿就成了护士了。

从那以后,郑燕翔和兰儿就处上对象了。但兰儿心里不托底,老婶总叨咕要给她找一个干部,她却偏偏看上了一个工人。一晃,相处快半年了,两个人感情逐步在加深,总该让老人把把关口吧?

兰儿就想着领郑燕翔去老婶家。

一天,兰儿给几十公里外的郑燕翔打电话,说她老婶想见见他。

这一下郑燕翔为难了。去见老人,总得买点见面礼吧?可是,他们喜欢什么都不知道,这怎么买呢?郑燕翔就和兰儿商量。

兰儿就说,那些我都准备好了。你呢,就带上几首诗歌吧。

郑燕翔问:为什么?

兰儿说:我老婶和我老叔想看看。

郑燕翔什么都没说,知道这是“进京赶考”。既然是赶考,就好好准备吧,就想办法激发灵感。

郑燕翔想喝酒,又想看电视剧。

农场就屁大个地方,几栋板房围成一个小院。院外摆放着拖拉机、播种机和收割机。小院南侧是食堂,小院东侧是锅炉房。总共就几十头烂蒜,不是喝酒就是打打篮球,要么就是看电视。就这样一个鸟单位,总是给人以荒凉的感觉,要是真写出诗歌来,无非凄凄惨惨戚戚之类,让人感觉心情灰暗,没有阳光没有彩虹,弄不好这婚事儿就砸了。

郑燕翔是排球运动员,不会打篮球。就只好看电视了。

电视里演的是《铁人》,铁人的那个劲头儿,恨不得一拳头砸出一口井。铁人豪气冲天的英雄气概,撩拨着挣扎在灰暗中的郑燕翔,他甚至是热泪盈眶,提笔就在笔记本上写道:

“我想问你,那个拿块石油/当烙饼咬的小伙子,那个/别人骑摩托摩托骑你的小伙子/那个吃人喜酒又带走人家媳妇的小伙子/你说,铁人死了吗?我相信/你一定这样回答:他没死……”

有谁会相信,就这一首被编辑配上毛主席、周总理接见铁人的照片,发表在《大庆社会科学》封二上的诗歌,不会被蘭儿的叔叔婶婶看好呢?

至此,郑燕翔有点底气了。工人怎么了?工人堆里有王进喜,有时传祥,有孙茂松,有梁军……未来,很可能出一个工人诗人呢。

郑燕翔跟兰儿去拜访她的老叔老婶了。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火车咣当一声停下了,兰儿从回忆中醒来,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3

到了哈尔滨火车站,郑燕翔背上旅行包,兰儿肩上挎着坤包,左臂挎在郑燕翔的右臂上,双双出了站台。

夜依然深沉。

尽管已是凌晨三点,启明星依然没有露面。

腊月天寒气逼人。

而郑燕翔觉得,还有比腊月更冷的气候在等着兰儿呢。他抽出兰儿挎着的胳膊,从她的后背伸过去搂紧了她。

街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通过。好在火车站离家不远,从车站出来沿着北京街直行,到邮政街一拐弯,就到了兰儿的娘家。

路上,郑燕翔再一次给兰儿打预防针,说到家了,要是大伙儿在睡觉,就说明什么事儿没有。要是家里的灯亮着,就说明问题严重了。至于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但是你要坚强,要挺住。

兰儿并没往心里去。也许,在她的心里,母亲是不会离开儿女的,更何况母亲那么年轻,才四十七岁,她怎么能离开自己呢?她依旧介绍脚下的这条小路:这叫北京街,前面和它交叉的路叫满洲里街,再往前走就是邮政街。到了邮政街,就等于到家了。

兰儿的娘家住在一个三角形的院子里,在锐角的一条边上,是院子的门。在两个钝角夹着的那条边上,有一个两室一厅一厨的房子,地板是松木拼的,地面刷上了暗红色的油漆。这就是兰儿的娘家。

对这个家,郑燕翔多少有点印象。

在郑燕翔“进京赶考”之后,也就是在秋收时节,兰儿要带郑燕翔回哈尔滨的娘家。郑燕翔知道,这回相当于“殿试”了,就壮着胆子拎着四合礼上门了。

兰儿妈给郑燕翔做的第一顿饭是面条,郑燕翔挑起面条来放在嘴里,尽量不发出声响,或者少发出声响。这是有教养的表现,是妈妈在他小时候说过的。这顿饭因为已过饭时,就只有兰儿和郑燕翔两个人吃。

吃完饭,郑燕翔要捡碗,被兰儿妈拦住了。

郑燕翔想:这女儿回家了,总得和爹娘交代一下情况吧?就觉得自己应该腾地儿。就说我去街上转转。然后,就推门出去了。

郑燕翔是第一次到哈尔滨来,对这座城市十分陌生,就没敢往远里走。他围着兰儿家转圈儿,有时走进商店看行情,有时站在阳光下看下棋。

他给兰儿空间,不是怕兰儿妈的眼光,是想给丈母娘留点好印象。至于这门亲事,他心里比谁都有底,生米做成了熟饭,还怕它发芽不成?想起这事儿,他有时会骂自己笨蛋。他第一次趴在她的身上,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等以后变成新常态了,兰儿告诉他那次根本没进去,臊得他满脸就像一张红纸。

郑燕翔转到中苏友好纪念塔,看着那矗立在塔尖上的苏联红军,心中有很多的感慨。他想起了江东六十四屯,想起了东北光复,想起了三年自然灾害,也想起了珍宝岛……那些远去的影像,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时而激愤,也时而恼怒,还有少许的兴奋。

他看了看手表,两个小时对于简单的汇报而言,已经是足够了。他转身走向两个钝角夹着的那条边,上了二楼,敲响了楼梯旁边的那个门。

开门的自然是兰儿。

兰儿说,你都到哪儿去了。郑燕翔说,我对这儿一点儿都不熟,怕转向,就在这周围转了转。兰儿说,你回来正好,我妈要去秋林,问你去不去。郑燕翔说,我就不去了,在家看一会儿书。

兰儿的父母去了秋林,把兰儿留下陪郑燕翔。

郑燕翔想知道汇报的情况,兰儿却吊着郑燕翔的胃口,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又说说那个。郑燕翔想,兰儿还挺有心眼的。但后来他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其实,兰儿就是一个粗线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考虑你想什么。

尽管知道兰儿的态度,从“进京赶考”到“新常态”,从“新常态”再到“殿试”,这一路走来,让郑燕翔心里美滋滋的,也感到十分顺利。但对准岳母岳父的态度,还是闷在葫芦里。

闷葫芦不透气,把郑燕翔憋得难受,就说,眼看着就该吃晚饭了,你就别唠叨了。你去做饭吧,你爸妈上街够辛苦的,省得你妈回来还得忙活。

兰儿做饭去了。

郑燕翔坐在那儿看书。兰儿家本来没什么书,但因她表姑住在她家,她还是学中文的,就有一些小说之类的书。她表姑姓杨,又是家里最小的,兰儿就叫她杨老姑。

郑燕翔拿起一本《呼兰河传》看起来。这本小说,郑燕翔已经看过两遍了,但越看越爱看。现在,他拿起书,很快走进了呼兰河畔的那座小城——淳朴的民风民俗,旧时代的烙印和萧红的心路历程。

不知过了多久,兰儿的爸妈回来了。一会儿,兰儿乐颠颠跑过来,叫郑燕翔过去试衣服。郑燕翔摇摇头,兰儿不由分说,拽着郑燕翔就来到了客厅。

兰儿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一条蓝色裤子。夹克衫是翻领紧袖的,穿在身上略显肥大,裤子亦如此。

兰儿妈说,嗯,好看,就是稍微肥了点儿。不怕,小伙子多吃点儿,胖一点儿就好了。

郑燕翔笑着说,谢谢大婶。

至此,郑燕翔的心湖平静了许多。

4

兰儿和郑燕翔来到锐角边的院门前,郑燕翔又说,希望你家灯光也在梦乡里。兰儿说,这才几点啊?家里肯定都在睡觉呢。他们推门进院,举头看到对面二楼有昏暗的灯光渗出来,郑燕翔的心里咯噔一下。

雪花继续飘着,街道上和院落里都落了厚厚一层雪。刚才,那咯吱咯吱的声响,还像新年里一种喜悦的吟唱,此时,却像心肺撕裂的声音,让人感觉疼痛难忍,痛不欲生。

郑燕翔脚下一滑,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兰儿搀扶起郑燕翔说,小心点。你看,家里都起来做饭了。

郑燕翔没有吱声,他反手去搀扶兰儿。他明白,不消一分钟,兰儿就不是现在这个状态了。在这个雪花盛开的年三十,在这个如此彻骨的三十,他要给她更多的温暖和安慰。

郑燕翔搀扶着兰儿,一步步走上二楼。当兰儿推开家门,屋里的场面让她惊呆了。兰儿大哥、大姐、小弟,还有叔伯哥哥、姐姐,右臂上都戴着黑纱,腰上系着孝带,眼睛红肿着坐在那儿,有的叠着金元宝,有的印着纸钱,有的叠着白花儿……老叔、老婶、姑姑、姑父、大爷、大娘等老一辈,有的指导着晚辈干这干那,有的坐在那儿抽着烟,有的闷着头不吱声。

见兰儿进来,杨老姑和大姐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到兰儿面前。杨老姑拍了拍兰儿后背,帮她戴上黑纱。大姐则为她系上孝带。

憋了半天的兰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呀,你怎么就走了呢?你怎么就不等等你的老姑娘呢?妈——

杨老姑把兰儿揽在怀里,轻声地说:兰儿,别哭了。快让郑燕翔去厨房吃点东西,一会儿就给你妈出殡了。

说到郑燕翔,兰儿想起了什么,转身用双拳捶打着郑燕翔的前胸,还一连声地叨咕着:就怨你,就怨你,呜呜……要不是你,我能见不到我妈吗?呜呜……

郑燕翔站着不动,任由兰儿捶打着。

大姐赶紧抱住兰儿,说你别这样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心里难受,大姐都知道,大姐心里也难受哇!说着,姐俩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杨老姑拉开这姐俩,说你们都平静一下。郑燕翔,你和兰儿快去吃点饭。吃完饭,咱们就得出发了。

郑燕翔把兰儿搀扶到厨房,给兰儿盛了一碗大米粥。

兰儿接过粥碗又放下,趴在郑燕翔怀里又嘤嘤地哭。

5

对于准女婿郑燕翔来说,尽管只见兰儿妈一面,却对这个母亲很敬重。

兰儿妈的老家是肇东县的。家里七大姑八大姨、二老爷三大爷的,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兰儿妈为人宽厚,孝敬老人,待人随和。她伺候公公不说,就说眼前的杨老姑,还有大羔、二羔、美丽,也包括英子,都是在她家长大的。

就街坊邻居而言,都得到过她的恩惠。今儿个谁家缺针头线脑了,谁家里吃饺子没有酱油了,谁家来客人炒菜没鸡蛋了,兰儿妈都会伸出援手,乐呵呵地帮上一把。

值得一提的是,她有个亲小姑子,为人特别不讲理,老人她不養,一回来就挑兰儿妈的毛病:爹的衣服脏没人洗了,爹吃的不好了……有一次,兰儿爸从外边回来,兰儿妈说:快吃饭吧。兰儿爸说:我跟同事在外边吃饺子了。这个小姑子一听就急了,她把碗往桌子上一蹾:你在外边吃饺子,咱爹在家吃大饼子,你也不怕噎死?

兰儿爸一看这架势,这不是翻了天了吗?就说:你怎么说话呢?你孝顺你怎么不养爹?我告诉你,你愿意待就待一会儿,不愿待就滚蛋。兰儿妈一看,这兄妹俩杠起来了,让爹不是窝心吗?就赶紧劝兰儿爸:他爸,你看小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就少说两句吧。

兰儿妈压也没压住,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顶起来没完没了。最后还是老爷子说话了:妈拉个巴子的,你们吵吵啥?我在这儿吃大饼子啃咸菜,我愿意。你给我包饺子我不去。别他妈没屁闲格娄嗓子。

老爷子的话,那就是圣旨,立马都老实了。

兰儿妈依然满脸挂笑:爹,来吃饭。小妹,坐下,快吃饭。

这就是兰儿妈,大伯哥是某军区的师长,小叔子是教师进修学校校长,生活条件都挺好,可人家谁都不攀不比,照样养活老公公。

郑燕翔从来信奉好儿有好娘,就这样一位好母亲,她的女儿哪错得了!所以他死心塌地要娶她,即便发现她不会看人脸色,也义无反顾。

6

该起灵了。

兰儿大哥、大姐夫,还有一个叔伯哥,分别戴上了白手套。郑燕翔接过了白手套,觉得没必要戴,就顺手揣在羽绒服兜里。

对于白事儿,郑燕翔懵懵懂懂的,好像木偶一样,听从兰儿大姐夫点拨。作为准连襟,兰儿大姐夫就主动而为之。在这之前,郑燕翔经历过二娘的白事儿。那时,郑燕翔还小,表情怯怯的,总是离二娘的遗体远远的。而今天,他竟然不戴手套,兰儿大姐夫就有些纳闷。

大姐夫说:燕翔,把手套戴上。

郑燕翔说:哦。

郑燕翔戴上了手套。

但在抬起兰儿妈的遗体时,他又把手套摘掉了。郑燕翔觉得,这么好的人,戴手套是对她极大的不敬。他还觉得,他应该看看她冷不冷。毕竟在冷藏柜里待了大半宿了。

兰儿妈是昨天上半夜走的。

郑燕翔想着,就伸出手抓住了兰儿妈的手。那只手软软的,有着浓厚情感和热情,根本就不像是死人的手。死人的手应该是凉凉的,硬硬的,没有一点情感和热情。即便有,也应该是在灵魂那儿。

他想喊:快送医院,她没死,她的手还有温度呢。可是,她毕竟在冷藏柜里待了那么久,她真的还活着吗?他张了张嘴,没有喊出来。其他人或抬着,或跟在遗体后面,表情十分的严肃,特别是兰儿哭哭啼啼的,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个事实,兰儿妈真的走了。

天上继续下着鹅毛大雪,大伙儿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就这样,郑燕翔手拉着兰儿妈的手,一直抬上灵车,又从车抬进殡仪馆。之后,他跟着大姐夫,搀着兰儿站在亲属队伍里,听兰儿妈单位领导念悼词。

悼词念完了,大家三鞠躬,然后和遗体告别。

郑燕翔当然是六鞠躬。遗体被推进火化炉,郑燕翔陪着兰儿在休息室等待骨灰出炉。那段时间,就像是跋涉在戈壁上,尽管身边有那么多的人,但心是极其孤独的,就是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相信兰儿更是这样。

郑燕翔紧紧拥着兰儿,一是要给她点温暖,二是要给她心灵上的抚慰。

兰儿说:这么久了,咋还没出来呢?

郑燕翔说:你等一会儿,我去看看。

郑燕翔推门而去。他通过告别厅后门,转过一条走廊,来到了火化炉房。火化炉房里,并排排列着一溜火化炉。他就想:你看人家大城市,连火化场都这么气派。他挨个看每一台火化炉,每一台火化炉上,都挂着被火化者的姓名。他在中间那台火化炉上,发现了一个名字:田思宇——兰儿的母亲。他就琢磨,这人在世上人缘要是好,到了那边也错不了。

兰儿妈的骨灰终于出来了。兰儿大哥、小弟,戴上红手套,按照阴阳先生的指点,从头盖骨往下,一一捡到红布袋里,然后装进骨灰盒。

大哥捧着骨灰盒,大伙儿跟在后头,到殡仪馆指定区域,摆好骨灰盒和苹果橘子等供品,大哥、小弟等晚辈依次跪在地上磕头,一边又烧了一堆金元宝、阴票和纸钱。之后,又把骨灰盒存到寄存处。

一切都妥帖了。

兰儿在郑燕翔的搀扶下,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大伙儿的脚下,又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雪花儿落在众人的头上,就像是对逝者的哀思。

7

红白喜事儿不是一个人办的,总得要大伙儿帮帮忙。可正赶上大年三十,谁有心思吃这顿饭呢?就安慰安慰家属,转眼间都纷纷散去了。兰儿家也只好千恩万谢,把大伙儿一一送走了。

年三十除了年夜饭,就是两顿饭。现在,该吃第二顿饭了。杨老姑主动下厨去做饭。兰儿老叔呢,则把兰儿大哥、大姐、大姐夫、小弟,還有兰儿和郑燕翔召集到一起,要开家庭会议。

为什么要开会呢?母亲走了,大哥、大姐和兰儿在大庆工作,大哥、大姐和兰儿一样,都是下乡到北安农场,又从北安农场到大庆,都借了老婶的光。大哥在北安处了个对象,现在也在大庆工作。大姐也在北安处了个对象,爸妈听说他是社会混混,就坚决不同意,但还是没挡住,现在已经结婚了。兰儿呢,也有了对象,而且是如胶似漆的。家里就剩父亲领着一个小的,小弟弟正在读高三,不到半年就要高考了,家里没人伺候也不行啊。所以,要开个家庭会,主题就是谁调回哈尔滨,来主持这个家务。

其实,这个问题很沉重。沉重到什么程度呢?刚刚母亲走了,那是死别。现在面对的话题,有可能就是生离呀!

大伙儿闷葫芦似的,谁都不肯先吱声。

闷了半天,兰儿说话了:我哥就要结婚了,我姐已经结婚了,还是我调回来吧。我回来伺候爸爸,伺候小弟弟上学。

郑燕翔坐在卷起的行李上,兰儿坐在床上。郑燕翔听兰儿这么一说,就用脚踢了一下兰儿的屁股。兰儿一回手扒拉郑燕翔一下。这个动作被老婶看见了,她慢声拉语地说:兰儿呢,有这个心思是好的,说明你有孝顺你爸的心思。不过,你回来了,郑燕翔怎么办?俩人处了那么长时间了,感情也挺深的,能说散就散了?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做老人的,哪能忍心呢?

兰儿说:我就是想回来,原来我就不想下乡,你们非得让我下乡。

兰儿爸说:过去的事儿就不说了,我也不想影响你们。至于你们谁回来,你们自个考虑,我总不能给你们找个后妈吧?

大哥坐在那儿不吱声。

老叔瞅了瞅大哥说:要说回哈尔滨呢,我觉得还是老大比较合适。一呢,你是儿子,又是老大,应该考虑你爸养老的问题;二呢,你马上就结婚了,你媳妇看上去也算敦厚,感觉是可以包容一些的。

大哥依旧不吱声。

老婶说:老大,你老叔说的有道理,你要是同意呢,调转的事儿我负责。

大哥还是不吱声。

杨老姑走进来,跟兰儿爸说:二哥,大伙都饿了,该吃饭了。

兰儿爸叹了口气:吃饭吧,这些事儿以后再说。

大姐搀扶着兰儿爸,郑燕翔搀扶着兰儿,一家人走进了客厅,坐下来吃大年三十的第二顿饭。

郑燕翔端起碗来,举目向窗外望去。

窗外的雪依旧下着,只是郑燕翔有些疑惑:这雪花能覆盖大地,但它能覆盖心灵的伤痛吗?

作者简介:王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大庆油田作家协会副主席、大庆师范学院兼职教授。出版诗集《雪的梦》《永远的枫叶》《红色的松》,长篇小说《私企高管》《家风》,长篇儿童小说《追太阳》。《文学报》《文艺评论》等报刊对作品进行评论或推介,长篇小说《追太阳》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中篇小说《二泉映月》获冰心文学大赛教师组金奖、长篇小说《家风》入选2017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 长篇小说《撂地儿》获奖2017年度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