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还能穿越人海拥抱你

■田 媛

若还能穿越人海拥抱你

■田 媛

1

南方以晚餐为正餐，去年“五一”我被潘禾拉到他家吃晚饭，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爸妈。饭桌上摆了有近十个菜，红烧牛肉像俄罗斯方块层层摞叠，西红柿流淌着鲜红的汁水黏在白绵糖上，金黄的醋熘土豆丝横七竖八地歪倒着……愿意用精心制作的食物款待我的人，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很重要的人。阿姨给我夹了一个炸鸡腿，皮酥脆，牙齿咬合时能在唇齿间留下鲜嫩的清香。她也给潘禾夹了一个，半天不见他动，就说：“你不是最喜欢吃炸鸡腿吗？”

我停下啃鸡腿的动作，错愕地看着潘禾。他知道我爱吃炸鸡腿，总把鸡腿肉上黏着酥皮的那块给我，我每次说：“你也一起吃啊”，他继续把鸡腿上最饱满的那块塞进我嘴里，然后说：“我不爱吃。”

大概谁也没料到，他会在自家饭桌上被戳穿不爱吃鸡腿的谎话。他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啃鸡腿，他吃得很慢、很香，而我心里酸酸的，眼前的鸡腿再也咬不下一口。

2

我和潘禾是在餐桌上认识的。一桌人都只是半生不熟的关系，大半桌的男生纵横捭阖地谈论国家大事，偶尔拾人牙慧的一句话都要提高嗓门，三三两两的女孩在聊八卦，再彼此心领神会般露出微笑的表情，每个人脸上都显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气横秋。而潘禾在餐桌上夹了一只沙虾给我，他说看我吃得少，别人的话题也不插嘴，不如再吃一只。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别人的话题他也没有插嘴。

我想，餐桌是社交场上一个无法伪装的场合。人在面对食物时有一种天生的放纵感，会卸下一切防备，去将那些恭维、奉承统统拌着一只沙虾咽下，再将自大和虚荣随着沙虾不可食用的头部吐在餐桌上。

再见到潘禾是在大半年后的冬天，那天是我来南京后第一次看到雪。我认出他时明明捧着一杯暖咖啡，味道香醇浓郁，唇齿间缠绕着苦涩，可在那一刻，我竟嗅到那次餐桌上沙虾的味道。

我们为了这个意外的相遇约着一起吃东西，边吃边聊，直到精疲力竭地靠在餐馆的沙发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靠在靠垫上一起看彼此的眼睛。

那次之后，我们之间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后来我们心照不宣地逛街、逛超市、逛烧烤摊、逛美食城，然后在一个傍晚的路灯下牵手和拥抱。

潘禾的心中有一张活地图，这个地图里精确地标注了南京城里的每一处美味所在。他会为了带我去吃爱吃的烤猪蹄而穿过大街小巷，他会为了我一早就能喝到暖暖的冰糖雪梨而早起一个小时排队，他会和我蹲在公园的石凳旁，一起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我们都活着，可当与他为了一道传说中的招牌菜，而循着手机地图穿过大半个南京城时，我才觉着我们是在真正地生活，而不仅仅是活着。一只烤猪蹄、一杯冰糖雪梨、一碗牛肉汤都足以令我喜悦。我在意的并非是这些食物本身，而是潘禾注入在这些食物中的喜欢。

在遇见潘禾之前，我对食物的热情只是维持在果腹的阶段。跟他在一起后，我开始真正明白“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这句话的深层含义。你知道吗，食物也是能尝出爱的味道的。

3

后来，我虽然热爱美食，但其实多半缘于潘禾，而不是自己的内心。潘禾是真的爱美食，他最用心对待的就是自己的胃，因此后来我们之间的矛盾和争吵不可避免地由食物引发。

他又在一个我着急赶作业的傍晚非要拉我出去，说：“北桥底下那家歇业半个月的煎饼铺开门了，绿豆面的！”我不忍拒绝他的热情，也拗不过他，只好跟他一起去，可我心里是不情愿的，只能寻思着晚上早点回来接着赶作业。

我是北方人，喜吃面食，自从我带潘禾吃了一次传统的北方鲫鱼馅的大面饺子以后，他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面食。

看着老板在锅里舀入两勺绿豆面浆，握着锅柄朝一个方向把锅转一圈，然后面浆就像化不开的水一般均匀地摊在锅底，绿面晃动，让人赏心悦目。趁面糊表面还没有凝结的时候，老板又迅速磕入一个鸡蛋，用铲子把蛋液摊开，又撒上一把葱花。潘禾看得心花怒放，吃起来美滋滋的。但我心里只有着急，边吃边催促他：“我们吃完赶紧回去吧，我的作业明天要交。”“也不急这一会儿，你没发现这个好吃得要命吗？”他不急不慢地又挖了一勺番茄酱，不疾不徐地甩在煎饼上，又一遍遍地涂抹均匀，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走了。

我看着他的举动，突然发起火来，放下筷子后起身径直向外走。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就已经出了门。

摄入食物，这是人类最低级、最原始的需求，在有些人的眼里，它只是食物，只是为了让人活着，比如我。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它不仅仅是食物，还是一种生活态度，比如潘禾。所以在对待食物上，我和潘禾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当初我们在沙虾的气味中相识，在咖啡的苦涩、醇香中相知，在烤猪蹄和脆皮鸡里一点点将年少的青涩发酵升温，最后败在了等待一段为煎饼抹酱汁的时间上。

我与潘禾的点点滴滴都与食物有关，这使我对食物也开始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我终究无法像潘禾那样从心底去热爱它们。回学校的路上，我细细回想起这一段令我窒息却孤注一掷的爱情，我竟莫名有种解放一样的释怀。那一刻以后的潘禾，对我来说只有擦肩相逢的美食的意义，而没有感情。

4

再让我想起潘禾，是昨天在闺蜜家看她给男友做糖醋排骨。她说他们的爱情跟浪漫毫不沾边，因为男友工作繁忙，能陪她的时间极少，而她还是学生，也从没送过他什么，所以他们没有寻常恋人所拥有的甜蜜的陪伴和精心的纪念。

她一边跟我坦言无奈，一边把排骨入锅祛腥。在等着排骨入味的间隙，她说：“从一个人对待食物的态度上，能够看出来很多东西。”我的心里一紧，她又接着说：“人在面对食物的时候，本性就流露出来了，愿意为你放弃食物的人，一定也愿意为你牺牲他的一切。愿意带你吃饭的人，愿意关心你是否吃饱的人，能时不时问你饿不饿的人，才是真的贴心爱你的人。”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会把黏着酥皮的鸡腿肉喂到我嘴里，会排很长队只为买一杯我爱的柚子茶，愿意把西瓜中间最甜的那块让给我吃的潘禾。

油锅沸了，闺蜜爆炒辣椒，再用菜刀拍了蒜泥，动作娴熟又可爱，有爱情和美食滋润的人都是温柔而美好的。她扔进几块冰糖炒糖色，再将那颤巍巍的大骨头悉数倒入，糖汁裹在肉上，泛出香甜的气息。闺蜜温柔地翻炒，仿佛她不是在做排骨，而是在烹饪爱情。我的眼睛有点湿，突然很想念潘禾，他把西瓜中间最甜的那一块给我，把鸡腿肉上黏着酥皮的那块给我，他像爱他的胃一样爱过我。

如果我还能再爱他，我会愿意陪他去吃鱼，然后把没刺的那块肉给他，我会愿意和他分享一个蛋糕，然后把唯一的那颗樱桃也给他。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