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耶秦簡醫方校讀*
2017-09-07周波
周 波
里耶古城遺址一號井第八層除出土大量的秦代文書類簡牘外,也包含有不少醫方簡牘。根據學者們的研究,這些醫方見於如下簡牘:8-258、8-792、8-298、8-837、8-876、8-1040、8-1042、8-1057、8-1221、8-1224、8-1230、8-1243、8-1290、8-1329、8-1363、8-1369、8-1376、8-1397、8-1620、8-1718、8-1766、8-1772、8-1918、8-1937、8-1976。①參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八層“釋文”、“校釋”,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周祖亮、方懿林:《簡帛醫藥文獻校釋》,學苑出版社2014年,第445—451頁;何有祖:《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簡帛網(http://www.bsm.org.cn)2015年3月2日。其中 簡 8-876、8-1221、8-1224、8-1230、8-1243保存較爲完整,其餘則均殘折。
在醫方簡的拼綴與編聯方面,也取得了不少成果。陳偉先生主編的《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指出,簡8-1290+8-1397、簡8-1369+8-1937、簡1376+1959均可綴合。其後,何有祖先生又指出簡8-792+8-1772、8-1363+8-1042也可綴合。劉建民先生也撰文指出,簡8-876應與簡8-1376+8-1959接排連讀,構成一個完整的醫方。這些看法都是正確的。其中簡8-1290+8-1397、簡8-1363+8-1042、簡8-1376+8-1959、簡8-1772+8-792綴合後皆大致完整。
此外,陳偉、何有祖、方勇、劉建民、周祖亮、方懿林等學者還指出了上述醫方簡在文字釋讀、句讀等方面的一些問題。②陳偉:《里耶秦簡釋字(二則)》,簡帛網2013年9月27日;何有祖:《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里耶秦簡牘釋讀札記(二則)(修訂稿)》,簡帛網2015年11月13日;方勇:《讀里耶秦簡醫藥簡札記一則》,簡帛網2015年1月19日;劉建民:讀《〈里耶秦簡(壹)〉醫方簡札記》,《簡帛》第1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1—115頁。這些成果都有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這批醫方簡。
筆者在研讀這批醫方簡和有關論著的過程中,陸續也有一些看法,提出來供方家批評指正。
一
里耶秦簡8-258:①諸條所列釋文基本上以《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意見爲准,個别改動之處在注釋中予以説明。
《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下簡稱《校釋》)首行釋文從《里耶秦簡〔壹〕》。又於首行下注云:“第一字從‘女’,第二字從‘走’,第四字從‘犬’。‘麥’前一字,似爲‘須’。”
上引字形右方筆畫漫漶,據其殘留字形及相關辭例,我們認爲此字或爲“狄”字。嶽麓秦簡《爲吏治官及黔首》簡81正云:“術(怵)狄(惕)之心不【可長】。”睡虎地秦簡《爲吏之道》簡37貳:“術(怵)悐(惕)之心不可長。”其中“狄”、“悐”兩字分别作、。里耶簡“狀”下一字右下方捺筆與兩字“火”旁捺筆接近。其右上方一筆恰在木牘豎向裂紋上,其原本筆勢也有可能與上引“火”旁右上方斜筆一致。如此字可釋爲“狄”,亦可如嶽麓秦簡、睡虎地秦簡讀爲“惕”。《素問·刺瘧篇》:“惡見人,見人心惕惕然。”《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10—11行:“病【至則惡人與火,聞】木音則〈惕〉然驚,心腸(惕),欲獨閉户牖而處。”《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6行:“病至則亞(惡)人與火,聞木音則易(惕)然驚,欲獨閉户牖而處。”上引醫書中的“惕惕然”、“惕然”均是畏懼之義。
簡8-258“不”後一字,何有祖先生釋爲“作”,將釋文“不□□爲麥”改釋爲“不作爲麥”。①何有祖:《讀里耶秦簡札記(八)》,簡帛網2016年6月2日。按該字圖版作。簡8-285“作”字作,與前者寫法相合。可知將前字釋爲“作”當可信。“作”字右下方有標識符號(┗),可知簡文當於此處句讀。“不作”,見睡虎地秦簡所引《魏奔命律》“率民不作,不治室屋”。睡虎地秦簡“不作”是不能從事田作之義。又馬王堆醫書《天下至道談》:“故善用八益、去七孙(损),五病者不作。”這裡的“不作”是不犯病之義。簡8-258“不作”可能與上引文獻中的“不作”有關。“如□狀,狄=(惕惕)然而出不作”應是對人病況的描述。
標識符號“┗”後一字或釋爲“爲”,或疑爲“須”。結合字形及辭例來看,首行“麥”前一字釋“爲”應可信。上引醫方多見“爲某”之説。又《養生方》5行:“……爲剛炊秫米二斗而足(捉)之。”此可與里耶簡“爲麥……”相參看。
里耶秦簡8-258第二行“麥”後一字,《里耶秦簡〔壹〕》釋文作“鞠”。《校釋》改隸作“”。注云:“,原釋文作‘鞠’。疑當讀作‘麯’,《集韻》:‘左,《説文》酒母也。或作麹、麯。’‘麥麯’亦見于馬王堆帛書《養生方》163。抑或讀爲‘匊(掬)’。《詩·唐風·椒聊》:‘椒聊之實,藩衍盈匊。’鄭玄注:‘兩手曰匊。’指兩手相合所能捧的量。”
按“麥”後一字當隸定作“”,即“鞠”字。②趙平安:《釋“”及相關諸字》,《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14—120頁。馬王堆帛書《養生方》163行“”字作,與上引里耶簡牘“”字寫法相合。這里的“麥”當取第一説讀爲“麥麴”。“冶麥麴三”指取“麥麴”三份研末。秦漢醫方常以“米麴”、“麥麴”入藥,如馬王堆帛書《養生方》164—165行“有(又)浚〇〇〇=(米麴)、〇麥(麴)各一斗,【□□】□,卒其時,即浚□【□麥】䵂黍稻【□□】□各一斗,并炊……”,又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41行“傷而頸(痙)者,小(刌)一犬,□與薜(糱)半斗”。“糱”即“米麴”。此外,《養生方》28行:“爲醪勺(酌):以善酒三斗漬麥□……”“麥”後一字,原缺釋。此字圖版作,字形下方帛片已撕裂。不過從上端殘形來看,“廿”形、“勹”形皆可辨,這個字也應當釋爲“”。《馬王堆漢墓帛書〔肆〕》整理者於《養生方》11行小標題“【爲】醴”下注云:“醴,一種甜酒。《北堂書鈔》引《韓詩》:‘甜而不泲,少麴多米曰醴。’《漢書·楚元王傳》注:‘醴,甘酒也。少麴多米,一宿而熟,不齊之。’”又於28行小標題“爲醪勺(酌)”下注云:“醪,《説文》:‘汁滓酒也。’《齊民要術》引《食經》有作白醪法,以秫米與麴合作,云‘酒甘如乳’。《素問·血氣形志篇》:‘形數驚恐,經絡不通,病生於不仁,治之以按摩、醪藥。’王注:‘醪藥,謂酒藥也。’又《湯液醪醴論》:‘爲五穀湯液及醪醴奈何?’王注:‘醪醴,謂酒之屬也。’醪藥、醪醴和本帛書的醪、醴一樣,都是藥酒。”可見爲醪藥、醪醴多用“米麴”、“麥麴”。
二
里耶秦簡8-1772+8-792:①兩簡綴合及釋文參何有祖:《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此條所列何説亦見此文,不另注。
若有所燥,冶。冶即用,不臧(藏)。·以五月盡時艾(刈)取析蓂暴(曝)Ⅰ乾,取乾、取實臧(藏)。Ⅱ
何有祖先生云:“‘取乾’,承接前面的‘暴(曝)乾’而言,也就是説,收藏析蓂要選取乾的,以利於收藏。取實藏,即選取析蓂實的部位收藏。”
按此説恐有未安。其前文已言“暴(曝)乾”,則無由再贅言選取其中乾者。頗疑此處有衍文。
第一種可能爲“乾取”二字之後又重複抄録“乾取”二字,原文本當作“·以五月盡時艾(刈)取析蓂,暴(曝)乾,取{乾取}實臧(藏)”。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177—178行:“以夏日至到時【□】毒蓳,陰乾,取葉、實并冶,裹以韋臧(藏),用,取之。”何有祖已經指出,此方提及“陰乾”、“取葉、實并冶,裹以韋臧(藏)”等加工流程,可與里耶秦簡8-1772+8-792所説的“取析蓂暴(曝)乾”、“取實臧(藏)”相對照。“析(菥)蓂”,②“析蓂”,《爾雅·釋草》作“菥蓂”,《説文》作“析蓂”。其子實可入藥。兩方皆有“取藥”、“乾”、“取實藏”三道工序。以上所引《五十二病方》相參,可能里耶簡“曝乾”工序後本應作“取實藏”。
也可能“取乾”二字之後又重複抄録一“取”字,原文本當作“·以五月盡時艾(刈)取析蓂暴(曝)乾,取乾{取}實臧(藏)”。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25行:“令金傷毋(無)痛,取薺孰(熟)乾實……”《爾雅·釋草》:“菥蓂,大薺。”“薺熟乾實”即成熟乾燥的薺菜子。與“取薺乾實”這一説法相對應,秦簡醫方“曝乾”工序後也可能作“取乾實藏”,即取曝乾後的菥蓂之子實藏用。
三
里耶秦簡8-876+8-1376+8-1959:①簡8-876與簡8-1376+8-1959接排連讀從劉建民説。所引釋文亦從之。參劉建民:讀《〈里耶秦簡(壹)〉醫方簡札記》,《簡帛》第1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1—113頁。
·治暴心痛方:令以□屋左□□□□□取其□□草蔡長一尺,禹步三,析傅之病者心上。因以左足□踵其心,男子七踵,女子二七踵。嘗試。勿禁。
《校釋》“前言”云:“在里耶簡中,還發現一批現存最早的病方,其中或可與馬王堆帛書病方對讀。8-1376+8-1959記云:‘因以左足□踵其心,□子十踵,女子七踵。嘗試。勿禁。’這條病方雖然暫時未見於漢代簡牘,但其後的補充説明‘嘗試勿禁’一類表述,卻在《五十二病方》中可見。這對古代醫學史的研究,當有助益。”
按里耶秦簡醫方公佈不久,此方就復見於新近出土的四川成都老官山漢墓醫書《六十病方》中。趙懷舟等《老官山漢墓醫書〈六十病方〉係博采衆方而成》一文著録一條“治心暴痛”醫方:
五十八。治心暴痛。屑㐺(椒)覆一升,以酒一杯酓(飲)之。·其一曰:比屋左榮,以左手取其木若草蔡長尺,即禹步三。折,置病者心上。因以左足徐踵之,男七女二七已,已試。·其一曰:令病者東首臥,從北方禹步三,曰:……
趙懷舟等人於“取自秦時醫方之例”條下云:“以上處方源於秦朝的理由如下。據劉建民先生編聯考證,《里耶秦簡》中有‘·治暴心痛方:令以□屋左□□□□□取其□□草蔡長一尺,禹步三,析傅之病者心上8-876。因以左足因以左足□踵其心,□子十踵,女子七踵。嘗試。勿禁8-1376+8-1959。’據此,我們可以明確地判斷《六十病方·五十八》治心暴痛第一個‘其一曰’之方與《里耶秦簡》所示之方同源。”②趙懷舟、和中浚、李繼明、任玉蘭、周興蘭、王一童:《老官山漢墓醫書〈六十病方〉係博采衆方而成》,“2016出土醫學文獻研究國際研討會”論文,上海中醫藥大學中醫文獻研究所2016年。
其説兩方來源相同,可從。據老官山漢墓醫書《六十病方》“治心暴痛”醫方還可以讓我們更好地校讀里耶秦簡“治暴心方”。
里耶簡8-876起首位置《里耶秦簡〔壹〕》、《校釋》皆釋爲“·”。何有祖先生改釋爲“九”,認爲是病方的序號,并且此處釋文改釋爲“【·】九.”。①何有祖:《讀里耶秦簡札記(三)》,簡帛網2015年7月1日。此條所引何文均出此文,不另注。按此位置圖版作。若將此部分筆畫看成是“九”字上端形體,其下又有標識符號 “┗”(即何文所説的“.”),則所餘字距明顯不夠,其説恐怕是有問題的。此外,此簡現存長度爲23.2釐米,可看作完簡,上端也無法再容納標識符號“【·】”。綜合此簡簡首位置及醫方體例,我們認爲《里耶秦簡〔壹〕》、《校釋》釋之爲“·”的意見可能是對的。
“暴”前一字,何有祖先生改釋爲“病”。云:“病,原釋文作‘治’。8-1221有‘病暴心痛’,可參看。”按此字圖版作,與里耶醫方簡8-1057“治”字作寫法相合,當以釋“治”爲是。里耶醫方簡8-1221云“病暴心痛灼=(灼灼者),治之:析蓂實冶二……”指出現猝心痛而感炙熱這種病症,則採取以下方法治療。這與簡8-876“治暴心痛方”指治療猝心痛之醫方表述并不一致。里耶秦簡8-1057有“治令金傷毋痛方”,②“痛”字釋讀參方勇:《讀里耶秦簡醫藥簡札記一則》,簡帛網2015年1月19日。正與里耶秦簡8-876“治暴心痛方”一致,此兩例皆爲醫方之名。老官山漢墓《六十病方》此方作“治暴心痛”,正用“治”字,可以證之。
里耶秦簡“令”後一字,《里耶秦簡〔壹〕》、《校釋》皆釋爲“以”。劉建民先生云:“此句‘以’字釋讀或不確,此字有可能是‘人’字。”此字圖版作。從殘存字形及文意來看,將此字釋爲“人”應可從。“令人……”,祝由方中常見。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103行:“令尤(疣)者抱□,令人嘑(呼)曰:‘若胡爲是?’”《五十二病方》219行:“令穨(㿗)者屋霤下東鄉(嚮),令人操築西鄉(嚮)。”據《六十病方》“治心暴痛方”,下文“比屋左榮,以左手取其木若草蔡長尺……”,皆爲令人(病者)所遵從之行爲、儀式。
里耶秦簡“禹步三”後一字,《里耶秦簡〔壹〕》、《校釋》、《簡帛醫藥文獻校釋》、劉建民文皆釋爲“析”。《校釋》於“析”字下注云:“析,剖。《説文·木部》:‘析,破木也。’”此字圖版作。里耶簡8-1028“皆殊折”之“折”圖版作。此“折”字寫法與上引圖版一致,從字形并結合文意,上字也應釋爲“折”。此字《六十病方》“治心暴痛方”作“折”,可以證之。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簡67背壹—68背壹:“人毋(無)故而心悲也,以桂長尺有尊(寸)而中折,以望之日日始出而食之,已乃餔,則止矣。”又《醫心方》卷十四《治鬼瘧方》:“《范汪方》治鬼瘧方:丹書額言:‘戴九天’;書臂言:‘抱九地’;書足言‘履九江’;書背言:‘南有高山,上有大樹,下有不流之水,中有神蟲,三頭九尾,不食五穀,但食瘧鬼,朝食三千,暮食三百,急急如律令’;書胸言:‘上高山,望海水,天門亭長捕瘧鬼,得便斬,勿問罪,急急如律令。’……雞鳴發者,小兒鬼,附子主之,服藥訖持小兒墓上折草木。……人定作者,小兒鬼也,先作時,病者取小兒墓上折草木立愈。”上述祝由方中皆有折木或折草木一項,可以參看。
里耶秦簡牘“折”後一字,《里耶秦簡〔壹〕》未釋。《校釋》、《簡帛醫藥文獻校釋》皆釋爲“尃”,讀爲“傅”。劉建民文釋爲“傅”。《校釋》於“尃(傅)之病者心上”下注云:“尃、之,原釋文未釋。尃,讀爲傅。《墨子·備城門》:‘板周三面,密傅之。’孫詒讓《閒詁》:‘蘇云:傅即塗也,所以防火。’”按此字圖版漫漶,諸家補爲“尃(傅)”或“傅”,皆可商。“傅”即“敷”,塗抹。將所折草木“傅之病者心上”實不辭。此處《六十病方》“治心暴痛方”作“置”,放置。頗疑里耶秦簡牘“折”後一字也是“置”字。“置之病者心上”,指將所折草木放置在病者心上。
里耶秦簡牘8-1376“踵”前一字,《里耶秦簡〔壹〕》、《校釋》、《簡帛醫藥文獻校釋》皆未釋。劉建民文懷疑此爲“踐”字。按此字字形近乎完全脱落。此或可據《六十病方》文擬補作“徐”。“徐踵”,簡文應是輕輕踩踏之意。
附帶説一下,《六十病方》“治心暴痛方”原釋文“男七女二七已,已試”當斷讀作“男七,女二七,已。已試”。“已”指病好。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217—218行:“一,以辛巳日,由曰‘賁(噴),辛巳日’,三;曰:‘天神下干疾,神女倚序聽神吾(語)。某狐父非其處所,巳(已)。不巳(已),斧斬若。’即操布□之二七。”又219—220行:“一,以日出時,令穨(㿗)者屋霤下東鄉(嚮),令人操築西鄉(嚮),祝曰:‘今日庚,某穨(㿗)亢;今日己,某穨(㿗)巳(已)。【□】而父與母皆産,柏築之,顛父而瘃(衝)子,胡不巳(已)之有?’以築瘃(衝)穨(㿗)二七。巳(已)備,即曰:‘某起。’穨【已】。”皆可以參看。
四
里耶秦簡8-1040:
《校釋》於簡8-1040下注云:“《五十二病方》常見‘藥先食後食恣’、‘熨先食後食恣’等説法,意思是説服藥或熨法在飯前飯後均可服用或施用。次讀爲恣,隨意。本簡或與8-1329有關。”
我們認爲從兩簡字體、竹簡形制、文意等來看,説簡8-1040與8-1329有關應可信。簡8-1040、簡8-1329可上下遥綴(兩簡中間有多字殘缺)。將兩簡綴合後,簡8-1329首行末尾之“病不盈三”恰可與8-1040第二行起首之“歲者服、尉(熨)七日”連讀作“病不盈三歲者服、尉(熨)七日”。簡8-1040“復”後一字,《里耶秦簡牘校釋》認爲从“爿”。何有祖先生指出即“病”字。②何有祖:《讀里耶秦簡札記(四)》,簡帛網2015年7月8日。按此字圖版作。簡8-1329“病”字作。將兩字相比較,不難看出,前一字也應當釋爲“病”。簡8-1040“病三歲上者服、尉(熨)……”恰與上文所討論的“病不盈三歲者服、尉(熨)七日”一句相承相應。由此也可證明,簡8-1040、簡8-1329上下遥綴這一意見應當是可信的。
《里耶秦簡〔壹〕》前言云:“簡牘長二三釐米,寬一·四至五·〇釐米。特殊的如8-455號(木方),長一二·五釐米,寬二七·四釐米。一般兩道編繩,木牘多不編聯,一枚木牘之上文字即是完整文書。”《里耶秦簡〔壹〕》“凡例”已經指出,圖版據簡牘原大影印。檢驗上引幾枚保存較爲完好的醫方簡,其圖版長度約在23.5釐米上下,其字數視抄寫的疏密,在19字至22字内。簡8-1040與8-1329抄寫的疏密程度適中,其字數約在20字左右。簡8-1040簡首可能稍有殘缺,簡8-1040、簡8-1329兩簡中間約有6字殘缺。綜合上述意見,我們可將兩簡遥綴如下附圖。
從文意來看,此方并不完整,其上應仍有一枚簡牘,與簡8-1040+8-1329接排連讀,構成一個完整的醫方。
簡8-1040首端,《里耶秦簡〔壹〕》釋文作“=”,《校釋》作“□=”。簡文此處圖版作。此行“復”字下方重文號作。里耶醫方簡8-1221“灼”字下方重文號作。後兩例重文號皆作短斜筆,而前者所殘存的兩筆均較長且筆勢頗圓轉,區别較爲明顯。我們認爲上圖應爲某字下方殘筆而非重文號。考慮到第一行首字字形要較第二行起首之“歲”稍高,則首字最多僅殘去約半字位置。因此,簡8-1040首端釋文應作“□”。簡文“□復=病三歲上者”,或指反復患病達三年以上者。
《校釋》於簡8-1329下注云:“《五十二病方》常見‘藥先食後食恣’、‘熨先食後食恣’等説法,意思是説服藥或熨法在飯前飯後均可服用或施用。次,讀爲恣,隨意。”簡文“……食後食次(恣)”,“食”前一字可定爲“先”。據上文,“先”前或可擬補作“服、尉(熨)”。
綜上所述,簡8-1040下遥綴簡8-1329後,簡文可復原作:“□復=病三歲上者服、尉(熨)【□□□□□□】已。病不盈三歲者服、尉(熨)七日,俞(愈)。廿【日□□□□先】食後食次(恣)。”
五
里耶秦簡8-1363+8-1042:①兩簡綴合參何有祖:《里耶秦簡牘綴合(二)》,簡帛網2012年5月14日。釋文參何有祖:《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
·苐(第)一.人病少氣者惡聞人聲,不能視而善䁲,善飤(食)不能飤(食),Ⅰ臨食而惡臭,以赤雄鷄冠,完(丸)。Ⅱ
簡8-1363序號“苐(第)一”後一句,《校釋》斷讀作“人病少氣者惡聞人聲”,何有祖《里耶秦簡牘綴合(二)》、《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從之。《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謂:“病少氣者惡聞人聲,少氣,指元氣衰少。《靈樞·癲狂》‘狂目妄見,耳妄聞,善呼者,少氣之所生也’,《靈樞·終始》‘精氣之分,毋聞人聲,以收其精’,‘病至則惡人與火,聞木聲則惕然而驚,心欲動,獨閉户塞牖而處’。《難經·五十一難》‘陰病欲得温,又欲閉户獨處,惡聞人聲’。病少氣者惡聞人聲,似因氣虚脉躁而生病。”《簡帛醫藥文獻校釋》將之斷讀作“人病少氣者,惡聞人聲”。云:“少氣,指體虚無力,包山楚簡221有‘既又(有)(病),(病)心疾,少(氣),不内飤(食)’。”②周祖亮、方懿林:《簡帛醫藥文獻校釋》第449頁。
按《簡帛醫藥文獻校釋》於“者”字下斷讀,可從。“人病少氣者”應爲病名,其後“不能視而善䁲……”則爲病症。里耶簡8-1221“·七.病暴心痛灼=(灼灼)者”,其格式與簡8-1363“·苐(第)一.人病少氣者”正合。“少氣”作爲病名多見於古醫書,可由臟氣虚弱、水飲内聚、食積内阻等所致。③參中國中醫研究院、廣州中醫藥大學編:《中醫大辭典》,人民衛生出版社2015年,第261頁。《素問·方盛衰論》:“三陽絶,三陰微,是爲少氣。”《素問·示從容論》:“怯然少氣者,是水道不行,形氣消索也。”《諸病源候論·少氣候》:“所由藏氣不足故也。肺主於氣而通呼吸,藏氣不足,則呼吸微弱而少氣。胸痛少氣者,水在藏府,水者陰氣,陰氣在内,故少氣。”可以參看。
病症“惡聞人聲”,多見于古醫書。《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10—11行:“病【至則惡人與火,聞】木音則〈惕〉然驚,心腸(惕),欲獨閉户牖而處。”《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6行:“病至則亞(惡)人與火,聞木音則易(惕)然驚,欲獨閉户牖而處。”《素問·刺瘧篇》:“惡見人,見人心惕惕然。”《針灸甲乙經》卷十:“脊背尻重不欲起,惡聞食臭,惡聞人音,泄風從頭至足,昆侖主之。”《備急千金要方》卷第十九《腎藏脈論》:“禁精湯:治失精羸瘦,痠削少氣,目視不明,惡聞人聲方。”《醫心方》卷十三《治虚勞五勞七傷方》引《僧深方》與之同。此皆可與上引里耶秦簡諸病況相參看。
何有祖《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云:“‘䁲’,用作動詞。《説文》:‘䁲,小視也。从目,買聲。’《廣韵·佳韵》:‘䁲,視皃。’視、䁲與用眼睛看有關,意義上有細微差别,故而‘不能視而善䁲’作一句讀。”此從之。周祖亮、方懿林注云:“䁲,竊視。《説文·目部》:‘䁲,小視也。’”①周祖亮、方懿林:《簡帛醫藥文獻校釋》第446頁。按説“䁲”即竊視、偷視應可信。《太玄·衆》:“師孕唁之,哭且䁲。”范望注:“竊視稱䁲。”《諸病源候總論》卷二十八《目病諸候》所述内眼病有“目暗不明”、“目青盲”、“目茫茫”、“目不能遠視”、“目眩”、“目黑”、“目視一物爲兩”、“目偏視”等病症。從上屬病症來看,所謂“䁲”可能即指偏視而言。《目病諸候》下《目偏視候》云:“人腑臟虚而風邪入於目,而瞳子被風所射,睛不正則偏視。此患亦有從小而得之者,亦有長大方病之者,皆由目之精氣虚,而受風邪所射故也。”指出此病乃腑臟虚,精氣虚,風邪入目所致。《醫方類聚》卷十五《諸風門》有“治頭目有風,牽引目睛疼痛,偏視不明方”,可以參看。
“不能視而善䁲”後一句,《里耶秦簡〔壹〕》釋文作“善飤不能飤”,《校釋》、《簡帛醫藥文獻校釋》釋文作“善飤(食)不能飤(食)”,《里耶秦簡牘綴合(二)》、《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改作“善飤不能食”。《里耶秦簡牘綴合(二)》云:“善飤(食)不能飤(食),第一個飤,從食從人。《説文》:‘飤,糧也。’段玉裁注:‘以食食人物,本作食,俗作飤,或作飼。’‘不能’後一字,不從人,即食字。《説文》:‘食,一米也。’這小句大致是有好東西卻不能吃或想吃東西卻不能吃一類的意思。”《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對上説有進一步的補充。其云:“善,有喜好的意思。《國語·吴語》:‘施民所善,去民所惡。’簡文‘善飤不能食’疑指想食物卻不能吃。雖有食欲但由于脾胃虚弱等原因而不能食。漢代的古醫書有不少類似的句子,只是‘善飤’寫作‘善飢’,如《素問·刺瘧》:‘胃瘧者,令人且病也。善飢而不能食。食而肢(引者按:當作支)滿腹大。’《靈樞·大惑論》:‘人之善飢而不嗜食者,何氣使然?’雖然病因未必相同,但對症狀的描述中有相似的表述。頗疑漢代傳世醫書中所提及的‘善飢’是由‘善飤’演變而來。出土漢代帛書、竹簡有‘飤’、‘飢’字,形體頗爲接近。……”陳偉先生亦撰文指出:“8-1042一字,原釋文作‘飤’。我們研撰的《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因仍未改。在這一類語言環境中,‘善’通常具有的‘善于’或‘易于’之義,都不好講通簡文。比較睡虎地秦簡所見的‘飤’、‘飢’二字,可見8-1042此字實當釋爲‘飢’。善飢不能食,是説容易餓,但卻吃不下去。”①陳偉:《里耶秦簡釋字(二則)》,簡帛網2013年9月27日。文末補記又指出,《素問·刺瘧》等古書有“善飢而不能食”一類文句,與簡文正相合。《簡帛醫藥文獻校釋》則從原整理者之説,云“善飤(食)不能飤(食)”即想吃但不能進食。②周祖亮、方懿林:《簡帛醫藥文獻校釋》第446頁。我們認爲上引諸説中當以陳説爲是。不過,陳説頗簡略,一些學者或從原整理者之説,因此我們認爲此處文字仍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
從文意來看,將此字釋爲“飢”亦更爲妥當。醫書中之“善”常表示容易之義。《靈樞·本藏》:“心高則滿於肺中,悗而善忘,難開以言;心下,則藏外,易傷于寒,易恐以言。心堅,則藏安守固;心脆則善病消癉熱中。”這裡的善就是容易之義,且與易爲對文。《靈樞·大惑論》:“黄帝曰:人之善飢而不嗜食者,何氣使然?岐伯曰:精氣并於脾,熱氣留於胃,胃熱則消穀,穀消故善飢。胃氣逆上,則胃脘寒,故不嗜食也。”《靈樞·經脈》:“其有餘於胃,則消穀善飢,溺色黄;氣不足則身以前皆寒栗,胃中寒則脹滿。”《靈樞·師傳》:“胃中熱則消穀,令人懸心善飢。臍以上皮熱,腸中熱,則出黄如糜。臍以下皮寒,胃中寒,則腹脹。”《素問·藏氣法時論》:“脾病者,身重,善飢肉痿,足不收行,善瘈,腳下痛。虚則腹滿,腸鳴飧泄,食不化。”《素問·刺瘧》:“胃瘧者,令人且病也,善飢而不能食,食而支滿腹大。”上引《靈樞》、《素問》等指出“善飢”的原因是“胃熱則消穀,穀消故善飢”、“胃中熱則消穀,令人懸心善飢”;“不能食”或“不嗜食”乃“胃脘寒”、“氣不足則身以前皆寒栗,胃中寒則脹滿”、“胃中寒,則腹脹”導致。以上皆可與簡文“善飢不能食”相參看。上述醫書或醫方中的“善飢”都是易餓之義。
簡文“臨食而惡臭”,《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云:“指到吃飯的時候厭惡聞到食物的味道。……漢代醫書記載了臨食而嘔吐的症狀,如《素問·厥論》:‘太陰之厥,則腹滿䐜脹,後不利,不欲食,食則嘔,不得臥。’對于症狀的表述有相似文句,可參看。”其説“臨食而惡臭”指吃食時惡聞食物之氣,可從。按《針灸甲乙經》卷九:“腹中寒,脹滿,善噫,惡聞食臭,胃氣不足,腸鳴腹痛,泄,食不化,心下脹,三里主之。腹滿,胃中有熱,不嗜食,懸鐘主之。”《諸病源候論》卷八《傷寒病諸候》:“若其人先苦身熱,四支不舉,足脛寒,腹滿欲嘔而泄,惡聞食臭者,此脾熱也。”《醫心方》卷八《腳氣形狀》:“《病源論》云:……或有不能食者,或見飲食而嘔吐,惡聞食臭者。”《醫心方》卷廿二《妊婦脈圖月禁法》:“懷身三月,名曰始胎。……無食苗薑兔肉。①日本半井家本作“無食苗薑兔肉”,仁和寺本作“無食薑兔肉”,淺倉屋本作“無食苗薑兔肉”。《諸病源候論·妊娠候》作“無食薑兔”。馬王堆帛書《胎産書》作“不食(蔥)薑,不食兔羹”。劉嬌先生指出,“苗薑”之“苗”或爲“蔥()”字之訛(劉嬌:《言公與剿説——從出土簡帛古籍看西漢以前古籍中相同或類似内容重複出現現象》,綫裝書局2012年,第427頁)。其説可從。思欲食菓苽,激味酸菹苽,②半井家本作“噉味酸菹苽”,仁和寺本作“啖味酸菹苽”,淺倉屋本作“激味酸菹苽”。沈淑農等編《醫心方校釋》云:“啖,原作‘激’(引者按:指淺倉屋本),據〔札記〕(引者按:指江户醫學館所作的校勘與註解)引仁和寺本并《諸病源候論》改。”(沈澍農主編:《醫心方校釋》,學苑出版社2001年,第1373頁)按“激”似宜看成是“噉”或“敢”傳抄之譌。無食辛而惡臭,是謂外像而内及故也。”又《醫心方》卷廿二《治妊婦惡阻方》:“《病源論》云:惡阻病者,心中憒憒,頭重眼眩,四支沉重,懈惰不欲執作,惡聞食氣,欲敢(噉)酸菓實,多臥少起,世云惡食,又云惡字是也。”《醫方類聚》卷一百五《嘔吐門》:“靈液丹:治胃中虚寒,聚積痰飲,食飲不化,噫醋停酸,大便反堅,心胸脹滿,惡聞食氣,婦人妊娠惡阻,嘔吐不納食者。”其云“惡聞食臭”、“惡聞食氣”、“無食辛而惡臭”,可與簡文“臨食而惡臭”相參看。“臨食而惡臭”乃胸滿腹脹,食鬱所致。
簡文“赤雄鷄冠”,《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云:“赤雄鷄冠,可作巫術或藥用,《神農本草經》‘丹雄鷄’條:‘頭,主殺鬼。’《金匱要略·雜療方·救卒死方》:‘雄鷄冠割取血,管吹内鼻中。’可參看。”按雄雞、雄雞血多入藥。如馬王堆帛書《養生方》113行:“三宿雄雞血……”132行:“……□雄二之血和完(丸)。”《肘後備急方》卷一《救卒中惡死方》:“又方:割丹雄雞冠血管吹内鼻中。又方:以雞冠及血塗而上灰圍四邊立起。”《醫心方》卷廿六《避兵刃方》:“以雞子中黄并丹雄雞冠血丸如杏人。以絳囊盛一丸。”後兩方以“丹雄雞冠血”爲藥或爲丸,均可以參看。
2016年8月24日初稿
2016年12月22日改定
附記:本文初稿承廣瀨薰雄先生審閲指正,文中也吸收了匿名評審專家的意見,在此一并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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