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时代的东方画卷
2017-09-05周蕾
周蕾
DOI:10.3969/j.issn.16738268.2017.04.019
摘要:19、20世纪之交,克洛代尔来到中国担任外交官。在十几年的旅居岁月中,中国风物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20世纪30年代开始,克洛代尔发表了《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小诗》和《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诗增补》,因为不懂中文,克洛代尔的改写并没有忠实于原作,而是按照时代的审美和自己的风格将中国古诗词的意境移植到法语语言中。中国古典文学为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题材,受到“月光”题材作品的启发,克洛代尔创作了一批别出心裁的诗歌作品。他笔下的诗意中国和彼时西方社会诋毁鄙夷中国的社会语境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社会背景、性格特点决定了他的文化视角,加上启蒙时期的“中国热”在法国余温尚存,他继承了前人对传统中国的想象,展现了一幅与西方媒体贬斥中国论调相悖的、诗意盎然的东方景象。
关键词:
克洛代尔;《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小诗》;《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诗增补》;意境移植;题材借用;诗意中国
中图分类号:I565.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8268(2017)04013507
一、引论
保尔·克洛代尔(Paul Claudel)是近代最早被派往中国的法国外交官之一,也是极具影响力的象征主义诗人和剧作家。从1895年到1909年间,他先后在上海、福州、汉口、天津等地任职,足迹踏遍中国的大江南北。在中国的十余年是克洛代尔文学创作的黄金期,作为近代来到中国的先驱,他留下的关于中国的印象为他的后来者谢阁兰(Victor Segalen)、圣琼·佩斯(SaintJohn Perse)提供了重要参考。
目前国内关于克洛代尔的文学创作和中国的关系研究主要围绕三个方面展开:一是以散文诗集《认识东方》为中心的研究。2007年,徐知免先生翻译的《认识东方》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为国内学者提供了研究克洛代尔笔下中国形象的直观文本,不少研究者以此为例,分析克洛代尔笔下的中国形象[15]。二是以克洛代尔的戏剧为中心的研究[67]。三是围绕克洛代尔对中国文字的阐释展开的研究[89]。虽然对克洛代尔笔下的中国形象阐释并不是一个新的课题,但是目前国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散文诗集《认识东方》上,鲜有提及克洛代尔的诗集《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小诗》《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诗增补》《百首题扇小诗》中所体现的中国形象。基于此,笔者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从克洛代尔作为外交官和文学家的双重身份入手,选取部分从中国诗歌作品中吸取灵感创作的诗作,分析其写作风格和特点,阐释其笔下的诗意中国;并将其笔下的中国形象和他的身份背景及其时代相联系,解析克洛代尔创作的超时代性。
二、风雨飘摇时期来华的外交官
1895年8月,克洛代尔来到上海担任候补领事之时,古老的中国正在经历内忧外患的剧痛。彼时,法国对中国的态度也从启蒙时期的崇拜走向排斥。法国汉学大师艾田蒲在《中国之欧洲》中引用了《七星百科全书》主编格诺的一句话“明代的中国咖啡具,仅剩下一些残片”来揭示欧洲已经开始由對中国的仰慕转变为摈弃[10]。中国在军事和外交上的节节失利助长了殖民者的嚣张气焰,蔑视和诋毁的言论纷至沓来。18441845年,法国《喧嚣》报连续刊登了奥诺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的一组题为《中国之旅》(Voyage en Chine)的漫画,画面上的中国人眯着小眼睛、弓着背,头上撅着一根小辫子[11]。画家夸张地描绘了“封建守旧”的中国人的丑陋形象,其嘲讽贬斥之意不言自明。法国对中国的丑化报道如此泛滥,以至于1896年7月李鸿章在访法期间接受《费加罗报》的采访时说:“没有哪个国家像法国一般误传、误写中国了。”1896年7月,据《费加罗报》报道,清朝要臣李鸿章访法时谈到法国社会对中国的误解时说:“Nulle part on ne dit ou nécrit sur la Chine des choses aussi fausses quen France.”文中引文为笔者译。以下引文如无特殊说明,均为笔者译。就在这种诋毁贬斥中国的言论甚嚣尘上之时,27岁的克洛代尔接受了法国外交部的委任,来到遥远的中央帝国任职。
事实上,在来华之前,克洛代尔并不十分乐意被派驻中国,他原本属意日本。一方面,19世纪末日本经济迅速发展,海外影响不断扩大,对于年轻的外交官而言,赴日上任更有前途;另一方面,克洛代尔的姐姐著名雕塑家卡米耶·克洛代尔(Camille Claudel)对日本艺术抱有浓厚兴趣,这也极大地激发了他对日本的向往。然而,日本使馆的职位紧俏,尽管克洛代尔在外交官考试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被法国外交部录取,仍然没能如愿以偿。后来克洛代尔在回忆录中说:“中国对我来说是权宜之选,在没有被任命赴日本就职时——那儿没有我的位置——我饶有兴趣地来到了中国。”[12]119
克洛代尔对古朴自然的中国情有独钟。从外交工作的角度来看,甲午战争后日本在华势力的迅速发展使法国当局倍感压力,为避免日本独霸中国,法国开始重视维护其在华利益,因此,克洛代尔所在的中国馆区也备受法国外交部的关注。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古朴的中华文明和西方物化了的工业文明截然不同,这为寻求写作灵感的克洛代尔提供了一片全新的创作土壤。事实上,旅居中国的十多年是克洛代尔创作力最为旺盛的时期。在此期间,他创作了散文诗《认识东方》、诗歌评论《诗艺》、戏剧《正午的分界》和诗歌集《五大颂歌》等享有盛誉的文学作品。中国这片极富异国情调的土地激发了诗人无限的创作灵感,以至于若干年后,在回忆这段难忘的岁月时,克洛代尔无比缅怀地抒发他对“中华帝国”的热爱:“有些国家就像一个女人,你一下子便会接受她、恋上她、选定她,就好像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个处于永恒油煎状态下的中国,拥挤、混乱、无政府、触目惊心的肮脏,这里有乞丐、麻风病人,空气里弥漫着下水的恶臭,然而这里同样充满对生活的热情和动感。我一下子被她所吸引,怀着欣喜、赞叹的心情,义无反顾地沉浸其中,如鱼得水。”[13]endprint
在克洛代尔眼中,中国的残败和凋敝是触目惊心的,但正是这些原始的画面构成了一幅最淳朴、最自然、最真实的景观。作为虔诚的基督徒,这里无疑是净化心灵的理想国度。正如他在《中国风物》中所言:“中国,一如她的过往,是我所知道的真正自由的国家。那些瞬间即逝的事物是自由的,唯有它们最为弥足珍贵。” [13]
三、克洛代尔笔下的诗意中国
1935年4月,克洛代尔开始了退休生活,早年接触到的中国古典诗歌再次在他的脑海中激起创作涟漪。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克洛代尔根据中国古典诗词改写了一些法文诗,陆续发表在《巴黎杂志》和《费加罗文学报》上;后来将这些诗结成了题为《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小诗》和《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诗增补》两本诗集。事实上,克洛代尔并没有学习过中文关于克洛代尔并没有研习过中文的相关论述,参见秦海鹰教授的论文《形与意——谈中国语言文字对克洛代尔的诗学启示》,《当代外国文学》1993年第3期,第153164页。,因此不可能直接接触中国古诗文。他的这两本诗集分别是以中国留学生曾仲明1927年出版的《冬夜的梦:唐诗绝句百首》曾仲明是法国里昂大学的博士留学生,1927年在法国出版法译唐诗集《冬夜的梦:唐诗绝句百首》(Rêve dune nuit dhiver, cent quatrains des Thangs)。和1867年出版的著名才女朱迪特·戈蒂耶(Judith Gautier)古诗译本《玉书》朱迪特·戈蒂耶(Judith Gautier)是著名作家奥菲勒·戈蒂耶(Théophine Gautier)的女儿,她在中国籍家庭教师丁敦龄的指导下学习中文,其中国古诗法译本《玉书》(Le Livre du Jade)曾在欧洲风靡一时。为蓝本进行的改写和重写。
克洛代尔的两本改写诗集分别收集了22首和16首作品。由于克洛代尔不懂汉语,他选择的大多数为短诗。经他改写的诗歌篇幅短小、内容凝练、格调隽永,有的甚至浓缩成了日本“俳句”风格的小诗(这或许与克洛代尔曾在日本任职有关)。比如李白的名句《静夜思》经他改写后只剩下了短短两句[14]929 :
LA GELE BLANCHE
Jai dormi toute la nuit dans les rayons de la lune
Et mes cils au matin sont tout gelés de gelée blanche.
克洛代尔改写后的诗句,可以说和李白的原作相差十万八千里。原作中望月思乡的主题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枕月而眠的浪漫图景。寥寥数语间,诗人营造了一个宁静悠远的场景,表现了淡然闲适的情怀。显然,克洛代尔要传递给法国读者的并不是中国古诗词中的原汁原味,而是具有东方情调的意境美。他不懂中文,中国古诗词里的文字之妙无法言传,因而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阐释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情调和境界。因此,克洛代尔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诗句,与其说是翻译,不如说是一个西方诗人的自由改编和创作。从“忠实”的原则来评判,这些诗句是对原作的背离;但从“审美”的角度来说,却保留了中国诗词中独特的气韵和格调。隔着语言的屏障,克洛代尔欣赏中国古典诗词就像观赏中国瓷器,他不懂瓷器制造的技术和工艺,卻具备一种敏锐的直觉和鉴赏力。他要传达给西方读者的,正是这种流淌在文字之外的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美和格调美。
事实上,克洛代尔并不在意他的改写是否“忠实”于原作,他不是翻译家,甚至连汉字都不认识几个,然而诗歌是艺术,它和音乐、绘画一样,是无国界的。他要做的,就是将中国古典诗词中之“境”移植到法语语言中,用他熟练的技巧和丰富的想象,赋予古典诗词新的生命力。根据解构主义翻译理论,克洛代尔的改写并不是破坏原作的价值,而是为原作创作新的价值。于是,我们可以在他改写的诗句中读到一种东、西方文学意境融合的“再生”之美。比如脍炙人口的唐诗《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被他改写成了如下的诗句[14]937 :
LA ROBE BRODE DOR
Ne regrettez plus votre robe brodée dor!
Regrettez ce visage avec le vtre dans le miroir où le sien nest plus.
Ce double visage dans le miroir un seul et le sien a disparu.
Ne regrettez plus votre robe brodée dor!
原诗以金缕衣为比喻,劝诫人们“千金难买寸光阴”;以“花开花落”为隐喻,提醒人们“莫要辜负好时光”。克洛代尔保留了原诗中“金缕衣”的意象,将其翻译为“une robe brodée dor”(绣着金线的衣袍),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宫廷里华美的服饰、精湛的刺绣,勾起西人对东方异国情调的憧憬和想象。在诗的后半段,克洛代尔用“镜中影像”代替了“花开花落”的隐喻,因为在西方文学作品中,“镜子”是最典型、最能代表时光流逝的意象,比如脍炙人口的西方童话《白雪公主》中,王后就是因为镜中容颜不再而因妒成恨的。可见,这样的替换更符合西方文化背景,更能激起读者的共鸣。就诗歌的主题而言,克洛代尔以镜中容颜形单影只、朝夕相伴之人一去不复返的咏叹,营造了韶华飞逝、伊人不再的意境,让人不禁联想起他的名剧《缎子鞋》中女主人公普罗艾斯与其爱人罗德里克天各一方的爱情。结尾处,克洛代尔又重复了一遍“劝君莫惜金缕衣”,在音律上保持了一、四句押韵,并和首句形成呼应,使得诗体兼顾到了中国诗文的对仗、押韵等技巧。
可以说,克洛代尔的改写并非是按照翻译的标准执行的。从“信”的尺度来衡量,这样的诗句和原作是有距离的;但从“美”的角度而言,他的改写又不乏中国古诗词中的意境和风格。语言的障碍使得他无法从中国文学中获取直观感受,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已有翻译的诗作基础上通过选择、过滤、融合等手段实现中国诗歌在法语语言中的移植。他的改写策略和法国17世纪盛行的“不忠的美人”翻译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处,即根据时代的美学要求和自我创作风格,对原作进行改写,以迎合法国读者的阅读品味。endprint
由于汉语水平的捉襟见肘,克洛代尔改写的诗句在内容上往往与原作相去甚远。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的创作中,不乏有令人赞叹的精彩之作。比如刘长卿的绝句《送灵澈上人》,和他参照的曾仲明的译本相比,更有画面感和节奏感,艺术渲染力也更胜一筹。
送灵澈上人
(唐)刘长卿
苍苍竹林寺,
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
青山独自远。
曾仲明译本[15]67:
APRS LE DPART DE LINTIE(《与灵澈别后》)
La forêt de bambous cache le vieux temple.(苍竹遮古寺)
Quelques cloches lointaines résonnent dans la nuit.(杳杳传晚钟)
Et moi, emportant le dernier rayon du soleil,(吾立夕阳下)
Je rentre seul dans ces montagnes bleutées.(独归青山中)
克洛代尔改写版[14]931:
LA NUIT BLEUE(《蓝夜》)
La forêt lentement derrière moi sest refermée sur le dieu(苍苍竹林,渐次关合)
Jentends la cloche derrière moi coup sur coup làbas qui me dit adieu(杳杳钟声,依依惜别)
Jentre, montant, descendant, et je menfonce peu à peu(辗转起伏,渐次陷入)
Dans la nuit qui devient presque noire à force dêtre bleue.(蓝夜之中)
从内容上来说,曾仲明的译本显然更忠实于原作,但克洛代尔的法语描写更为生动。比如第一句“苍苍竹林寺”,曾仲明用了一个静态的动词“cache”(遮),而克洛代尔却用“sest refermée sur le dieu”(渐次关合)描绘出竹林渐行渐远的动态画面。第三句“荷笠带斜阳”,曾仲明的翻译“emportant le dernier rayon du soleil”(携带夕阳)比较单薄,而克洛代尔却用了“entre”(进入)、“montant”(上)、“descendant”(下)、“menfonce”(深陷)四个动词将诗人逐渐融入夜色的过程层层递进。从音律上来说,克洛代尔版首句末的“dieu”和第二句句末的“adieu”形成押韵;第三句句末的“peu”和第四句的“bleue”形成押韵,吟诵起来朗朗上口。整体诗文对仗工整,音调铿锵、错落有致,极具律动感和节奏感。同样是“道别”的主题,就整体效果而言,克洛代尔描写更为立体丰富,诗歌技巧也更为成熟。吉贝儿·加多弗尔(Gibert Gadoffre)认为:“克氏的译本没有背离原诗的思想,反而使它更加熠熠生辉。”[16]326经此改写,克洛代尔的诗句无论在意境上还是音律上都更符合法国读者的审美情趣。
克洛代尔妙笔生花的例子还不止一处,比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中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曾仲明的译文“Peu à peu, à lhorizon bleuté, disparat lombre lointain de sa voile solitaire. Je ne vois plus que le fleuve sallongeant jusquà firmament.” [15]48逐字对译的迹象十分明显。比如“lhorizon bleuté”对应“碧空”,“lombre lointain”对应“远影”,“voile solitaire”对应“孤帆”,“firmament”对应“天际”,这样的译文虽然字面通顺,但文字平庸、美感缺乏。克洛代尔将它改写为[14]925:
La voile peu à peu séteint à lhorizon blanc sur blanc
Il ny a plus que le fleuve vers le ciel qui sallonge indéfiniment.
改写后的诗文如一幅层次分明的山水画轴:“帆船渐渐远去,直到白帆与天际融为一色,只有永不停歇的河水延绵流淌。”其中法文“blanc sur blanc”将船只和天际渐渐融合的层次感铺陈出来,“le fleuve vers le ciel qui sallonge indéfiniment”更是淋漓尽致地描绘出人去船走,只剩江水奔涌不息的画面。这样简练的语言极其巧妙地体现出中国古代“送别诗”的情景和意境。更何况在音律上,克洛代尔兼顾了诗句的节奏和韵律,上句中的“blanc”和下句“indéfiniment”形成押韵,使得诗文在音律上也更胜一筹。
除了意境的移植,克洛代尔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兴趣,还体现在对经典题材的借用上。在他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38首作品中,绝大多数涉及月光、友人、归乡、鐘声等中国古诗中最司空见惯的主题,其中关于“月光”的诗作多达10首。克洛代尔在诗集中描绘了月下吹箫(à labrit de la lune)[14]927、月下歌唱(Regard)[14]929、月下饮酒(La pleine lune)[17]943等旖旎画面;谱写了月下叶落(Sur une montagne sauvage)[14]933、月下燕鸣(Chant de Guerre II)[14]935、月下划桨(La maison dans le cur)[17]947等美妙乐章。月亮的阴晴圆缺寄寓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于远游在外的诗人更是心有戚戚。望月思乡、见月抒怀,中国文人对月亮的独特情结也开启了克洛代尔的无限诗情和创意。endprint
克洛代尔对“月光”主题的钟爱可以追溯到戈蒂耶在《玉书》序言中描写过的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一个明媚的月夜,诗仙李白与友人对酒当歌,忽然湖面涟漪一片,袅袅歌声中,神仙飘然而至,邀请李白赴天宫就职,一条大鱼腾空出世,郎朗月色中,诗仙乘鱼而去,永不复返[18]。在这个传说中,月亮是连接现实和宇宙的媒介,是诗人前往极乐世界的通道。受这样的意境启发,克洛代尔创作了大量和“水中月”相关的诗句。在《Omi山的老者》中,他大胆地想象出用水桶捕捉月光、穿梭时空的情景:“比雌鼠还聪明的我,在屋角放了一桶水,这样就不怕不速之客了。通过这眼水,瞬间穿越到另一个世界,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19]749在1927年出版的《百首题扇小诗》中,他别出心裁地联想到用渔网在海中捞月的诗句:“四周的小岛像一块镇住渔网的软木塞,月光被捞起来了。”[19]736同样在《百首题扇小诗》中,我们还看到了中国传说“月宫玉兔”的影子:“在死静的月亮里,住着一只活泼的玉兔。”[19]715月亮的悠远、神秘对西方诗人产生了无尽的吸引力,戈蒂耶《玉书》中收集的中国诗歌中有三分之一和“月光”“月夜”“月影”有关。在解释为什么月亮对包括他在内的西方诗人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时,克洛代尔说:“因为他们天生是同一轮月光照耀下的臣民,注定要用异国他乡的船桨荡起波纹,寄托他们遥远的梦。”[16]331
1937年,在《法国诗歌与远东》学术研讨会上,克洛代尔请一位夫人朗诵了几首他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法文诗,自此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在后来的评论中,虽然有学者认为他不懂中文,对中国古诗的改写和原文相去甚远,但无论如何,这些短小的诗句是西方诗人向中国古典诗歌探寻新意的尝试。这其中不乏清新质朴的诗句,给人以韵律上的美感和思想上的启发,为西人打开了一片别出心裁的诗域世界,也成就了中西文学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
四、克洛代尔诗意中国的超时代性
作为一名外交官,克洛代尔是法国在华势力的代言人,他本应和官方保持言论一致,在其作品中体现出帝国主义对东方弱国居高临下的态度。然而,克洛代尔诗歌作品中的隽永灵动和他所处的时代语境又是背道而驰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将从主体和客体两方面来分析其中的原因。
从主体上来说,这与他的出生环境和性格特点不无关联。1868年,克洛代尔出生在法国埃纳省韦尔纳韦须费尔村。与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繁华浮躁的大都市相比,这里仍沿袭了外省农村的田园牧歌式生活。用克洛代尔自己的话来说,童年时期的他,是个“终日在苹果树间飘荡的孩子”。这样的成长背景使他对物欲横流的资本主义文明有着天然的抗拒心理。后来随家人来到巴黎生活,对此非常不适。在法国广播公司记者让·阿姆罗什(Jean Amrouche)对他的访问《即兴回忆录》(Mémoires improvisés)中,他提到自己从外省到巴黎的经历简直是场“灾难”[12]16,并强调“这场适应从未结束过,非常痛苦”[12]24。因为“巴黎毫无可爱之处,以至于我总渴望逃到自己的领地或去周游世界”[12]25。他之所以选择外交官这一职业,也是因为对所处时代充满困惑和迷茫,希望逃离西方世界从异国文化中寻觅精神出路。1895年12月24日,在写给马拉美(Mallarmé)的信中,毫无保留地向这位象征派大诗人倾诉他对中国的喜爱:“我讨厌现代文明,觉得在那非常陌生。相反,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很自然、正常。”[20]46出生小资产阶级家庭同时又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的他,性格低调内敛,不喜排场,他赴上海任职期间,由于应酬过多开销奢侈,对此非常抵触。在写给好友波特切(Pottercher)的信中提道:“我希望能调任内陆地区或者长江边毗邻西藏的重庆。”[20]106这也是为什么在上海、天津、福州等多地任职后,他对宁静安详的福州最为喜爱的原因。他把这里称作“色彩的天堂”[20]105,在《认识东方》中向这个最具中国传统气质的土地致敬:“我要问候这块地,这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话,而是在我心里有无数话语突然涌现出来。”[21]就像和他同时期的画家高更远走塔希提岛一样,他们都带着对西方文化的怀疑和忧虑,来到尚未被工业文明污染的异国他乡,期待找到创作灵感,以寄托他们乌托邦的梦。
从身份特点来看,克洛代尔虽然是外交官,但更是一位敏感善思的诗人。事实上,在来华任外交官之前,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他出入巴黎知名的文人圈,和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是中学同学;挚友儒勒·勒纳尔(Jules Renard)和他在艺术上志同道合,在意气风发的青年时期,两人常常在一起高声朗诵法国古典主义巨匠拉布吕耶利尔(La Bruyère)和布瓦洛(Boileau)的作品;作为象征主义的追随者,克洛代尔是诗人马拉美(Mallarmé)“星期二聚会”的座上客,和著名诗人魏尔伦(Verlaine)、纪德(Gide)、瓦莱里(Valery)往来密切。当时,克洛代尔已经完成了《金头》和《城市》两部戏剧作品,但他对早期的创作并不满意,他希望到中国以后能完善这两部作品,并为他的艺术创作找到新的突破。
从客体环境来看,虽然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通过睥睨、轻视、嘲笑中国以彰显殖民者的强势和威风,但在文艺风尚层面,启蒙时期那场席卷欧洲、轰轰烈烈的“中国热”尚有余温。在克洛代尔之前,雨果、凡尔纳、戈蒂耶等法国文人继续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对中国的热忱。1814年,法兰西学院设立了汉学讲台,开始系统译介中国经典文学作品,以拓展法国人的汉文化视野。而早年由传教士带到法国象征风雅别致的中国茶叶、丝绸、瓷器等仍具有強烈的符号化特征,成为法国人民心中挥之不去的中国印象。1867年和1889年,中国连续两次亮相巴黎世博会,向世人展示了中国器物、花园、楼阁、剧院,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克洛代尔参观了1889年巴黎世博会的中国馆,在和中国戏剧第一次接触之后,难掩喜爱之情,对好友儒勒·勒纳尔说:“这世上没有比中国戏剧更美妙的东西了。”[22]在派往中国任职之前,他还提前阅读了《玉书》以及埃米尔·布勒蒙的《中国诗选》。这些与政治立场无关的中国点滴印象影响了克洛代尔的“即视观”,更何况他是一位乐此不疲追求新鲜素材的象征主义作家,当中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他眼前时,他便不自觉地寻找和印证前人为他描写的那个充满诗意的文明古国,并用他的笔描绘了那个诗意勃发、瑰丽奇特的中国形象。endprint
五、结语
在克洛代尔的作品中,不乏描写中国满目疮痍、萧瑟凋敝,人民饱受煎熬、生计艰难的情况。这些记述如同幻灯片一般记录了战争给这片昔日富庶的土地带来的创伤,克洛代尔并没有带着鄙夷的态度轻视这个民族的人。在1909年8月离华前的日记里,他记录了这样一个画面:两个中国船夫在饭后对着夕阳即兴表演,其中一个弹唱,另一个用筷子敲碗给同伴伴奏这个画面记录在克洛代尔离华之前1909年8月的日记里,法语原文为:“Concert chinois sur leau. Lun chante en grattant une guitare et lautre laccompagne en tapant sur un bol de porcelaine avec un chopstick.”在《在龙的符号下》,克洛代尔再次提及这个画面。。这样饱受生活折磨的人竟能如此享受生活的幸福,这不得不让这位来自欧洲的诗人肃然起敬,称他们是“真正自由的人”[23]。他带着作家的人文主义情怀体恤这里所遭遇的磨难,这些灰色笔调没有改变他描写中国的整体基调:经历了历史尘埃的中国仍然是一个淳朴自然、崇古尚礼、文化深厚的国度。
克洛代尔对中国“诗情画意”美好形象的重述和再现具有一定意义。一方面,他是旅居中国时间最长的法国外交官,与马拉美、纪德等人的书信联络为西方知识界开辟了了解中国的渠道,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对中国的态度。另一方面,他为后来到任中国的外交官提供了最新的中国直观印象,1913年8月,他在北京与谢阁兰相遇,允许后者将他的《认识东方》重印,给后者提供了重要参考。
克洛代尔以其外交家的身份,难能可贵地将其眼光定格在中国的诗情画意上,在19、20世纪之交法国充斥妖魔化中国的社会语境中,他用诗人的笔触描绘了这个黄金国度“凝定的面容”,反映出西方文人对中国诗歌意境和题材的阐释和吸收,寄托了他们逃离西方文艺樊笼、于东方异国情调中追求创作灵感的梦。他在中国的十几年外交生涯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为中、西文化交流史留下了灿烂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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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克洛代尔.根据中国古诗改写的诗增补[M]//克洛代尔诗歌全集:第3卷.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85.
[18]朱迪特·戈蒂耶.玉书[M].巴黎:PLON出版社,1933:ⅩⅣ.
[19]克洛代尔.克洛代尔诗歌全集:第2卷[M].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85.
[20]克洛代尔.克洛代尔全集:第1卷[M].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59.
[21]克洛代尔.认识东方[M].徐知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36.
[22]儒勒·勒纳尔.儒勒·勒纳尔日记[M].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60:184.
[23]克洛代尔.在龙的符号下[M].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57:51.
An Oriental Scroll beyond the Times:An Analysisinto A Poetic China in Claudels Works
ZHOU L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 Chengdu 610054, China)
Abstract:
At the turn of the 20th century, Claudel was assigned as a diplomat to China and stayed here for almost fifteen years. The great ancient oriental country left an indelible impression on him. Since the 1930s, two pieces of his works, namely, Petits poèmes daprès le chinois and Autres poèmes daprès le chinois, had got published in France. For his inability to understand the Chinese language, Claudel didnt follow the principle of being loyal to the original text in the adaption but chose to deliver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in the French language in line with the contemporary aesthetic sense and his own literary style.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provided him with abundant themes in literary creation. Inspired by the works themed on the moonlight, Claudel produced a series of extraordinary poems. His descriptions of a poetic China and the social linguistic context formed with contempt around China by the western society in that age formed a sharp contrast. The authors social background and personality traits determined his cultural stance. In addition, China zeal during the Enlightenment lingered on in France. He maintained his predecessors imaginations about traditional China in his works and presented a poetic oriental scene contrary to the one deprecated by the western media.
Keywords:
Claudel; Petits poèmes daprès le chinois; Autres poèmes daprès le chinois; rendering of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borrowing of the theme; a poetic China
(編辑:李春英)endprint