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人

■赵 波

1

陈碧君是在她36岁的时候下的岗，那一年她的孩子胎死腹中，也因为这个原因吧，刚刚维持了一年多的婚姻也散了。

离开那个家和父母在公园角替她相亲认识的丈夫晓峰，好像并没有太多遗憾。到离开他，碧君都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她似乎结了一个假婚，她是完成任务，为了父母和周边人的眼光和晓峰走到一起的吧。至于晓峰为什么那么快答应和她结婚，后来，当她在他的手机频频被另外一个男人呼叫的时候稍微有点明白。

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情她也不太想再去打听清楚。

恢复自由后的这一年，她自己租房子住，靠近地铁，小小的拎包入住，然后她有了很多时间发呆，玩手机，和过去走散了的公司同事，旧日同学重新加了微信联系起来，手机和微信改变了她的生活，甚至她和父母也有了一个小群，有事没事说上几句，有时候被当初做贸易的老同学拉进他们的五百人大群，她不太说话，只是静静地旁观那些有的熟悉有的陌生的头像和名字，看他们有时候冷清，有时候热烈地聊天，她喜欢这样待在一个群体中，好像还没有被社会抛弃的感觉，手机温暖了她的心。

住在一个一室一厅的房间，牵动她的却只是手中的一个屏幕。

手机上开网店的风气起来了。她也顺水推舟成了一名微商。

所谓微商就是利用微信朋友圈发自己的业务范围，比如她开的是云水间床上用品微店，当然就是根据四季变迁，春天夏天的时候在微信朋友圈宣传薄被子毯子，床罩被罩，还有荞麦枕头，后来还加了泰国乳胶床垫之类的热销货。冬天秋天当然厚度会有所不同，还会多了电热毯，电暖器，小暖风机什么的。

如此，靠朋友圈的口碑好，她的云水间微店一月也能做个几万块营业额，纯利当然也就大几千吧，对于一个别无所长，人到中年还被单位下了岗的妇女来说已经相当满意了。和传统开店的人比起来，她没有别的员工需要养，也没有仓储的租用资金，什么都是共享网络平台上的，互惠互利，人家利用她这样不需要发工资的推销员，她呢利用人家财大气粗网罗各种商家采购和物流的实力，她只需要在大平台提供的货物里选择合适的点击图片加进自己的商铺，然后发布在自己的朋友圈，看上的人直接下单，然后还是平台那边收钱发货，属于她的卖货折扣也自动打进她的户头，这样的新型合作方式简单，快捷，线上线下一发不可收拾，大家积极性都很高，每多做一单好像都是自己努力和实力的证明呀。她连礼拜天都舍不得休息。还会看看微信附近有什么人，或者给通讯录里拉她进的微信群里的人发一两张店里新上的货照。好让人家有需求的话可以找她买。

无本小生意嘛，和气生财。

2

有一天她打开附近的人，一声滴滴，碧君看了看手机，一个没有头像的风景画在跟她打招呼，一行小字说：可以聊聊天吗？

她没有直接加，回：对不起，我是微商，卖床上用品。

她吸取了以前的教训，以前刚开店，没经验，为了多找一点客户，什么陌生人加她她都会加人家是好友，这种通过附近的人加的好友啊，也太廉价了，男的经常开门见山问她约吗？还有人问她文爱吗？一开始她不明白约什么，文爱又是什么，后来明白了只能直接拉黑了事，她想社会这是怎么了？也不知道是进步还是倒退，两个陌生人怎么可以一打招呼刚认识就去开房，用文字互相写一些挑逗性的赤裸裸语言给不认识的对方，这就算文爱？这不是赤裸裸地耍流氓嘛。

她不再敢随便加陌生人，有人加她，她也会直接说她是微商，卖货的，她的潜台词是卖货不卖人，自己也怀疑这样的紧张是不是一种落伍的表现。

今天跟她打招呼的风景画还在回复她：微商好，我要买床上用品的时候一定找你，加我吧。

说完，他还打了一个小丑的笑脸表情。

没有理由再拒绝，她添加了他。然后也回了他一个笑脸。

他给她自报了家门，说你好，我是强哥。

她心想自己一把年纪，他怎么敢自称强哥？现在玩微信的很多都是比自己小得多的小孩子啊。

她现在学乖了，只说了一句好的，强哥，我正在忙下次再聊，就不理他了。还给他发了自己微店产品目录的一个网页。营销课上学来的全用上了。

3

一个叫莫文蔚的歌手正在耳边传来的经典调频中唱道：

内湖买的那一束红玫瑰

比尖沙咀哪一束更美

到阳明山泡温泉酒一杯

有没有伊豆的风味

整个三月?

当你走过下梅雨的台北

香港也会 就连墙壁也为你心情发霉

来了又回 思想随你而飞

你在叹气 这里感到风吹

千山万水 沿路风景有多美?

也比不上 在你身边徘徊

南京西路 吃鲑鱼会不会

比起新宿 那一次珍贵

长安东路 和你喝的咖啡?

也有巴黎 阳光下的滋味?

整个冬季 金色的灯泡把海港包围

在你心扉 会不会倒映出春光明媚

来来回回 思想随你而飞?

没有了你 天地都是浪费

千山万水 任时光后退?

也只希望 在你身边徘徊

这个沙哑的女声咬字并不准，但是听不清歌词似乎比那些唱得很清楚的要更有魅力，似乎她的混血留学身份给她的歌声注入了一些神秘，就是让人听她唱歌的时候有点会着迷，会听了还想听。她一边听一边会想这个在节目中播出声音有磁性又性感的主持人好懂她，知道她现在正寂寞着渴望沦陷在一场异地恋中啊。这个待惯了的城市有时让她渴望逃开，如果外面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等着，她想自己会奋不顾身地飞蛾扑火。

离婚后她只带着很少的几样家具跟着自己出来，她不太注重那些很多人看重的东西，说出来可笑，她从小到大唯一不变的爱好就是听广播，以前还买收音机，现在只要有手机，要听什么台都可以有，睡觉做事都有声音在耳朵边上呀呀咦咦，可能别人会觉得她很不正常，可是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能有一些声音填满她的生活，总好过回到一个空空荡荡的小屋更加感到自己一无所有吧。和晓峰在一起的那一年，当他和打电话来的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开始她并不太在意，因为她也在听广播里的人说话，打完电话，他也会把胳膊从她身后揽过来抱住她，她偶尔会下意识地问，刚打电话的谁啊，他会停顿一下说是同事。他们服装集团做设计的同事。她便不再问他，只是有点撒娇地钻进他的怀抱。晓峰比她高，人也白净，帅的。那时候刚结婚，他们似乎有过甜蜜的时候，尽管这甜蜜很快就甜到头了。

和晓峰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清晰的镜头就是她挺着肚子提前回家，钥匙把门打开，卧室里传来窸里窣落的声音，然后就是她走进去看见脸色泛白的晓峰和另外一个陌生男人从床上起来的样子。她人倒过去，然后就是只记得肚子一阵抽痛，她的生活从那一刻开始全部改变。

5

微信在响，还是一行字：你好，我是强哥，想跟你聊聊天可以吗？

她回：对不起，天冷了，你有买被子的需要吗？

这么功利？我想跟你说说自己，你了解我多一点才能更好地推荐给我适合的产品嘛。

买羊毛被，踏花被，被单床单还要了解你？我不能代你选呀。

可是，我还是想和你聊聊天，放心吧，被子一会就去下单。

你想聊什么呢，为什么会想和我聊？

你头像用了一只鸟，我还挺喜欢的。

你不知道我年纪，甚至性别，怎么就可以相信一只鸟呢？

哎，年纪越大越觉得身边的人反而无话可说。

你年纪有多大了？说不定还没我大呢。

不怕你笑话，我已经成废人了。你说我还不够老吗？我已经不中用了，以前需要过我的人现在都当我是废物，多余的了。没人需要我了，如果你也不想和我说话，我只有到新街口找个最高的楼了。

你在瞎说什么，我有那么重要的话我老公也不会去和一个男人搞到床上。

话突然冲出口，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空气中有些沉默。

谁也没有打破那沉默，你一句我一句原本的热烈突然好像被谁制止了。

我还是先去买两床被子。改天再聊。还是他先下线，一会她的微店传来接了新的单子的滴滴呼唤。

突然，她有了和他见面聊聊天的渴望。不由在内心嘲笑自己，就买了自己两床被子就动心了吗，或者说她对强哥产生了好奇。一个自我感觉比她还差的人究竟会长成什么样？

6

你知道我做微商遇到的最怪的人是什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面对面了。

同城见面本来就是极其容易的事，跨越人心的桥可能反而是有万千阻碍。

两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女，互相都不是帅哥靓女，或者说从前也曾经美过帅过，骨架子还依稀看得出来，他们见了面没有失望，反而产生一见如故，甚至有更接近想聊天的愿望，这真的是一件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他们第一次见面约在城市的吾悦广场一间名叫书式生活的书吧，两人一人点了一杯摩卡。强哥头发有点稀疏，也许为了遮盖这一点，他戴一顶顾城般的标志性帽子，但是偶尔说起什么有点高兴也一把揪下帽子，顾不上有损形象了。他好奇地问：有什么变态快给我说说，我都脱离生活很多年了。

陈碧君打趣地说：莫非您是一个隐姓埋名的大名人？那个人也不是变态，就是很古怪啦，他不要买新的，就想花钱买我穿过的袜子，还有……

还有什么？不会是内裤吧？

他看着她羞红了脸，说这还不变态？以前看到有小偷专门偷女人的内衣，原来还真的有这么多无聊变态。不过还有这闲情逸致总好过心如止水，似乎想到自己的心事，他又欲言又止，陷入沉思。

我告诉了你一个秘密，那你也说说怎么现在觉得自己多余了吧。

她盯着他帽子下的脸，突然认了出来，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您应该是那位著名的前线记者吧，曾经有几年经常在报纸杂志和电视上见过的。

强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莫谈风云，往事不堪回首，落下一身的病，我早成为被社会遗忘的角落，很多次恨不得在这个城市里找个高楼了结自己。

陈碧君赶紧说我们小老百姓哪个不是被社会遗忘，哪里整天有镜头跟着呢。

你不明白有些身体的病，那个磨难，简直让你厌恨自己，讨厌自己，真的连自己都不需要这样的自己。

7

他们俩一起看向窗外，隔着摩卡温暖的暖气，窗外有紫金山，有台城上千年的古城墙，还有鸡鸣寺，至少在此刻，两人一下感觉岁月依然静好，病痛或者其他暂时忘记了来折磨他们，且请老天开恩，继续遗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