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的故事
2017-09-07周勇
周勇
被我们称作“桥”的语词总在有河流的地方出现。这很像是一句废话。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必刻意地去寻找一座桥,就像我们不会刻意去寻找一条河流那样。在漫长曲折的古道上,河流是你经常要相遇的,犹如一个城市里的街道那样纵横密布。有名的、无名的、宽阔的、细小的,它们在每一条道路上等待着你。桥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的。道路以“桥”的形式在河流的上空延伸。
我在南方丝绸之路上的每一次漫游都会与很多桥相遇。比如一段横卧在溪流之上的腐烂的木頭,这种人类最初始的桥,用大地上生长的植物建造的桥——竹桥或藤桥,体现出某种建筑风格的桥,有名的或无名的,载入史册或名不见经传的。每一座桥都仿佛碑铭一样,记载着某一段河流或道路的历史。对于一座桥梁的阅读,你或许可以发现人类在一条河流或一片大地上的足迹。
怒江惠人桥遗址,这座废弃的铁索桥犹如一座被摧毁的古堡。残存的桥墩之下,错落有致的石头如同岁月那样排列。与那些我们熟悉的古老的桥梁相比,惠人桥只是一座年轻的桥。然而,这座年轻的铁索桥却呈现出无比苍老的样子。残存的桥墩还来不及彻底没入大地,保持着死亡的姿势。两岸及江中央的桥墩仍然保持着它初始的形状。残缺的顶部与石头上风雨剥蚀的痕迹,使它具备了“沧桑”一词的所有意义。桥墩上的尖顶,使它呈现出一种西方教堂的建筑风格。在惠人桥建造的时代,中国西部的高原上已经出现了西方传教士的身影。怒江峡谷于是出现了很多与中国的寺院具有不同风格的建筑。人们将这样的建筑叫做“教堂”。滇西民间建筑师有了摹仿的可能。惠人桥是否是摹仿之作,我不知道,但是它残存的拱门上的尖顶却绝对是“哥特式”的。
那天,我来到惠人桥遗址时是枯水季节,河床中央的桥墩暴露在江中的乱石丛中,因而我可以从那些被江水冲刷得光滑无比层层叠叠的石头间,抵达犹如古堡一样的屹立在河床上的桥墩。惠人桥的桥墩原是一块巨大的礁石,建桥的时候,人们利用这块礁石作为桥墩。只是我们是看不见礁石的,因为它的周围镶嵌着整齐的石块。它并不仅仅是一座桥墩,还是一个行人站在江水之上眺望风景的地方。残存的桥墩上仍遗留一间当年的亭子。
古堡般的桥墩上生长着一株树,那是一株远离大地的植物。它的下面是石头,它的生存只能靠石缝间被风吹来的或是洪水带来的泥土,和夏季降临的雨水。因而它的树冠很小,显得孱弱、孤独。它的选择有点悲壮,只要往前或者往后几十米距离,它就可以成为西岸高黎贡山庞大植物家族的一员;或者跻身于东岸碧罗雪山山脉的植物家族。然而,它就这样在怒江两岸的绿色之间的一堆石头上面(遗址,是人类的想法。对于树,它只是一堆石头。)瘦弱地生长着。在这样的环境里,它要成为参天大树的可能性极小,除非它终于将根系从石头间伸到十米以下的江底。这株生长在毁弃的桥墩上的小树,似乎并没有使惠人桥遗址出现一点生气,相反,它加剧了惠人桥遗址的荒凉。犹如一名在即将沉没的大船上挣扎的船员,只能使毁灭更具悲壮意味。
东岸绝壁上刻写的“惠人桥”仍然清晰可见。只是被一种叫蜂虎的鸟啄出很多洞穴,犹如弹眼一般。蜂虎就栖息在这种弹眼一样的洞穴里。古老的驿道仍然在红色的绝壁之下蜿蜒,在残破的关楼前它突然被怒江打断了。在毁弃的桥墩之间,怒江上空出现了两道空缺。可是我觉得,桥墩之间仍然保持着一种呼应的姿态。尽管这种“呼应”显得非常微弱与残缺。惠人桥是不可能被修复了,它将作为遗址一点一点地从大地上消失。在它成为遗址时,它的历史就开始不断地向后“倒退”,一直退到大地最初始的时候。
惠人桥的历史刻写在怒江西岸的一块石碑上,碑文写得极为简洁,几乎没有建桥的细节。惠人桥始建于清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于道光十九年竣工。系永昌知府周树昌建,由明清宠、马如濒、朱大春主持。后来,我在《永昌府志》上看到了更为详尽的记载:“就江中大石,复以巨石垒之,周围广四十余丈,围以墙,两岸以铁索横贯其中,墩高五十二丈,悬空飞渡。南北各建以亭,中铺以木板。左右翼以栏杆。”
惠人桥出现以后,由惠人桥连接的道路很快成为近百年来最繁忙的驿道。相比更早的古道,这是一条最“平坦”的道路。在惠人桥建成后一百多年里,曾有过六次重修的记载。最后一次修复是1945年,中国远征军横渡怒江收复高黎贡山及其以西的沦陷地区。
在一个涨水的季节,我又一次来到惠人桥遗址时,急骤涨起的江水使桥墩犹如一个在急流中屹立的孤岛。那株被江水围困的小树由于桥墩的稳固,依然从容、孱弱地站立在汹涌的洪流之上。桥墩是不会倒下的,因为它本来就是一块在怒江中屹立了亿万年的礁石。可是人类砌在它身上的石头会消失的,树也会消失的,它本来就选择了一个不应该被选择的地方。桥墩最终将还原它最原始的本质——礁石。
铁索桥在怒江峡谷出现的年代并不算太久,船渡、藤桥或溜索桥曾经长久地统治着怒江峡谷。清乾隆五十四年(公元1789年)怒江才出现了第一座悬吊式铁索桥——双虹桥。这座铁索桥的出现,对于怒江峡谷的桥梁历史而言,意味着一个文明时期的来临。从此,怒江峡谷的桥梁结束了它漫长的“木器或藤篾时代”(至少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木器或藤篾统治),开始了它桥梁史上的“铁器时代”。
现在,这座怒江峡谷里最古老的铁索桥,并没有像比它年轻的惠人桥那样“死去”。它依然在怒江峡谷里的烫习村旁古老的渡口屹立着。马帮从古老的铁索桥上走过——这种具有所谓“历史感”的场面,在这里仍是司空见惯的。
我最初抵达这座怒江上游最古老的铁索桥时,它已经在这个叫“缅嘎渡口”的地方屹立了211年。礁石密布的江心有一突起而巨大的礁石,这块礁石成为双虹桥的桥墩。人们在礁石之上建了一座亭子。亭子里经常会有过桥的村民,他们聊天,抽烟,欣赏怒江风光。桥的两端关楼犹存。关楼里仍有两扇可以开合的门。据说从前双虹桥是一个关卡,凡过路的商旅必须缴费之后才开门放行。在江边的礁石上看双虹桥,很像两道横跨怒江的优美弧线。怒江东岸的碧罗雪山与西岸的高黎贡山被两道“彩虹”连结起来。“双虹”的命名与此有关。与具有西方教堂建筑风格的惠人桥相比,双虹桥是典型的明清建筑风格,飞檐斗拱。据载:“双虹桥为两跨铁链吊桥,全长五十四丈,宽丈余,系铁链十二根,其中底链十根,两侧桥栏各一根。”(《腾冲交通志》修订本)
双虹桥的命运和所有的古桥一样,也是不断地重复毁灭、修复的历史。现在,我所看到的肯定不是在峡谷上最初出现的桥。只是现在它并没有一点毁灭的痕迹。每天早晨或傍晚,桥上会有成群的马帮川流而过。像古代那样。双虹桥经常会出现外面的人,是那些坐轿车或越野车的人们,他们来到双虹桥看到古老的马帮从古桥经过,喉咙里发出家禽受惊的叫声。然后拍几张照片,扬长而去。尤其是冬季木棉花在怒江沿岸盛开的时候,这样的人群就更多。双虹桥是一处可以轻易满足人们怀旧情绪的遗址。
双虹桥没有像别的桥那样,在古道衰落之后迅速淪为遗址。尽管事实上我们已经将它视为遗址。对于生活在怒江两岸的人们,它只是一座桥,一座赶街、娶媳妇、走亲戚必须经过的桥。而不是什么“遗址”。和那些凭吊历史的人们不同,他们熟视无睹地从这座怒江上游最古老的铁索桥走过。并与古桥一起融入一幅古老的风景中。
江边的礁石是黑色的花岗岩,被江水淘洗得光洁无比,阳光下黑色的礁石光芒闪烁,像一堆凝固的柏油。碧绿的江水在礁石下面呈现出美丽而险恶的漩涡。那天,我们在“双虹”之下犹如礁石一样沉默。只是头脑里一片空白,“思想”在这样的风景中是没有意义的。
我见到的怒江峡谷的桥梁几乎都与“雄伟”“大气”一词有关,与怒江所体现的风格一致。而在龙川江(缅甸母亲河伊洛瓦底江上游),我看到的桥梁则更接近于“精巧”、“玲珑”、“柔软”一类的词。是“小桥流水”的那种桥。总是在田野、村庄这种人类的日常世界里流淌的龙川江,桥梁密布。每一座村庄,或者每一片生长着油菜花的大地,都可能意味着一座桥梁的出现。在那里桥梁成为了村庄的延续,成为了村庄的一部分。它是延伸到河流之上的“房屋”。我发现,在高黎贡山西麓起伏的台地上蜿蜒的龙川江上的桥梁,更充分地体现出民间的智慧。
腾冲县上营乡大田坡村的龙江桥,是一座与当地民居风格迥异的建筑,尤其是它的尖顶使它呈现出一种欧式的建筑风格。悬在桥上方的铁链在岁月中成为黯淡的黑色,犹如原始森林中的藤蔓。与铁链一样成为黑色的还有桥墩。上面极简洁地写着桥的历史:龙江桥,始建于元延佑年(公元1314——1320)。桥头站立着一块约五十厘米高的石碑,石碑似乎比桥还要苍老,你根本无法看清记载在上面的历史。使我疑惑的是:一座元代建筑的桥却分明呈现出一种欧式建筑风格。当地史料里这样记载:
“元始建藤桥,明弘治八年(公元1495年)兵备副使赵炯历时三年建桥于藤桥上游,旋废。明朝嘉靖年间(公元1522——1566年)兵备副使潘润仿效霁虹桥修建铁索桥,并在两岸建有官厅。清顺治十六年(公元1662年)平西王吴三桂进兵腾冲追击永历皇帝,李定国将龙江桥焚毁。顺治十八年(公元1662年)吴三桂命佥事纪宪尧负责修复龙江桥,于该年闺七月动工,次年九月完成。康熙三十七年(公元1698年)桥毁,三十八年腾越厅知州唐翰弼在壶瓶口重建,并得副将张友凤捐俸助之。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知府林世俊、副将孙宏、知州杨之盛又重修。……”(《腾冲交通志》修订稿)
从元、明、清至民国,龙江桥先后重修达十一次。现在看到的龙江桥是民国二十年(公元1931年)重建的。那个时代西风东渐,尤其是在当时与英殖民地——缅甸毗邻的腾冲,出现模仿欧式建筑风格的桥梁也就不足为奇了。在龙江桥的历史中,我发现明末那个逃亡滇西与缅甸的皇帝——永历帝的影子。当然,这个落魄皇帝走过的不是此刻我看到的龙江桥,而是被他的手下大将李定国焚毁的龙江桥。桥可以不断地改变、重建,而龙川江是不会改变的。它和永历皇帝逃亡时的龙川江没什么两样。
事实上,我在龙川江看到的更多的是民间建筑的桥梁,而不是龙江桥这样的官府建筑的桥梁。民间的桥梁是外表朴素充满平民风格和民间智慧的。这些在村落和田野中出现的桥,犹如一栋延伸到河流里的民居。那些民间工匠的建筑思想,更多地关注桥的实用性与人性化,然而它们所呈现的美学风格却与大地更为契合、肌肤相亲。
那天,我沿着一条龙川江的支流走去。我此行的目的地是龙川江上的一座木桥——通济桥。我曾在照片上看到过这座美丽的木桥,无比生动地横卧在江面之上,四周被雨水浸蚀的围栏仍清晰地显示着木材的质感。
我怀着这张照片的印象一路走去。穿越一个个犹如手指节般的村庄。龙川江边的大地被绿色的稻田分割成无数个方块,那些在绿色方块里蠕动的是劳动的人们、劳动的水牛。这是一块在不同季节里变幻色彩的大地,如果在秋季它将变成无数个装满黄色稻谷的方块。春天,盛开的油菜花又会使这片大地呈现出温暖的嫩黄色基调。只有在冬季,那些方块才会露出大地的本色。村民们不会为美化自然而耕种。种什么,或不种什么取决于土地的主人,他们根据生存的需要而不是所谓“诗意”耕种。然而这一切正与自然非常吻合、亲密。
顺河村是龙川江边一个外表朴素的村庄,龙川江边有无数个这样的村庄。村庄的内部是鸡、猪的世界。通济桥就是在这样的村庄之后出现的。龙川江的桥总是与人们亲密无间。抵达这座美丽的木桥时,已经是黄昏了。在一片覆盖着砾石的河滩上,我看到那座照片上的桥。黄昏的光线使木桥呈现出美妙的剪影,它的优美的拱形被投射到河滩上。然后随着光线的减弱而逐渐黯淡,消失。日落后光芒渐暗的时刻,它又呈现出朴素的本色。此时,大地上正处于“暮归”的氛围中。劳动的人群开始向村庄移动、水牛也跟在人们身后缓慢地移动。偶尔会有一头落后的水牛仍在桥边、江边徜徉或低头吃草。桥不再是照片上那种静止的样子,而是在龙川江、在村庄和大地上“活着”的桥。不断有人的影子或牛的影子在桥上出现。
桥的两端的横梁上刻着“通济桥”三字。顺河村的人却习惯于称它为——孙家坝大桥。这是因为通济桥处于孙家坝大河与龙川江交汇处。此时的孙家坝大河是一条干涸的河,除了一片遍布砾石的河床外,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河流”的证明。一位在江边放牛的老人说,水都流到田里去了,当然就不会有水了。
通济桥是一座拱形的木桥,桥的两端建有亭子,桥面与两端的亭子相连,并呈拱形逐渐上升。桥的上方是“厦”,类似于屋顶,除两端的亭子是瓦顶外,其余均为木板作顶,这可能和减少桥的负重有关。桥内两侧均有凳,用长长的木板拼结而成,与桥面同时起伏。凳外有围栏。桥的内部仿佛一个拱形的“走廊”,或一间狭长的“房屋”。在里面行走,并没有“桥”的感觉。在外面,你根本就看不到在桥上行走的人。因而它更像一间建筑在河上的弯弯曲曲的屋子。它与当地民居有着相同的建筑风格。与通济桥朴素的外表相反的是,它的结构相当复杂。采用斗拱式结构,由各层梁架榫卯而成。如第一层建筑于石墩和桥亭上,而后,第二层向前伸出,榫卯固定之后,第三层又向前伸出,再用榫卯固定……根据桥身的长度,而依次向前伸出。跨度越大,桥的“层数”就越多。桥面也随之不断上升。俟合龙之后,再铺上长而结实的“梁木”,将两边固定。一座桥梁就诞生了。整座桥梁没有使用铁链、钢筋、水泥和钉子,是用“榫接”这种民间神秘而伟大的技艺制造出来的真正“体现劳动人民智慧的建筑”。我看到,所有的材料都是木材。生长在大地的树,在这里获得了另一种形式。因而它仍然保持着大地一样的朴素和柔软。
坐在桥内的长凳上,龙川江沿岸的景色被围栏切割成宽窄不一的“片断”。你可以听到龙川江在桥下流淌的声音。犹如坐在一条船上,沿着美丽的龙川江漂流。通济桥的内部被横七竖八的木料“占领”,每一条木料都恍惚是一条年久失修的“线路”。所有的木头都在时间中褪色,显示出“沧桑”一词的气息。你不知道这是在龙川江“行驶”了多少年的“旧船”?它还能“行驶”多久?踩在桥上,桥面的木板就发出吱呀的声音,桥身会发出轻微的颤动。尤其是当牛群从桥上走过时,桥颤动更为厉害。一个背着猪草的妇女说,放心吧,不会垮的。这个妇女告诉我这座老桥“每天要走多少人呢”。
傍晚的时候,所有的人和牛都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我看见牛从这座古老的木桥上鱼贯而出时,犹如从一间屋子里,或者从牛厩里走出。最后从桥里走出的是披着蓑衣的放牛人。在河的下游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公路桥,它的外表和公路上所有的桥梁一样。可是,我发现在这片大地劳动的人们更喜欢走老桥,包括牛。公路桥是留给汽车或者手扶拖拉机的。而老桥却是属于栖居这里的人们的。它是为人类最基本也是最古老的动作——行走而设计的。我相信,顺河村的人对待老桥的态度犹如对待自家的房屋一样。因为那是他们的爷爷或父亲盖的,是他们所有人的“祖屋”。
在通济桥两端的亭子上有一横梁,上面刻着1989年重修老桥的经过,和密密麻麻的捐款者的名字。落款是:顺河村通济桥重修委员会。公路桥是政府的,而通济桥却是自己的。在顺河村这是相当一致的看法。
通济桥并不像它的外表所呈现的那样苍老,它建于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当地村民告诉我,通济桥之前是一座简易的竹桥,每年涨水季节都要重修。于是全村人捐款修了这座木拱桥。现在,它依然结实,只是桥面的木板容易被牛踩坏。所谓“重修”只是更换一下桥面的木板而已。“再过一百年也垮不了”。这个村民对这座父辈建造的桥充满信心。对于他们,这不仅仅是一座桥,他们的成长、衰老都与这座桥有着隐密的联系。它并不只是一座穿越河流的“桥”,还是一个避雨歇息或者隐密的爱情活动场所。我相信,在他们的人生阅历中会不断出现这座老桥的影子。
在腾冲县曲石乡箐桥村的河谷里,我看到另一座静静地躺在龙川江上的木拱桥——野猪箐桥。它位于从村庄抵达高黎贡山西坡的驿道上。据说这里曾经是个野猪出没的山箐,野猪箐桥因此得名,位于野猪箐边的村庄也因此而得名。这是一座筑于峡谷中的木拱桥,因而它不像“通濟桥”那样置身于优美的田园牧歌般的风景中。而是隐匿在两岸的茂密的森林中。它的风格更接近于高黎贡山森林中的“窝棚”。桥下的龙川江礁石密布,水流湍急。因而行走在野猪箐桥上,不可能像“通济桥”那样从容,松弛。坐在木桥内两侧的“长凳”上,透过桥面木板的缝隙你会瞥见桥下令人目眩的江水和黑色的礁石。你不可能像马匹那样安详地从桥上走过。在野猪箐里,除了阴森的树林、江水、礁石外,我没有看到野猪的影子。我相信从木桥上走过的除了人、马匹之外,肯定还有野猪。
陡峭的峡谷使野猪箐桥犹如一道巨大的曲线,优美地从龙川江上空跨越。桥的两端是建筑在江岸上的石砌平台。潮湿的河谷使平台被厚厚的杂草和苔癣覆盖。以致建筑在平台上的桥亭看上去像直接建盖在大地上一样。跨径三十米的拱桥从桥两端的亭子开始,然后在距江面三十米的上空连接在一起。没有任何现代桥梁所采用的建筑材料,它的材料全部来自大地——木材和石头。然后用最古老的民间技艺创造出一个奇迹——木头的奇迹。
在雨水中已经发黑的围栏,使野猪箐桥显出苍老,似乎摇摇欲坠。当地人说,野猪箐桥仍然非常结实。因为它所采用的材料全是不会腐烂的楸木。从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建成之后,它就这样极其结实地“站立”在这个叫野猪箐的峡谷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倾颓的迹象。
野猪箐桥的两端是一条古老的驿道,那些从高黎贡山东坡的怒江峡谷翻越而来的马帮商旅们,穿过野猪箐之后抵达腾北的曲石乡。据说,野猪箐桥没有出现之前,这里是一座“藤桥”。一个老人向我描述“藤桥”的样子:用高黎贡山生长的藤篾、或竹篾编织成绳子,系于江的两岸,再用藤篾或竹篾编织成“围栏”,然后在桥面上铺上木板。那是一种柔软的、摇摇晃晃的桥。当年的马帮就是从这种摇摇晃晃的桥上越过龙川江峡谷。南方丝绸之路上纵横的河流成为民间工匠施展身手的地方。
龙川江的山谷里隐匿着很多这样的木拱桥。比如,曲石乡的“水坪龙江桥”、界头乡的“永顺桥”、界头乡“水箐大桥”。这些木制拱桥像一件件隐匿在峡谷中的民间桥梁艺术品,被“收藏”在高黎贡山的河流上,犹如一个桥的博物馆。在我所生活的那个“流行的世界”里,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改变,而这些满身沧桑的木制拱桥却仍然停留在它们的世界里。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适合安放这类的“民间艺术品”。民间工匠们的智慧在这里淋漓尽致地上演。那种被我们称做“历史”的东西,在这里一览无余地陈列着。然而它所呈现的是一种——不断向“后”倒退的历史。在这个被金属统治的世界里,木制的世界是很容易朽坏的。它不可能像铁桥那样持久地抗拒时间的作用。与永恒的河流相比,任何桥梁都是速朽的。在这样的地方,人的作品的消失只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腾冲已经成为一座终年游人如织的旅游胜地。这些先前“隐匿”在深山峡谷里的桥成为被游人追逐的风景。每天都有接踵而来的游人围着古桥用手机或相机拍照。当地村民熟视无睹地从桥上走过,对于他们这只是一座从父父辈开始就在上面行走的桥,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风景是别人的。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