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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世界

2017-09-12马可

小说林 2017年5期

路给那菲打电话,说他下午会过来。这是国平去世后他第一次说要来,国平的葬礼已经过去了四个月,现在才说要过来,这恐怕是有所顾忌。

嫁给国平的时候,那菲只有二十一岁,那时的她刚从农村到昆明来,在一家餐馆端盘子。她爱穿红毛衣和桔色裤子。她的头发长长的,一直垂到腰下。眼下,她把头发剪短了,让发型师修剪出层次,披在肩膀上。

国平第一次邀请她时对她说,他在她工作的餐馆吃过五次饭,五次都在注意她。当时他们正坐在餐厅的卡座里,旁边的墙上有绿色的铁艺装饰物,墙纸是深绿、浅绿和灰色组成的几何图案,他们前面的桌子上,放着装饰用的油灯,头顶,是一个又一个圆球形的吊灯。那天他们点了酱牛肉、烤鸭子,还有烧鸡。他坐在她对面的时候穿的是红格子衬衫,看上去年轻、精神,眼睛在灯台下显得特别明亮。而她,穿的是粉紅色薄毛衣,毛衣的前胸绣了一只卡通狗。

不,她当时想说,她和他完全不一样,她根本没有留意他。他不是那么特别的客人,他不起眼,已经五十岁,虽然没秃顶,但已经有了不少白发。她对那个年纪的男人没兴趣。当然,她并没有说,而且还在他问她是不是可以一起出去吃饭时接受了邀请。大概是因为他看起来和善,没有什么危险吧。所以,为什么不呢?

她没什么朋友,也不喜欢她的同事,一个人孤单寂寞,需要有人陪伴。即使对方是一个年纪比她大得多的人。“那你认为自己很特别喽。”当她告诉他她没什么朋友的时候,他这么说。她觉得这更像是一种挑衅,还有一点轻视,他却自认为是跟她开玩笑,他像冒着泡的啤酒发着汩汩的笑声,对此,她一直耿耿于怀。

后来,那已经是他们结婚好多年后的事了,有一次,那菲跟国平提起这件事,他说他不记得了,完全没有印象。

那是他第一次中风后不久,说话已经不那么利索,一半身子已不听使唤。那菲请了一个钟点工来照顾他,那女人身体粗壮、做事认真,不住地数落着她的病人,数落她的丈夫和儿子。她是附近医院的护理工,每天中午和傍晚过来替国平翻动身体,换下尿渍浸湿的床单。刚开始那段时间,那菲连跟她正常交流都不可能,她无法忍受一个陌生人在家里来回走动。她身上带着陌生的气味,是医院的消毒药水味、饭菜味和她自己的汗味组成的奇异的味道。那菲感到有个人侵入到她的家里,插到了她与丈夫还有孩子之间。一连好几天,她都独自躺在床上掉眼泪。国平的妹妹说,那是国平的病来得太突然,那菲受到了打击,难以适应现状造成的。那段时间那菲动不动就掉眼泪。护理工对那菲说,国平背后的褥疮再也好不了了。她说话语气鄙夷,随意翻动国平身体时就像那是案板上的肉。在她替国平清洗身体时,那菲很尴尬,不知道应该在旁边看着,还是应该有所回避。那菲不知道国平是否尴尬,他在浴缸里光着身子的时候,一直紧闭着眼睛。

很多人都说,如果国平不是走得这么早,一定会是诺贝尔奖的有力竞争者。其实国平在去世之前,就已经获得了提名,只是没有最终选中他。

“我可以躲开的。”这时候那菲对自己说。

她有很多东西要买,那些日用品、牙膏、洗衣液什么的都已经用完了。这段时间她都一直在整理国平留下的东西,他的衣物、手稿,还有一些收藏品。她可一点儿也不想见路,没心情也是一个原因,后续的事情,财产和房产的分割,已经够让她忙活了。

当然她还可以借口说要接送孩子……自然,这不是真的,国平去世当天,她就把小龙送到父母那里,送到乡下。她可不希望在对付葬礼、媒体、国平的追随者和读者们的同时还要照顾孩子。再说,她自己都受够了,不希望孩子来忍受这一切。

一直到了傍晚,路才来。他比她记忆中要苍老一些,不,应该说老了一大截。这不是说他脸上增加了皱纹。不,不是,他还不老,和那菲年纪相仿,才三十三岁。是说他的脸色,灰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想保持一点笑容,但没有完全成功。

那菲站在门边让他进来,看着他脚踩在门前的脚垫上。他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在垫子上擦干净鞋底。他的身子微微朝前躬着,仿佛要努力让自己显出一点尊敬来。

他跟在那菲身后一同进了屋子,过道两侧的墙上挂满了照片,光是国平的就有好几张,都是在文学交流活动上和别人的合影,要不就是去国外访问时拍的照片。她的就少了,只有一张和国平的合照。她站在傍晚街边的水果摊前,站在国平的旁边,矜持、羞涩、有分寸。国平就喜欢她这样。对此她是知道的,但其实她并不是这样,她的内心反叛、坚硬,不为所动。然而国平并不知道。她想他一定是不知道的。

他们进了客厅,客厅两侧的墙上贴着壁纸,地面是水泥的,铺了地毯。靠窗的墙边,是转角沙发。茶几上有个没洗过的茶杯,属于五天前的访客——一个国平的仰慕者,来访的目的,是希望在国平去世后看看能否为那菲做点什么。一直到现在,她脑子里仍能清楚回忆起他的光头、他脸上的金边眼镜,还有他丰厚呈现淡紫色的嘴唇,就像两块被冻过的肉。

“很抱歉。”路说。

他在沙发上坐下,没有像以前那样斜躺着,而是保持着拘谨的坐姿。他穿着黑色的运动鞋,鞋的胶底从鞋帮边缘突出出来。他身后的书架上是国平的书,多数是小说,还有一些哲学和历史类书籍。

国平对天文学和历史也很有兴趣,写作的间隙,他会随意拉过一本历史书或者天文方面的书来读。他还尝试着练习书法,每天下午,午睡过后,他会写一写毛笔字。近些年,他很少看小说,那菲从来没见他看过,倒是那菲自己读了不少。

“你可以写作。”国平说。

那菲试着写过,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并不是热爱。”她一直这样对国平说。后来她放弃了。她读了很多,所有的名著她都看了。“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并不魔幻。”有一次她对国平说。“要说魔幻,真正的生活还要更魔幻些。”国平一直对拉美文学推崇备至,她以为他听了这番话会生气甚至勃然大怒,责备她不懂文学信口开河。让她意外的是,他并没这么做,只是说这是站在文学史的角度来讲的,说她不能挑战文学史。她听了松了口气,但她对他所说的一切厌倦了。他一定看出来了,于是讲完这些话,就到楼上去写作。

她问路要喝点什么。以前他喜欢来一杯红酒,这次他说什么也不想喝。

“你好吗?”他摸着沙发的扶手迟疑地问道。

“还好。”

“小龙好吗?”

“嗯,好的。”

“我来拿我的几本书,还有几件衣服。”

说完这几句,他就沉默了。

他所说的书和衣服那菲都见过,不久之前她整理了所有的房间,把路的东西都放在二楼客房的衣柜里。(咦,她还曾经想过要扔掉呢。)

路是国平的大儿子,是独立制片人,与那菲同岁。他从不称那菲“妈妈”或者“阿姨”,他只叫那菲的名字。他母亲退休前在大学教文学,但那菲从来没有见过她本人,只见过她的照片(路有时会把他和母亲的照片拿给她看)。刘露身材丰满,头顶的头发像灰色的波浪,金边眼镜让她看起来聪明又狡黠。在好几张照片上,她都穿灰色风衣,脖颈上缠一块颜色鲜艳的丝巾。

“她很漂亮哦。”那菲说。想到自己一点不像她。嗯,她太瘦了。瘦得像有阵风就能吹倒。

“可能吧。”路说。“有可能。”

国平总在说,理性的女人是最让人厌烦的。

他是指刘露。他和刘露的婚姻持续的时间不长,只有三年。国平很少提到她,自从离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那些邀请他参加文学活动的人,很知趣地不同时邀请他们俩。有一次半夜醒来,他说他做了个梦,梦见和刘露在一个聚会上。他们像相同的两个电极,相互排斥,站得远远的,都不好意思穿过人群相互看上一眼。

“你们一定能够融洽相处的。”那菲第一次见到路的时候国平说。国平说路喜欢她。“你用不着怕他,他喜欢你。”

那菲可没有怕他,但也不觉得他喜欢自己。她那时觉得路不是会喜欢她的那种人。路的口味和国平不一样,他的那些女朋友,她和她们没有半点相似性,她们不是太活泼就是太严肃,有一个女朋友(那菲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又太陈旧了。

“她经历得太多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对国平说。她本来想说的是“她历尽沧桑”,可这又太过了。生活在那个人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她沉默寡言,不停地抽烟。爱穿深色男款外套。她会用“那种”眼神看你,里面似乎充满了矛盾、怀疑、无奈、探究和敌意,又莫名地带点宽容,像是总在说:“我知道是这样。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路身上深灰色的布夹克像一只深灰色的猫。他正在翻看沙发背上的一沓稿纸,那是国平中风后才开始动笔写的一部小说。小说写到一半国平第二次中风,就没办法写下去了。他叫那菲把稿纸烧掉,说再也不想看见它了。那菲没有烧掉,还幻想着国平会恢复过来,也许那时他会需要它。

“这部小说你看了吗?”路问她。

那菲当然看了,国平的所有作品她都看过。

(这就是国平一直想做的,把她培养成他的助手:打印手稿、整理录音、纠正错别字、校对稿件。为他付出所有。)

她说这不是国平最好的作品。

“哪些地方不好?”路皺起眉头望着她。

那菲当然知道了,故事太牵强了,国平只遵从了自己的意志,而没有遵循人物的意愿。结构也出了问题,有些片段如果出现在别的地方,会有一种吸引力,而在现在这些地方,只会沉闷冗赘、呆头呆脑、缺少活力。其实最主要的,她想说的是,国平已经丧失了创作的能力,他过了巅峰期,只是自己不肯承认。他无法接受正在走下坡路的现实。

巨大的名望让他跌落下来,他一而再地批判那些从后面追赶着他的人。他害怕有人超过他,比他更早获得了那个奖。他一直把这看成一场竞赛。人生是一场竞赛,文学也是。他幻想着成为那个优胜者,他只不过把这巨大的野心隐藏起来,还想要扮演着与世无争的角色,以为谁都看不出来,有时甚至还骗过了自己。

但她没有这样说。

并不是因为她想到作为国平的儿子,路会接受不了。路从来没有认为国平是了不起的作家,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认为他是大师,甚至,路一谈起国平的作品就流露出讥讽的神色。不,不是因为这个,仅仅是因为她不想说。

“我还是给你泡杯茶吧。”她站起来走出客厅。

她在通往厨房的过道上站了一会儿。已经是傍晚了,阳光正从格子窗透过来,照在厨房的餐桌上。为了防油渍,她通常会在桌上铺一块塑料桌布,现在阳光落在塑料桌布的格子花纹上,不停地晃动着,像在与上面的花纹跳舞。桌上放着酱油瓶,辣椒罐,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素馨花。她在想要给他泡什么茶。其实他一直不喝茶,但如果逼他喝,他也会喝一点点。他更喜欢咖啡。

“我的书在哪?还在我原来住的那个房间?”路说。

他有意用一种懒洋洋、随意、不在乎的态度来对待她。他甚至都不愿看她的眼睛。

路跟在她后面顺着楼梯上到二楼,二楼有四间卧室,除了国平和她的卧室,还有小龙的卧室外,有一间是专门给暂时留宿的客人住的。国平房间里面的东西,她都已经收拾整理干净,能送人的尽量送,送不掉的就扔了。

每次经过这扇门,她总以为里面会发出声音,就像国平还活着时那样。有时她会站在门口仔细听着,怀着惧怕与忐忑不安的心情,直到意识到国平已经死了,里面再没有人才作罢。

眼下,她站在那间专门给暂时留宿的人准备的房门前,侧身让路进去。他比她高出一个头,瘦长结实的身子从她面前走过时,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本来这个房间里也有他的味道,一种她曾经为之着迷的味道,但后来她发现,她一闻到这味道就头晕。

“现在看起来真是一点痕迹都不留。”他站在屋子中央说。

她没有搭腔,不知道要说什么和有什么要说的。

他的个子,高得看起来就快要碰到屋顶的吊灯了。当然他其实没那么高,主要是吊灯太矮,那是一盏巨大的,白色灯笼形纸灯,是路买了送给国平的,国平一直把它吊在客房里。

“至少这个你还留着。”路说。

他从书架顶端拿起一个景泰蓝小马。

这也是路买的,是有一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不是不想把它清理掉,她只是忘记了。

她指给他看他的衣服和书在什么地方。他没有走到衣柜跟前去,而是走到床边望着窗外。外面的光线正慢慢暗下去,金红色的晚霞变得越来越浓,最后变成了深蓝色。

国平还没有中风之前,总爱到外面山上的那条路上散步,特别是他写不出东西的时候就去那条路上寻找灵感。他带回一束野花,一根树枝,一小块石头,他把这些东西摆放在窗台上、书桌上、客厅的沙发背上。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东西会爆发出来,源源不断提供写作的灵感。他认为那是一条神奇的小路,一条可以让人灵感爆发的路。

那菲觉得这条路没什么特别的,它就在别墅区外面,在他们房子后面的半山腰上。那菲就经常独自到山上来,用手机拍摄草丛里的昆虫,记录它们的生长情况。现在算来,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拍昆虫了。

最后一次来是三年前,那时洁婷跑到后山,她和路来找她。洁婷当时是路的女朋友。那时和现在一样,也是春天,山上开满了杜鹃花,梨花也开得到处都是。

他们一直走到山顶,都没看见她,后来又回家找,再后来又去了公路上。

他们没有在公路上见到洁婷。这条路只有一趟公交,他们由此判断洁婷是不太可能已经坐上车离开的。他们就又回到山顶,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那时正值枯水期,水库底部原先被水淹过的泥土露了出来,干裂的土块暴露在阳光下。远处的天灰蒙蒙一片,一只鹰在树林上空盘旋,一只风筝孤零零地在上空飞舞,灼热的艳阳下,像要被烧着了一样。他们似乎并不着急,只是站在那里。似乎这么做仅仅出于义务,或者就是为了看看风景。

他们身后的路面上有一块又一块的光斑,两边的树叶上也有。如果国平在旁边,一定会叫她留意这些细节,提醒她注意光线中色彩的变化,指给她看带着紫色调的树干和枯树枝。“你一定要注意到,一定要很敏感,如果你想写的话。”

她当然注意到了,那些反射陽光的草,像白色的线条,或横或竖地交错着,杉树笔直的树干把绿色一块一块切割开,又用树杈把光线变得更暗。

路说洁婷不止一次为一点小事就眼泪汪汪冲出门去,但不久又会回来。他说不用担心她,他说她坚强得很。

“有多坚强?”她问。

“比你坚强。”

路这么说的时候,她就知道路不太了解她。她没有申辩。

“她真是太任性呢。”回来后,国平说。

国平这么说的时候,她和路都没有看对方。后来想起来,真觉得她和路都太老练了。他们心里都没有半点负疚感。

“有烟吗?”路回过头来问她。

她说没有。她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

“现在真他妈想抽根烟。”路又把头转向窗外。

窗帘是淡绿色的,正是路喜欢的颜色。

后面的山不高,有茂密的竹林,路面上落满了枯叶,踩上去总会发出“嚓嚓”的声音。

“下去喝茶吧。”那菲说。

她以为他会说“不”,他完全有可能拒绝。他已经拿到了书和衣服,按道理可以离开了。他完全有可能从楼梯下来的时候就径直穿过走廊,走出门去。有片刻,她甚至看到了门板上的青铜花纹,门前由红砖所砌的台阶上面的青苔,还有旁边草丛里的白色塑料袋。她以为他会在台阶前面停一下,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跟着她来到厨房的餐桌前。他们在桌前坐下,拉动椅子时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她找出两个杯子,把先前泡好的茶倒在杯子里。

找不到洁婷的那天早晨,她正是在这间厨房里给路做早餐的。她给他做煎蛋,把面包从冰箱里拿出来,替他把牛奶倒好。“我现在不想吃。”他说。

那菲把手插在衣兜里,里面有家门钥匙,一张公交卡,一包纸巾,还有买菜剩下的零钱。路的双手放在餐桌上,摆弄着面前的茶杯。他的头发比以前更长,黝黑的发丝凌乱地堆在头顶。他的眼睛比以前更黑,眼角增加了皱纹。衣服和裤子是配套的,卡基布料,适合露营和开越野车。但很明显,他比以前安静了。

那菲忍不住要打量自己,她还穿着平日总穿的厚灯芯绒连衣裙,深蓝色,腰间系有白色的腰带。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喜爱鲜艳的颜色,偏爱橘红和淡紫。现在她把自己装扮得普普通通不引人注目。她在想他会怎么看她,他自然会注意到她日渐加深的皱纹,会注意她苍白发黄不带一丝血色的脸。他会注意到这些。

从厨房的另一个门穿过去就是大门,大门前面是门廊,那天吃过饭后他们就坐在门廊上。洁婷一吃过晚饭就去冲澡了,国平正在三楼的书房练字。从下午起,她就没怎么想过小龙,吃晚饭的时候,她曾马虎地照料过他,后来就没怎么注意他了。小龙可能问过她几个问题,问她吃过饭后能不能回房间画画。(她一直在鼓励他画画。)她说当然可以。

后来他当然是去画画了。她没有想到他。她不想受到打扰。她只想独自待着,和路待在一起。国平写作的时候也不希望小龙打扰。

电茶壶的水又烧开了,壶嘴往外喷射着白色的蒸汽,她按下了电源开关,把电关了。她问他想不想吃些茶点。当然,没有什么茶点,抽屉里只有一点饼干。国平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总备有充足的糕点,现在她已经没有喝茶的习惯。

他说他不想吃。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外面的暮色更浓了。

她想起她坐在门廊上摇椅里的时候,路就坐在靠后的地方,国平先前坐的那把摇椅还在摇晃。

他俩都没有作声,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下午他就说过了。

“不,不行的。今天不行。”她当时说。

从那时起,他就在生她的气,他一直憋着,直到晚餐时都没跟她说话。后来,她在门廊里就拉丁美洲的文学发表看法时,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路一直在沉默,那菲的心就揪起来,忍不住要回头看他。她知道的是她还没有回头,路就把她头上的发圈拿下来,让她的头发披散着。

他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

事情就是这样。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仅此而已。被看见的就这么多了。

她一直不能相信洁婷看到了。但有时候她却不得不这样想——洁婷有可能真的看到了呢,就在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想来找她和路,来到门廊上,就看到了。洁婷还把这些都告诉了国平以后国平就中风了……

但这真的难以想象。意思是说,她难以相信国平会一直隐忍着不说。

国平应该非常生气,臭骂她一顿,把她赶出家门,并发誓永远不再见她。同样的,国平也不会再见路。然而,她确实回忆不起国平中风后曾用怨恨的眼神看过她……也许,有过一丝审视或者怀疑,但这样的时刻稍纵即逝。

国平去世好几天,那菲一直睡不着觉。黑暗中,总感到有什么东西排山倒海压来。她觉得她听到了某些来自国平卧室的声音,确切地说,她认为自己听到了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是国平的手指。他写不出东西的时候,总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桌面。

她觉得这是国平给她暗示——他并没有死去,他一直在监视她。但同时她又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经把国平送去了火葬场,他的骨灰还在殡仪馆,她只是一直没有去取回来安放到墓地。

她让自己相信他确实死了,不可能再回来击打桌面或者在卧室里发出声音了。

但到了白天,她走进任何一间屋子,不管是厨房还是客厅,她都会以为会正好看见国平,等最终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泣,她撕扯自己的头发,却尽量不发出声音,因为她不想让小龙听见。有时候,她以为再这样下去就要发疯了。

(但疯了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

这时他们都没有说话。以前他们也是这样的,不用说话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是这次,她却感到迷雾在他们周围散布开,他的内心变得扑朔迷离,她探测不到它。

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把灯打开。

“都料理好了吧?”他问。

她说嗯。

“明天我要去北京了。”

“你还会住在这里吗?”他又问。

当然会,不然她又能去哪里。但她感到一点欣慰,他已经开始谈到未来了,他总是比她能更快地振作起来。

自从葬礼上见过他之后,她就再没有见到他。“希望他死的时候很安详。”他在葬礼上说。

她不知道国平吃了多少,也许有几十片。医生说他至少服了六十片以上,如果服少了,睡一觉又会醒过来。

她是在采购回来的时候发现的。他在床上一动不动。

房间的灯光太暗了,即使开着灯她也看不清他的脸,他就像躲在一团雾气里。她知道他没有看她,就一直看着他。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狗叫声,她想那可能是住在后面山里的人养的狗,它的叫声引来更多的狗叫。他们俩一直听着,谁也没有说话。

“这狗叫声真烦人,”他终于开口了,“我记得以前这附近是没有狗的。”

“有人搬到后面山里去住了。”

“后面不是保护区吗?怎么会有人住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守林员。我听他们说的。”

他没说话。

“你喝水吧。”她说。

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

国平一定是把每天晚上她给他的安眠药一颗颗攒起来的。一直以来,她就从没有想过要监督他吃药,通常只是把药和水放在他的床头。

他并不需要她的陪伴,她很清楚。他总拿眼睛瞧她,逼她走开。这个时候,她通常不愿意看他。她不知道自己目光里会有什么,她不擅长隐藏和伪装,也许一切都会从眼睛里透露出来。而他呢,他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他只会直勾勾盯着。

他一定是把药用纸包着塞在了什么地方。两边的床头柜上摆满了东西——书、笔记本电脑、两个台灯、两盒抽纸、一些手绢、好多个夹子(她和护理员经常用夹子夹住防尿垫,以防止它从下面的床单上滑脱),还有他平时喜欢的一些小摆设、小物件——两个紫砂壶、一个根雕相框(里面有他和她的合影),和一只手电筒。药肯定藏在这些东西当中了。这是很容易的,她很少去碰它们,所以根本不会发现。

她猜想他可能就是把药藏在紫砂茶壶里了,万一被发现,他会说他只是不想吃那些药。“你不是说你睡不着吗?”她会这么问。“我以为我睡不着,但后來又睡着了。”他完全有可能这么说。或者他会说:“我对它有心理依赖,只要放在旁边,看着就会睡着的。”他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各种各样的托辞,她不会深究,她要应付的已经够多了。

“嗯,你吃药吧。”她最多会说。

她曾经努力想改变现状,讲笑话给他听,还特意买了幽默故事集。

他当然不爱听。

“太肤浅了。也不好笑。”

她以为他会留下遗书。她怕他有时候会想写点东西,总在床头柜上放了铅笔和笔记本。但她没有找到他留下的只言片语。如果他写了什么,只会留在床上或床头柜上,不可能放到别的地方。他不可能离开床,他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要不就掉在地板上了?

她一直没有找到那本笔记本,但铅笔一直都在。

她想这可能是他对她的最后一点报复。

外面开始刮风了,风特别大,不断呼啸着从树梢上吹过。一些叶片随着风从空中飘落下来,更多的叶子则在树枝上飞快地抖动着。一片乌云从远处飘过来,遮住了月亮。背后的山上有黑松和油杉,它们的颜色都是深绿的。

那菲把水倒出来,把两个人的茶杯加满。他用指关节敲击桌面,以示对她的谢意。

那段时间他们经常爬到山顶,又从山顶下到水库边,只是不在同一时间。一般是他先去,她在合适的时候会过来。

每次从那条小路走下去,她都担心他可能来不了。也许他会被洁婷留住,或者被他父亲留住,甚至小龙也会留住他。她想他根本不会来,她只得独自一人苦苦等待。

每次想到这些,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只有路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子能让她稍稍安心。它们在她脚下滑动起来,增加了她的兴奋感,她轻快地尖叫着一路跑下去。她知道那声音里包含了一点情欲、一点紧张不安……当然还有刺激。她的情绪像静电火花般噼啪作响,通过神经回路,通过毛细血管让皮肤微微发烫。

不,是滚烫。

一共几次?五次还是六次?也许实际比这个还多。每次见他之前的那段时间最是难熬,除了路之外,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做不了。她全身心都指向一个点、一个中心,都指向路。

曾經有一晚,他们跑到水库里游泳,把衣服脱光了跳到水里。

“太冷了!”她尖叫着。

起初光着脚走向水里担心脚被划伤又怕被人看见的那种刺激感,被一种更强烈的纯生理上的刺激所代替。她大声笑着,却不用担心声音太大。真的呢,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水边黧黑的树林消失在夜色里,如果不是有水面上跳动的月光,根本感觉不到水在随着微风晃动。

他们的水性都很好,擅长游泳,他就在她身边,没什么可担心的。她踩着水,很快适应了,平静下来。路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在月光下反射一点光线。

直到国平生病,那些火焰才熄灭下来。

它熄灭的速度,像它来时一样迅速。她的注意力把那些场景、那些近乎癫狂的激情,那筋疲力尽之后的心满意足、声嘶力竭的喊叫都自动屏蔽了。

她不可能对任何人说这些,尽管她很想说出来。有时,她希望自己能写一本传记,一本关于国平的传记。如果她真的写出来,一定会很好卖,很多人都会争相购买,都想知道有关国平的一切。

然而,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就被她打消了。她不可能写出一个真实的国平,她所写的,会和她所说的一样,和她在电话里、在任何场合对别人说的一样——国平的生命是被又一次脑部大出血夺走的,他走的时候没有痛苦,安详而平静;她忠实于国平,这种忠实的程度,远超国平在任何场合谈到他们的关系时所显示的那种忠诚度;他们就像任何幸福的三口之家,一直过着幸福、足以让别人羡慕的生活。

那菲一直认为,我们所生活的真实的世界,其实是由两个世界构成的,一个是表面的,一个是深层的;一个是展示于人的,一个是内在的。这两个世界有时会相互融合、渗透,相互交汇,但总的来说还处于平行的状态。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那菲走到洗碗池前面,打开上面的壁柜门,从里面拿出一包烟来。那是国平之前留下的,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了,一直没有碰过。但路说想抽,大约不会在意烟的年限?也许,那本笔记本也是这样,被国平塞在了什么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找到了。

她坐回来,把那包烟递给路。路拿出一支,点着抽起来。

她觉得她应该问问他有没有吃过饭,要是没有吃,她应该煎个鸡蛋,再为他泡一包方便面。或者她应该出去买点吃的,除了方便面以外,她还应该吃点别的。她确实应该出去走走,两个月来她都没有好好出去买过一次东西。出门前,她甚至还应该化个淡妆。

那些便利店和小超市都还没有关门,可以在里面买点吃的。她会买午餐肉罐头、香肠、黄瓜、苹果、蓝莓,还有肉酱,可能再来包土豆片,她甚至想到了冷餐柜里真空包装的鸡腿。当然,不应该只是这些,她还应该买更多的蔬菜,更多的水果。这段时间她的饮食都太不规律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见得吃点什么。

她会把这些东西买回来做一顿丰盛的饭菜,她做饭的时候,他会坐在她后面后桌子边。等着。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样。但,她确实不想想这个。吃饭的时候,也许他们会谈到过去,但也许他们会回避那些细节。

或许不会。

谁知道呢?他们应该会像两个老朋友一样,谈到各自的生活,和对未来的打算。他会提到洁婷,说她新近接拍了一部电影。她很快就会成为明星了。他欣慰地说。那菲会提到小龙,已经要上小学了,等九月份开学,她会为他找一所好学校,他们会开始过一种与过去不同的、井井有条的生活。也许那才是她能够抓得住,也应该拥有的生活。他当然会关心的,他是他的亲哥哥嘛。接下来的气氛会是友好而平静的。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一种新的,更为强大的,可以让她摆脱过去的力量在她身体里复活了,正从她这几乎就要枯萎了的身体里诞生出来。至少她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作者简介:马可,原名马丽琳。2013年开始从事小说创作,2014年发表作品,曾在刊物发表小说若干,曾获滇池文学奖、边疆文学奖等奖项。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