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散文中的齐地书写
2017-09-09李遇春邱婕
李遇春+邱婕
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的关系,一直都是人们热衷于谈论的话题。有论者甚至断言:“如果就最广泛和绝对上的意义而言,人类所进行的一切文學活动及由此生成的诸文学现象,都离不开他们所依附着的某具体地域板块。”a事实上,不仅仅是当代小说创作受到地域文化的影响,在新时期以来的散文创作热潮中,地域元素也在不断地彰显。这对于那些同时以小说与散文创作名世的作家来说,情形就更是如此了。毫无疑问,张炜的散文和他的小说一样,都被齐地文化气质所浸润,但是,相对于张炜小说中的齐地书写更多地偏重于对齐地形象的隐性表现而言,张炜散文中的齐地书写更多地偏重于将齐地作为显性的艺术载体予以呈现。这并不奇怪,因为散文从来都比小说在文体表现上来得更加的直接,它更能直接地传达一个作家对故土的情思。不难发现,张炜散文中的齐地书写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漫长的文学创作生涯中随着作家对故土和人生的思索而不断地深化与变异,由此呈现出日渐丰富与深厚的艺术态势。
一
“只要有作家,只要有文学,文学作品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打上地域的印记,古今中外,概莫能外。”b在中国,地域与文学的关系一直被历代学人所关注。早在东汉,班固所著的《汉书·地理志》便提出文学风格的形成与自然风貌具有一定的关系。近现代以来,在多重文化碰撞的背景下,地域与文学的关系更是成为学人们关注的重点:刘师培的《南北文学不同论》突破了历时的审视维度,将南北的区别视为不同文质形成的主因;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中对南方文学、北方文学的差异性进行了探究;梁启超的《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以“案而不断”c的学术态度对不同地域的不同学风予以铺排……虽然地域文学的概念表述在这些前人的论述中尚未明确出现,但是,“随地以系人”d的文学批评观念却是已见雏形。时至今日,虽然有关地域文学的概念界定、理论构建等方面仍然处于一种争论不休的状态,但地域文学俨然已成为文学研究中不能被忽视的存在。新时期以来,地域文学更是呈井喷式爆发:陕军、豫军、湘军、鄂军等一批略带血气的字眼在新时期文坛中得以复活,迅速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与前沿问题。此外,西部作家群、齐鲁作家群、东北作家群、巴蜀作家群等以综合性地域区位划分的作家群体也成为研究热点。这些文坛军团和作家群体不仅以其所属的地理区位命名,在文学风格与创作特色上也表现出一定的地域趋同性。
在这种文学创作与研究语境下,地域因素亦成为当今散文研究中不可回避的文学维度。一般而言,地域因素在文学中往往呈现出两种形态:隐性形态与显性形态。隐性形态常指文本的行文风格、审美形式、精神气质等方面受到特定的地域性因素的浸润,而显性层面往往指作家将独属于某一地域的自然风物、民俗人情、历史文化等内容作为写作的对象予以凸显。囿于篇幅,本文着重从显性层面着手探究和梳理张炜散文中的齐地书写。山东自古以来被称为齐鲁之邦,作为一名山东籍作家,张炜散文中的文化地理书写理应覆盖齐鲁大地,但事实是,张炜的散文中表现出对齐地文化明显的偏爱。“人们习惯于将‘齐鲁文化作为一个整体看待,这是两千年来在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发展中,对齐鲁之学的总体观照。”e但若细究开去,齐地与鲁地在自然环境、神灵崇拜、言说体系等方面都具有相异的气质与特点。齐地临近海洋,追求自然崇拜,崇尚言论自由,其质偏轻灵;鲁地属于内陆,追求祖先崇拜,恪守秩序规则,其质显深重。与厚实稳重的鲁文化相比,张扬恣肆、灵动多彩的齐地文化似乎更合张炜的“胃口”。更何况,追根溯源,张炜的家乡龙口市在地域划分上本就属于古之齐地。正是对齐地文化气质的青睐,加之又有出生地上的文化血缘关系,使得张炜在进行地域书写时首先也主要将齐地作为书写客体。1980年代初,张炜尝试在散文文本中阐释自己的小说创作,他将自己小说的灵感来源和创作动力归功于芦青河等齐地特有的风物,这是张炜散文中齐地书写的开端。自此,齐地成为张炜地域散文的言说关键词。当然,地域散文的书写并非张炜独有的写作倾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以余秋雨、周涛、马丽华等为代表的一批散文家迅速“走红”,他们笔下的散文充盈着明显的地域书写气息与特质,从这个角度而言,地域散文已然成为当今中国文坛一种群体性的写作潮流。
从文学创作主体的角度而言,新时期以来的地域散文可以被粗略地划分为三类:一、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旁观者姿态”,这类散文家与文本中呈现的地域之间的联系并不过分“亲厚”,换言之,他们散文中的地域范畴由家乡而中国而海外,并没有明显地局限于某个地理区位之中。如在《文化苦旅》《寻觅中华》《行者无疆》等散文集中,余秋雨往往以一个游人或者访客的身份探访某一地域,因之,其笔下所书写的地域往往突破了某一特定区位的限制,而被看作为整体民族文化的隐喻与象征。在这种写作姿态下,余秋雨致力于对整个民族文化向内的书写与拷问。二、以张承志、马丽华为代表的“介入者姿态”。与余秋雨相比,这类作家与自己散文中的地域关系更为亲密,他们并不生于斯,却往往长于斯、生活于斯。如张承志便认为内蒙古草原是自己的第二故乡,“是养育了我一切特征的一种母亲”f,他在内蒙古经历的四年知青生涯,为他散文中绵延横亘的西部书写打下了底色,给其散文笼罩上了苍劲浑厚的地域色彩。但是,由于在进入草原生活之前的张承志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原生文化背景,这使得他的散文表现出多种文化交融的书写特色。马丽华在大学毕业后入藏,在西藏生活了数十年。但在去西藏之前,作家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已初步形成,因此,马丽华在对西藏进行充满情意的书写时,也持有源自于异质文化的审视姿态。三、以贾平凹为代表的“原生者姿态”。这类作家往往生于此地,故土情结构成了他们的地域散文最基本的价值观念与情感底色。贾平凹在“商州系列”中便“自觉不自觉地以家乡商州的人文地理、自然风光、历史现实为创作的背景。并且越来越广阔、深入地表现着时代剧变中家乡的民情风俗、社会心理、个人命运的变迁,刻画着乡里人的性格与灵魂”g。综上所述,若以此三种类型作为大体上的划分标准,作为地域散文书写者的张炜大抵与贾平凹同出一脉。endprint
以“地域”一词对散文进行界定性描述似乎将散文的概念予以窄化,但是,“地域”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学概念,它还是具有“文化学意义上的空间范畴,既包括歷时性的文化流布,也包括共时性的空间蔓延及其与外部异质文化碰撞化合”h。因此,即使是贾平凹、张炜等人围绕故土进行书写的地域散文,也同样拥有十分丰富与多元的可呈现性地域因素,历史意识、乡土意识、生态意识等多重思想意识与写作重心往往在他们的地域散文中交缠不休。由于对这些多元复杂的地域文化元素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这类散文家虽然具有近似的“原生者”身份,但其地域散文却呈现出不同的个性化书写形态。随着写作时间的延伸,张炜以齐地为书写中心的地域散文创作呈现出历史性流变的艺术态势,无论在思想内容上抑或是审美艺术上都表现出特定的动态嬗变轨迹。从1980年代始,张炜依次将齐地之“自然”、“故地”、“历史文化”作为阶段性关键词,进而依次展开有关齐地的地域形象书写。需要指出的是,张炜在转向下一阶段的写作重心时,并不意味将上一阶段的写作关键词完全抛弃,而是对其抱以包容纳含的态度。这种递进式和包容式的地域散文书写“富于表现力和富于信息量”,它是一种能够有效地实现文本“增值”的艺术书写形态i。正是在这种增值式和渐进态的地域形象书写中,张炜笔下的齐地逐渐成为立体、多元、饱满的艺术形象载体。
二
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初期,张炜从自然的维度出发,写出了一系列与齐地相关的散文篇章,如《那条河》(1983)、《为了那片可爱的绿色》(1984)、《山路》(1984)、《杨枫·回手·枫叶》(1985)、《再写芦青河》(1985)、《南山的诱惑》(1985)、《童年三忆》(1985)、《葡萄园畅谈录》(1987)、《芦青河之歌》(1988)、《田野的故事》(1989)、《望海手记》(1991)、《融入野地》(1992)等等,这是张炜地域散文书写的第一阶段。在这个时段中,兴起于19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思潮成为不能被忽视的文学现象。阿城、韩少功、王安忆、李杭育、贾平凹、莫言、郑义等小说家凭借对“散落在偏僻的边地、山村的、规范之外的、生气勃勃的民间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j的重新发掘,绘出了新时期色彩斑驳的文学地域版图。寻根思潮也顺理成章地由小说辐射至散文、诗歌等其他文体领域。地域文学与寻根文学之间有着诸如“民间”、“文化”、“地域”等核心概念的交集,因此,尽管从历时的脉络上而言,张炜散文中的齐地书写其实比兴起于19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略早,但是我们很难将张炜的此类散文从“寻根文学”的范畴之中剔除,换言之,张炜的地域散文写作从一开始便是一场绵延恒久的寻根之旅。张炜出生在胶东半岛上,与齐地有着血缘与精神上的深层维系,这使得张炜在散文创作中走上寻根之路时,首先且主要将齐地作为地域书写的主要区域。在文学思潮与地域血缘的合力作用下,张炜在散文中开启了自己的齐地书写,这既是对时代文学精神的响应,也是对自己心灵诉求的一种回应。
需要指出的是,在第一阶段的齐地书写中,张炜的相关散文既契合了主流的寻根思潮,也表现出了与之疏离的写作姿态。张炜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齐地的深厚情感与皈依姿态,他试图将自己的根——无论是写作之根抑或是生存之根,深深扎入齐地这块土壤之中,以此汲取来自于生命本源的养分。但若细读开去,在此阶段中,张炜散文中的齐地书写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对民族文化之根的超越与揭秘,而是将书写的重心浓缩至“自然”这一略显单薄的维度中。在这些篇章中,张炜特别执着于对齐地中原生态自然的书写。原生态指“保持了原始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习性的事物”k。一般而言,写作对象在进入文学时,往往会经过创作主体的艺术加工。但张炜意欲用散文创造出与现代文明相对应的自然风情,这便是他笔下原生态的齐地自然书写。自然本身的属性与写作者欲赋予其的属性达成了一致,这使得张炜散文中的原生态自然既保留了本身的存在法则,又贴合作家的写作意图。张炜笔下的齐地自然载体,其实是“质料—形式结构的本源”l。如在《精神的思缕和火种》中,张炜刻画了齐地之“牛”、“枫树”、“枫叶”、“林子”等一系列自然意象。张炜摒弃了复杂细密的情感赋予,转而用“大”、“茁壮”、“彤红”、“黑丫丫”等直接描摹性质的修饰语分别予以界定,进一步将自然意象的原生态予以凸显,烘托出自由而张扬的自然力量。
张炜此时的齐地书写,是做了减法的寻根写作,风情民俗、历史文化都被他摒弃在外,这种“专一”且不完满的地域书写形态,将张炜对自然的执着与坚守表现得酣畅淋漓,这种解构式的书写姿态是对较为艰涩、繁复的寻根思想的去蔽与还原,其形成源自于“两种力”m:生命之力与现实之力。张炜的童年在胶东半岛上度过,童年时与故乡中的花鸟草虫、海风碧浪的接触,使得张炜对这种原生的自然形态抱有浓郁的孺慕之情。对于年轻的张炜而言,相当一部分的生之欢喜来自于对原生态自然的依恋。但在日趋强大的工业社会文明和现实社会变革面前,自然被加以隔离化处理,成为“人类纪”中被排挤与忽视的“他者”形象。“现代工业社会剥夺了人对自然界的直接体验,使人们远离事物的原生态。”n“自然之子”张炜猛然被抛入工业文明秩序中,这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他的忧愤与偏执。生命之力与现实之力相互抵制和角力,使得张炜此时的齐地书写鼓荡着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气息。于是,当大部分寻根文学家在表现自己对故土的爱与憎时,张炜却在某种程度上压抑了自己对齐地的炽热情感,对其进行冷处理,他将自己的情感更多地给予了“齐地的自然”,而不是“自然的齐地”。换言之,张炜虽然给自己书写齐地的散文套上了地域的标签,却意图在其中创造出更为宽泛意义上的自然世界,以此与日趋冷硬的现代工业社会相抗衡。
对张炜此阶段的齐地书写内容有了初步的了解,并在此基础上对文本的架构以及呈现形态进行分析,能够突破传统的印象式赏析模式,进而由外形而内质地对张炜的齐地书写进行整体上的透析与了解。这一切诚如黑格尔所言,“就借这外在的,人才可以认识到内在的,因为外在的从它本身指引到内在的”o。对自然的眷恋之情和对现代文明的抗拒之意,使得张炜此阶段的地域书写充满着矛盾与张力。为了突出原生态的齐地自然在现代工业文明的侵蚀下的悲哀处境,张炜在文本中采取了过去—现在这种对比式布局方式,他以自己的记忆作为见证者和旁观者,将过去的齐地与现在的齐地对立并置。如记忆中大片大片且郁郁葱葱的葡萄园,是作者童年的记忆与成长地,也是作者进行创作的源泉和动力。但是近些年来,在工业化渐趋隆盛的境况下,葡萄园逐渐缩小,被工业化建筑赶至一隅。再如,过去茂盛的枫林如今逐渐萎靡,过去活泼可爱、随处可见的岛上的动物们,如今却踪影寥寥……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现代社会工业文明的侵蚀下,自然成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对象。在这种对比并置的结构模式下,张炜一方面书写着他对自然的怜惜与爱护,另一方面又书写着他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憎恶与反感,如此反复书写,作家的情感表达显得鲜明而深刻。endprint
需要补充的是,在对齐地“自然”进行书写时,张炜还采取了类似于“拓印”的艺术手段。拓印原是中国传统书法绘画艺术的一种手段,其作用“在于将它物的形象通过墨或其他有色液体复制于纸张等平面媒介之上”p。在张炜的散文文本中,齐地的丛林、花、草地、枫叶等等原生态意象或图景多次重复出现,其意义基本相同或相仿。如在多篇散文中被提到的芦青河,这是张炜笔下齐地书写的重要意象。芦青河在最初是实际存在的、具有独立特性的一条普通河,“发源于胶东南部山区、流经西北部小平原,注入渤海湾”q。但经过张炜的文学命名以后,芦青河已成为齐地自然中独具特色的文学符号。张炜逐步将这条河的内涵进行延异和播撒,使其不止于特殊的具象化存在形态,而是将其拓展为齐地河流的泛化形态。再如猫与狗的意象。张炜在这一阶段的齐地书写中,不止一次提及齐地的猫与狗。但是,其描述的重点依旧是放置于猫与狗所代表的动物群体,以及其与人类特有的和谐相处模式之中。这种针对齐地之自然物象和图景进行反复拓印的书写手段,不仅起到了强调与反复的作用,而且使得张炜笔下的齐地自然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地域的限制,呈现出泛化和抽象倾向。张炜并没有拘囿于他对齐地文化特有的眷恋,而是将这些齐地的自然景观作为生发议论和感慨的折射点。他以类似“拓印”的艺术手段而塑造出的齐地自然意象符号,其所指往往大于能指,意义的边缘被无限地放大,自由播撒,成为了具有普适意义的本真存在。
三
临近新世纪之交,张炜散文中的齐地书写开始发生转变。八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初的张炜直观地感受到工业文明的发展给自然带来的束缚与压制,于是,自然成为其齐地书写的关键词。及至九十年代中后期以降,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在当代中国急剧攀升,接踵而至的便是全社会的物欲极端膨胀。“消费文化由崇尚节俭型向热衷消费型转化”r,这不仅改变了国人原有的生存经验,也带来了精神园地的游离与荒芜。国人在自己创造出的现代工业文明中被日益束缚和禁锢,原有的自然和社会身份认同被碎片化、含混化。在这种现代性反思语境中,“回归”成为中国作家的重要精神指向。张炜在对自然的合理想象中刚刚得到些许的满足,便被这铺天盖地而来的物质与欲望打了个措手不及,物质与消费逐渐占据了主导话语地位。尽管对自然依旧怀着赤子般的孺慕之情,张炜却从创造自然的合理想象中跨出一步,开始转向对故地特有的精神内质的探寻,意图重建精神的家园,以此与横流的物欲抗衡。他在《莱山之夜》(1995)、《犄角:人事与地理》(1999)、《筑万松浦记》(2002)、《半岛的灵性》(2003)、《美丽的万松浦》(2003)、《穿行于夜色的松林》(2004)、《万松浦纪事》(2004)、《它们》(2004)等散文篇目中,将齐地的概念回缩,以自己的出生地这一特定区域作为齐地书写的主体,以包含深情的笔墨描摹故地的人、事、景、物。在这一阶段的书写中,张炜凭借对故土的“镜像凝视”,从而借此完成对故地之精神世界的合法性重构。在这种言说目的中,齐地突破了漂浮在话语表层的存在形态,不再是作者借以利用的单维客体,而是成为滔滔不绝地进行自我言说的主体性存在。重回故土的张炜是欣喜的,善良纯粹的人性、憨直可爱的动物、简单美好的事件……在他的笔下得以呈现。在这一阶段中,张炜的地域散文书写实现了从“自然”到“故地”的合理增值。
在上一阶段的齐地书写中,张炜特别注重在历时的时间线中展示齐地之过去与现在之间的面貌对比,以此表明“自然”作为工业文明的对立面正在不断被蚕食与吞噬的生存现状。而在这一阶段中,张炜刻意忽略时间的历时性脉络,将过去与现在两个时间界面进行平行并置,并对其中的时间线予以模糊化、消隐化处理。在这种隐藏历时维度的时间结构布局形态中,勃勃自然、迷人野地、童年梦想、精神坚守……成为“故地”独有的不变的特质。时间的假性消逝为张炜在纷乱喧嚣的时代都市中,用精神的力量抗衡物质文明的行为提供了勇气与动力。在这种含混时间的叙写模式中,故地成为了超越时间的存在,作为一支纯净精神的标桿,为包括张炜在内的当代中国人群提供了最为原始的力与爱。
张炜从来不是一个“安分”的作家,他的艺术探索之路永不止歇。在此阶段中,张炜散文中的地域书写的重心由“自然”更为“故地”,二者具有不同的特质与属性,因此,张炜所采用的艺术手段也从“拓印”转向“拼贴”。所谓拼贴,原指“一种作画技法,将剪下来的纸张、布片或其他材料粘贴在画布或其他底面上,形成画面”s。如今,拼贴技法被广泛运用于各种艺术领域。在此阶段中,张炜突破了第一阶段的单维向度的书写,采用了类似于作画中“拼贴”技法的艺术手段,构造出了一个完整的故地形象。在《万松浦纪事》中,张炜徜徉于自己的故地——万松浦中,对存在于其中的人、事、景、物进行描写与记叙,借此完成自己的故地塑造诉求。在这篇长文中,他以单独的词语作为小标题,进而将整篇散文连缀成篇。在文中,作为小标题的不同类别的词语被一一罗列。如“桑岛”、“泳汶湾”、“依岛”等万松浦特有的地理名词;再如“惶恐”、“沉默”、“哭”、“灼热”等描摹故地特有之纯净的情绪体验的词语;另如“古河道”、“码头”、“莽林”、“南方”等具有普泛意义的词语……这种语体试验成功地将故地之精神气质进行拼贴、杂糅、粘合,万松浦便在这种拼贴式的散文书写模式中逐渐得以浮现、凸显,进而形成完整自足的艺术形象整体。此外,张炜在塑造故地之某一局部形象时也使用了类似于拼贴的艺术手法,从而使得该局部形象趋于饱满、丰富,并进一步汇总在故地的整体形象当中。如在《它们》中,张炜意图以其笔墨记录下万松浦特有的动物们。张炜塑造了憨态可掬的刺猬、具有水灵灵大眼睛的黄鼬、胆小善良的草兔、顽皮撒娇的喜鹊、辛勤劳作的啄木鸟、不倦歌唱的云雀、好奇的獾、懒洋洋的狐、有神力的蛇、老实的鹌鹑……散文中的每一小节便以这些动物的名字分别作为小标题。当多个小节被加以整合为一体时,作为一篇具有整体形态的散文随之浮现,万松浦的丛林野地中的动物形象整体便呈现出热闹非凡、生气勃勃的表征。
四endprint
其实我们很难在张炜的第二阶段与第三阶段的书写中划分出一个较为明晰的界限。张炜散文中关于齐地的历史文化书写意识早在第二阶段中便已逐渐觉醒,并初现端倪。在《万松浦纪事》等文章的某些段落或小节中,张炜便饶有兴致地对徐福出海等与齐地相关的历史典故进行探究,但这种探究却是较为破碎的,是片段化的呈现形态,而并没有构建出较为完整的齐地之历史文化体系。及至2008年出版散文集《芳心似火——兼论齐国的恣与累》,这才构成了张炜对齐地历史文化书写的小高潮。在这部散文集中,张炜运用如椽之笔,向大的历史文化空间架构进发,意图凭借对齐地之历史典故、民间传说、风俗民情的叙述与解读,重新拾起在历史洪流中被抛下的那些闪耀着光芒的齐地品质,并将其融入当下意识形态的构建中,从而完成对集体无意识的承续式言说,并以此建构新的精神导向与自我身份。从依恋自然到归返故地,最终向历史文化靠拢,这标志着张炜之齐地书写的逐步深化与逐渐成熟。
不同于第一阶段中过去与现在的对比式书写,也不同于第二阶段中有意隐藏历时性的书写形态,张炜在书写齐地历史文化的第三阶段中,采取了压缩时间、凸显空间的言说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张炜这一阶段的齐地书写具有“新历史主义”的特征,是为了当下(或称当代)而进行的意义与精神重构的写作活动,此时的当代“只能指那种紧跟着某一正在被做出的活动而出现的、作为对那一活动的意识的历史”t。人们在对历史进行重新书写时,无论是庙堂正史,抑或是乡村野史,甚或是民间传说,这些作为过去的存在都处于被重构与重写的过程中。压缩时间意味着时间脉络依旧存在,读者在阅读时能理解出作者所描述的事件依旧为历史中曾经发生过的。“不同文化形态之间、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之间的精神冲突,就是两种意向时间在共时中的交谈。交谈才使冲突中的文化生命走向新的精神形态,走向新的时间生命。”u于是我们看到,在《芳心似火》中,张炜将发生在同一空间中数千年来的事件予以压缩,将其浓缩在一个共时的书写结构中。“与其说张炜回到了传统,毋宁说是从传统出发,他的背后有传统,但他直面的是现实。”v换言之,张炜意图借古警今、借古助今,寻找在历时世界中依旧通行于今的共时品质,进而完成自己进行齐地历史书写的终极意义。如在《齐国怪人》、《一些不严肃的人》、《砸琴》、《棋形不好》等篇章中,张炜塑造了一批生活在齐国历史中的或古怪或愚忠或偏执的怪人形象。由于时间距离的拉开,读者得以产生一种旁观者的观看心态,以今人观古人。但细读开去,在这些怪人的身上,读者对其独具的人格闪光点和美好品质予以高度赞扬,而这些闪光点和品质正是现代社会中人们所缺失和急需培养的传统资源。张炜不愿这些缺失的品质与特性在历史的洪流中被冲刷殆尽,于是以齐地这样一个空间概念将其囊括,使其得以保存与发扬,从而也使得自己对齐地的历史文化书写成为有意味的觉醒式书写,而非单纯的怀旧式写作。
我们发现,在这一阶段的散文创作中,张炜在重塑齐地之历史文化时,多采用类似于“喷绘”的艺术手段,而不同于此前的“拓印”或“拼贴”。“喷绘的基本原理是通过细微色点的疏密松紧的均匀排列造成细腻变化的色彩层次来塑造形体。”w具体而言,张炜在对齐地历史文化的书写中,采用的是先“绘”后“喷”式的写作策略。所谓“绘”,即指确定出欲勾勒的形象整体。所谓“喷”,指以不同的意识层面对已经勾勒出的形象整体进行“喷色”处理。一个族群的历史文化是从过去到现在整个族群承载的物质与精神的整体性存在,如何将纷纭繁复的人情往来、历史典故、生活习俗、思维方式、价值取向都统摄而入,对此,喷绘式艺术手段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在此阶段中,张炜首先对齐地客观存在的基本形态予以描绘,随后将齐地特有的历史文化元素喷色于其中。如《点心和千年膏》、《赠香根饼》描写饮食风俗,《土语考》考证齐地特有的语言形态,《许多狐狸》、《失灯影》、《龟又来》重述齐地传说,《齐国怪人》、《书生》重塑齐地人物,《华车和酒杯》、《最繁华的都市》描摹齐地的器物风土……张炜以或调侃或谐谑或严肃或哀叹等多种笔调予以润色,从饮食、风俗、语言、人物、典故、传说等方面着手,对齐地历史文化進行多层次、多侧面的层叠式喷绘,进而使齐地形象成为一种多声调、多层次的立体艺术存在。
此外,喷绘式的书写策略还表现在齐地局部的历史文化塑造中。例如,张炜在叙述奇闻异事时,往往突破自然意象的单维刻画,而是在绘制其形的基础上,赋予其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文化属性。这种喷绘式的叙写艺术造就了不少含义繁复的“共用形”。共用形原指“创意图形的一种”,是“两种或两种以上图形或者完全共用、或者共享于同一空间,或者同一边缘共用,相互依存,构成缺一不可的统一体图形”x。如在《龟又来》中,黑衣老人便是喷绘而出的立体繁复的“共用形”。守铺子的老人救下了受伤的龟。这只乌龟给老人深深地磕了几个头,便离开了。在此后的七八年的时间里,这只乌龟便化作一个穿黑色衣服的老人来陪守铺子的老人。由于中国传统民间神话因素“化形”的介入,老人与龟之间有着形相上的相通:龟的前肢被划伤,黑衣老人的肩膀上便有一处伤疤;黑衣老人与乌龟一样,有一口细碎坚硬的牙齿。如此等等,乌龟与黑衣老人之间便构成“共用形”的关系。再如《一只大鸟》中,张炜饶有兴致地讲述了一个关于鸟的传说,一个修道之人死去的瞬间,一只大鸟穿云而行,向西掠去。修道之人的飘飘欲仙与大鸟的凌空飞翔,便完成了“共用形”的建构。这种喷绘式的层层叠加的书写方式,是对意象本体的超越式书写。在“绘”出意象形态的基础上,“喷”以不同色彩与层面的内涵,使得意象的外延与内涵都得到了无限的延伸,进而突破了原有的单维性质,成为承载着自然情怀、人文情思、文化情感的艺术综合体。
总之,在历经三个阶段的增值式书写中,张炜散文中的齐地形象渐趋完整与鲜明。需要指出的是,张炜的齐地书写并不仅仅着眼于表层的文学地理空间的建构,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原有的写作诉求。张炜散文成功地完成了对齐地的艺术编码,使其成为艺术的象征物与隐喻体,这是张炜面对现代文明危机和人类生存困境所做出的救赎行动。虽然我们不知道张炜的齐地书写下一步会行向何处,但他充满温情与热度的地域散文写作依旧值得期待。endprint
【注释】
a李少群、乔力等编著:《齐鲁文学演变与地域文化》,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b陈庆元:《文学:地域的观照》,上海远东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页。
c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梁启超全集 第七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258页。
d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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