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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证明(中篇小说)

2017-09-12老长

小说林 2017年5期
关键词:二叔

球子曾气势汹汹地扬言要杀人。可最后,非但没人死在他的手上,反倒是他自己命丧九泉,横尸在西郊一个不锈钢加工作坊里。

待到老康随几个辖区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的时候,见球子躺在泛着潮迹的水泥地上,面色如蜡,双目微睁,两臂微端地紧攥着拳头。他头顶上方的房梁上系着一根护套线,笔直地垂下来,只有下端一部分呈弯曲状——显然,他是从那上边被解下来的……

此前,老康曾一度觉得球子与其苟活在世上,还不如死了。眼下,当瞥见已然魂飞天外的弟弟时,他眼里竟生出蒙蒙的潮雾来。

面对横死的球子,老康有些发怵,虽然很想蹲下身,像在影视里见过的那样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可始终与尸体保持着距离。尽管如此,过后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那嵌在球子失了血色的脸上一对微睁的眼睛,便会四面八方地盯着他,令他毛骨悚然。

民警出示了刑侦部门勘查现场时拍的照片,告诉老康说已经做出了自杀的定论。老康却对此心存疑义。虽然他还从没真正见识过吊死鬼,但眼前也曾浮动过别人描述的人在吊死后的一副模样,都是四肢瘫软地挂在半空,而且还会像狗一样地吐着舌头。可照片上的球子既没吐舌头,双脚也没离开地面。更主要的,还是他了解自己的弟弟,觉得像他那样没脸没皮的滚刀肉,是不会轻易了结自己的,就是死,恐怕也要拉个垫背的。而且,他的确是带着一把菜刀来的,眼下正狠狠砍在旁边一张加工用的案板上,与两支半斤装的酒瓶以及残剩的花生米和火腿肠相伴。其中一瓶酒已见了底,躺倒着;另一瓶还没开启,完整地立在旁边——难道将菜刀砍到案板上,这家伙的一腔怨气便发泄出去了,或者说一瓶酒下肚以后,反将怨气转到自己头上了吗?

可既然他始终觉得球子生不如死,那么眼下再追究这些已无多大意义了,还是尽快为其收尸,让他赶紧上路算了。

不过,他随之又想到了这个加工作坊的老板,也就是球子扬言要杀的那人,觉得此事他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他不想追究那个老板跟球子之间的恩怨到底谁是谁非,毕竟球子已用自己的死将一切一笔勾销了。所以,丧葬费由那人来出也并不为过。然而,那个老板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还有姓陈的,从前和球子姘居过,后来球子又口口声声说被那个老板撬了行的娘儿们,本来是跟民警一起到老康打工的防盗门厂送信的,眼下竟也不见了人影……

民警们急于鸣金收兵,出具了一张证明让老康签字画押,还勒令他尽快将尸体拉走了事。老康便将刚才的想法提出来。一个脸色白得并不比地上的球子多出多少血色的民警冷冷斜了他一眼说,虽然死的是球子,但那个老板实际上应该算是受害者。球子跟人家闹了好几个月,最终还死在人家的作坊里。那个老板已经够倒霉的了,再让他出钱就太不合理了。

老康觉得民警明显在袒护那个老板。依据是球子兩个月前曾于盛怒之下将其暴打一顿,那个老板就报了警,辖区派出所便把球子抓起来,不仅拘留了十来天,还赔了几千块钱住院费。球子被老康接出来时愤愤地说,自己出手根本没那么狠,住院绝用不了那么多钱,都是派出所的民警收了礼,跟那个老板穿了一条裤子。

老康坚持按自己的意思办,否则决不签字。白脸民警也没吃他这套,警告说,如果不签字也不将球子拉走的话,他们只能当作无名尸处理。还说殡仪馆的存放是按天计算的,多存一天费用就会增加一天。这钱,最后还得由家人出。

“你们爱咋地咋地吧!”老康不甘示弱地撂下一句就抬腿走人了。不过,返回途中,民警的警告却拖着回音一再敲打着他的耳朵……

老康后来为自己当天的所作所为甚感懊悔。如果他乖乖在那张民警出具的证明上签字的话,也就不会陷入到此后那近乎无尽无休的拖累当中了。

从西郊赶回来之后,他就将他姐大红、他妹妹二华以及他二叔召集到他妈租住的房子里,对大家道出球子的死和他心中的疑点。结果,大家最终将那些疑点的碎片拼出一张球子并非自杀,而是被害了的图案来。上吊,只是为了掩盖事实营造的假象,所以暂时还不能发送。发送了,一切也就无从查证了。

他二叔是老康父辈当中有点文化的人,从前曾在一家厂子里当过领导,连老康他爸活着时都尊他三分,遇事总愿把他搬过来。眼下,他又一次为这个家充当起了决策人,说应该找个律师帮着打官司。如果球子果真是被害的,那么就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老康他妈一直为失去个儿子哭咧咧的,听了他二叔的话,抹一把老泪愤愤地说:“打官司!”

老康相信他妈的伤心并不全是装的,可也绝非像当众展示出来的那么悲痛欲绝。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找老康哭诉说自己上辈子作了孽,养了球子这么一个牲口儿子,不光骂她老不死的,还拎着酒瓶子说要让她脑袋开瓢。起因不过是球子偷喝了她的酒,就忍不住骂了他两句。结果,球子竟急了眼。诉苦过后,他妈还咬牙切齿地骂着说:“这个牲口咋不死了呐,他要是死了,我不光不会掉一颗眼泪疙瘩,还要放挂鞭庆贺一下呐。”

其实,老康他妈也曾那么咒过他。他从没像球子那样在他妈跟前驴行霸道过,尽管他有时很想那么干。他一直对他妈心怀怨气,觉得任何女人都不会像她那样把日子过得那么破糟。不然,自己当初绝不会选择林杰那么个瘸腿女人做老婆。肢体健全的异性倒是也有人看上过他,可造访了他那垃圾堆一般的家以后,即刻便逃之夭夭了。

身为瘸子,林杰嫁给他自是看在他身体完整无缺的分儿上。至于他家,她以为完全可以下嫁过来后,经过自己的打理使它改头换面。可是,她想错了。这个家里,除老康之外,其他人早已在垃圾堆里浸得透透的,全然没了对于清新空气的渴求,以至于林杰经常话里话外骂他们只配过猪的日子。内战由此爆发。老康还大义灭亲地站在林杰一方,与他妈以及家里所有人恶语相向了一通。他妈就骂他是个牲口,将他和挺着大肚子的林杰一起赶出了家门,还说了就是他死在外头,自己都不会掉一颗眼泪疙瘩那番话……

眼下,他妈赞同了他二叔的决策,他姐和他妹妹也一致同意。老康未免显出几分犹豫。他对打官司的事多少有所耳闻,知道那并非上下嘴唇一碰说打就打了。很复杂,不是三五日就能解决的,而且最终结果还未必一定会赢。可他没有把自己的担忧当即摊到桌面上,觉得会让其他人认为自己不念骨肉亲情,仿佛对命丧黄泉的弟弟毫无恻隐之心似的。

老康他妈之所以租房子住,是原来住的厂职工家属区整片扒掉了,开发商要在原地盖高层。住户们都暂时搬出来,等高层盖好后再迁回去。仍还给他们原来的米数,如有人想增加些空间,也可将售价略微下浮一些购买,增加的面积还可选择另立门户。当然,很多人家都选择了增加面积。老康他妈因为没钱,而离婚后一直栖身在她身边的球子和二华又都穷得最多只能维持苟活,所以也就没做那样的打算。

老康闻听消息后,赶紧跑过来说自己想获得可增加的那一部分。他现在的境遇跟球子和二华略有不同,虽也离了婚,但又找了一个女人老王搭伙,只是老王也没有窝,两人也一直租房子。

起初,他妈答应得还算痛快,只是有言在先,钱只能他自己掏。可当老康筹措来首付的钱款后,他妈后来竟变了卦,主要是听了他妹妹二华的一个馊主意。二华说老康兄弟二人一直都没孝敬过他妈什么,所以应该再多拿一些钱来才有资格享受新房子的居住权。作为一奶同胞,这个主意出得实在有些不厚道,而他妈还真的将这张牌亮了出来。

兄弟二人当即翻脸,尤其是球子,恼怒之下又骂了他妈老不死的。还不光骂了他妈,连同大红和二华都稍带上,觉得是她俩一齐挑唆的。大红本想置身事外,无端被冤枉后竟也熊熊燃烧起来,冲球子嚷道:“就按咱妈说的办,要不房子谁也别想得!”

球子抬拳要狠抡大红,被老康挡住了,轻易地将比自己矮半头的弟弟推到了一边,对大红说:“行啦,你就别跟着瞎搅和了!”

“啥叫瞎搅和,”大红不肯罢休地说,“这个家可啥都有我一份!”

对于乱营的局势,他妈其实完全可以控制住,轻易地让儿女们的战火就此平息,只需撤回刚才抛下的那张牌,维持先前的一切就行了。但她没那么明智,始终不想放弃自己的那点利益,声嘶力竭地冲老康和球子咆哮道:“想要房子就赶紧拿钱,不然,你们毛儿也捞不着!”

现在,球子的确连毛儿也没捞着。从这方面来说,他活得实在憋屈。而眼下又死得不明不白。这么想着,老康便又看到了球子横尸在那个作坊里的样子。随即,还将自己在现场见到一切与民警们的相关叙述在脑子里游走了数遍。结果,更加强化了当时察觉的几处疑点。民警说,球子自杀之前,用电线捆住了作坊大门的把手,还给他看了照片。现在想起这事来,他不禁奇怪那个老板为何当天不将作坊大门锁上。还有,那两瓶酒只喝光一瓶,另一瓶还完整如初。他觉得像球子那样的酒鬼,就算去意已决,也肯定不会舍得那瓶酒的。

这些疑点在脑子里来回的次数多了,他几乎确信球子是被害死的了,凶手只能是那个老板。他已经被球子骚扰了几个月,后来球子还扬言要杀了他,搞得他危机四伏,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先下手为强地让球子见了阎王。至于手段,也不难猜测。肯定是先用服软和许诺赔给他钱一类的招数将球子稳住,然后,再在酒水或者茶饮里下药,直至最终把他拖进加工作坊里挂到房梁上……

老康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接近真相。他还想,连自己都能找出一堆疑点,勘察现场的警察应该比他更犀利才对。而他们却对此只字没提,无非是想草草了事。几个月来,球子已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害得他们隔三差五地就得往那个作坊跑一趟,正巴不得他早点死了呐。

……

老康租住在城东一个叫做“左树林”的地方。那里早年曾有很大一片柞树林。应该是口音的缘故,当然也不乏错别字被传扬的可能。结果,柞树的“柞”就成了左右的“左”。不过,如今也没人追究这个。小区是几年前刚落成,邻着两条马路,一条是宽阔的大路,通往出城的高速;另一条是从大路岔出来的窄路,通往一个空军教练机场。由于位置偏远,被大家叫作“街(读gai)边子”,所以小区的售价就相对低一些。但房子建得并不差,楼体样式没按一些成品建筑照葫芦画瓢,在造型上颇下了一番工夫,在北方的雄浑粗犷中,融入了一些江南的雅致。院内的绿地、凉亭也不是在单调的平面上,蓄意營造一些丘陵似的波浪起伏。甬道随地势延伸,掩映在绿荫之下,颇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效果。可小区住户大都是周边的居民,更适应原来粗劣的生活方式。搬进来不久,一部分绿地就变成了一些人家的菜园子,凉亭也相继被侵占,堆满了杂物。

内部如此,外头就更显乱套。临街门市开着杂七杂八的买卖。最吵人的是一些饭馆,除了冬天之外,总将生意蔓延至门前的人行道上,用廉价的烤肉串和扎啤争抢着贪恋吃喝的食客们。待油渍四溢的烤肉串撸到嘴里,被扎啤冲进肠胃后,他们便统统忘了形,开始张牙舞爪,吆五喝六起来,喧嚣声掺杂到烟熏火燎的气味里四下弥漫……

经过一家烧烤摊的时候,老康竟恍惚地看见了球子,坐在一处紧邻公交车站的位置上……

那是一周之前,也就是球子扬言要杀人的那天。他把球子领到这家烧烤摊上,想用扎啤浇灭他心中的火焰。他觉得球子因为那个姓陈的娘们儿闹出如此多事端实在犯不上,而且,他也不相信那个搞不锈钢加工的老板真的会跟她有染。他不光比她年轻,生得也比她更有人样。就凭姓陈的那副尊荣,正常男人都不会生出任何生理反应,只有球子把她当盘菜,并将夺人之爱的账算到那个老板的头上。

老康当天费了不少唾沫星子,酒也喝了不少,以至于中途某一刻竟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当时,他瞥见一个身着黑白相间的半袖T恤的中年男人斜靠在公交站牌的立柱上,始终用异样的眼神盯着球子。球子也看见了那人一直看他。若是从前,他肯定会被那人冒犯的眼神惹恼,忍不住臭骂他两句。可老康发现球子却是另一副反应,仿佛害怕一般,根本不敢抬头看人家。对此,他甚感纳闷。而更令他纳闷的事情还是稍后发生的。那一瞬,天际里猛然映出一道闪电。他刚想到好像要下雨了,就发现那人倏地一下消失了。当时并没有公交车掠过站台,而且他还放眼四下踅摸了一番,根本没看到那人离开的背影。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情来,老康周身的汗毛不禁猛竖起来。暗想,难道说那人并非普通的路人,而是一个化形为人的鬼魂,就是来引球子上路的吗?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一天已预示了球子的厄运,只是他并没感觉到罢了。他没感觉到,但球子自己已然心知肚明了……

當初租房子时,老康挑的是所有户型中最小的一室半。也算是经过装修,无非是为了出租而做的潦草处理。可他已经很满意了。如果说遗憾,只是房子不是自己的,若是自己后半辈子能有一套这样的房子,也就别无所求了。选择在这里租房子,主要是它离自己打工的防盗门厂较近。其实,他最初租的房子比这还要近一些,只不过是平房。他那时只老哥一个,好将就。后来认识了老王,一个同在防盗门厂打工的女人,两人便一起搭了伙。他们也没去领一张结婚证,只摆了几桌宴请了一次,就算是明媒正娶了。老王模样不及林杰,却四肢健全,还很能干,是个焊工。只是心眼儿不多,有点虎绰绰的。老康也并没把这看成短处——林杰倒是精明,自己奴隶似的遭她欺压了那么多年,不光没落好,最终反而被一脚给踢出来了。

踏上楼梯的时候,老康踩出一串咕咚咕咚的声音。他的身体已日渐发胖,年龄也在不知不觉间步入了五旬。倒退到十年前的话,他会觉得这个岁数分明已经老了。

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瞄了一眼,叨咕骂了一声挂断了。他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进屋后,躬身将脱掉的鞋子规矩地摆在门旁。其间,发现老王的鞋一颠一倒地横在那里,气哼哼地拎起来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

“咋不接电话呐?”老王咋咋呼呼地在卧室里问他。

“操,”他骂了一声说,“都他妈到了,还接啥呀!”

老王早已躺到床上,肿胀的身上只罩着被撑得稀松的跨栏背心和绷得很紧的弹力裤衩,一只乳房无所顾忌地淌出来。

她之前给老康打过电话。两人下班时总是一起回家,当晚却没抓到他的人影。得知他家里出了事情,她也要赶去充数,被老康制止了,说自己马上回去了。这么说的目的是不想让她出现——她出现了除了跟着瞎呛呛,啥用都没有。而且还心直口快,保不准会冒出什么虎话来。

球子的死,并未牵动老王的多少怜悯之情,只是对像球子那样的人竟会上吊自杀,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四腿拉胯地躺在床上打探起前因后果。此时的老康已身心疲惫,草草应付了几句就到卫生间去冲澡去了。天热时他一定要冲一下才会上床睡觉,生怕身上的汗味浸到床单上……

“别把球子的事到厂子里乱瞎嘞嘞啊!”上班的路上,老康对老王叮嘱道。

其实,昨晚老王下班没抓到他人影,给他打电话时,他告之了球子的死讯后,已经这么嘱咐过她了。

老王斜愣他一眼说:“说那个干啥,啥好事是咋的!”

老康所在部门负责设备维修。他在原来的厂子里干的并不是这行,可他却对机械设备的原理颇感兴趣,平常自己干活的床子出了毛病,总能自行捅咕好。最初到防盗门厂打工时,他只是干加工。后来,由于厂里接的活儿实在太多,设备经常因为劳累过度而状况频生,令厂里养的几个维修工应接不暇。他就凑手帮忙,还总能比其他人更快地医好机器的毛病。结果,维修部门的头儿就把他要了过来。

就是老康再不想将球子的事情告知他人,也不能对头儿有所隐瞒。他昨天走了大半天,无论如何也得有个交代。

头儿长叹了一声,深表同情地说谁家里都难说不碰上些个乱事,还问自己是否能帮上什么忙。老康连声说不用,末了将对老王的嘱咐又对头儿重复了一遍。

头儿下车间巡视的期间,老康打了一圈电话,四处掏弄一个名字叫宏斌的中学同学。尽管他二叔说认识一个律师,还说当天约那人见面,可他觉得还是应该先找人打探一下。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当初几乎是打打杀杀混到大的,最终竟出息成一名律师的宏斌。

一圈电话打下来,终于寻到了宏斌的号码,便急急地拨过去,对着电话听了好半天汪峰的《怒放的生命》,宏斌才接起来,声音十分慵懒。

“不好意思,”老康甚感歉疚地说,“还没起床吧?”

宏斌嗯了一声后问他是谁。

老康说出自己的名字。宏斌却仿佛没听清:“谁?”

老康只好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还在后边补充一句:“你的中学同学。”

宏斌这才连“啊”了几声。

老康解释说自己是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对方的电话的。宏斌听了,说他更应该问谁谁谁。而列出的几个名字都是眼下混得不错的,老康觉得自己跟他们并不在一个层面上,根本没联系。

“啥事?”宏斌随后问他,口气里明显透着几分冷漠。那腔调令老康接下来的话语未免支支吾吾的……

“听明白了,”宏斌似乎没耐心听他磕磕绊绊地将前因后果全部讲完,中途打断了他:“不就是你弟弟死了,警方已勘察过了现场,并做出自杀的结论。而对这个结论你们有异议,想要打官司,让警方重新复核吗?”

老康颤颤地说:“是呀,总不能让我弟弟死的不明不白,想知道他究竟是自杀还是被人杀的。如果是被杀,那他不是死得太冤了吗。”

“可是,”宏斌说,“走法律程序也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而且还未必能得到你们想要的结果。你想想,每天得发生多少命案。除非一些特别重大,能构成社会影响的案子公安局才会重视,一般案件多半象征性地走个过场就完了。因为办案需要人力物力,像你家这样的案子,就算破了,除了劳民伤财,又能咋样呐?所以,基本不会花啥工夫,最终多半不了了之。为了这么个结果,你们还得先行支付相关费用,不值得吧,你说呢?”

听了宏斌的一番话,老康先前的那些疑点顿时像被拆解开的拼图一般,稀里哗啦地从心里散落出去了,连声说:“我懂了,我懂了!要不说,碰到事还得问明白人呐,谢谢老同学,哪天请你喝酒!”

而宏斌似乎并不领他的情,随口说改日还是自己做东,找找谁谁谁,大家聚一下。

老康欣赏画一般地仔细端详着被灯光衬亮的一幅幅菜牌,点出一道菜后,便在心里计算着一番。一旦发现因为哪道菜致使最终的总价超过了自己所限定的额度,就及时将其更换掉。

跟林杰还没分开的那阵子,他从不担忧以后的日子会犯难。虽然家里的财权掌握在林杰手里,但他觉得无论如何那都属于他们夫妻的共同财产。那时,他近乎像条狗一样圈在家里──当然不是条宠物狗。宠物狗总是坐享其成,而他每天除了忙家务,还得经常给在地下商业街卖服装的林杰充当搬运工。他的腰间盘就是期间落下的毛病。不过,兜里倒是不缺钱。尽管家里的财权并不归他,但从日常花销中扣除一些私藏起来的机会还是有的。他从不拿自己的私房钱孝敬父母,多为了一旦跟林杰发生摩擦,便趁机到外头去放一通风,找几个哥们儿胡吃海喝一通。林杰当然不容他这种犯上作乱的举动,会在他夜里醉醺醺地归来时,反锁房门将其拒之门外。可这却难不住他,索性寻家澡堂子借个宿,若是心血来潮,兴许还会找个小姐享受一回在林杰那里缺失的温情……

家里人都逐一进门,他二叔和他请的人也随后到了。他二叔先将那人介绍给大家,说是姓杜,是个知名律师。

杜律师已不很年轻,宛若艺术家般的长发衬着一张皱纹与横肉相互交织的黑黢黢的脸,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他嗓音十分粗哑,说起话来却铿然有声,并且神色间还充满权威感,仿佛万事都在其掌控之中似的,只是舌头不知道究竟是长还是短,凡是跟拼音“L”有关的音总是发得似是而非。听了老康的一番叙述,他连连点头,说这些确实都是疑点,还说看在他二叔的分儿上,这个忙自己必须帮。

老康他妈本来刚将一筷头肘子填进口中,正满嘴是油地一边嚼一边问他官司是否能赢。

“不赢,那打它干啥,要打就一定得赢!”杜律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回答,随后,掏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还跟大家解释说对方是“分局”的刑警队长。

电话接通后,杜律师哇啦哇啦地将球子的事情复述给对方。对方告诉他说此案已经结了。杜律师便紧跟一句说:“是结了,但家属这边认为疑点太多,你们恐怕得重新核查,拿出有力的证据来。”对方让他别管这件事了。杜律师顿时二目圆睁起来,据理力争道:“为啥不管,我是干这个的,你们如果拿不出可靠证据,在我这里肯定过不了关!”

跟那个叫宏斌的同学通过电话后,老康已对打官司没了丝毫信心,觉得即使他二叔找来个律师,结果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可眼下,面对杜律师凛然的态度,他当初的那些疑点的碎片不禁又明晃晃地拼凑了起来……

“分局”是一幢上世纪初建造的欧式风格的小楼,虽深灰色的楼体已浸满沧桑,却仍给人以庄重威严之感。它的旁边毗邻着风格相近的另一幢楼,现今门头上挂着建设银行的牌子,而早年曾是一个铁路售票所。与公安局为邻,似乎应该始终安然无恙。可十几年前的一天深夜,竟有人斗胆潜入其中,杀了更夫,窃走了保险柜里所有的钱。保险柜是用气焊切开的。据说那个案犯担心被害人瞳孔里会残留自己的影像,还用气焊损毁了他的眼球。

眼下,老康想起这起案件的同时,也想起自己一直都没听过后续的结果,不知是始终没有结果,还是有了结果自己并不知晓。

与杜律师见面后,老康先将五千块钱递给他。这是那天在饭店里商量好的,杜律师说已是朋友价了。钱是他妈出的,动用了自己留作过河的费用。她确信杜律师会帮他们打赢官司,更相信他说的赢了官司,得到的钱远不止这些的一番话。

老康缩手缩脚地跟在杜律师身后迈进分局的大门,看见门卫室的窗口拥着一些人在例行登记。杜律师并没参进那些人当中,对一个立在二道门口的门卫亮出一本证件,门卫就将他们放了进去。

楼里的地面铺着青灰色的花岗岩,已在历经踩踏中失了光泽,乌突突的。随在杜律师身后,手扶着镶在花式铸铁护栏上经久涂刷的实木扶手上楼时,老康竟觉得此刻的情景似乎出现过。他十分确定自己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进入这幢楼里,那么眼下的感觉是因何而生的呐?

他又亦真亦幻地沿三楼长长的走廊踏向里端,看到分布在两侧一扇扇绛红色的实木门多半关着,门的上亮子也没映出灯光,映出灯光的房间里可以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只是走廊中间立着两个人的调门更大些,门里的声音便成为了他们背景里淡淡的和声。他们还一边说话,一边抽着烟。浓浓的烟雾盘旋而上,缭绕着在上方的吸顶灯周围。

“老姜!”杜律师远远地喊了一声。

两人其中之一便扭过身来,见到杜律师后开口说:“还说来就来了。”看来,此人就是那天和杜律师通电话的那个队长。

杜律师与那人握了一下手说:“说来不来,那是我杜某人的风格吗?”

被让进屋时,老康见“姜队”只用余光瞥瞥他,透着一丝不悦。

落座后,杜律师让老康将自己诸多疑点再次复述一遍。想到“姜队”刚才瞥视自己的一副样子,老康未免有些发窘,以至于语句间掺杂着明显的磕绊。他的复述还不时被“姜队”打断。当他提起球子双脚并未离地又没吐出舌头时,“姜队”便摇晃着脑袋说这都很正常,类似的情况他见过太多了,并不足以称作疑点。

于是,老康只能避开常识性的问题,从自己对球子的了解展开他的疑问,提起那把菜刀和两瓶酒的事情。

“姜队”干笑了几声说人是具有复杂性的,有时会出现一些异常反应。不过,他似乎不想跟老康过多解释,转向杜律师说既然怀疑是他杀,他们可以重新核查,将尸体进行解剖。

杜律师说这就是自己前来的目的。“姜队”就到隔壁叫一个年轻警察拿来一张尸检表,让老康在同意一栏里签了字,而后说自己很快就会安排相关事宜,结果出来后会及时通告他们的。

……

接下来的几天,老康觉得有些难熬,不仅期待着自己想要的结果,晚上躺到床上还总是联想球子被开肠破肚的情景,并由此想象着自己的皮肉被一刀刀地剌开,每剌一刀,战栗的痛感便会油然而生。他终于忍不住,给杜律师打电话想问解剖结果是否出来了。可电话响了半天,杜律师一直不接。连续打几次都是如此。

老康又给他二叔打电话,让他帮自己问一下。隔了一段时間,他二叔将电话拨回来说自己打电话杜律师也没接,应该是不方便或者手机没在身边吧。让他别着急,等打通了马上告诉他。可是,一直等到下班的时间,他二叔那边仍不见回音。

老康没再打电话,直奔了他二叔家。老王也要跟他一起去,被他骂咧咧地赶回家了。

他二叔家现在只剩下二叔和二婶两人,膝下一对儿女早已有了各自的家,只偶尔回来探望一下。自成年以后,老康和自己的一对堂姐弟就不再来往,已好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给老康开门的是他二婶,把他让进屋后,问他是否吃过饭了,说自己跟他二叔刚吃完,饭菜还没凉。他肚子确实饿了,却客气地谢绝了他二婶的好意。

他二婶算是个文化人,当年曾是二叔他们厂子弟学校的老师。老康总觉得有文化的人都擅长打理家。无论是他二婶,还是自己的前丈母娘,总是让家里透着清新的光亮。那清新令他迷恋和神往,同时还认为他妈之所以把日子过得千疮百孔,就是欠缺文化的原因。

老康没在被他二婶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屋子里寻见二叔的人影,就向二婶打探。他二婶说是吃完饭到外头遛弯去了。

他便又追问他二叔平常都到哪里去遛弯。他二婶告诉他说三角公园。于是,他就告别他二婶匆匆迈出门来。

三角公园就在不远处,原本是一片小树林,坐落在他二叔当年工作的厂子跟前。厂子已于多年前黄了,地皮被开发商盘下,建起一大片住宅,有多层,也有高层。那片小树林就势演变成公园,将人工雕琢的亭台和小桥流水加进来,成为那片住宅楼视野中的一道景观。

老康进了公园,沿林间的甬道快步走着,目光逐一地在掠过的人里搜寻,直到临近公园中心处的小广场时,才寻到了他二叔的身影,正守在一帮跳广场舞的人的圈外边看热闹。

那一刻,他二叔呈现给老康的是斜侧面。在那个角度里,他发现他二叔跟他爸长得竟然那么相像,以至于他一时间恍惚地觉得正向他爸凑过去。

老康来到他二叔的身后唤了一声。他二叔转过身来,见是他,一脸惊讶地说:“你咋还折腾到这来了,打电话不就行了吗?”

老康冲他干笑了一下,顾盼着周围答非所问地说:“这里挺熱闹的呀!”

“这个他妈老杜,我打了一下午电话都不接。”他二叔一边骂咧咧地解释,一边掏出手机并远远地躲开了嘈杂的音乐声。

少许,老康听见他二叔说:“哎呀老杜,你可算是接电话了。”

电话另一头哇啦了半天,应该是在解释不接电话的原因。

而后,他二叔便进入了正题,问球子的事情有结果没有。

杜律师那边又开始哇啦了起来。他二叔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似乎每应一声,神情间都要填加进一笔凝重来。等终于打完电话时,那凝重已满满地积在他二叔脸上的褶皱里。他连摇了几下头告诉老康,杜律师说分局那边结果已经出来了,球子肠胃里没见任何异常。而且除了脖子上的勒痕,也没查出其他的损伤。所以,已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老康愣愣地盯了他二叔半天,本想问一句接下来该咋办。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二叔复述得还不够清楚吗,还能咋办,只能认了……

淡紫色的光线映照公交车外摇曳的街景。老康看似一直瞥在窗外,而那街景却并未落到他的视线中来,始终被他二叔的脸遮挡着。他看见他二叔眉目低垂地叹了口气说:“咱们老康家近几辈里每一辈都有一个横死的人。你爷爷那一辈,横死的是我的老叔,当年因为帮人押送货物,途中遭遇了土匪被乱枪打死了。到了你爸和我这一辈,死的是我们家的老三,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家家户户都没饭吃。老三饿急了眼,就跟人去扒火车。吃食倒是偷着了,填了一肚子生苞米粒子,可最终却在跳车的时候送了命。”

讲完以上两件事情,他二叔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看他,又续了一声叹息说:“眼下轮到你们这辈了,死的是球子——这都是命啊!”

老康他爸活着的时候,也曾提起过家里有人横死的事情。由于当时并无切身体验,听完也就算了。而眼下,他未免寒战四起,还由此联想到他这辈横死的或许本该是自己。他当初确实做过决绝的打算。那时,他已在林杰跟前受够了屈辱。他本以为林杰最初只是瞧不起他的家人,后来,渐渐认清了这娘儿们其实连他也从没瞧得起过。为此,他曾多次与其抗衡,甚至曾动用武力试图灭掉林杰的嚣张。可非但没能竖起自尊的塔碑,反而屡遭林杰的算计。最险恶的招数莫过于将两人多年打拼赚下的房产和钱财统统转移到他丈母娘的名下,让他想要离婚,也只有净身出户的份儿。气急败坏中,他发狠要把这个娘儿们杀了,再了断自己的性命。

他和林杰当时已经分了床,但还睡在一间屋里,另外一间屋子用做储藏间,堆满了待售的服装。他女儿当时被林杰送进了一家寄宿学校,只有周末才接回家来。老康准备动手的那天,曾凄楚地想过,若是女儿在家的话,自己应该在他们夫妻二人双双投奔阴曹地府之前也将她一起带上,免得她孤苦无依地留在世上。

那晚,他没事一样地早早上床睡了。实际上一直都在用耳朵辨别着林杰那边的动向,只等她睡得人事不知时狂扑过去将其掐死在床上。终于,一串串清晰的鼾声落入他的耳畔。可是,正当他悄然地爬起来准备动手时,猛然惊栗地呆住了……

屋子里的灯当然早关了,还严实地拉上了窗帘。那窗帘的遮光性并不好,月光轻易地穿透了它,并调和了它粉绿的颜色映满整个房间。惨淡的光线下,老康发现对面的床上竟有两个林杰,一个侧躺着;一个背向他坐着。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眨了眨眼,而背向他的那个林杰并没因此消失。他又怀疑自己是在梦里,放眼在整个屋子里环视了一周。结果,除了一躺一坐的两个林杰之外,其他一切全都真切地映入眼帘。为了证实它们的存在,他还拿起放在枕旁的手机,并按亮了屏幕,看到时间为夜里十二点零六分。他重新躺下,眼睛一直斜瞄着林杰的床。可坐着的那个影像仿佛守护熟睡之中的另一个似的,竟迟迟不肯离去。无奈之下他只好放弃了计划,决定推迟一日再行动。而第二天,一切竟重演了前一晚的情景。他不禁想,这似乎应该是林杰和自己都命不该绝吧,不管是神也好,鬼也罢,总之,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魔力在阻挠着一切的发生。

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死的是球子。

“哎——”老康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在心里念叨一句说:“球子,认命吧!”

“咋的,就是这么个结果吗?” 闻听老康带回的消息,他妈顿时炸了庙。

老康无奈地摇着头说:“没办法,只能是这样了。”

“这样不行啊,”他妈又提高几分声调说,“那个姓杜的可拿了我五千块钱,打不赢官司他得把钱退回来!”

“退退,”老康连声说,“人家答应退回来一些。”

“啥,一些?”

“是呀,一些。因为验尸花去了一部分,只能退回两千块钱来。”

他妈反应愈发强烈了:“验尸是为了证明球子是被人杀的,要是知道是这么个结果,那我还掏钱干啥?!”

老康略显不耐烦地解释说:“花了钱,总算把事情搞清楚了,咱们该咋办就咋办呗。”

他妈于是又哭咧了起来,比得知球子死了的消息时伤心多了,还边哭边骂杜律师是个大骗子,說他早就知道事情是这样,却还鼓动他们打官司,目的就是想骗自己的钱。

二华也在一旁帮腔数叨起来,甚至还连带了他二叔,说他和杜律师是一伙的,杜律师骗到钱后肯定会分给他一份。

“你他妈说啥呐?!”老康瞪起眼睛喝道,“你怀疑那个姓杜的可以,别捎上咱二叔。他为了啥?不就看在咱爸的分儿上帮咱们吗!”

“行行,”二华抹搭了他一眼说,“那现在你说该咋办吧?”

“咋办?”老康说,“大伙凑钱赶紧把球子炼了就完了。”末了,还补充一句说他妈已经花了一部分钱,剩下的费用就不用她出了,统统由他们姐仨负责。

老康屈指算了一番之后,道出火化以及这些天存放在殡仪馆的钱数。二华的眉目先向四外拉扯着啊了一声,而后再朝中心集中回来说自己可拿不出那么多。

“就是借,你也得把自己那份凑上!”

二华揪揪起一张脸说:“我上哪儿借去?不行把我卖了吧。”

老康噤起鼻子说:“就你那熊样,想卖也得有人买呀。”

“那,你先借我点儿吧!”二华便耍起无赖来。

老康不想继续跟二华扯没用的,板起脸说:“别磨叽了,就这么定了!”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大红此刻冒出一句话说:“那个小死崽子是不是也该出点血呀?”

老康知道他姐是在说球子的儿子。其实,在大红冒出这句话之前,老康已想到了自己的侄子。他倒没想让侄子承担一部分丧葬费,只觉得作为球子的骨肉,无论如何也该赶来告个别。当然,若是他能出点钱自己也能少分担些。于是,就对大红说:“那就通知他一声吧!”

大红说自己没有侄子的电话。他又看二华。二华也摇头说自己也没有。

老康冷冷地说:“你不会问他妈吗!”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二华跟球子的前妻曾是同学,当初就是她为两人牵的红绳。

“关键是她妈的电话我现在也没有呀,早没联系了。”

“没有可以打听,”老康说,“你打听总比我们方便。”

二华犹豫了一阵,最终总算依从了他。问来自己前嫂子的电话后,将号码报给老康。他却把头扭到了一边:“给我干啥,你打不就完了吗!”

“我打?”二华说,“多他妈别扭呀。”

“你别扭,”老康说,“我打不别扭吗?”

二华又闷声了一阵,后来把心一横说:“打就打!”

二华打电话的时候,其他人都静静地盯着她,急于从她那褐黄的皮肤间查阅到另一方的反应。电话通了,二华稍显尴尬地叫了声嫂子,接着用遭狗撵一般着急忙慌的速度告知了球子的事情。老康听到球子前妻哑然了片刻,冷冷甩过一句:“他死不死跟我没任何关系,你们该咋办咋办吧!”

“哎!”二华盯着手里被挂断的手机叫了一声,恼怒地骂一句,“这个傻娘儿们!”

骂过之后,二华还想找侄子。

“算了,”老康说,“既然他妈是这态度,这娘俩肯定会一条心的。”

二华吵吵把火地说:“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行行,你找,你找。”老康只好由她去。

侄子的电话可没像弟妹那么容易寻,终于寻来后打过去正像老康猜测的那样,跟弟妹的腔调如出一辙,气得二华又破马张飞地骂了一通。

……

十一

老康本想第二天跟头儿告半天假,和家人一起去把球子发送了。谁知生产车间接连几台机器出了状况,没能脱开身。在忙着修机器的期间,他妈打来了电话,并不是为了发送球子的事情,而是急火火地告诉他说齐三儿跑了。

老康一时没有想起他妈说的人是谁,还以为她受了刺激口吐胡话呐,没好气地问她说:“说啥呐?”

“哎呀,”他妈更急了,连声解释说,“齐三儿,齐三儿,就是开发咱们新楼的那个齐三儿呀!”

于是,老康眼前便拼凑起一个又瘦又矮的半大小子——那是这个被他妈唤作齐三儿的人留在他记忆中的一副模样。此人也曾住在眼下已拆了的那个家属区里,小时候跟球子混过,或者说球子跟他混过,总之,当年是个十足的地痞。不同的是球子从小到大始终都是原来的德性,而齐三儿后来竟和开发商的头衔扯上了关系。为此,老康曾感慨过命运的不公。

眼下,他妈说齐三儿跑了,他马上联想到期盼已久的房子发生了不测,连忙追问道:“他跑到哪儿去啦?”

他妈骂咧咧地说:“谁他妈知道呀,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当初让他跟球子多交些钱才能得到住房权的事情,后来好说歹说,他妈总算放了哥俩一码。老康本以为可以安稳地等着房子下来后搬进去呢,不成想眼下竟又闹出这么一出来,不禁脱口骂了一句:“操他妈的,乱事怎么都赶到一块了!”

挂断电话后,他继续修机器。由于心里乱了阵脚,手把上也就欠了功夫,竟比以往多花了很长的时间,而且中途螺丝刀子还脱手掉进了机器的夹缝中。伸手掏时,手背还不慎被齿轮刮去一块皮,鲜血直流……

老康没等食堂开饭就搭公交车赶往他妈那里。他妈憋屈着一张脸告诉他,齐三儿开发的资金全是银行贷款和四处借的高利贷。因为拆东墙补西墙地还款,现在已山穷水尽,根本无力将房子盖完,早停工了。房主们听到消息后都聚集到他的公司去闹,到了那儿才发现已然人去楼空,大门上被法院贴了封条。

老康的脸上本来一片阴暗,眼下又被他妈的一番话罩上厚厚的云层。他静默了片刻,猛然爆发一句说:“他跑了,找政府呀,让他们赶紧解决!”

他妈说住户们也是这么商量的,准备明天聚到区政府去讨说法。

……

匆忙赶回厂子的路上,老康想起刚才只顾得呛呛房子了,谁都没提发送球子的事情。他本想打电话问他妈怎么办,最后终于没打,觉得明天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跟大家一起到区政府去讨说法。他知道去的人一定很多,不差他这么一头蒜。但他去了,总可以尽早知道结果,免得在他妈的转述中走样。再者说,他本身并不属于回迁户。回迁户们都没掏钱,反而得到一些迁出期间租住房子的资金。而他却掏了实实在在的十几万。那笔钱只有一半是他的,另一半是老王跟她女儿借的。如果政府有能力维持原先的一切当然更好。若是不能,他必须将这笔钱讨要回来。至于球子的事情,反正已经耽搁那么多天,再多耽搁一天也无所谓了。

十二

对于不善于撒谎的人来说,一旦堕入撒谎的心境里,那便近乎于一种摧残。因为,总是为了完满的自圆其说而纠结不已。老康那天的情况就是如此。按理说,他也没必要非撒谎不可,完全可以对头儿坦言相告。可连日来,因为球子的事情,他已经请过几次假了。眼下,再因为房子的事情张口,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了。他绞尽脑汁琢磨好一阵,最后总算寻到一个还算满意的借口,对头儿说自己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还伴着恶心,准备到医院检查一下。

如上状况其实都是真的,但不是现在,而是前几日的一个晚上。当时,他正跟老王一起歪在床上看电视,突然觉得有些迷糊。老王以为他是这些天忙活累的,就让他早点睡。他便准备起身到卫生间洗漱。没成想一只脚刚一着地,身子就紧跟着斜歪过去,连忙回手抓住老王,险些把她从床上薅下来。

他在床上静躺了半天,始终没有缓过来,老王就害怕了,担心他是患了脑溢血,急慌慌地搀他下楼,打车直奔医大二院。急诊室的大夫测过血压后说高低压都偏高,随后开了一张脑CT的单子。结果脑部一切正常,大夫说他的反应完全是血压和颈椎病造成的,开了一些口服药就回家了。眼下,他竟把这件事情当作了请假的由头。

区政府原本坐落在这个区与另一个区的临界部位。后来,随着高楼的不断繁衍,已渐渐将它隐没在拥挤的夹缝中,形同一尊香火暗淡的庙宇。区政府的领导自然不甘容颜落寞,就趁房地产大举开发的年景迁移地段重塑了自己。虽地理位置略偏离市中心,但傲然的身姿却效仿了级别更高的政府大楼。于是,便又恢复到居高临下审视着芸芸众生的视角。

老康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些,而热辣辣的阳光已将率先聚集的人的影子勾画在政府大楼院外的空地上。老康在那些影子里踅摸一番,朝其中几个凑了过去。那几个人中有一个脸盘又大又扁的,外号叫“面包”,当初住在老康他妈家前边的一栋楼。“面包”正和另外几人愤愤地骂着齐三儿,瞥见老康过来,只朝他点了点头,口并没停,继续历数着齐三儿当年的一些劣迹,说他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样样都干,胆子还贼大,中学时就伙同一帮小子钻进周边一家兵工厂的电网,偷了不少炮弹壳子砸瘪了当成废品卖。说到此处,“面包”略显尴尬地瞅瞅老康。于是,那尴尬之色便又映到老康的眼睛里,想起参与那次偷盗的也有自家的球子一个。

“不光是他,”“面包”继续数叨着,“他哥二胖也不是块好饼。当初开录像厅的时候,经常偷放黃色片子,被抓起来蹲过拘留。据说,现在干起什么融资来,整天连蒙带骗地到处圈钱。”

旁边一人气不公地附和道:“就这样的人还成了开发商,政府的人都瞎了眼啦?”

“哎呀,”“面包”乜斜着那人说,“这还不懂吗,肯定政府管事儿的被他搞定了呗。你们不知道吗,植物园旁边的那个湖滨公园就是这小子搞的。湖中心那座小楼你们都以为是公园管理处吧?其实是这小子的私人会所,里头吃住玩啥都有,主要是请政府头头脑脑们的。这他妈也算是一种能耐呀!”“面包”似乎颇为感慨地说。不过感慨过后,他又忍不住骂起来,“操,有能耐到别处使去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呐,别坑害当初的街坊四邻呀!”

人开始一波波聚过来了,渐渐地,政府大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些人还将事先准备的白色横幅打出来,上头用黑字赫然写着:“行使承诺,如期交房!”“跑了开发商,政府需担当!”人潮的气势和横幅上的字迹,直令老康心潮涌动。同时,他还坚信,政府肯定会尽快拿出说法来的。

区政府不像级别更高的政府,大门都由武警守卫着,只配了保安。职能倒没分别,都是严防外来人员随意进入。眼下,应该是所有保安统统倾巢出动了,一字排开地立在早已严严关上的电子护栏里边。

外边的众人当中几个领头的隔着护栏和他们商量,要进去找负责人交涉。保安当中一个体态稍胖的,应该是个头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而后,告诉领头的几人说,现在领导们都在开会,让他们先等着。

“等个屁呀,”没等领头的几人表态,人群里已爆出一句骂声来,“我们的事比啥都重要,必须赶紧解决!”

“对,必须赶紧解决!”另外一些人也被鼓动得嚷嚷起来。几个拥在电子护栏跟前的还一边嚷,一边用脚踢得护栏丁当作响。

领头的人中一个面色清瘦的老者,姓胡,当年曾是老康他们车间主任,直到现在一些人还习惯称他胡主任。虽然老康对此人的印象不算太好,但却由衷信服他的能力,觉得由他出面,应该不用过分担心了。

看人们有些乱营,胡主任伸出手来,连连摆动着制止着电子栏杆周围那些人的动作。可只是一部分脚收住了,另外一些仍朝护栏上倾泻着胸中的恶气。

过了一阵,政府大楼里的玻璃感应门里终于映出几个人影,沿着高高在上的台阶快步下来。走在最前头的是个大个子中年男人,另外几个围在他的两侧。一行人临近电子护栏时,那个胖保安连忙迎上前去,径直将他引到胡主任几人跟前。大个子相继与几人握了握手,他们就被放进了院子。大个子与胡主任他们立在院子里交涉了半天,其间,他还不时朝院外的人群指指点点。而胡主任等人都统一地对他使劲摇头。最终,一行人便随在大个子的身后,呼啦啦地踏上政府大楼高高的台阶……

赶回厂子后,对于头儿关切的询问,老康甚显局促地奉告了前几天检查时得来的那个结果。

到食堂吃饭的时候,老康一边闷声吃着,一边回顾着上午区政府门前轰轰烈烈的场面,以及最终获得的答复。他不知道那答复算不算是最终赢得了胜利。因为人家只是说正在着手研究下一步的方案,不可能让工程长久停滞,希望大家予以理解,尽量容他们一些时间。至于他们说的一些时间到底需要多长,只是反复的一句,放心吧,不会太长的……

老康倒是相信,无论怎样政府都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大家统统露宿街头。他担心的,还是时间会拖得太久。拖久了,自己势必不能把苦苦攒下的钱款用于房子后续的资金,还得继续像眼下这样交租金供养别人的房子。

“哎——”老康又暗自长叹了一声,想用这声叹息将一切就此终止,觉得自己翻来覆去地想这些,除了平添烦恼之外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可是,当踏出食堂时,一切则又紧随其后地跟了出来,并相伴了他整整一个下午。

下班之前,他又想着明天是否再跟头儿请半天假,赶紧把球子发送了,免得闹心事积压得太多。随后又觉得连续请假不太好,终于没好意思开口——头儿已经够照顾他的了,等忙完了眼下的烂事,应该请人家喝顿酒……

十三

老康觉得自己已经醒了,可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无论如何动弹不了。老王已先于他起来了,正在厨房忙活早饭,还叨叨咕咕地和谁唠着嗑……

老康想将他的疑问冲厨房吆喝出来,又发现自己竟然连声音也被堵在嗓子里了。直到过了一段时间,老王在厨房忙活好了早饭,进屋咋呼地问他咋还不起来,他才感觉身体恢复了知觉。

起身赶去洗漱的期间,老康探头朝厨房望了望,只看见饭桌上晾着的两碗粥,一盘切成片馏好的馒头和一小碗炒榨菜丝。

一起坐下来吃饭时,他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对老王叨咕出来。老王一边喝粥,一边含混地说:“你那是鬼压床了。”

“你说啥?”他抬眼盯着老王问。

老王说:“就是刚才有鬼压在你身上,所以,你才起不来。”

“尽他妈扯淡!”老康不禁骂了一句。可心里却将信将疑,想到老王所说的鬼,应该就是球子。他从前听人讲过,死人如果不按限定时间发送的话,灵魂就不会离开,始终在人间东游西荡。那么,刚才那莫名其妙的事情莫非是球子干的吗?他之所以这么做,当然是在埋怨自己,怪自己一直将他丢在殡仪馆里不管。不过,他转而又想,如果那真是球子的灵魂前来作自己,既然能作他老康,为什么不去找他的仇人呐?要不,给自己托个梦也行啊,告诉他死因的真相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一切不就了然了嘛。紧接着,他再朝球子给他托梦的后续方向联想了一番,最终觉得就算球子在梦中告诉自己他是被杀的,结果应该也和现在差不多。因为,警察是不可能被他的梦所左右的。所以,还是抓紧时间将球子这个孤魂野鬼发送了吧……

十四

本市共有两家殡仪馆,分别坐落在城市的东西两端。逝者出殡之前,家属大都是选一处距自家较近的一处,将遗体存放在那里。其实,早年并没有殡仪馆这类地方,人过世以后都是存放在医院太平间。到了出殡的日子,再从那里拉去火化。

老康已不记得究竟是从哪年开始有了殡仪馆这么个部门的。总之,自有了它,医院的太平间统统取缔了。他始终觉得这个部门就是为了赚死者家属的钱设立的,它的存放費用远比医院太平间高得多。当然,条件是比太平间好一些。可对于大多生活拮据的人家来说,多出的这笔开销却也成为不小的负担,时常听见一些人为此唉声叹气地说,这年头,死都死不起呀!

由于当初老康没自行将球子拉走,辖区派出所的民警就把他送到与案发现场近一些的,位于城西的那家殡仪馆,属于老康一家人所在方位的另一端,距离很远,还没有直达的公交车。那天,他们全家不得不倒来倒去地换了好几趟车,花了近两个钟头时间才赶到那里。

正常的亡者,在殡仪馆里享受的都是单独存放的待遇。不过,也有类似酒店标准间和豪华套房的等级差别——通过这个阴阳两界的中转站,尽可以看出死者生前,或者说他们家属的生活境况。

球子非正常死亡,也不是家人自行送过来的。因此,没被单独存放,而是冷藏在一间大屋子的连体冰柜里。大红和二华姐妹都望而生畏地止步于门口,只有他和他妈跟在一个管理人员身后进了屋子。其实,对于屋内阴森森的气氛,老康心里也未免颤颤的。他妈更是如此,步履迟缓地落在后边。

管理人员对照着手里一张单子寻到冰柜前,伸手将一个冷藏柜拉出一半来。于是,老康再一次于瑟瑟间看见了球子,眼睛仍像先前一样微睁着。

他妈没敢临得近一些仔细看看死去已久的儿子,只在远处探了一下头,就哭咧着扭身出去了。

“咋还没穿衣服呀?”老康跟出来后,他妈抹着眼角上的老泪问。

“不是前些几天解剖了吗。”老康解释了一句。说完,才想起刚才自己目光所及只是球子的脸及前胸一部分。因此,并没看到任何解剖的痕迹。不过,没看到也好,免得过后想起时,那种开肠破肚的疼痛感更为真切地折磨自己。

“赶紧去买一套寿衣吧!”他对他妈几人说。

他妈便从贴身衣兜里掏出由大家凑的那笔丧葬费来,抽出一些交给大红,还嘱咐一句说买最便宜的就行。

大红拉二华一起去了以后,老康和他妈就趁这间隙到接待窗口办理手续。

老康他爸当年死的时候,无论是遗体存放还是转去火化,都是由专门从事丧葬服务的人代办的,他们一家人只需听凭摆布就行了。可现在,所有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这个时段,大多家属都已将死者送到火葬场排队去了,接待窗口只余下几个滞后的。负责接待的两个女员工应付手头工作之机,还饶有兴致地相互唠着嗑。

对于在殡仪馆和火葬场里工作的人,老康总是不理解,尤其不理解女人。尽管他听人说过这项工作收入颇高,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上的。可他还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觉得太瘆得慌了。他还听说过,殡仪馆里专门有人在死者入殓前为其整理妆容,其中也有女人。他连想想都感到头皮发麻,并为每天都要遭到他们带回家的死亡气息所侵袭的家属深感不平。

待前边几人办理完手续,老康赶紧凑上前去,脸探在窗口前报出球子的名姓。

接待老康的应该是个少妇,面容也算姣好。如果在其他地方见到她,他会不由地多瞄几眼。可现在,那脸上的动人之处分明退避到一团阴气的后边去了。

女人在电脑中查找了一番,冷冷地问他:“啥时候来的?”

老康没听懂她问话的意思,回答道:“刚来没多一会儿呀。”

“刚来没多一会儿就拉去火化?”女人不解地续问了一句。

“啊,”老康这才恍然地说,“你说的是死者呀,已经送来快半个月了。”

“快半个月了,是正常死亡吗?”

“不是……”

“那不早说,”女人一脸愠色地叨咕一句,继续查起电脑。眼睛由上至下扫了一阵,最终在一个位置固定下来,紧接着朝窗口伸过手说,“拿来!”

“啥呀?”老康茫然地问。

“死亡证明。”

老康顿了一下,想起他爸出殡的时候,确实出示过死亡证明。可他爸当时是死在医院里,证明是医院出具的。而球子……他又陡然想起自己在案发现场那天,辖区民警让自己签字的那张纸来。嗫嚅地问一句:“没有那个证明,我们就不能把死者拉去火化是吧?”

女人翻白了他一眼道:“当然了!”

大红和二华买完寿衣折回来了,见老康跟他妈双双踏出门来朝殡仪馆院外走,莫名地问他们干什么去。

老康无心回答,气哼哼地甩了一句:“磨叽啥,赶紧跟着走吧!”

姐妹二人只好带着一脸疑惑跟在后头。

天灰蒙蒙的,仿佛被浓浓的雾气遮罩着。不过,那雾气并没完全挡住阳光,只是混淆在它的中间,似乎企图稀释其中一部分热度,却没能得逞,灼人的气温非但没见丝毫减弱,反而显得更加分明了。老康他妈身上已蒸发出呛人的馊味,二华脸上劣质的粉底也在汗水的浸泡下露出焦土般的本色。

现在,老康不禁深深后悔起来,不住地在心里埋怨自己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又在闷罐似的公交车里煎熬了一段时间,再于路人的指引下左拐右转了一通,才摸到了辖区派出所的门前。一家人呼啦啦迈进屋的期间,一个女人正附在服务台前和值班民警比比画画地讲着什么。见老康他们进来,值班民警便从女人后面探头问他们什么事。

老康凑到近前简略地说明了来意,值班民警就朝他身后一指,让他看看当天出现场的是谁。

老康回过头,见身后的墙壁上列着一幅幅民警的照片。他由前至后按图索骥了一番,很快便找出那天到过现场的几个。他指着其中之一报出名字,值班民警就扯着嗓子冲里边的屋子吆喝一声。被唤的人很快便应声出来了,正是那天打过交道的脸色青白的民警,上下打量着老康问:“找我吗?”透露出看他眼熟又想不起是谁的神情。老康只好解释一通。那人方才点头说想起来了,而后问他找自己什么事。

待老康说出自己想补开死亡证明时,白脸民警不禁斜着眼睛数落起他:“你说你,挺大岁数了,还这么不明白事,就好像谁坑你似的!”

“是是是,”老康连声说。他已不想说别的,只想求一张死亡证明了事。

而白脸民警竟在数落了他一通后,告诉他不可能给他开这个证明了。

老康问为啥。

“为啥?”白脸民警说,“结果当天就交到分局去了。”

老康近乎低声下气地求他说:“麻烦你了,就给开一张吧,我们好把我弟弟抓紧发送了!”

“你听不懂话是咋的,”白脸民警不耐烦地说,“结果上交了,我们已无权再开任何证明。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想要开这个证明,只能去分局了呗?”

“对呀!”随着不屑的一声答应,白脸民警便扭身回屋去了,将老康一家人晾晒在那面照片墙跟前……

十五

返回市区时,中午都快过去了。一家人早已饥肠辘辘,就寻了个面馆进去。面上来以后,老康只管闷头吃,不愿抬头看他妈几人一眼。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乘车回来的路上,她们一直叨叨咕咕地埋怨,说球子自己一走了之,害得她们大热天里东跑西颠的。不单单埋怨球子,还包括他,说他当初就应该在民警开的死亡证明上签字。

虽然老康私下里也一再那么埋怨着自己,却不愿接受她们的火上浇油,恼羞成怒地骂她们一句,让她们都闭上臭嘴。

吃罢了面,一家人又紧赶慢赶地去了分局。这一回,因为没有像杜律师那样的人领着,只能在门口排队登记。最终还只允许一个人进去,其他人统统到外面等着。

老康本想问问其他几人谁进去,后来觉得跟她们治气实在没必要。再者说,真让她们去的话,肯定也不会有人挺身而出的。于是,他就按上一次的路径朝楼上踏去。其间,想起了当时曾生出的那种梦幻般的感觉。不过,那样的感觉这一次并没出现,只有内心里的忐忑不安。这样的心境令他的脚步迈得迟迟疑疑,仿佛自己是以嫌疑人的身份前来投案一般。

上一次,他不光见到了那个姓姜的队长,还被让进屋里落了座。而眼下,他只在隔壁见到了当天被“姜队”叫过来那个年轻警察,正在卷柜前翻倒着,草草问了几句就说这个死亡证明只能辖区派出所开。

“可是……”老康未免有些急了,“是派出所的人让到你们这里开的呀!”

“谁说的?”年轻警察横着眼睛说,“谁说的你让他过来!”

从辖区派出所离开时,老康算是多了个心眼,对着墙上的照片存下那个民警的电话。不然,他眼下恐怕只能歷经跋涉地重新折腾一趟了。

老康调出号码拨过去,对方很快接起来。老康将这边的情况告知给他,还想把手机递给年轻警察作证明。年轻警察并没接,用动作将他请出屋,带上门到别的屋子送刚找出来的卷宗去了。老康顿觉胸中燃起一股火来。他清楚不能让那股火燃的太旺,太旺的话,就会将两边的人都燎着。燎着了他们,自己要开的那张证明恐怕就此化为灰烬了。

老康再次甚显卑微地对着电话里苦苦相求了一番,说这边连电话都不肯接,麻烦他打一个电话过来,把证明开了。否则,他们一家人这一圈就白折腾了。

“你当我是谁呀,”对方冷笑一声说,“哪敢对分局的人指手画脚的。”

“这怎么是指手画脚呐,你不是说这个证明只能他们开吗,可这边不认可,只求你帮忙证明一下!”

对方分明无心继续再听他翻来覆去的磨叨,说:“行啦,我已经告诉你证明我们派出所不能给你开。至于分局开不开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没任何关系,不用再找我了!”说完,就挂断了。

“操!”老康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骂起来。这当儿,那个年轻警察正好折回来,眼睛横了横他,开门进了屋。没等屋门关上,就被老康拉住了。此时,卑微的神情已于他的脸上一扫而空。因为,刚才胸中的那股火已烈焰腾腾地燃遍了全身。

“你们不能这样吧……”他对年轻警察嚷道,“不就是一张死亡证明吗,干啥谁都不给开呐!我们都已经认了,眼下就是想把他送到火葬场炼了。就这么一点事,你们干啥推来挡去的!”

“出去,别在这瞎吵吵!”年轻警察厉声制止他道,随之狠拽了一下带上屋门。

尽管老康的两眼已火光四溅,却奈何不了严严关上的屋门一丝一毫。他不想多做停留,扭身朝楼梯口阔步踏去。一边走,一边叨咕地骂着:“你们都他妈不管是吗,不管拉倒,我们他妈也不管了,看最后到底能咋地!”

……

十六

冬天将至的时候,老康他妈从租住的房子里搬了出来,说当初给的搬迁补偿已付不起房费了,而新居又遥遥无期。那个齐三儿已被抓了起来,不单单因为中途停工的楼盘,同时还受了一个被绳之以法的市建设局领导的牵连,分别判了欺诈罪和行贿罪。至于那个楼盘,业主们又围过几次区政府,得到的答复是他们正在找有能力接盘的下家,仍然说时间不会太长……

他妈先是在大红和老康家里轮换着住。后来,她说大红家实在太挤,干脆待在他这不挪窝了。老康心里虽不情愿,但也只能忍了。他忍了,老王只得屈尊将就。再者说,他们一直盼望的房子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住进去,但她妈总挂在嘴边,口口声声说那是自己恩舍给他们的,若是当初非坚持让他们多拿钱不可,他们不也没办法嘛。

十七

老康后来又去一趟城西的那家殡仪馆。并非因为球子去的,而是前去参加小时候一个哥们儿大江老婆的葬礼。

大江的老婆是从绥芬河回来的路上遇难的。去时坐的火车,回来本来也是,已买好了票。没成想临走前竟在当地碰上一个大江的朋友,正准备驱车往回赶,非要捎上她。盛情难却之下,她就把火车票退掉,上了朋友的车。

他们途经的路段有一处叫雾凇岭的山路,不仅崎岖,而且冬季里还多雪。朋友的车就是在那里因侧滑甩了尾,撞到隔离带上。大江的老婆又没系安全带,被生生甩到了车外……

大江是老康哥们儿中混得最好的,早在多年前就搬出家属区,住进城西离江沿很近的一幢高层里。他老婆原本一直在家里享受衣食无忧的生活。每年春节,大江都将好哥们儿聚到他家好酒好菜地款待一顿。一来,是念及旧情;二来,也是为了跟哥们儿炫耀自己的富足。其他人自然满眼羡慕,他们的老婆更是如此,每次都会念叨说大江老婆命好,嫁了一个好男人。而大江的老婆总是略显黯然地说:“好啥呀,一天到晚圈在家里跟蹲监狱似的。”

每当听老婆这么说的时候,大江总要用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眼神乜斜她,气哼哼地说:“成天老整没用的,有你这么蹲监狱的吗,没事不是去逛街就是和你那帮老娘儿们去吃饭。”

大江的老婆从不与他正面交锋,可言语间却透着明显的抗拒:“咋的,还想让我在家里憋死吗?”

……

去年,大家又聚在大江家。当其他老婆们毫无新意地再次抛出自己的羡慕时,大江的老婆没再说从前那样的话,倒是大江有些忿忿不平,阴阳怪气地叨咕说:“人家现在长能耐了,有了自己的买卖,整天忙得家里的事啥都不管,搞得我跟老娘儿们似的,得经常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

前来参加出殡的人很多,将告别厅挤得满满的。大江的老婆被陈在水晶棺里,面部已经过修复打了厚厚的粉底,可还是能看到擦伤的痕迹。老康只朝遗体草草瞄了一眼,便将视线上移到悬挂在厅前的照片上——那张脸才是他熟悉的,没遭到任何破坏,十分洁净,带着一丝浅笑,笑意中还含着似乎与生俱来的一抹忧郁。

多年以前,林杰曾跟老康念叨过,她说大江的老婆长得虽然好看,却是一副苦命相。当时,他觉得林杰是心存妒忌才说出那样的话来。现在想想,不得不承認林杰看人还是挺准的。

另外几个哥们儿以及他们的老婆之前曾交头接耳一番,说如果大江老婆一直安心在家享福的话,就会始终平安无事了。老康当时没吭声。不过,心里却持着不同想法,觉得一切兴许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就算她不到外边干买卖,命里也注定会有这一劫的……

老康两眼恍惚地盯着大江老婆的遗像,默默地对她叹了一声说:“认命吧!”

随人流环绕着遗体做最终告别期间,老康触景生情地想起他爸死的时候,根本没举行告别仪式,他们全家人都觉得为了这么个形式化的仪式花钱犯不上,就省略掉,直接拉去火化了。

出了告别厅,隔着通往外头的玻璃门,老康的视线又被存放球子的那栋楼牵引过去,倏然地跃进那间阴冷的屋子里。刚才乘车进入殡仪馆大院时,他最先望见的就是那栋楼。不过,他很快便扭转了视线,不去看它。可扭开也没有用,他根本避不开赤身裸体躺在冰柜中的球子的影像。眼下也是如此。而且,球子当初那没能闭上的两眼还分明睁开得更大了一些,闪动着慑人的寒光,令他的心不住打颤……屈指算来,球子已经存放了一年半了。到底还要存放多久也不知道,反正他已不想管他了。他家的其他人更是如此,都不再提起此事,仿佛已经把他给忘了。

前来送葬的人多半参加完追悼仪式就各奔东西了,只有知近的朋友及亲属陪同去了火葬场和墓地。最终,大江在一家考究的酒店里答谢大家。老康本来没想喝酒,觉得这等日子喝酒分明有些没心没肺,准备象征性吃两口,再安慰一下大江就回去了。而大江非让他和另外几个哥们儿喝点不可,还自己带了头。

大江应该因痛失了媳妇暗地里哭过,现在眼睛还红肿着。不过,将媳妇安葬了以后,心情便平复了很多。对于哥们儿的安慰,他说:“事摊上了就得认,该咋活还得咋活呀。”

“对对对,”所有人都举起酒杯附和说,“该咋活还得咋活。”

……

老康的酒量并不算差,可当天由于喝得急了点,从席上退下来时已感觉有些晕了。

返回的公交车上人很多。他路途太远,不想始终拥在人群的夹空里,挤到靠近座位的地带,希望中途有人下车抢个座。后来,总算如愿以偿。本来,那个座位刚腾出来的一刻,旁边一个中年女人也想将屁股搁上去。动作却慢了点,没能得逞,气得不住地瞪老康,还反过身来使劲地靠在他的身上,并随着车身的颠簸一下下地撞他。

“哎,不能扶着点吗?”老康斜楞她一眼喝道。

女人狠狠瞪着他,没好气地说:“扶不住!”

老康清楚女人是因为没抢到座位在故意跟自己挑衅,扭过脸去不想搭理她。但心里的气却没能与动作保持一致,脱口骂了一句:“傻呀!”

女人顿时炸了:“你他妈才傻逼呀!”

老康回过头与其对峙了一阵,又转了回来。他知道,众目睽睽之下和女人对骂,丢脸的只能是自己。没成想刚一转回来,他的脖子上竟被一个冰凉的东西狠狠捅了一下。他以为女人得寸进尺地竟跟他动起了武力,火冒三丈地重新扭过头来,看到的却是女人身后的另一双寒光烁烁的眼睛。是一个小伙子,手里的一根铜管刚从他的脖子上撤下来。

周围的人应该都认为老康会就此心惊胆战地甘拜下风——单单年龄上的悬殊,他们自然觉得他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人家手里还握着家伙呐。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只见老康腾地从座位里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小伙子手里的铜管。他突如其来的反应,顿时将小伙子惊呆了。片刻之后,才一边使劲将铜管朝回拉,一边用另一只手抡拳打向老康。先前挤作一团的人在那一瞬里仿佛被炸弹炸开似的朝旁边躲避,竟闪出了一块空隙出来。

小伙子的拳头抡过来的时候,老康本能地朝旁边一闪,但并没能躲过去,嘴上被扫了一下。他没生出丝毫疼痛,只是觉得口中一股咸腥味道。

“操你妈的!”老康破口大骂了一句,使出全身力量狠拽了一下。小伙子被拽了个趔趄,那根铜管便落到他的手上。紧接着,就毫不犹豫地朝小伙子抡过去,“咔嚓”一声打在他的脑袋上。小伙子双手抱头向后躲,而拥在四周的人已腾不出丝毫空隙给他。当铜管再次落下时,他只能用胳膊進行抵挡了……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女人已然魂飞魄散,直到小伙子瘫倒在地时,才颤颤地上来拉住老康的胳膊,低声下气地连声赔起不是:“大哥,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老康收住手,轻蔑地乜斜了她和抱头蜷缩在地上的小伙子一眼。公交车刚好在中途的一个站点停下来,女人连忙拉起小伙子,双双屁滚尿流地下了车。老康也紧跟在两人的身后下来,吓得两人一路狂逃。

老康没有去追,只朝他们的背影望了两眼。其间,感觉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极力压制着,可无论如何没能压住,后来终于“哇”地一声狂喷出来……

作者简介:老长,本名仉立国,1963年出生。1987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教育系,现为中学美术教师,黑龙江省美术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芙蓉》《小说林》《广州文艺》等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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