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果胶卷那样冲洗出来（9首）

胡澄

记忆如果胶卷那样冲洗出来

记忆如果胶卷那样冲洗出来

你会发现我们各自收藏了各自的世界

各自收藏了各自的世纪

——我们收藏了

自己的心创造出来的尘世

但我们不知道谜底和谜面

全在自己心里

在你收藏的事物中

有些你见过，另一些却陌生

似乎另有其人，将一些赝品

悄悄塞进了你的口袋

你会说：“嘿，老兄，当初可不是这个样子”

中年以后

中年以后，想象回到原来的教室

吊钩从天花板垂下来

抓走一个

又抓走一个

正如我们从世上走过

抓住一件

又抓住一件

成功者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

黄金排列起来可以开金具博物馆

女人排列起来可以开爱情博物馆

抓得最少的也可以开几个日用超市

吊钩又从天花板垂下来

猝不及防

起重机般，吊走一个人连同他的庞大帝国

但世界并没有真正的空位置

惟当年的教室，座位的前后左右都空了

突然对仍然活着怀有一丝惶恐

一些不好意思

仿佛平白无故地占尽了如此这等好事

再往前看时

大家一样地蓓蕾初开

一样地站一根白线前

人生匆匆如短跑

这么多人提前跑进墓园

后进者尚能对酒当歌

还是唏嘘不已

愧对恩典

一副骷髅坐在我的位置上

她比我难看，却比我耐看

忽然对身上的神经、血液、肌肉等

组织充满敬意和感恩

要怎样一丝不苟地工作，才能让我看见、听见

感受着这世界

窗外小河，一片油绿的水葫芦上

单腿白鹭一动不动

河岸灌木丛中

两只乌鸦忽地腾空

快如闪电

黑白——

黑白二字拷问我

作为诗人，我怕自己眼睛打盹

含糊其辞，统称它们为鸟儿

卸载

拖着两节集装箱

走了半个多世纪

我累了，也旧了

现在，我要将货物卸下来

——包括眷恋了半个多世纪的河山

故人、肉身以及知识

包括你——

亲爱的，你是我的最后一个乘客

我們装载彼此的影子

仿佛那是一个超级重物

只有坟墓肩挨着肩

只有坟墓肩挨着肩

只有我们还以为他们是邻居

还以为他们是他们

我们在坟前

而他们，或许在远方

或许在头顶

他们不语

以便我们继续活在谜里

蓝色苍穹

蓝色苍穹

有些人可以拿它当帽子

有些人从来没有看见过它

多数人认为那儿什么也没有

而我喜欢将自己分成极微细的颗粒

弥散在那儿

就像——

蓝在蓝中散步

水在海中游玩

——那儿才是故园

山坡

前半生已立满墓碑

后半生如空置的山坡

我是自己的祭扫者、耕作者

墓碑越立越多

空地越来越少

我要在自己心上种植什么

抓紧时间吧

戈壁玉

一块石头变得如此透亮要抽掉

多少淤塞和黑暗

什么样的手在她体内

掏戈壁长似光年的荒芜里

烈风裹挟着没有尽头

没有归处没有息止

闪电多少次手术刀般

在它骨缝里钳出泥沙

而填进光明

女人们举着它在阳光下端详

仿佛它比阳光还要透明

她们爱不释手

却听不见漫漫的呜咽

流多少泪才能让一块石头润泽成玉呢

分子们重新排列启航

朝着曙光和诵经的方向

直至乌云吐尽胸如虚空

肌骨蔚蓝

城堡

——给冉冉

在我们之间有移动的城堡

那是我们逃亡和躲避的栖所

那爱、友情、慈悲构筑的

在尘世与非尘世之间

在我们互相凝望和思念的路上

我的灵魂在那儿下雨

沐浴、休憩和疗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