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术语ambiguity的翻译探究
2017-09-07魏亮
魏亮
摘 要:燕卜荪的ambiguity这一文学术语在中国曾有过十余种译法,至今仍是“复义”“含混”“朦胧”“歧义”等多种译法并存。根据ambiguity在英语中本来的含义和在燕卜荪理论中的意涵,“朦胧”“含混”等译法涵盖是不全面的,也偏离了概念的本质,“歧义”“多义”等译法也各有不妥之处。“复义”改自“复意”,两个词的差异在于“义”和“意”的区别。据此,ambiguity应当译作“复意”。
关键词:ambiguity,燕卜荪,复义,复意
中图分类号:C04;H059:I0文献标识码:ADOI:10.3969/j.issn.1673-8578.2017.04.006
Abstract: There have been more than ten Chinese translations of the literary term ambiguity put forward by William Empson, and there are still various translations simultaneously used at the present time. According to the meanings of ambiguity in English and in Empsons theory, translations of the kind of words such as “menglong” “hanhun” are incomplete in senses relative to ambiguity, and deviate from its essence. Translations of the other kind of words such as “qiyi”“duoyi” are not appropriate either. “fuyi(复义)”is adapt from “fuyi(复意)”, and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two words lies in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yi(义)”and“yi(意)”.In view of the above, ambiguity should be translated into “fuyi(复意)”.
Keywords: ambiguity, Empson, fuyi(复义), fuyi(复意)
一 ambiguity的多种译法
新批评是20世纪曾经影响巨大的一个文学批评流派,而英国的威廉·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1984)就是新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1930年,燕卜荪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专著Seven Types of Ambiguity,ambiguity由此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学术语。
在中国,最早在著作中提及燕卜荪这一论著的是朱自清(1898—1948),他在1935年6月号的《中学生》杂志上发表了《诗多义举例》[1],文中写道:“去年暑假,读英国Empson的《多义七式》(Seven Types of Ambiguity),觉着他的分析法很好,可以试用于中国旧诗。”[2]“多义”可以说是作为文学术语的ambiguity一词在中国见之于公众的最早的译名。而朱自清对Seven Types of Ambiguity这一书名最早的翻译見于1934年6月6日的日记中:“拟谈:……七种歧义……”[3]2967月26日,朱自清又记载:“今夏拟读之书:……《七种意义不明确的话》……”[3]3097月30日则记道:“开始读《七种意义不明确的话》,相当难懂。”[3]310而于1935年6月整理的在南开大学的演讲稿《语文杂谈》中,朱自清又讲道:“文字又有多意(ambiguity),不可只执一解。”[4-5]可见,朱自清一人对ambiguity一词就先后给出了四种译法。
就在朱自清开始介绍其理论不久之后,燕卜荪由其时在中国的导师理查兹(Ivor Armstrong Richards,1893—1979)引荐,接受北京大学的聘请,于1937年8月来到中国,先后执教于长沙临时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两年之后回国休假[6]。1947年,燕卜荪出版了Seven Types of Ambiguity的修订版,并于同年返回中国,直到1952年离开北京大学。然而,尽管燕卜荪曾经长期居住在中国,但是据说并不懂中文[7],我们也没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将ambiguity翻译成汉语会做什么样的表达。
至于燕卜荪的学生当时是如何用中文来表述ambiguity一词的,难以查考,而在他们多年之后的回忆文章中提及时,各有不同的译法。如王佐良将燕卜荪的这一专著称作“《晦涩的七种类型》”[8];赵瑞蕻谓之“《七种朦胧论》”或“《晦涩七种类型》”,并提到“朱自清先生译为《多义七式》”[9];张金言则译作“《七种歧义类型》”[10]。由此看来,当年在中国的学生中间,对ambiguity似乎并未形成一致的中文译名。
1962年,袁可嘉(1921—2008)在《“新批评派”述评》一文中以批驳的姿态将该书译作“《七种含混形态》”[11]。尽管1941年入读西南联合大学时燕卜荪已经离开[1],袁可嘉还是在诗歌创作和理论两方面均深受其影响。然而由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关系,包括燕卜荪的理论在内的西方现代文艺思想和作品在中国长期遭受排斥,少数时候被提及,也是作为批判的对象的。袁可嘉对新批评派的这篇述评就出自这样的大环境之下。不过,尽管时过境迁,此文的论调已经不再可取,但其中提出的“含混”这个译名却一直很流行,近年出版的如《新批评》[12]《文学理论》[13]《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14]等译自国外的和《西方文论关键词》[15]《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16]等国内编撰的一些重要的西方文论著作,均将ambiguity译作“含混”。
改革开放之后,西方的学术和文化被普遍引入中国,燕卜荪也由此开始广受关注。较早对新批评做过专门研究的赵毅衡于1981年提出了ambiguity的新的译法——“复义”[17]。而今在中国知网“文献”范畴选择“主题”,搜索“燕卜荪”+“含混”和“燕卜荪”+“复义”,分别有18条和15条结果(搜索时间为2017年3月2日)。据此而言,“复义”的接受程度已同“含混”相近。
到1996年,Seven Types of Ambiguity一书终于有了中译本,由周邦宪、王作虹、邓鹏三人合译,书名为《朦胧的七种类型》。“朦胧”作为ambiguity的译名被应用得也比较多,而这与大家在谈论燕卜荪的理论时往往要引用这部译著有比较大的关系。在中国知网以上述同样的方式搜索“燕卜荪”+“朦胧”,和“复义”一样有15条结果(搜索时间为2017年3月2日)。
此外,ambiguity的译名还有“暧昧”[18]“模糊性”[19]等。
综上所述,ambiguity历来出现过的译法达十余种之多,至今仍是多种译法并存,莫衷一是。
二 ambiguity的含义
ambiguity究竟怎样翻译最为合适?要回答好这个问题,当然需要准确理解ambiguity是什么含义:一是在英语中本来的含义,一是在燕卜荪的理论中的含义。
在《柯林斯COBUILD高階英语学习词典》中,ambiguity的释义为:“If you say that there is ambiguity in something, you mean that it is unclear or confusing, or it can be understood in more than one way.”[20]即不明确的或令人疑惑的,或者可以有不止一种理解的事物。
而韦氏在线词典的释义为“1 a : the quality or state of being ambiguous especially in meaning·The ambiguity of the poem allows several interpretations. b : a word or expression that can be understood in two or more possible ways: an ambiguous word or expression 2: uncertainty”[21]。
ambiguous是ambiguity的形容词形式,释义为“1 a : doubtful or uncertain especially from obscurity or indistinctness ·eyes of an ambiguous color b : inexplicable 2: capable of being understood in two or more possible senses or ways ·an ambiguous smile ·an ambiguous term ·a deliberately ambiguous reply”[22](1a:尤指因为难以理解而疑惑、不确定,b:费解的;2:能够用两种及更多的意思或方式来理解的)。
据此,ambiguity在英语中可以理解为指向两方面的含义,一是模棱两可、不确定,一是可有多种理解。
燕卜荪选择ambiguity作为其文学理论的核心概念,既是基于该词的原有含义,也做了自己的阐发。在该书的修订版中,燕卜荪开宗明义地讲道:“An ambiguity, in ordinary speech, means something very pronounced, and as a rule witty or deceitful. I propose to use the word in an extended sense, and shall think relevant to my subject any verbal nuance, however slight, which gives room for alternative reactions to the same piece of language. ”[23]1(ambiguity在平常的口语中是相当明显的,通常是风趣的或骗人的。我打算在引申的意义上来使用这个词,并会认为语言上的任何细微差别,不论多么微小,只要是同一段文字在理解上有选择的可能,就都与我的主题相关。)其中有相对应的一对关键词:alternative和same,可以解释为多与一,而燕卜荪的ambiguity理论可以说就是基于一种表达和多种理解之间的张力的。
燕卜荪将ambiguity分作七种类型,在目录中所做的概括分别是:第一种,“细节同时以几种方式产生效果”;第二种,“两种或两种以上的选择意义溶为一种意义”;第三种,“同时出现两种表面上完全无意义的联系”;第四种,“各种选择意义结合在一起,表明作者的一种复杂的思想状态”;第五种,“一种侥幸的混乱”“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才发现自己要表达的思想”“或者在写作过程中不怀有该种思想”;第六种,“所表述的东西是矛盾的,或互不相干的,读者必须自己解释这些东西”;第七种,“表现的是一种完全的矛盾,表明了作者思想中的分歧”[24]目录。
显然,分类标准是并不一致的,这些类别是燕卜荪出于描述ambiguity的各种不同的成因和效果的需要而划分的,但在次序上是有所考虑的:“My seven types, so far as they are not merely a convenient framework, are intended as stages of advancing logical disorder.”[23]48(我的七种类型,不仅是方便的判断标准,而且意指逻辑混乱的升级。)也就是说,同样是可产生多种理解,但靠前的类型是较容易理清的,而越往后则理解难度越大。燕卜荪在此书中做了大量的语例分析,不妨就第一种和第七种各引一例来说明。
前一个例子来自纳什(Thomas Nashe,1567—1601)的诗剧《夏日的遗嘱》(Summers Last Will and Testament),书中引用了七行,在此只转引前两行:“Beauty is but a flower/Which wrinkles will devour.”燕卜荪分析说,devour在这里应是“移除”或“取代”的意思,但它又有“吞噬”的暗喻,“如果你领会了这一暗喻,它就可能使时间成为贪婪的野兽,使皱纹成为时间的齿痕”[24]32。此处的暗喻是很容易领会的,恰如燕卜荪所言,第一种ambiguity是最简单的、最明晰的[24]3。
后一个例子来自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名剧《麦克白》(Macbeth)“Come what come may,/Time, and the Houre, runs through the roughest Day. ”[23]201(“要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今天每分每秒都是不祥的时辰。”[24]313——朱生豪译为:“事情要来尽管来吧,到头来最难堪的日子也会对付得过去的。”[25])这展现的是麦克白在听到女巫的预言之后而图谋刺杀国王之际的内心矛盾:“这要么是他希望那件事(弑君)发生:犯罪的机会或干净利落的罪行,行動或决定行动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是要到来的;对那件事的想象使他陷入恐怖,他感到永远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此时我不必操心此事;或者,他不希望那件事发生:‘这种恐怖只延续了几分钟;钟摆照样滴答响着;我还没有杀死他;没有什么值得我去忧虑的。这些对立概念可与前世注定和自己决定配成一对……”“我们可把‘time and the hour一起当成单数,但可以把两词看成两个对立面,如把‘hour看成行动的时候,这样它们就成了对立物。这些对立概念提供了两个对立的冲动,一是想控制,无论是通过谋杀控制局面还是通过不杀而控制联想;二是想屈服,屈服于恐怖从而不投入杀人行动,或屈服于联想从而投入行动……与两者相对应的是‘runs through的及物和不及物含义,‘time and the hour把那一天逼向预定的结局,象用匕首刺穿一个人,或者,这个短语中的两个词平静无事地贯通一整天。”[24]313-314可见,简单的句子,表现了复杂的内涵。并且燕卜荪表明,判断这最后一类ambiguity的标准不是逻辑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上下文以及个人对上下文的态度至关重要[23]192。
简而言之,在燕卜荪的理论中,ambiguity指的就是一种表述而有多种理解的语言现象,其原因多种多样,效果也不尽相同,既是文学创作的策略,也是文学语言(尤其是诗歌语言)的特质。
三 ambiguity的译法辨析
ambiguity的译法大致可分作两类:“朦胧”“含混”“暧昧”[26]5“晦涩”[26]591等是一类,“复义”“歧义”“多义”等是一类。
“朦胧”,意为“月光不明”或“形容景象模糊不清”[29]902-903。“含混”,意为“模糊;不清晰”[26]513。这一类其他的词,意思当然各有差别,但具有基本的共同之处,就是均指不清楚、不明朗。ambiguity,当然也有不清楚、不明朗的含义,但并非全都如此。仅看一个例子就可以明了。
燕卜荪所引用的绝大多数是英国的作品,仅有一例来自中国,那就是晋代诗人陶渊明(365—427)的《时运》其一的前两句:“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燕卜荪采用了阿瑟·韦利(Arthur Waley,1888—1966)的英译:“Swiftly the years, beyond recall. /Solemn the stillness of this spring morning.”依燕卜荪的分析,这两行诗中蕴含着“两种时间尺度以及它们之间的对比”:“时”为长的时间跨度,“朝”为短的时间过程;“迈”意为迅速(swift),“穆”意为静穆(still)。“人生的‘年甚至在小尺度上也似乎是‘迈,就象山中的雾‘忽而聚拢忽飘散;而‘朝甚至在大尺度上也是‘穆,这样,这一时刻就富于启示,潜藏着天机。”[24]29-31也就是说,陶渊明的这两句诗,不仅仅是在分别说“时运”怎样,“良朝”怎样,而且合在一起又蕴含着对时光相对性的思索与感慨,会引发对人生的哲理性的观照。但是这两句诗实在可以说是写得明明白白的,既不朦胧,又不含混,也不暧昧,更不晦涩。当然,时代距离或文化程度所导致的对字词的生疏,是另一个范畴的问题。
“朦胧”这一类的词用来翻译ambiguity,不仅涵盖不全面,而且偏离了本质。ambiguity的本质特征是理解的多元化,而不是不清晰、不明白。显然,“复义”这一类的词与ambiguity的意涵更为接近。
“歧义”是一个常用词,意为“对同一语言形式可能产生的不同理解”[26]1028。这与ambiguity释义中的“can be understood in more than one way”是正相对应的。ambiguity也常常被翻译为“歧义”,有的英汉词典中就将“歧义”列入ambiguity的汉语释义之中[27]。而有的汉英词典也将“歧义”译作ambiguity[28]。但是对于燕卜荪理论中的ambiguity,“歧义”这个译法却并未被广泛接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歧义”通常指语病的一种,学语文做病句题,会跟“歧义”常常见面,也就是说用“歧义”来翻译文学批评中的ambiguity容易引起误解和混淆。
“多义”是很早就出现的一种译法,而在汉语中并不是一个常用词,常见的是“多义词”。那么“多义词”的“多义”与ambiguity的“多义”是否相同呢?应当说,有相通之处,但并不等同。赵毅衡指出,“多义”一词“没有点出这些意义的复合性”[29]。按字面来讲,的确如此。就此而言,“复义”更为准确。“多”只体现出数量,而“复”则又体现出复杂的意味。但是,用“复义”来翻译ambiguity,也不尽合理。
四 “复义”与“复意”
赵毅衡于1981年在论文《说复义——中西诗学比较举隅》中“建议改用 《文心雕龙》中的术语‘复义一词,来称呼诗歌语言的这种现象”[17],亦即主张用“复义”来翻译ambiguity。而后,在1986年出版的专著《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中,赵毅衡表述得较为详细:“建议用《文心雕龙·隐秀篇》中的现成术语‘复意……略改一字,建议把plurisignation译为‘复义,这也符合燕卜荪‘联合含混(unitary ambiguity)的意思。”[29] plurisignation是美国的文学理论家惠尔赖特(Philip Ellis Wheelwright,1901—1970)在20世纪50年代所提出来的用以代替很多人对之不满的ambiguity的一个词语[29],实际上赵毅衡在这里说的就是把ambiguity译作“复义”。
赵毅衡在该书中提出的一个重要观念是:多义与复义并不相同,并且认为燕卜荪“没有把多义与复义区别清楚”[29]。他认为,“多义”仅指意义是多元的,而“复义”还要求多种意义之间是有关联的。这种区分是有道理的,但也是值得质疑的。因为,既然是基于同一段语言而做出的理解,就几乎必然是有所关联的。这类似于多义词的多个义项,往往有着本义、引申义、比喻义的层次之分,彼此间可以说一般都是有联系的。因此,刻意去区分有无关联也就存在着不必要之嫌。
其實若对“多义”和“复义”做区分,关键并不在于意义之间是否有关联,而在于意义的显隐之别。“复”的繁体字是“複”,本义为“重衣皃”[30]171,“有裏曰複”[31],即有里子的衣服。追溯其本义,“复”字体现出层次性,“复义”,可意味着多种意义之中,有的是显明的,有的则是隐约的,这是“多义”所不具备的蕴含。
而“复义”一词,改自《文心雕龙》中的“复意”。《文心雕龙·隐秀第四十》:“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35]赵毅衡改“复义”为“复意”,并未说明理由,大约和因于“多义”有关,同时也避免了与原词相混淆。
《文心雕龙》中的“复意”,上面引用中的两句话已经体现得很明确了。刘咸炘阐说:“‘复意即重旨,或旨外有旨,或该数义,皆为复隐。”[32]这看起来与燕卜荪的ambiguity很相似,但是也存在着重要的不同之处。简单来讲,刘勰的“复意”,着重的是表达的含蓄性与感发的深厚性,而燕卜荪的ambiguity,强调的是理解的多元性和意义的复杂性。事实上,刘勰与燕卜荪在提出各自的理论时,分别基于迥异的文学和文化背景,在一些重要的理念上是不大可能完全重合的。
那么,“复义”与“复意”的区别又在哪里呢?将“复意”改作“复义”,仅仅是写法不同吗?并非如此。“意”与“义”原本是并不相关的两个字。在《说文解字》中,“意”释为:“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30]217。“义(義)”释为:“己之威儀也”[30]267。这里不必考察两个字的含义是怎样演变的,而就现代汉语中“意”和“义”相关联的义项来讲,两者也仍然是存在差异的。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中,“意”:“用语言文字等表达出来的思想内容”[26]1565,“义”:“意思;意义”[26]1560,并且在“义”字条的释义中有这样的说明:“‘义跟‘意不同。‘义表示的多是相对固定的义项,概括性较强;‘意表示的是具体语言环境中的意思、情感等。”[26]1560这从“意” 的例词“言不尽意”“意义”“示意”“同意”[29]1565与“义”的例词“词义”“同义词”“歧义”“定义”[26]1560之间的区别也可显然地看出来,而且不难发现,“义”具有客观色彩,指涉的是语词的含义,而“意”具有主观色彩,与人的思想活动相关。
有了这样的辨析,再来对照ambiguity一词,就会看到,ambiguity指向的正是“具体语言环境中的意思、情感”,而不是“相对固定的义项”,也就是说,与ambiguity这一概念相贴合的并非“义”,而是“意”。
燕卜荪在讲述第三类ambiguity时说道:“One may say, then, that in ordinary careful reading this poem is of the third type, but when you know it sufficiently well, and have accepted it, it becomes an ambiguity of the first or (since it is verbally ingenious) of the second type. ”[23]121(有人会说,那么,对一首诗做一般的细读,它属于第三类,但是当你对它有了充分的了解并且接纳了它之后,它就变成了第一类,或者[因为语言的独出心裁]变成了第二类。)也就是说,对于同样的一首诗,到底属于哪种类型的ambiguity,是因读者的感受不同而异的,其理解的主观性是相当突出的。
再如在阐述第四类ambiguity时又讲道:“different readers apply their consciousness in different ways, and a line which taken alone would be of the third type may become of the fourth type in its setting”[23]133。(不同的读者以不同的方式来感知,一行诗单独看可能属于第三类,而放在上下文中或许就变成了第四类。)
在Seven Types of Ambiguity一书中,类似的表述还有多处。例如,“this poet will mean more to you when you have had more experience of life”[23]3 (“当你有了更多的生活体验时会发现诗人的意思不仅于此”[24]4), “you know something but not everything about the matter in hand, and would tell you something different if you knew more”[23]4(“你对眼前的文字是一知半解的,如果你知道得多一些,它们告诉你的东西就多一些”[24]5)。
赵毅衡认为,“燕卜荪《含混七型》中一个突出的现象是他举的例子中有许多已超出他的含混定义中‘语言特征的范围”,并举例说明:“他分析《威尼斯商人》中巴萨尼奥挑选匣子时,波细霞令乐队作歌,歌词究竟是否在向巴萨尼奥提供暗示?这是一个情节理解问题。但燕卜荪却不作解释地把这样的例子与语意的复义混合在一起。”[29]其实,这样讲是因为并没有准确地理解燕卜荪对于ambiguity的观念。燕卜荪所提出的ambiguity,既指因为词义和语法本身而产生的,也指因为上下文关系而形成的;既包括词句层面的蕴含,也包括情节层面的理解。对此,燕卜荪在书中是说得相当明确的,也是反复申明的。例如:“For a final meaning of this line one must consider the line which follows it; there is another case of poetry by juxtaposition.”[23]27(“这行诗还有最后一种意思,要把这意思找出来,我们得考虑一下后一行诗,其中有由对比引起的另一诗歌状况。”[24]33-34)“Only if this quite distant connection is consciously achieved can you realise Lears meaning…”[23]46(“只有當你把这两段相隔老远的话有意识地联系起来时,才能理解李尔的意思……”[24]61)。
燕卜荪还在第二章开头说明:“There are three possible scales or dimensions, that seem of reliable importance, along which ambiguities may be spread out : the degree of logical or grammatical disorder, the degree which the apprehension of the ambiguity must be conscious, and the degree of psychological complexity concerned. ”[23]48大意是,ambiguity可以分作三个等级或方面:逻辑或语法不规范的级别,必须有意识地去理解的级别,和与心理的复杂性相关的级别。而更简明地说,燕卜荪将ambiguity归结为logical和psychological两个层面,即逻辑的与心理的[23]48。“逻辑的”指涉的是通常所言的歧义这个层面,而“心理的”则超乎歧义的层面。不妨举例来说明。“我们两个人住一个房间”,按照这句话层次构造切分的不同,既可理解为“我们是每两个人住一个房间”,也可理解为“我们两个人是住一个房间”[33]。这就是“逻辑的”层面。《阿Q正传》有这样一个情节:“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34]“阿Q真能做!”这句话对于别人来说,就是一种ambiguity,其原因就在于揣摩不准老头子的心理。这就属于“心理的”层面了。那么,相较而言,“逻辑的”对应的是“语义”,而“心理的”对应的是“语意”。
“提供暗示”和“情节理解”涉及的是“语意”,显然属于“心理的”这一范畴,而这恰恰是燕卜荪明确指出ambiguity所包含的。并且,燕卜荪更说道:“in general,complexity of logical meaning ought to be based on complexity of thought”[23]49(总体而言,逻辑意义的复杂性应当基于思想的复杂性)。也就是说,在燕卜荪的阐释中,对于ambiguity,“心理的”“思想的”层面尤重于“逻辑的”层面。由此来看,赵毅衡对燕卜荪的ambiguity认识是片面的,局限于“逻辑的”层面,而将更为重要的“心理的”层面给排除在外了。那么可以推测,赵毅衡将ambiguity译作“复义”,是与对这一概念认识的狭隘化有关的。根据燕卜荪的原意,显然ambiguity译为“复意”才更为贴切,改作“复义”反而是一种疏离。
至于作为ambiguity的译名的“复意”是否会与中国传统文论中的“复意”相混淆这个问题,其实是无需顾虑的,因为中国传统文论中可以说并不存在“复意”这个术语。“复意”在《文心雕龙》中出现,是一个描述性的用语,是用来阐释“隐”这个概念的,“隐以复意为工”与“秀以卓绝为巧”相对,“复意”在此处的作用和性质与“卓绝”是相当的,只不过是用来表示文章应有多重的意蕴,并非作为一个概念或专门用语而提出的。而在《文心雕龙》之后,中国的文论也未用“复意”来表达相关的理念,甚至只有在引用《文心雕龙·隐秀》篇之时才会提到“复意”这个词。因此说,并不存在概念混淆的问题。
总而言之,作为文学术语的ambiguity最准确、最合适的译法应当是“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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