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令词“女性与爱情”题材的演变
2017-09-06霍明宇
霍明宇
摘 要:描写“女性与爱情”,是宋代令词出现最早,频率最高的题材之一。按照抒情内容和抒情主人公的身份,这类题材又可以细分为代为女子言情的“闺怨”题材,词人直抒情感的爱情题材和以刻画女性为目的的“摹写女性”题材。这三类题材就数量而言,从晚唐至宋,各有消长。就内容来看,也在不同维度上呈现出新的开拓。同时,如果将令词与慢词相比,从整个宋代词坛发展的历史来看,“女性与爱情”题材始终更多地出现和保留在令词创作中,体现了令词取材上趋于传统性的特点。
关键词:闺怨 男性口吻摹写女性 令词和慢词
古人有以性别论诗词的趣话,所谓“诗庄词媚”、“词之体如美人”等等,好像比之于诗的严肃阳刚,词则显得阴柔细腻,像女子一样摇曳多姿。造成这种感觉在很大程度上与词体的取材倾向有关。描写恋人之间的爱恨情愁,离愁别绪,你侬我侬,要数词最善长。虽然从整个词坛发展历史来看,词体所能表现的内容在不断扩大,逐渐可以向诗歌一样无所不谈,出现了众多豪放之词。但从整体上看,“女性与爱情”却始终是词中最常见的题材之一。
如果对两宋词坛题材的发展演变趋势作一个整体关照,则“女性与爱情”题材在词坛所占数量呈现逐渐减少之势,与宋词中其他内容的不断丰富的趋势正相反。众所周知,宋词所能表达的内容自唐五代开始就走入了一个不断拓展丰富的过程,从最初只是秦楼楚馆里,歌妓佑酒佐欢的娱乐休闲,到向诗的恢宏严肃靠近,词人们在这条路上渐入佳境,开始在词中表达身世、家国等社会人生主题,从而使得词从最初清一色的“女性与爱情”逐渐向诗歌所能表现的广阔领域靠拢。这种现象早在柳永笔下已见端倪,而到了苏轼,则数量之众多,风格之遒劲豪放,达至高峰。举凡怀古咏史、寄赠友朋、思乡叹逝等等主题都毫不避讳地出现在词作中,后人说苏轼为宋词的发展指出了“向上一路”,不为虚言。其后继者更不断尝试将各种题材纳入词中,最终使得被视为“小道”的词,几乎达到了“无事不可言”的地步。与此同时,词人们“女性与爱情感”的传统主题则兴趣渐减,在数量上逐渐呈现了下降的趋势。
宋词题材的演变整体呈现出如上趋势,而其中令词的题材演进又有其自身的特点,“女性与爱情”这一主题数量虽在减少,与宋词整体的题材取向趋势相同,但在宋代令词创作中的比例则一直占据鳌头,同时如果细分其内容,又体现出种种新发展。具体分析,可将其再细分为三大类型:
其一,词人假借女子的口吻,为女子代言其相思爱情,即习惯所称“闺怨”词。试看一例: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秦观《减字木兰花》
词吟咏闺中女子倚楼怀人的深重离愁,是闺怨词的代表作。
其二,词人以男性的口吻直抒爱情,试看一例:
秋千院落重帘暮。彩笔闲来题绣户。墙头丹杏雨馀花,门外绿杨风后絮。
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
——晏几道《木兰花》
词写作者访旧怀人时的心情,是以作家自己的口吻抒发对情人的无限追思。
其三,词人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位置,对女子外貌、姿容、才华、气质等做客观摹写,可称之为“摹写女性”的作品。这类词作不以抒发词人与女子之间的感情为主,而往往是把女子作为美好的事物来欣赏,作客观的对象进行描摹。如苏轼的《减字木兰花》(赠君猷家姬)一词:
柔和性气,雅称佳名呼懿懿。解舞能讴,绝妙年中有品流。
眉长眼细,淡淡梳妆新绾髻。懊恼风情,春著花枝百态生。
词对歌女庆姬的容貌、才艺以及多情个性的描摹可谓惟妙惟肖,这类题材往往表达出词人对世间美好女子的欣赏。
在两宋小令题材的发展中,上述三类作品的表现各自不同,在数量上也体现出一定的此消彼长的关系。下文将分别论述这三类题材的发展轨迹。
一、“闺怨”题材
(一)晚唐至两宋发展状况
唐五代令词最常见的题材是代女子抒发“闺怨”之情。温庭筠可为代表,他的此类令词有七十余首,其中作五十余首“闺怨”,在全部词作的占百分之七十强。同时代的韦庄,以直抒爱情的词作著称,此类题材占韦庄全部词作的百分之三十,但考察他的“闺怨”令词,数量所占比例高达百分之四十三,超过直接抒情之作。宋初令词中的“闺怨”作品数量不在少数。但随着词体的发展,这类作品比之其它,其创作数量出现大幅降低。这种题材演进从北宋初期已初露端倪,词人们从单一“闺怨”主题中解放出来,开始直抒爱情。宋初词人,如晏殊、张先、欧阳修等,对代言体的兴趣显然大大减少,而将抒情主体换作了词人自身。根据笔者考察,晏殊令词中的“闺怨”题材不过十余首,欧阳修不过二十余首,张先也不过二十余首。作家不再借女性的口吻抒情,而是直抒胸臆,一吐为快。
“闺怨”题材可谓唐五代令词滥觞时题材类型的代表,随着词体的发展,这种传统的题材渐渐不能带领流行的趋势,而逐渐减少。北宋初期,词体表达内容的进一步开拓,让“闺怨”题材进一步边缘化,让位给作者直抒胸臆的爱情题材,又复让位给表达家国身世等等更为宏大厚重的题材。不唯在整个词坛如此,就是在最擅长描写“闺怨”的令词之中,這类词作也呈减少之势,以柳永为例,现存令词五十余首,其中闺怨题材的令词只有八首。秦观所作令词近五十首,其中闺怨题材十余首,这在北宋写闺怨题材的词人中已经算多产的了,但其总体的比例也无法跟五代时期词人相比。南宋词人中创作令词较多是吴文英,作为一个南宋词人,他却较为独特地喜欢创作传统的“女性与爱情”题材,但既是这样,在他创作的九十多首小令里,“闺怨”令词却只有六首。而另一位宋末词人姜夔,令词中的“闺怨”词也几乎没有。至于那些对女性与爱情题材本来就不甚擅长的词人,如陆游等,所作“闺怨”题材更是少之又少。陆游词集中的令词有九十多首,而只有三首“闺怨”词。
“闺怨”这一传统主题在令词创作中逐渐减少的趋势虽甚为明了,但是如果把令词和慢词拿来作一比较,则令词中此类题材所占据的比例则明显高于慢词。换言之,词人们对于“闺怨”这一传统题材,更愿意用形制短小的令词出之,而非慢词。再以擅长描写女性和爱情的秦观为例,他创作的令词中有百分之三十的作品属于“闺怨”题材,而慢词中的“闺怨”题材不到百分之三。北宋周邦彦也同样爱写儿女情长,据笔者统计他所作小令中“闺怨”题材占百分之二十强,所作慢词中的“闺怨”题材仅占百分之六。宋末吴文英创作了九十余首令词中尚有六首闺怨题材,而在其二百五十余首慢词中,闺怨题材不过两首。
(二)内容上的新开拓
“闺怨”在从晚唐五代到宋初乃至整个两宋的发展过程中,其创作内容也发生着诸多细微的变化,例如由开始只是代言女子的相思之情,到后来将女子的个性、思想、情感、心理活动等方方面面作多维度的关照和摹写,从开始的仅仅是代“言”其情,到后来在代言中展示人物丰富的性格个性思虑情感,这些都属于令词“闺怨”题材内容上的开拓。试看下面这首小词: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晏殊《玉楼春》
词里所写不仅仅是思妇的情感,还有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对世事的哲理感悟。这样代言,让人看到的就不仅仅是一位思妇,而是一个对人生有所感悟有所动情的女子。
要论代言女子内心之细腻,情感之丰富,恐怕要首推柳永。他常年混迹歌楼楚馆,与歌女交往甚密,观察体会更是细入无间。试举一例:
凤额绣帘高卷,兽环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
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柳永《西江月》
上片是一个午后春困的场景,词中的女子从春梦中醒来,这梦想必是与思念的人有关,因而还带着对梦境的回忆。“厌厌”两字有几分慵懒,后面又说“闲愁”更见出心绪不佳。为何会这样呢?最后一句点出,时光一再推移,而心中的那个人却杳无踪迹。韶光最是无情,它带走了什么呢?带走了爱人,带走了情感,还带走了青春……虽然是“代言”,但并不隔膜,而是深得小词之幽微奥邈。
有时候一首令词难以表达丰富的内容和作者复杂的情感,这时可以用联章组词的方式,短小的令词,一首一首读下来,也别具一格。试看贺铸的《古捣练子》组词。
收锦字,下鸳机。净拂床砧夜捣衣。马上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归。
——《夜捣衣》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杵声齐》
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夜如年》
抛练杵,傍窗纱。巧剪征袍斗出花。想见陇头长戍客,授衣时节也思家。
——《翦征袍》
边堠远,置邮稀。附与征衣衬铁衣。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
——《望书归》
组词一共五首,写丈夫在外征战,而独自守在家中的思妇的日常生活中的五个场景。收锦字、题墨衣、捣征衣、绣战袍、寄家书,这五首词都通过描写具体的行为,渗透
思妇牵挂远方征人的心情。每一首的最末两句又从侧面点题,暗示出朝廷连年征战,穷兵黩武,劳民伤财,百姓因为战争忍受着与家人的常年分离,朝廷却并不体恤。组词一连五首,从五个日常生活的场景,体现思妇对远人的惦念,也透露出词人朝不体察民情的讽刺。《夜捣衣》一词写大雁北归的时候到了,思妇而期盼丈夫也能回家却苦等不到,心情焦急失落,只能再次寄出捣好的衣服,以期盼丈夫在外安康。《望书归》写边关遥远,杳无音讯,思妇虽然寄出了秋衣,但是并不奢望能收到回信,这种绝望的心情令人同情,而朝廷不体恤百姓无限制延长征兵服役的行为也令人发指。这组组词借着思妇的落寞凄凉影射作者对朝廷的不满,内容相当丰富,情感含蓄而深沉。这种借“闺怨”来表达政治思想的作品在唐五代是十分罕见的,到了宋代这样的作品大为增加,可以看出传统闺怨题材表达内容的日渐丰富。
二、以男性口吻直接抒情
(一)晚唐至宋初发展状况
唐五代,词人主要的创作形式还是令词,宋代令词亦在由此发展而来。彼时,词人最爱的主题依然是“女性与爱情”,而又以“闺怨”和“客观摹写女性”的内容为最流行,而以男性口吻直接表达爱情的词作还很少。以喜欢写女性和爱情的温庭筠的小令为例,词人用第一人称抒写爱情的作品占全部词作不到百分之十。南唐词人的情况也是如此,据王兆鹏统计,冯延巳作令词一百余首,以男性第一人称出之的不到十首;李璟有四首令词传世,全部是“闺怨”题材;后主李煜被俘之前,令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也是清一色的女子。可见,作家抒发爱情的题材在五代令词中并非常见。当然,这其中也有例外,例如堪称花间“变调”的韦庄,笔者考察,韦庄全部令词中以第一人称口吻抒发爱情的词作有约二十首,占全部五十八首小令的百分之三十。比之温庭筠以及南唐词人,这可视为题材上很大的变化了。可以说,韦庄作词不再仅仅是为歌楼舞馆提供的唱辞,而成了直抒自我的抒情性的诗歌。试看他的《浣溪沙》:
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词中作者思念的所在,是小樓高阁里的谢娘,为了这份思念,作者倍感孤独,连灯都成了“孤灯”,空照着孑然一身的孤独之人。什么人令作者如此魂牵梦萦?下片仔细摹写谢娘的形神风貌,其清艳脱俗如“春雪冻梅花”,欣慕之情溢于言表。
像这样的作品到了北宋初期,成为令词创作中最受欢迎的题材,其数量甚至超过了此前占据鳌头的代言体“闺怨”题材。以小令著称的作家如晏殊、晏几道、欧阳修等,创作此类题材占据其词作总量的三分之一强,这在唐五代时期的令词作家来看,取材倾向明显有所不同。这一时期的作品,尽管有些抒情还是用了代言体,词中有女子的口吻,但从通篇来看,主要的抒情主人公还是作者本人。试举一例:
玉楼朱阁横金锁。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
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别来将为不牵情,万转千回思想过。
——晏殊《木兰花》
词写恋人分离后的相思离愁。词中大量的篇幅都在写景,而每一句景色的描写又都是在抒情。说女子无意登上玉楼朱阁,去开启象征着往日幸福的屋门,所以就一任那门上的金锁“横”在那里,不去问津。本来已经渗入生活的相思离愁,到了寒食清明的时候,又被这节气再次勾起,不禁双泪流下。词的下片不再单纯描写女子,而是用自我的口吻,抒发作者对世间儿女相思离别的一番感叹,巫山云雨的典故用在这里,象征着人生聚散离合的变幻莫测。既然如此这般痛苦,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被这种情感所牵动。这一自我安慰看似将自己抽离出人间俗情,然而强作说解,实际却转而加深了作者的相思困顿之情。
这一时期的很多令词,更是通篇抒发自我情感:试看柳永的《少年游》:
佳人巧笑值千金。当日偶情深。几回饮散,灯残香暖,好事尽鸳衾。如今万水千山阻,魂杳杳、信沉沉。孤棹烟波,小楼风月,两处一般心。
这首小词为了造成抒情效果上的激荡,采用了上下片昔、今对比的方式。上片说昔日的恩爱,令作者思念的女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回想那时良宵美景,让人魂牵梦萦。下片陡然转向今朝,已是相隔万里,作者满眼孤独,小楼风月,孤舟暗波,一切的一切只能增加离愁别绪,只能让作者一再叹息。如此境遇虽然令作者伤感,但他还是对情有所固持和眷恋,他相信爱情,坚信即使漂泊不定的人生,却终有“两处一般心”。这既是对自我爱情观的表达,又是向所思念爱慕之人表白那份坚定,这种真实情感的流露往往最易打动人心。
(二)北宋中期至宋末的创作情况
作家直接抒发爱情的作品不仅在宋代逐渐增多,而且在全部宋代令词题材中成为最主要的一类。如果综合关照宋代令词和慢词创作的整体,这类题材实际上又是在逐渐减少的。也就是说,从唐五代到宋初,这类题材呈现增长趋势,而从宋初到宋末,又呈现出逐渐较少的发展态势。随着宋词整体表达内容的日益丰富,“女性与爱情”这类题材,已经远远不能满足词人的创作需求因而逐渐退出了舞台的中心,而数量上的减少,也分别呈现在上述的三类子题材中。自从词逐渐为文人士大夫表达人生家国所用,“女性与爱情”这类传统题材就再也不是词作唯一的选择。笔者作一粗略统计,陆游作令词约九十余首,其中此类描写自我爱情的主题不到十首;辛弃疾作令词约三百首,此类主题亦不到十首;姜夔作令词四十多首,这类主题也不到十首,由此可见,其创作比例都是很低的,与宋初词人的创作情况简直大相径庭。
当然,也有如晏几道这样专门以小令抒发爱情的作者。在北宋此类题材下降的大势中,属于逆流,也是别具一格。他的词集中百分之七十的作品是直接抒发自身真切的相思爱恋之情,以小令的形式写自我爱情的歌词,成为晏几道词作的一大特点。
晏几道一生与友人家的莲、鸿、蘋、云四位歌女用情至深,他的大部分爱情之作,也都是抒发与这四位歌女的悲欢离合。晏几道的人格气质颇有些“痴”。黄庭坚曾经用“四痴”来形容晏几道:“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癡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晏几道就是这样一位感情上的痴人。他怀念那四位流转他乡的歌姬,当想到往日繁华不再,相聚实难,他的相思也是彻骨的凄凉。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这首词以梦境开篇,梦从何处来?原是为解愁而醉酒,因醉酒而得梦。梦中相思清切,却在酒醒后更觉孤独。雨后的落红是春意的消歇;人的孤独和燕且成双,是徒增感怀。梦中所见何人,令作者如此痴醉?词人只说记得与女子初次见面时的种种细节,每一次举手投足终令他难忘。最后以随月光飘走的彩云象征女子的离去,情余言外。分离如此,分离许久之后偶然的重逢又如何呢?且看《鹧鸪天》一词: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小词用上下两阙一喜一悲再一喜的波折对比,来反映相思之情之深。当年一夕相逢的尽情享乐,离别后在梦里重逢的凄苦孤独,而今果然相见的难以置信,字字珠玑地写进这短小的令词中。“犹恐相逢是梦中”的心理,既是惊叹于意外的重逢,也是深恐于相聚怕不能长久,好像作者在另一首《小山集自序》中说的,“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晏几道用小令直抒爱情,深情漠漠,在此类作品中可视为标的。
三、“摹写女性”题材
(一)由晚唐至两宋的创作情况
以女性的姿容、身世、或行为作为关照对象,进行细致描摹的令词,早已流星于唐五代的词坛。宋初,令词中也出现大量这类主题的创作,是为晚唐五代在题材上的一个延续。读晏殊、欧阳修、张先等人的词集会发现,这一类的题材所占比重很大。而与上文“闺怨”题材情况相似,“摹写女性”题材从北宋中期开始逐渐减少,而且减少的趋势一直延续到宋末,随着词体的发展,“摹写女性”题材在晚唐五代以及北宋初期那种繁盛的创作状态在其后不复存在。而与“闺怨”类似,与慢进行比较,“摹写女性”题材也在总体数量逐渐减少的同时,更多地在令词得以保留,而在慢词创作中更为少见。以擅长描写“女性和爱情”词人,如秦观、周邦彦为例,他们所作小令中“摹写女性”的作品尚分别存有十余首,而用慢词来创作此类题材的情况则没有见到;以豪放词著称的词人如辛弃疾,作“摹写女性”的小令十三首“摹写女性”,陆游作小令六首以“摹写女性”,而在这两位词人的慢词创作中也不见这类题材的影踪。上述词人的创作偏好,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宋代词人对于“摹写女性”这一传统题材,更倾向于用令词这一传统的词体形式加以创作。
(二)内容上的新开拓
词人对女性的摹写,论摹写内容,自晚唐五代至两宋也发生了诸多变化。在晚唐五代,词人写女性总绕不开娴静时的姿容、行动处的风情、仪态、服装、饰品、再加以室内的陈设、庭院的风景等等。随着词体的发展,到了宋代,小令中的摹写女性主题在内容上,对女性神情风貌的摹写维度有所增加,女性形象也显得更加丰满生动。
首先,词中摹写的女性大多为歌女,而才艺和表演是歌女所擅场,但晚唐五代词人对歌女才艺的描写却不多。这一点从晚唐温庭筠的词作可以进行分析,温庭筠的词几乎全写秦楼楚馆的各色歌姬,但细看每首小词,又几乎很难找到对歌姬才艺的描写。在他之后的宋代词坛,摹写歌姬的作品中对女性才艺的描写却用力渐多起来。甚至有相当数量的作品以歌姬的才艺展现作为词作表现的重点进行赏析玩味。北宋柳永跟歌姬接触最为频繁,而他笔下的歌姬才艺往往了得。试看《木兰花》一词: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这首小令词把重点放在佳娘歌声的描写上。先从人的扮相说起,佳娘手持红牙板站立在众人面前。一旦开口就引得“群艳伏”,可见她的唱功不凡,“金鹅”一句,重点摹写佳娘唱歌时的情态以及歌曲曲调的婉约,“文杏”一句则主要写歌声的响亮,“鸾凤”一句则用鸾吟来形容歌声悦耳,让人尽情遐想,接下来则歌声愈转激昂。写歌声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把这位歌女的歌声写的立体而丰满。后面用念奴奉召在连昌宫演唱的典故,寓示佳娘才艺高超,使得读者在读罢整首词后仍然感觉余音袅袅。再看一例:
淡黄弓样鞋儿小。腰肢只怕风吹倒。蓦地管弦催。一团红雪飞。
曲终娇欲诉。定忆梨园谱。指日按新声。主人朝玉京。
——辛弃疾《菩萨蛮》
这首词中的女子能歌善舞。怎样能歌善舞呢?看她的腰肢纤细,步姿灵敏,举手投足间跟着节拍的疾徐一忽儿慢一忽儿慢,“蓦地”两句显示出其舞技之高。一曲终了,女子转而歌唱,其唱功也十分了得,因此她被选入梨园,排练新曲,将跟随主人进京参加表演。这样一番才艺描写后,作者还觉意犹未尽,不禁设想这位歌姬的从艺前景,一定会有所不凡。这种细致描写歌姬才艺的作品,在宋代是很有新意的。
其次,晚唐五代词人对歌姬的个性、心理活动或身世经历的描写并不多见,但到了宋代,这些方面的描摹却成为写人的重点,可以视为令词表达内容方面的又一大开拓。如果再作一更为细致的分析,晚唐五代的令词创作,更倾向于单纯地描摹女性的一个侧面,如她的外表姿容,或她的服饰穿戴等,而到了宋代,词人的关注面则更加立体多维,笔触不限于写女子的外貌,以及片断的行为,甚至扩大到她的个性至心理等多个方面,人物形象异常丰满。例如苏轼的《减字木兰花》(庆姬)一词:
天真雅丽,容态温柔心性慧。响亮歌喉,遏住行云翠不收。妙词佳曲,啭出新声能断续。重客多情,满劝金卮玉手擎。
作者笔下的歌姬庆姬,论才艺,歌声嘹亮,甚至于行云亦甘愿为之驻留;这位歌姬还善长翻唱新声,悦耳的歌声递次传来,声音似断还续,余音袅袅,三日绕梁。论气质,她天真雅丽,良善柔顺而又聪慧。看她招待起客人来,敬重而多情。作者还记得她斟满一杯酒,然后将酒恭恭敬敬地捧上来,那个仪态令作者十分赞赏难忘。一首小令写了歌姬的才艺、个性、气质和行动,把人物写活,如果仅仅是单一的才艺或外貌描写,恐怕读者难以对歌姬留下深刻的印象。
另外,词人对于歌姬,往往怀有一种欣赏之情,但在早期词作中,这种感情往往是内隐的,而不愿意直接表露。晚唐五代词作中摹写女性作品甚多,但却让人有千篇一律之感,原因就在于其中情感的点染极少,而多是琳琅满目的女性、闺房、服饰、陈设等静物。词发展到宋初,这种现象出现了变化,词人开始有意将对歌姬的爱慕之情表达出来,虽然还只是作为点缀,但整首词还是显得有了很多温度。不妨拿温庭筠和柳永进行一番比较,以考察其中的端倪:
双脸。小凤战篦金飐艳。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锦帐绣帏斜掩。露珠清晓簟。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兩点。
——温庭筠《归国遥》
温庭筠这首小令,专心铺排摹写歌姬的头饰、服装、装饰华丽的闺房,以及女子的面饰。整首词的确是物象精美,眼前一个琳琅满目的陈列所在,但通读下来全无一点感情,显得冷艳疏生。比之温词,柳永的《少年游》读来颇有一番滋味: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柳永这首小词也写一位歌姬,词中也先写歌姬的外貌,她腰身纤细,刚刚睡起时的姿态婀娜曼妙,睡醒时脸庞尚有红印,而接下来的几个调皮的动作,手把纨扇,掩口偷笑,都显得十分可爱。作者也毫不隐讳对这位歌姬的喜爱之情,从赞她“世间尤物”,到评价她“心性温柔”、“品流详雅”。直到“不称在风尘”一句,作者的情感不再隐藏而直接倾诉,这是对女子命运的叹息,由赞赏转入叹息。一首小词中,柳永的情感也随着歌女的表演发生着变化,渐渐激动起来。读者也跟着词人时而赞赏时而叹息。与冷静的温词相比,两首次的情感基调则迥然有别。
最后,论宋代令词中的主人公,自然多半是生活在作者身边的秦楼楚馆、柳巷花间的歌女。但有时,词人也把历史上有名歌姬写入自己的词中。北宋毛滂曾作《调笑》一套联章令词,九首词摹写九位古代的名妓,包括唐代泰娘、张好好等,通过描写这些女子的悲苦命运和坎坷遭际,见出词人对时代的慨叹以及对裹挟在特定时代潮流中的女性的同情。
除此之外,有些因政治事件或历史原因留传青史的女子也偶尔出现在词人笔下,如西施、王昭君等;此外,古代神话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也成为词人描写的对象。例如,秦观也有一组联章组词《调笑令》,十首令词皆配一首七言古诗开端,诗用来叙述事件,词用来抒发情感,十首小令摹写了十位历史上有记载的女子,其中包括留传青史的王嫱,古小说《西厢记》中的崔莺莺,以及前代名妓崔徽等,有时还出现普通的农家采莲女。词作着眼于这些不同女子的身世遭际,表现出作者深切的同情和赞赏。试举一首为例:
回顾。汉宫路。捍拨檀槽鸾对舞,玉容寂寞花无主。顾影偷弹玉箸,未央宫殿知何处。目送征鸿南去。
这首令词写昭君出赛。开始的场景,王嫱正行进在离开汉宫而走向塞外的途中,词中的王昭君对故国流连不舍,一步一回头。小词用“鸾对舞”和“花无主”相对,强烈的对比反衬塞外行车的寂寞,只得弹奏琵琶以抚慰思乡之情,这也透过一层暗写她在汉朝的生活何尝不是一样遭受冷落,一样被弃置不理。后面“未央宫殿知何处”,说出了昭君对未来命运的惶恐,已经渐渐远去的汉宫,和即将到来的塞外生活,不知又是怎样一种无奈。只得“目送征鸿南去”作结,留下无限离别怅惘,可见词人对昭君身不由己的人生悲剧感同身受。
综上所述,通观唐宋令词的发展历程,“女性与爱情”题材在数量上呈逐渐减少的趋势,而考察内部三类小题材的创作数量,则发展趋势又各有不同。晚唐五代词人以“闺怨”和“描摹女性”题材为最爱,从创作数量上来看,远远多于“词人直抒爱情”的作品。但到了宋初,这种创作状况发生了变化。宋初作家直接抒情的题材明显增多,发展趋势超过其它两类,一直到宋末,在三类题材中始终最受词人青睐。换言之,“闺怨”词和“摹写女性”词迅速减少,到了北宋中期,即使是在令词中这类题材也已经不再流行,而相比之下,词人直抒爱情的作品总量虽在减少,词人对此的创作热情却一直不减,因此也一直是宋代令词中的一个主要题材。
从令词和慢词的创作比较来看,“女性与爱情”这一传统主题,在令词这一传统创作形式中得到了更多的保留。而其内容和表现手法也都发生着悄然变化。这些词体发展的细微变化,或有深入研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