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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傲慢与偏见

2017-09-09霍艳

扬子江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史书华语华文

霍艳

自史书美提出“华语语系文学”概念已经过去十余年,海外研究成果颇丰,有向学科化演变的趋向。概念自2006年进入中国大陆后,引发了一定程度的讨论,大陆学界对于海外学界提出的“关注边缘”的思考角度予以肯定同时,也批判了“抵抗中心”背后隐含的分离主义倾向。朱寿桐提出了“汉语新文学”概念作为“华语语系文学”的纠偏,也获得黄维梁、陈国恩等人的响应。

在海内外学者一系列论争之中,依然暴露出了一些缝隙,亟待填补,本文就“华语语系文学”的学术语境、“华语语系文学”概念、发展流变、与中国大陆文学关系、未来走向等问题进一步思索,期待引发更加深入的讨论。

一、个人经历与学术语境

“华语语系文学”概念的创立者史书美在访谈中a,讲述了自己的身世:祖籍山东,在韩国出生、成长,但自认为是台湾人,出生时拥有的是中华民国国籍,上的学校也是中华民国政府在韩设立的。国民党在意识形态上的努力,通过教育,流向了海外。1978年史书美赴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就读,大学阶段对她的思想型塑起了关键作用。后赴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攻读硕士学位,毕业后回东海大学任教一年,家人也定居于台湾。又赴美国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师从于林培瑞、李欧梵。期间曾在北京跟随严家炎从事研究和查阅资料,在此基础上完成的博士论文,最后以专著《现代的诱惑》呈现,把中国现代主义文学放在全球的脉络下,与日本、法国、欧洲和美国的现代主义进行比较。博士其间,史书美也没放弃以亚美研究者的身份,对台湾、香港进行研究,因为她感到在中国研究领域,台湾和香港被完全边缘化,而在英文世界里,亚美研究也被边缘化,很难得到严肃的讨论。这种双重边缘性使得研究过程中,史书美始终肩负着为边缘、弱势群体发声的使命感。她开始搭建将区域研究和族裔研究连接起来的框架,产生了关于华语语系研究的思索。

史书美生长在一个多语混杂的环境里,她的母语是韩语,但长期接受汉语教育,大学开始又从事英语研究,同时还会日语和法语,使得她对于语言混杂现象更加敏感。史书美自认故乡是台湾,她在台湾求学的年代,正是台湾外部发展遭遇挫折,转而加强内部建设的年代。1979年的美丽岛事件,使得台湾意识开始萌发,至1986年民进党成立,1987年宣布解严,台湾迈向“本土化”进程。社会环境的变化让史书美深有感触,她看着台湾艰难地在世界版图上寻找自己的位置。但在美国学界,台湾研究始终没有得到重视,美国一直把台湾视为自己的依附对象,或者“中国”的替身,而不是独立的个体。此时的中国正值改革开放,开始以大国面貌示人,冷战格局的结束,使得大量讯息涌入美国,国外学者可以进入中国大陆实地考察,关于中国的研究蓬勃展开,中国受追捧,台湾遭冷遇。

文学为海外中国研究重要途径,王德威对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现状与未来进行了深刻的总结,并提出期望:“打开地理视界,扩充中文文学的空间坐标。在离散和一统之间,现代中国文学已经铭刻复杂的族群迁徙、政治动荡的经验,难以用以往简单的地理诗学来涵盖。在大陆,在海外的各个华人社群早已经发展不同的创作谱系。因此衍生的国族想象、文化传承如何参差对照,当然是重要的课题。海外学者如果有心持续四海一家式的大中国论述,就必须思考如何将不同的中文文学文化聚落合而观之,而不是将眼光局限于大陆的动向。”b

史书美在21世纪初从事的华语语系研究,正符合了王德威的这种期望,同时她也吸取了过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经验教训,既采取了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也不拘泥于西方理论框架,同时打开了地理视野。她把后殖民主义里强势与弱势的对应关系,转化为一种“弱势联合”,更关心台湾、马来西亚等“边缘”地区间的相互流动、聚合。

通过对史书美学术经历的梳理和她身处学术环境的考察,可以感知她有一种双重焦虑,她的“祖国”不受认可,她所关心的话题不受主流学界的认识,她的研究无法纳入蓬勃开展的中国研究的范畴。史书美只得另辟蹊径,以弱势联合抵抗中心的思路争夺学术话语。提出“华语语系”概念,试图缓解东方研究者缺乏理论,深陷西方知识霸权的焦虑。但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个问题,对于她想要抵抗的中国中心主义,是否有足够的了解?她鲜有中国大陆生活经验,多年意识形态的灌输,对中国的偏见与敌意,使她所认知的中国是一个被塑造出来的中国,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僵硬的关于中国的框架,在这种框架的束缚下,她对于台湾等边缘族群带有体贴性的理解,就不再发挥作用。她所标榜“华语语系“是一种批判的态度,但始终没有批判自己头脑里关于中国思维局限。

尽管史书美坚持认为“华语语系研究不只是对中国中心主义的挑战,它也是对在地的不同的中心论的挑战”c,但对于别人认为她把矛头指向中国,她辩解道:“这是一个在位者,一个在中心者的非常自恋的一种反应模式。好像别人说了什么都好像是在批判你,好像什么都和你有关,这也是错误的……”d

史书美这种缺乏自信的“耻辱感”明确地指向了中国“东亚病夫”心态,传递出一种因为过去的弱小,才会对批评强烈的反弹,在西方目光的注视下,更是急于对过去丧失尊严的历史加以否定的信息。但耻辱不止于此,它不光会促使主体形成民族主义和国族主义,产生凝聚力,也会促使主体进行反思,从感受到自身的缺陷,到重新认识自我,把耻辱的负面效应,转化为一种正面情感,一种强大的力量。为此,中国大陆的一些研究者已经进行了深入的努力,不断加强对主体的探索。史书美只把耻辱落在了第一个层面是不够的。

由于对中国思考的僵化,使得史书美在论述华语语系过程中,暴露出对中国缺乏深入的了解。她所选择的研究对象,并非都生活在中国大陆。这样的不够了解也出现在她对于海外华人地位的判断上,认为他们处于弱势地位,事实上,海外移民、香港人、台湾人面对中国大陆常有高人一等的心態,他们生活在更加富裕的环境里,返回大陆时常带着炫耀的心态描绘海外生活的现代化,而大陆人对这种现代化充满了艳羡,“探亲文学”专门呈现出这种海内外的巨大差距感。史书美把中国大陆文学作为华语语系文学的对立面时,一些商业层面的文化操作,被简化为政治诉求。例如严歌苓在中国大陆文化市场处于极其强势的地位,每部作品都发表在一线文学刊物上,并以高价售出电影改编权,和国际级的一线导演合作。她选择写作中国题材,并非是无法摆脱中国文化的牵绊,而是中国为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她擅用好莱坞情节剧的模式将其加工,以获取文化资源和商业资本。成熟的商业运作已经打破了中心与边缘的分野,资本把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海外既有的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集中在政治性与美学性的二元对立上,但市场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力量,政治、美学、市场三者的相互作用才呈现出中国当代文学的完整风貌。endprint

这当然不只史书美一人的问题,蔡建鑫、高嘉谦在《多元面向的华语语系文学观察》e里,为了显示出中国文化创作有耳目一新的面向和“对既定权威的修正潜能”,提到了李承鹏的《李可乐抗拆记》,将其作为蚁族、钉子户题材的代表作。李承鹏原是中国知名的体育记者,也在网络从事杂文创作,但他带有玩票性质的小说被称作“为中国文学恢复了现实主义的传统”,从而进入到华语语系研究者的视野,是另一种意识形态作祟?还是暴露出对他们对批判对象文学现状的陌生?

相较之下,王德威着眼于从文学性入手,他主编的麦田“当代小说家”系列集合多地华语语系作者,呈现不同地区的异质性,扩充跨世纪华文文学版图,恢复被国族主义遮蔽的历史经验中众声喧哗的事实f。研究者的确应该在广泛熟悉文本的基础上,选取典范进行研究,但在这过程中也要避免个人的政治主张、审美趣味、人际交往对于文本取舍所造成的局限。并且刻意追求异质性,也有可能忽略某一地区华语文学生产里更广泛的普遍性。

二、何为“华语语系”?

史书美以“华语语系”概念指称中国之外的华语语言文化和群体。那“华语语系文学”就是这些群体所创作的文学。

可是这个定义存在着很多缝隙,我们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1. 华文作家的华语创作

2. 华文作家的英语(日语、法语)创作

3. 华文作家的方言创作

4. 外国作家的华语创作

每一个分类里都能举出代表作品,他们是否都能算作华语语系文学?

“华语语系(文学)”在史书美跟王德威的界定中,是一个不具有封闭边界性的概念,但也暴露出了这个概念的不确定性,是一个松散的集合。史书美最初阐释:“华语语系社群也是一个开放的群体,因为它不是由说话者的种族或国籍所定义,而是由说话者所讲的语言所定义”g,后又修正:“华语语系绝非是以华语为最终诉求,也绝非是专崇华语的,而是以语言之间的关系及互动为关注的对象”h王德威也提出:“华语语系文学,指的也就是创作主体所运用的沟通的语言,而不是写作的语言。”i可如何处理哈金、汤亭亭、高行健等作家?他们成功融入当地主流文化,以英语为沟通和书面语言,按理并不应该进入华语语系文学范畴,但他们所获得的文学成就又无法让人把他们排除在外。还可以再补充一位,李翊云,赴美留学,从生物转学写作,现任教于加州戴维斯分校,获得一系列美国文学奖,成为备受瞩目的文坛新人,是继哈金之后,美国文坛上第二位以英语(非母语)写作获得成功的华裔作家。

或者我们说哈金、李翊云等人,已经进入了史书美认为的华语语系发展的第二个阶段。当移民安顿下来以后开始在地化,结束离散状态,忘掉对祖国的依恋,成为当地人,把过往的经历当作创作的素材,也要尝试当地题材。

华语语系是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展开的讨论,时间上,它是一个暂时性的概念,当达到史书美所追求的离散群体融入当地的目标时,一些华语语系社群就会消失。空间上,它又是一个开放的群体,因为语言不再是唯一决定,说话者的相互流动,打破了国族疆界的固定性,华语语系得以全球开花结果。

这种时间和空间的开放性,本可以让华语语系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可一旦将它视为中国大陆的抵抗势力,反而又把它的言说空间窄化。史书美按照英语语系、法语语系概念仿造华语语系的初衷,暗含着将中国大陆视为殖民宗主国,其他华语地区遭受了中国大陆有形无形的“殖民统治”,只能靠对语言纯正性的改造,对宗主国语言中心地位产生颠覆,但这种殖民关系并不成立。而王德威等人采用这个说法,是为了使它成为海外华文的统称,连同中国大陆一起,组成一个大“华语圈”。大家都出于自己的立场对“华语语系”做出解释,“华语语系”变成一个人人可以言说、人人又不知道明确所指的概念,他们不断把自己认为代表性的作品塞进华语语系这个框架里,使得这个架构越来越臃肿。

由此,华语语系不再是以语言为中心的概念,而是一个以语言为起点的想象的共同体。

三、华语语系文学发展与流变

华语语系文学并非史书美一人的“发明”,前人早就意识到了海外华语文学研究里更为复杂的问题。张错2001年参加“二十一世纪世界华文文学的展望”研讨会,就提出“应以语言划分,而非以国界划分,如此就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意识形态争执冲突”j。他划分出了华语文学的四大区域:中国、台湾、东南亚、香港及海外地区,“在同一语言底下,它们个别衍生,而成一树多枝的多元体系,互相平衡发展,互相交错指涉,互相影响或抗拒对方”k。张错从“华文文学区域”的设想到提出“华语圈”的概念,也蕴含着抵抗意识,但抵抗的对象是西方语言的霸权:“我们可以走出诺贝尔的阴影,在全球性西方与语言文化霸权牵制下,它甚至可以提出抗议:为什么要让一个语言权威性去肯定或否定,甚至误读另一种语言的成就”。l张错的进一步构想是将华语语系看作一个多元性的整体:“我们可以不计较其国族异同身份,而重新洗牌,把这些作品放在全球化观念”m,思考华文文学如何作为整体融入全球化的概念中。这本是华语语系文学发展的一条正途。

可史书美首篇涉及“华语语系文学”论述的文章《全球的文学,认可的机制》就指出:华语语系文学是指中国本土之外,在世界各地以华文写作的华语作家,以区别于“中国文学”n。“华语语系文学”的概念“以便抵抗中文文学界的不公平现况:在中国本土之外发表的华文文学被漠视,被边缘化;这些在中国本土之外的华文文学是否被文学史认可,都被不公平的、意识形态作崇的、专断的因素决定”o。史书美过于夸大不同华语区域间的相互拒绝,而淡化了它们间的相互影响、和合力,在同一语言内部渲染相互否定,反而把华语语系文学的发展窄化。

王德威2006年发表的《文学行旅与世界想象》算是华语语系文学另一宣言。2007年,王德威与石静远举办“现代中文文学全球化:华语语系与离散书写”学术研讨会。2013年史书美、蔡建鑫、贝纳德合编《华语语系研究批评读本》,在序言,史书美将华语语系研究拓展为三个面向:“1.大陆型殖民主义,关切中国自十八世纪对周边地区进行的掠夺压迫; 2.定居者殖民主义,讨论华人占据多数的华语语系地区(如台湾和新加坡),华人移民对原住民以及新移民的宰制; 3.移民,主要关注华人移民社群在新居地属于弱势族群者,一方面如何回应新居地种族政策,另一方面如何与其他弱势移民族群互动。”p从文学研究转向到批判性地看待种族间关系的研究。詹闵旭在讨论这种批判性种族主义轉向时谈到:“华语语系研究不再只是中国的参照系,华语语系更可以和世界上其他殖民主义(如法、英、荷)、定居者殖民主义(如美、澳、马来西亚)、弱势族裔移民(如墨裔美国人、印裔美国人)社群互为参照,跳脱文化中国以中国/华人为中心的族裔想象”q, 这就不难理解史书美为何不看重作品的文学性,因为文学作品只是种族议题的承载物。这本书的另一特点是,总结了对于华人离散社群的讨论历史,从杜维明(文化中国)、王庚武(离散华人)、王灵智(双重宰制)、李欧梵(游走华人)到周蕾、王德威、洪美恩,还有作家黄锦树和哈金,更加清晰呈现华语语系的演变线索。该书还将华语语系按区域划分:香港华语语系、台湾华语语系、西藏华语语系、星马华语语系、纽西兰华语语系、满洲华语语系、法国华语语系、美国华语语系、拉丁美洲与加勒比群岛华语语系。这个非常细致的分类,看似华语语系概念已在全球散布,组成了一个跨国网络,但是这些地方是否有足够的文化样本作为参考,以及不同地区的华语语系如何进行连结?endprint

学术会议、研究读本、跨国响应等一系列的学术建构,使得华语语系文学的概念逐渐被美国学界所接受。东南亚研究者也因此得到了被关注的感觉,纷纷响应这个概念,台湾《中外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中山人文学报》等刊物接连刊登研究专题,史书美频繁赴台演讲,东华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的更名为华文文学系(Department of Sinophone literature)也可视为标志性事件。过去孤军奋战的台湾文学研究、马华文学研究仿佛找到了一个更为合理的框架,甘愿成为华语语系文学的支流。从2006年开始,王德威以他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强大的号召力,以讲座、论文的形式,向中国大陆学界介绍华语语系文学的概念。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又被激发出新的活力。

中国大陆对“华语语系文学”反应最大的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者,这个命名切割掉了海外华文与中国大陆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向心力一直以来是大陆研究者所致力于论述的,这也被视为海外华文文学的学科基础。无论是台湾文学研究,还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都强调着它们和祖国文学间紧密的关系。但也正是这种过于强调,使得他们以此为标准,遮蔽掉了很多华文作品,如马来西亚华文文学,过于本土化的写作风格,使得研究者无法类归也难以介入。同时,他们也过高评价了某些并不具备文学品质的作品,一些海外华文作家用中文写作中国题材,记录漂泊生活和表达对于祖国的怀念,固然值得肯定,但他们的写作还仅是一种业余写作,只发表于当地的华文报纸或网络社群,自称“文友”而非“作家”,却被赋予了过高的研究价值。研究者并非以文学标准判断,同样是以一种民族意识作为衡量标准。

当代文学研究者过去对于中国大陆以外的华语文学创作视而不见,存有一种傲慢的偏见,认为它们是中国大陆文学的附庸,不关注这些作品独特的文学价值,这正是史书美所致力于批判的,事实上中国大陆文学早就受到了台港文学的影响。

由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者的势單力薄,当代文学研究者的视而不见,使得自21世纪初就开始在西方学界兴起的“华语语系文学”概念,近几年才在中国大陆得到注意,由于没有第一时间发声,加上语言的障碍,使得这个概念的阐释权牢牢掌握在海外学界手上,我们无法参与到这个概念的建构中来,也无法就这个话题形成有效对话,反而加深了海外对于中国文学的误解。

四、华语语系文学未来趋向

华语语系文学分为两种:一种是以史书美为代表的反中心、反中华性的批判分离视角,一种是以王德威、石静远为代表的把中国大陆、离散华人、华裔的文学生产共同考量的整合视角,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对中国大陆文学的定位。史书美认为中国大陆文学恰恰就是那个中心,需要加以抵抗,而王德威则认为“版图始自海外,却理应扩及大陆中国文学,并由此形成对话。……只有在我们承认华语语系文学欲理还乱的谱系,以及中国文学散播蔓延的传统后,才能知彼知己、策略性地——套用张爱玲的吊诡——将那个中国‘包括在外”r,形成“同一语系内的比较文学”。

是否包括中国大陆文学,其实是决定了华语语系文学未来的发展方向,究竟是像史书美那样认为随着时间,华人越来越融入当地文化,抛弃华语,用当地语写作、思考,离散状态终有一天结束,华语语系文学也将消失;还是扩大范围,以中国大陆文学为参照,互相比较,对话,共同促进华语语系在世界文学范围里发展,为华语语系文学寻找坐标,把华语写作和其他语种写作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史书美对于“根”的抵抗,何尝不是另一种意识形态作祟,首先她忽视了华语语系间更为细致的问题。其次史书美太过纠结于中心、边缘,大陆、海外,源头、离散等二元对立的话题,但21世纪全球之间的流动,已经把边界混淆。文学作品由于它的虚构性,把本来就不再清晰的边界更加虚化。史书美的研究还停留在文学地理依附在政治或历史的地理第一层面上,而文学虚构的力量早已超越了实体边界。科幻、玄幻等小说门类里,已经鲜人在专事写作“中国故事”、“台湾故事”,他们写作的是一个更为虚幻的、但又均质性的空间,所反映的是人类发展所遇到的普遍问题。

所以会造成这种变化,还因为在全球化的浪潮下,人员之间的流动日趋频繁,信息的交流也更加迅速,海内外几乎可以同步分享到文化资源。尤其是年轻一代的作家,接受越来越相似的文化资源,思考的问题也更具有普遍性,这使他们的写作也呈现出了某种相似性。在这种情况下,国族、语言的分野都有了被超越的可能。加上跨国的文化生产,产生出文化混杂的现象,合的趋势远大于分的趋势。比如中国大陆年轻世代的写作受到台湾网络文学的影响。中国大陆作家、马来西亚作家都可以参加香港红楼梦长篇小说奖的评选,台湾作家的书在中国大陆几乎同步出版,受到读者的追捧,中国政府通过对文学作品的翻译资助,也使得更多优秀的作品在西方世界变得“可见”。

史书美对于中国中心主义霸权的指责,也包括文学史没有给华语语系文学安放的位置,但文学史的写作应该以文学性为主要考量标准,华语语系文学是否具有较高文学标准,或者独特的美学创造、思想内涵,还是仅仅甘于边缘,以悲情渲染一种抵抗精神?华语语系文学研究过于强调批判性与抵抗性。在文学表现方式上,少见论述,在提供了不一样的范本后,却鲜有人关注这个范本的优劣,具有典范性的、流传价值的作品还不多见。这种典范需要经过一定时间的检验,不光需要具有本土特色,也应对世界有新的认知。

华语语系文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宏观视角。随着历史的发展,过去以民族主义主导的不同地区间,华人以强调认同为基础的连结悄然发生了变化,加上不同意识形态引导的文学各自发展缺乏交流,如今更强调在地性、混杂性和差异化,但是这种差异背后,由于全球化的影响,又产生了一种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和华人文化传统暗暗接续,成为华人群体中的一股潜意识,无法抹去。过分强调差异性,或过分强调源流,都忽略了华语语系在发展过程中的具体语境。

如果华语语系文学只是所有认为弱势、边缘、被忽视的族群联合,以此来对抗中国中心主义,那这种联合之间也不会是平等,台湾文学的成就要远远高于海外华文文学、香港文学的成就,也影响着马华文学生产,台湾文学已经显露出来一种民族主义倾向,期望再建一个中心。王德威就认为:“刻意区分中国和华语社群,俨然有了敌我抗衡的姿态,这岂不让我们想起二十世纪中期冷战论述?”s我们为何不在承认特殊性的前提下,在日趋多元的华语语系中寻找一种普遍性。endprint

同时海外学界不应把中国文学研究视为铁板一块,其实它内部有很多丰富的层次,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早就呈现了众声喧哗的局面,韩少功的湘西风情写作超越了寻根的脉络,表达对人类文明、人性的思考,金宇澄的《繁花》以上海方言创作复兴了百年海上传统,李娟作为汉人作家致力于写作边疆题材,打破民族间的界限。这些优秀的作品受限于语言的障碍,没有被世界关注。而且海外学界对于中国当代文学仍存一种误解t,正是这种“明哲保身”的误判使他们放弃了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关注,转而关心“更具有强烈批判意识”的作品。

华语语系文学研究的确给大陆研究者一个启迪,过去过于强调中心的确遮蔽了离散华人的本土经验发展,忽略了他们的自我意识。我们应该更加关注不同华语地区作家的生活与创作现状,在面对他们的作品时,不以源流论僵化地看待问题,而是通过具体文本,结合当地的现实处境和历史脉络,研究其因发展而形成的独特美学形态和思想主题上的变化。同时对于不同华语社群间与中国大陆的互动关系加以研究,他们并非只是受中华文化的影响,他们也用自身的特性吸引了来自中国大陆的目光,为中华文化增添了丰富性。任何只是简单把中国大陆文学和其他华语地区文学以二元对立并置起来,而不讨论具体历史脉络和语境的研究都是偏颇的。华语语系间关系复杂多样,除了有历史与地理的关系网络,还有情感与传统间的相互缠绕。最后,我们应该注意到已经出现了整合性的文化系统,里面包含着复杂的文化杂糅性,当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时,建立起一个多元化的文化生产系统,才能在全球化浪潮里站稳脚跟。

【注释】

a 史书美、单德兴:《华语语系研究及其他:史书美访谈录》,《中山人文学报》2016年1月。

b王德威:《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现状与未來》,《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4期。

cd许维贤、杨明慧:《华语语系研究不知是对中国中心主义的批判:史书美访谈录》,《中外文学》2015年第44期。

e蔡建鑫、高嘉谦:《多元面向的华语语系文学观察》,《中国现代文学》2012年第22期。

f王德威:《编辑前言》,葛亮,《朱雀》,麦田出版社2009年版。

g史书美:《反离散:华语语系研究论》,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17年版,第48页。

h史书美:《华语语系研究对台湾文学的可能意义》,《中外文学》,2015年第44期。

i李凤亮编:《彼岸的现代性:美国华人批评家访谈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页。

jklm张错:《文学奖的争议与执行:世界华文文学领域探讨与展望》,《文讯》2004年4期,转引自张锦忠:《华语语系文学:一个学科华语的散播与接收》,《中国现代文学》2012年第22期。

no史书美:《全球的文学,认可的机制》,纪大伟译,《清华学报》卷34,2004年6月。

pq詹闵旭:《华语语系研究的种族化转向:谈史书美、蔡建鑫、贝纳德合编的:Sinophone Studies:A Critical Reader》,《台湾文学研究》2013年第4期。

r王德威:《文学行旅与世界想象》,《联合报》2006年7月8-9日。

s王德威:《文学地理与国族想像:台湾的鲁迅,南洋的张爱玲》,《中国现代文学》2012年第22期。

t蔡建鑫、高嘉谦:《多元面向的华语语系文学观察》,《中国现代文学》2012年第22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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